马婷
摘 要:《庄子》中从不同的生命状态诠释了“知”的不同层次,世俗之知由于成心而只能认识到事物的表象,极物之知不能彻底摆脱事物的局限性,只有达到“道”层面的“真知”,才能回归到生命的本真状态,天人合一,与道相通。
关键词:《庄子》;知;真知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4-0-03
认识论是庄子哲学的核心,而“知”是《庄子》认识论中所探讨的重要问题。那么知是什么?庄子在《庚桑楚》对“知”诠释道:“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接”可看做是感性的知,出于与外物的相接,是认知的第一个阶段,但只能认识到事物的外在形态;“谟”是理性的知,意即思维,出于心中的思虑,是认知的第二个阶段,能深入认识到事物的客观状态。我们对世界的感受、认识和判断正是在“知”的经验基础上形成,当感性的知接触事物后,思维继续进行思考。然而每个人的认知终究是有限的,在庄子看来,生活在世俗世界的我们,由于受到各种成心成见的“知”,导致了各种偏心偏见的争辩,也导致了人失去了自我的本真状态,因而无法达到对“道”的体认,唯有超越对“知”把握的局限性和相对性,才能获得真知。。
庄子对真知的探求的原因,也是《庄子》一书的真正含义。春秋时期的中国,是一个充满弊病与欲望的动荡时期,诸侯争霸、政治黑暗、民不聊生,生活的悲苦成為庄子最关心的现实问题。这一时期,诸子百家针对社会问题提出了诸多策略,也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然而在庄子看来,他们的思想言论都是各执己端的偏见,都是站在自我立场来审视问题,不能针砭时弊,付诸实践,挽救社会。故而庄子构建出自己的思想体系与理论,从知的层面出发,提出了真知。在《庄子》中,不同的知揭示了不同的生命状态,在不同的地方对知做了不同的区分。
一、世俗成见的浅陋之“知”
“知”是我们对外部世界的一种感受和判断,生活在世俗世界的我们,首先是通过事物的外在之形来感知事物,认识到的只是事物的表面现象,而不能深入到事物本质,这样一种知只能是世俗之知。《庄子》认为,知有不同的形态,最先形成的就是世俗之知,《庄子·胠箧》一篇中谈及了世俗之知: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世人为了对付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而做防范准备,必定要收紧绳结、加固插闩和锁钥,然而这种所谓的聪明作法只不过是一种浅陋的世俗之知。“夫世俗之人,知谟浅近;显迹之圣,于理未深”[1],因而,世俗之知其实是不可信的,它更多的是一种带有成见的“知”,会影响对事物本质的感受与把握。并且,世俗的知还会致使自我坚守自我成见: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在宥》)
世俗之人喜欢别人和自己相同而厌恶别人和自己不同,这显然是一种带有自我成见之心的认知,只是停留在感性方面的知,也就是以“接”的方式来认知世界万物,可以说是一种小知,是很低俗的认知。《逍遥游》中便有对大知与小知这两种生存状态的描述: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在这里,蜩与学鸠用自己的浅近俗见来嘲笑志向高远的大鹏,被庄子称之为“小知”,蜩与学鸠的生存便是局限于“小知”的境遇当中,这种差异便是生存境遇的不同而产生的带有世俗成见的知。面对战国时期诸子百家无休止的争论,庄子感叹到:“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世俗之人都是从自己的主观成见出发,以片面的眼光来看待世界,难免会有偏见不断的争斗,最终只会导致身体和心灵上的衰退,徒劳而无所得,并且这种世俗之见还会带来很大的危害: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
倏和忽只从自身的帝王身份出发,自以为是地想要改造混沌,而导致了混沌的死亡,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庄子对于帝王无为而治的功效的否定,对世俗之人以己之主观成见而行为处事感到深深的焦虑。
因而,世俗之人总想以自己的成见之知去把握世间万物,却因主观看法的狭隘性而无法获得真知。正如庄子所言:“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客观上讲,任何人都无法摆脱这种成心,“是己之所是,非己之所非也”,那么,这种彼此相非的一件是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呢,针对这种情况,庄子提出“莫若以明”,“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用一颗明净之心来看待世俗的偏见才能避免其狭隘性。
二、言意限制的极物之“知”
人们对物质世界的探索追求,很多时候语言和思虑所能达到的,只是很少的事物,这是知的另外一种形态,这种认知称为极物之知[2],“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庄子·则阳》中论道: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
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天地之变化、阴阳之运转、四季之循环,这些自然现象都是事物的现象,万事按照其自身的规律而发展变化,而言语所能致意的,思虑所能达到的,只限于人们所熟悉的少数事物,这样的认知便是以物观之,较世俗之知虽并少了成见,但还是摆脱不了“物皆浊我之色彩”的局限。通过言意之辨,名实之辩获得的对事物的认知也只是限于天地万物的产生起源而已。而作为一个想要体悟大道的人,不会去追逐和探究事物的消亡与源起,因为物也是处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化中的。可以说,受言语限制的极物之知想要达到知天的层次,然而还是不免会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庄子在《大宗师》中提出“知天”这一概念: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天”是自然,“人”是人为,“知天之所为”是知道天的自然本真状态,“知人知所为”是知道人的本真状态,如果能达到知天和知人,那么就可以接近真知的状态了,而天和人往往是对立而区分的,并且“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即使达到极物之知也是有问题的:“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也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大宗师》)知在很多时候要有相对变化的,而人自身和物也是不断变化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们对于知与不知、我与非我的界限也很难把握清楚,而言往往是不能正确地或者完整地表达出事物本来的意思或是体现出事物的本质,如: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虮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犹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對正处、正色、正味的质疑,便是处于以物观之的状态,言语和思虑所能达到的最高层次限于很少的事物,而大多的事物是言意之辨所不能正确认识和区分的,也有相对的局限性。因而,受言意限制的极物之知依旧不能摆脱相对狭隘的界限。于是,庄子让真人出场了,只有真人才能获得真知,才能达到“道”层面的知。
三、真人之“真知”
当世俗之“知”和极物之“知”都不能达到获得真知,庄子提出“有真人而后有真知”,要想有“真知”,必须首先成为“真人”,而真知就是“道”,庄子所说的“真人”是与道合一的,也即是要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真人是为解决真知而产生的,可以看出庄子的主要用意在于:让真人全面性的代表道,真人的一切所知,就是道的一切所知。他不仅要知天,还要知人,还要担当知天与知人的真理即真知的评判官。
何谓真人?庄子在《大宗师》篇刻画了真人的形象: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謩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如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颒。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在这里,庄子具体论述了真人的五个认识标准:一是“知之能登假于道”,其知识与智慧要达到与道相通的境界;二是要超越生死的境界,“不知悦生,不知恶死”,能自然地享配生死。同时,“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极是万物变化的规律,无论自然怎样变化,真人都能与之相协和适应;三是要做到自适其适,任性自然,世俗之人往往为了使别人安适而驱使自己不适,而真人自我适宜,不受他人安适与否的影响;四是要懂得万物齐一,这也是庄子之道的最高信仰,万事万物都是处于彼此相互对立的状态中,若以道观之,则万事万物是没有差别的,真人是要能走向“齐一”的道,因而这种真知是一种超越了感性与理性的存在。因而,真人的真知成为庄子思想认识中的最高形态。但是,在庄子看来,并非所有人都能学到,《大宗师》中有: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这说明得道是需要一个过程的,首先是要能“外天下”,即遗忘天下,天下本来就离我们很远,其次是“外物”,不要去追逐物质上的满足,接着是“外生”,忘却生死所带来的烦愁。通过“外天下、外物、外生”,让自我脱离现实世界,这样的心灵,而后才能进入“朝彻”、“见独”、“无古今”和“入于不死不生”,让自己心明澄澈,得道,不受时空的限制,无生死之意识,实现无往不在的自由,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这一过程中,想要获得真知,还要有“坐忘”,即“ 堕肢体, 黜聪明,离形去知, 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忘却自我与现实的牵系,进入“道”的世界。同时,还要“心斋”,“汝斋戒,疏瀹而心, 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 《知北游》),净化心灵,摒弃一切成见达到虚而静的状态,唯有虚静,才能回归自我本真状态,与道相通,才能获得真知。
四、总结
《庄子》中不同生命形态、不同认知领域的知有不同层次和境界,世俗之知更多的是一种带有自我成见的偏见,受言意限制的极物之知也只是以物观照的对万物起源的一般认知,只有达到“道”层面上的真知,才能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可以看出,庄子对带有世俗偏见的认知和以物观照的认知是持否定和批评态度的。从现实层面来看,庄子的认知论能超越知识的有限性与局限性,避免陷入争论的泥潭。与此同时,这种认知又是矛盾复杂的,庄子主张要“去宥”,破除成心,齐是非,齐万物,而他对知的前两个层次的批判却打破了自己的一个评判标准,这也体现了庄子思想的矛盾与复杂,以及他在现世的焦虑和无奈。于是,在获得真知后的归宿只能是“安命”,人们对“道”的探索与追寻正是想冲破“命”的限制,在获得真知后却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流露出庄子灵魂深处的孤独、寂寞与无奈。
注释:
[1]郭象注,成玄英疏.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8页.
[2]杨国荣,庄子的思想世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7页.
参考文献: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陈鼓应.庄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3]杨国荣.庄子的思想世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严春友.庄子思想的独特性及其内在矛盾[J].河北学刊,2006,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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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常超.庄子哲学中“知”的问题研究[J].安阳工学院学报,2011,(03).
[7]杨锋刚.论庄子哲学中的“知”[J].中国哲学史,2013(3).
[8]张祥明.宽容:庄子的认识论精神[J].齐鲁学刊,19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