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瞬间与叙述干预

2019-09-17 07:44吴丹凤
南方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叙述者诗意意象

时间自古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夫子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击壤歌》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①人们生活在时间里,感受生命的萌发、变化,感受时间的流逝。但并不是所有时间的意义都是一样的,浮士德在自以为建造了人间的乐园之后,情不自禁地呼喊:“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②当我们体验到极致情感的那一刻,我们希望人生能停留在那一刻。这一瞬间融汇无限蕴意,将这一瞬间固定为文字片段,颇为不易。写出《追忆似水流年》的普鲁斯特曾写到,“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一经逝去,立即寄寓并隐匿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就像有些民间传说死者的灵魂那种情形一样。生命的一小时被拘禁于一定物质对象之中,这一对象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就永远寄存其中”③。普鲁斯特写出一种被公认的文学事实,某一生命中的片段,或许“一小时”或许“一分钟”,常常隐匿于某种物质对象之中,触碰这一对象的瞬间,我们战栗不已,达到生命体验的极致。无疑只有拥有蕴意的瞬间对文学家才具有特殊的意义,而对抒情诗而言,诗意瞬间的传达尤为重要。1922年,闻一多就在《〈冬夜〉评论》中指出:“诗是被热烈的情感蒸发了的水气(汽)的凝结,所以能将这种潜伏的美十足的充分的表现出来。”④闻一多在这里指出对诗进行水汽蒸发和凝结的重要性。在笔者看来,这里的诗之蒸发与凝结,自然包含对诗叙述时间之蒸发与诗意瞬间的凝结。对于诗人而言,诗意的只是瞬间。诗人往往将逃离庸常、逃离恐惧的希望寄托于诗作中,在漫长时间中去撷取瞬间作为叙述的表达重点。时间因而将诗人囚禁于某一瞬间,诗人耽于其间,乐于其间,因此,诗作的叙述离不开对瞬间的把握,离不开对时间叙述的重视,叙述与意义的浮现具有一体两面的特质。

一、诗意瞬间是一种时序干预

诗意往往以一种“激情”与“自由”的姿态爆发,诗意喷薄使诗成为诗人情感的展示平台,然而情感的随意抒发致使诗人意志后退。一首好诗必然是情感与意志的博弈体,诗人必须运用理智来节制情感,到达情志一体。艾略特曾说,“诗歌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⑤。这里指出的就是诗的叙述者干预的问题,用理智来节制情感,并不是为了扼杀情感而是为了情感瞬间的表达更醇厚更蕴藉。闻一多在论诗的时候指出,“厚载情感的语言才有这种力量”“诗是被热烈的情感蒸发了的水汽之凝结”“诗本来是一个抬高的东西”⑥。闻一多在这里强调了两点:一是诗的情感厚度(热烈情感的凝结,不是情感的随意宣泄展露);二是诗叙述理性的节制(蒸发情感,使用有力量的语言,删减无用之部分,作诗不能随意)。众所周知,散文文体注重对细节的展示,而诗注重分行与跳跃。这种分行与跳跃的叙述恰是对无用时间与细节的抛弃,对诗人而言,如何聚思,如何干预?具体到对时间的思考中,不能不说,这里有一个时序的问题需要重视。在哪一瞬间需要凝聚与哪一瞬间需要蒸发的思考中,掺杂着诗人的理性与审慎。在叙事文本中,叙述往往具有双线性:文本叙述序列的线性与事件发生的实际线性,可以说时序(order)体现了诗人对诗叙述的思考与衡量。譬如陈陟云的《喀纳斯河》片段:

车在走。对岸的景色盛开。到对岸去/只能是一种愿望。车在走/……/车没有停下。对岸的马蹄声传来。到对岸去/只能是一种渴念。车没有停下/……/车继续在走。对岸的蝴蝶纷飞。到对岸去/只能是一种奢望。车继续在走/……/车越走越远。对岸的余香隐约。到对岸去/已是永久的抱憾。车越走越远⑦

可以看见诗作时间顺序清晰,文本呈现的是一种抱憾,这种抱憾与“车在走”这一行为联结产生。因此,叙述者讲述中,喀纳斯河的整个游玩过程中的其他事件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车在走”这一瞬间的持续。因为“车在走”这一瞬间与人生中种种身不由己之事联结,遗憾情绪油然而生。通过“车在走——车没有停下——车继续在走——车越走越远”的渐进描述,遗憾情绪不断累积,最终身不由己时间的延续,变成时间与“我”的决绝,“遗憾”变成了“永久的抱憾”。诗意的体验在这一瞬间达到极致。这种极致的体验隐匿于这一段路程中,与向往之地及向往之物不断背离,最终与这一段人生路途融为一体。诗人寻找到了诗意寄托的意象——“车在走”,而“我”困于此车,而人生亦如此,“我”困于此身甚至此生。将遗憾的极致体验灌注一种密封时间状态中,最终呈现为颇具张力的情绪困境。

诗人还通过对叙述时间的技巧式省略,让时长错觉在视觉上产生一种双重体验,一种是现实时间扭曲的冲击,另一种是情感时间缓慢与易逝混杂带来的审美恍惚。如陈陟云的《那拉提草原》:

上山时,我们仿若哈萨克少年/沿途用愉悦种植景色/把山坡和谷地都种植成青翠无瑕的草原/下山时,我却已白发飘飘/随身带走连绵的旷寂与苍茫/……⑧

叙述者通过对时长的操纵,追求一种与现实相悖的阅读画面的折叠呈现,时间易逝带来的身心变幻,情感累积(从少年到白头)带来的厚重感,导致文本产生一种复杂的美学和心理学效应。“我”从少年变为“白发飘飘”,“我”带走了“连绵的旷寂与苍茫”。从文本叙述来看,“我”的人生体验丰富了,然而这种丰富不可能短时间使“我”变成“白发飘飘”,这只能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是由叙述干预造成的,要么是故事的时间干预,省略了现实中发生的很多故事(比如很多年过去了,“我”下山时变成了“白发飘飘”),要么是一种话语干预,省略了一些叙述话语,比如在叙述者运用特权删去了“仿佛、似乎”等话语(即“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已经“白发飘飘”)。无论是哪一种干预都展示了诗叙述干预对文本最终视觉效果和心理效果的影响。文本叙述中对时间的干预可以扭曲现实,可以制造错觉,可以造成情感的落差。这种时序操纵的目的依然是为了突出某一时间状态:“上坡时”与“下坡时”。如果说陈陟云的“车在走”是某一密封时间状态,那么“上坡时”与“下坡时”也依然是某一密封时间状态:“坡道中”。只是“车在走”的时间状态更多来自外界的密封,所以“我”是一种“抱憾”,而“坡道途中”“我”的时间状态是一种自我情感释放,以至于“我”被自我隔绝,沉溺于情感体验中。

二、诗意瞬间是一种错时酝酿

在时间的长河中,诗人关注生命本身,关注个体的幸福、痛苦与忧愁,海子直言“我的诗歌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⑨。“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⑩在诗人的生命长河中,得以浮现长河表面的往往并不仅仅是现在的这片河域,诗人常常徘徊于时间的路途中,因而在诗人的笔下,时间不是单向的旅程,时间片段穿越迷雾,疾驰于诗人脑海中。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要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是不可能之事”11,柏格森也认为“我们的绵延是不可逆的,我们不能再次经历它的一个片段,因为必须首先抹去后面的所有回忆”12。可见,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对哲学家而言是奢望,而诗人凭借对时间片段的捕捉与凝聚,在诗文本中洗涤生命的沧桑及逃脱时间的囚禁。

诗人通过时序干预来达成对时间的掌控,错时(anachronies)是其中常见的叙述手法。错时对诗情感的营造和瞬间诗意的爆发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错时通过叙述内容的省略与叙述方向的变动来折叠现实素材,以达到对情感厚度的酝酿。对过去素材的叙述,可以说是一种追述(retroversion),而对未来素材的叙述,可以说是一种预述(anticipation)。在诗叙述中,这两种错时都是常见的,如陈陟云的《深夜祈祷》:

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靠近你!/那些该死的时间碎片/赤裸的脚如何踏在地上?/……/如果你是一只蝴蝶,那么必须飞越一生的漫长/在我的伤口上停歇吧/最痛的语言就是一个深吻/像火焰,尖锐而不能错过的火焰/所有的泪水都是模糊的/光影的疲倦,来自体内的骨头/像三根刚刚焚完的香/……/每个音节,都是一些难以忘怀的往事/在不及阐述的空悬里/坠于听觉的迷惘13

诗从“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靠近你”开始回忆往事,在追述中,更多地引入了主观性的叙述,比如“如果你是一只蝴蝶,那么必须飞越一生的漫长,在我的伤口上停歇吧”近似于意识流文本的叙述。而诗中将意象取代事实素材进行叙述的行为十分常见,造成时间叙述的错综复杂,比如“那些该死的时间碎片”无疑指的是往事中难忘的情感片段。隐晦的叙述,不断跳跃的现实与时间闪回,拼凑出光怪陆离的画面。诗人企图引领我们到达他传递的诗意瞬间。那种且悲且喜的极致情感。诗人通过对往事的追述,营造一种视觉与感受的在场感,“所有的泪水都是模糊的”,很难在现实中看清楚往事的面目,“光影的疲倦,来自体内的骨头”,因为所有我们看到的光与影交织而成的画面都掺杂着诗人体内刻骨铭心的记忆。记忆并不是一种虚空,因为它来自体内的真实,并已与现实中的某一意象结合,“像三根刚刚焚完的香”,这里达到普鲁斯特的理念:体验的极致而隐匿于某种物质对象之中。

因此,诗的错时叙述与其他叙述文体不同,往往不是一种完全客观的追述或预述。叙述学者在分析具体文本的错时现象时曾指出,文本中存在“非真实的”错时,以“意识流”来打比方,所谓的“意识流”文学往往将自身限于“意识内容”的再现上,因此不存在时间先后顺序分析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也为了能够在其他文本中显示出这种“虚假”错时与其他错时之间的区别,可以引入附加的主观性(subjective)与客观性(objective)错时概念。这样,主观性错时仅仅指“意识的内容”处于过去或将来的错时,不是在想起来那一刻“意识”的过去14。尽管如此,笔者认为诗的错时与意识流的错时依然不一样。诗的错时是一种掺杂着意象的主观意识与现实时空错时,具有更绚丽的视觉与更复杂的寓意。读者在阅读中需要感知叙述时间的变动,并结合意象追寻诗人的意识指向。如陈陟云的《深度无眠》:

深度无眠,只为那渐行渐远的诗意/凌晨三點,疼痛像一朵寂静的花/开在石头的内部。倾听一些伤口的声音/比目睹一把剑的寒冷还要确切/活着,永远是一滴泪/死亡,无非是一摊血/这样的时代还有什么骨头/可以雕刻自己的塑像?/在夜里,给语词涂一点颜色/孤独就是一片黑/爱作为词根,是一捻火焰/熄灭,或者烧毁所有搭配的字/已经没有器皿,可以安放那些灰烬了/只有疼痛的花,通过溃烂的石头/在这样的时刻开放/成为静物,每夜被临摹15

诗人在“凌晨三点”开始陷入对往事的追忆,“倾听一些伤口的声音”,然而伤口所带来的是寒冷,这种寒冷是如此真实,甚至比“目睹一把剑的寒冷”还要确切。因此,诗人开始陷入形而上思考中去,对存在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活着,永远是一滴泪”,“死亡,无非是一摊血”。时间随即回到当下“这样的时代”,诗人思考个体的存在价值,当下的思考与置于过去的事件交错浮现,推动意象逐一呈现。对时代的质疑,转瞬笼罩诗人的内心,既然这样的时代无法容许硬骨头存在,不如回归孤独。在孤独中点燃火焰,烧毁所有,以爱的名义让一切重归空寂,这种孤独的燃烧持续了多长时间呢?以至于已经没有器皿可以安放燃烧后的灰烬了。唯有疼痛,凝固为一种静物,每夜被临摹。所有的动词,涂、烧毁、安放、临摹,都不是真实的举动,而是对情感复杂层次的区分,因而在视觉上取得非常艳丽复杂的效果。在当下的描述中,时间是一个动态的存在,时间流动中,甚至渗透了往事的遗迹,疼痛、溃烂都不是单纯的现状,而是一种漫长的积累,时间流动中,既有位于过去事件的影响,也有对未来事件的预述“成为静物,每夜被临摹”。对诗而言,融合进意象中的往事与当下的关系是如此复杂,以至于有时严密的分析显得艰难。意象化了的素材到底涉及哪个时间,有时是不能明确区分的,而对于诗而言,含混、双关,正好可以营造多重意境,促进诗意的生成。

三、诗意瞬间是一种层叠移情

诗的时间叙述因而在层次上构成多重叙述,成为多个时间片段的组合体。在诗的双关与含混中,可能会出现一个问题,就是哪个时间段应该被视为诗的主要叙述时间。这个问题探讨起来其实颇为复杂,但在抒情诗中,因为诗人的切入与立足点往往是“现在”,因而笔者将“现在”视为诗的主要叙述时间。譬如陈陟云的《深度无眠》,“深度无眠,只为那渐行渐远的诗意;凌晨三点,疼痛像一朵寂静的花”一开始的叙述时间就是“凌晨三点”的现在。我们也可以将追述与预述看作是一种插入叙述。与小说叙述相比,诗的插入素材,往往不是一种明确的客观事件叙述,而是一种隐晦的叙述:从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中提炼出当时的情绪,另外寻求恰当的物象作为器皿安放。对叙述时间的干预,将事件虚化并与现实情景相互嵌入、缠绕,层叠,即可以造成一种陌生化的叙述效果,也可以造成一种层叠移情的丰满。

在诗的时间叙述中,往往涉及现在、过去与未来,以“现在”为界,我们可以将诗中的追述区分为内在式追述、外在式追述与混合式追述。叙述中对追述有明确的区分,发生在主要时间跨度以内,称为内在式追述;发生在主要时间跨度以外,称为外在式追述;追述从主要时间跨度以外开始,而在它之内结束,称为混合式追述。诗的追述往往是一种内在式追述。比如陈陟云的诗《深夜祈祷》。诗的叙述从“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靠近你!/那些该死的时间碎片/赤裸的脚如何踏在地上?”开始追忆,在现在—过去、过去—现在的不断交错中层叠情感,最终堕于“空悬”的迷惘。其中,提醒我们“现在”存在的句子是“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所有的泪水都是模糊的”“祈祷从凌晨三点开始”,意识流动往返于现在与过去之间。在现实与往事的交错中,“火焰”“泪水”“骨头”“焚香”“梵音”依次出现,其中只有一个词是具有客观意义的,那就是“泪水”,其他都是主观内容投影出来的意象。在诗的内在式追述中,故事与素材的关系是如此复杂,主观性追述往往成为叙述的重点,主观意识遮蔽现实,引领我们进入往事与情绪中,也因为主观性叙述的双关和含混,让我们对诗人的追述产生种种自动填补性遐思,有利于读者的代入共情。读者恍惚间已置身于一种存在体验的共性重叠中,读者的生活体验与诗句中的情感内容重叠,在诗阅读中,到达一瞬间的移情战栗。

诗叙述中也有外在式追述,追述是往事的重现,追述发生在主要素材的时间跨度以外。在陈陟云的诗《一生不变的爱情》中,追述的起点不是“现在”而是“那时”。“那时,他是一张新鲜的纸,洁白、脆薄/有着青草的味道。……/便是三十年/时光的铜锈落满她的两颊/重逢时,他是一张色彩斑斓的纸,坚韧、厚重/……/又是三十年/时光的补丁遍布了她的脸/她扳动念珠,如扳动源源不断的憾念/窗台,一张灰黑的纸轻轻飘临/伸手而接,满手灰烬”16。诗以相遇的瞬间作为叙述重点,而“他”则是以一张纸的意象呈现。这首诗是对往事的追述,但确凿的过去只是铺垫,只有“又是三十年”后的时间定格才是重点,“窗台,一张灰黑的纸轻轻飘临;伸手而接,满手灰烬”。画面感极强的瞬间定格在诗的最后,一个女性的一生,所有情感的压缩最终以一种“憾念”的方式呈现我们眼前。时间到底是可怕的,而叙述者通过时间叙述巧妙地印证了时间的力量。

陈陟云诗中关于时间的叙述层次,并不仅仅是内在式追述与外在式追述两种,其营造颇具匠心,比如《雨在远方》:“向雨中再走数里,当可触到她的气息了/草原如此广阔,只有一棵树,伫立其中!/我无意造景,此景常浮眼中/雨水淋漓,一棵树/就像是她在远方抛下的背影/……”17这首诗乍一看会以为是内在式追述,时间的叙述起点似乎是“雨水淋漓”的当下,无论是对孤单的感受还是对往昔的追忆,“漫长的等待和希望”“生命的本源”“时光的苍凉”都是发生在当下的时间跨度以内。一个鲜明的场景浮现在我们眼前,诗人在雨水淋漓的草原,感受时光的苍凉与生命的流逝,并想象一场“美丽的爱与忧伤”。然而叙述者却有一句话让我们觉得这一叙述时间起点的可疑,那就是“我无意造景,此景常浮眼中”一句。这句话是具有暗示意味的,它暗示我们的叙述时间起点并不在那“雨水淋漓”的草原,而是回来之后的“现在”,因此,叙述者才对叙述对象强调,“我无意造景”,强调所叙述物象的真实,因为体验的强烈,所以“他”过去体会过的这一场景常常浮现眼中。这样一来叙述时间瞬间推移,草原的经历变成了回忆。诗的叙述时间变得复杂起来。叙述从内在式追述变成混合式追述。因此,诗的时间叙述并不单纯,叙述者起到很大的作用,不同的叙述重心,会导致叙述时间的偏移与情感的百转千回。

徐志摩曾盛赞波德莱尔的诗“像一支伊和灵弦琴(The Harp Aeolian)在松风中感受万籁的呼吸,同时也从自身灵敏的紧张上散发不可模拟的妙音”18。这句话体现徐志摩对情感共振与叙述干预的一种见解。“万籁的呼吸”与“不可模仿的妙音”呼喊出情感的自由與自然天性的抒发,而这种呼吸借由伊和灵弦琴而到达聆听者之耳,引发共情。同时,这种抒发是在拉琴者干预之下发出的自然之声,这种情感的抒发是一种基于“灵敏的紧张”之上的一种自由情感抒发。徐志摩早期写的《康桥再会罢》形式散漫,因而被编辑当作散文刊出,而后来收录在其《猛虎集》中的《再别康桥》则具有了一种整饬的形式与幽深的意境19。这一变化恰来自其对诗叙述的谨严思考。诗叙述中对叙述时间的考虑,是一种基于情感凝聚与水汽蒸发的理性思考,这种思考落实在叙述行为中是一种对匀速叙述运动的打破。热奈特曾说:“无论在美学构思的哪一级,存在不允许任何速度变化的叙事都是难以想象的。”20谭君强也指出“可以肯定地说,在抒情诗歌中……不可能出现一种既不加速、也不减速的匀速叙述运动”21。因此,抒情诗中的叙述者必须对时间叙述做出理性的干预,用理性节制情感,酝酿情感。无论是时长的省略,错时的叙述技巧或是线性中断的刻意为之,都是为了层叠移情,千言万语凝聚成一瞬,生命体验到达极致。假如说,文学家往往并不追求人生的圆满,而是沉溺于人生某一瞬间诗意的重现,进而沉潜于语言中,将瞬间情思理性呈现于文本。这里的情感与理性叙述的结合恰是诗叙述的真义。那么,诗意瞬间在抒情诗与在其他文体中的呈现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呢?笔者认为,其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叙述编排中的叙述者干预是否具有某种稳定性。可以看到,抒情诗因为篇幅的限制,必须在分行排列的文体形式中加以省略、错时、层叠等时间叙述技巧,并已形成一种范例。凡是对这种叙述风格的偏离,掺杂进更多的日常事件叙述,则化为注重细节的散文体,文本中的情感必将被冲淡,瞬间情思的情感层叠可能由立体化为平面,或将成为一种惆怅,或将成为文本诸多复杂主题中的一种,不再具有抒情诗瞬间情感层叠冲击体验唯一性。因此,抒情诗中的诗意瞬间与叙述干预息息相关,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注释】

①沈德潜选:《古诗源》,中华书局,2006,第1页。

②[德]歌德:《浮士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第668页。

③[法]普鲁斯特:《驳圣伯夫》,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第1页。

④⑥闻一多:《〈冬夜〉评论》,见《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第62-94、62页。

⑤[英]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第11页。

⑦⑧13151617陈陟云:《梦呓 难以言达之岸》,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第33-34、37、11-12、13-14、17、26-27页。

⑨海子:《诗学:一份提纲·三、王子·太阳神之子》,见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第897页。

⑩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见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第916页。

11[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T.M.罗宾森英译/评注,楚荷中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102页。

12[法]亨利·柏格森:《创造进化论》,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4,第11页。

14[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77、80页。

18徐志摩:《波特莱的散文诗》,《新月》1929年第2卷第10号。

19徐志摩:《康桥再会罢》,最初被编辑当作散文不加分行发表于1922年3月12日《时事新报·学灯》,后该报于同月25日重新分行排版发表。徐志摩在1931年新月书店出版的《猛虎集·序文》中写道“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自己的野性”。

20[法]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54页。

21谭君强:《时间与抒情诗的叙述时间》,《思想战线》2017年第3期。

(吴丹凤,肇庆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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