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暑假生活:挑土挣学费

2019-09-23 07:49彭复旦
文史博览·文史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土劳力夫子

彭复旦

1958年,我正在长沙市八中读高二,为了挣学费,暑假参加了街道办事处组织的民工队,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地拼搏了一月有余,其间感受,五味俱全。

我们这个队伍有30余人,办事处指定了队长和队副。队员一半是历来以挖土挑土为生的中老年男性,他们自称为“老土夫子”。另一半则难一言以蔽之,有嗜酒如命的老光棍,有文质彬彬的穷书生,有为人之母的女俊杰,有动辄合掌的还俗人……刚从同学少年中分离出来的我,有种异样感,仿佛是闯进了斑驳陆离的陌生世界。

工地上有8支队伍并肩作战,旨在挖平一段山脊,开辟建设大厦的屋基。如今只需几台挖土推土的机器挥动铁臂即指日可待的事,那时却要兴师动众。

我们施工分为三道工序。第一道是用笨重而犀利的二齿耙挖掘坚如顽石的红铸泥。开工的前夜,我曾避开旁人,高举二齿耙想测试一下自己的能耐,没料到二齿耙落下竟反弹起来,铸泥上仅留下两个齿印。于是这道工序我不敢沾边儿。上工时二齿耙由年轻的大力士执掌,每挖一下,就崩下一块红铸泥,好似从冻肉厂送货汽车上卸下一大块冰冻牛肉。

第二道工序叫“上土”,就是将大小不一或整或散的“冰冻牛肉”扒进箢箕(yuanji,用竹蔑等编成的盛东西的用具),供人挑运。头天开工,我小看了这活儿,贸然动手,谁曾想干起来颇费周折。土块太大,先要敲烂;土块架在箢箕中,箢箕系扣不拢,要返工。稍一不顺,就供不应求。挑土的人接踵而至,扯起喉咙催促,急得我手忙脚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次日上工,我改而拿起扁擔挑土,这活儿属第三道工序。挑土靠肩膀,我右肩挑痛了换左肩,左肩磨破了换右肩。换来换去,两肩由红而肿,由肿而紫。经过半个月磨出了厚厚的硬茧,扁担压上去,麻木了似的,仅有点肿胀。此时“老土夫子”夸我:“你过关了!”我听了,摸摸这一对造化新赐的肩章,窃喜自己终于在最后一道工序上站稳了脚跟,噙着泪水笑了。

有两天,大家疲疲沓沓,进度慢,有人建议:“提高工效的关键是挑土要快。挑土的追上土的,上土的追挖二齿的。效率是层层追出来的。”次日“老土夫子”们挑土起步如飞,我挑着担子像被疾风裹挟着脚不点地似的往来不停。那天三道工序果然全被激活,可一下工,我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挖二齿耙的不满足于零打碎敲,常先将几立方、十几立方铸泥的底部掏空,再在两侧各挖一条竖槽进去,悬空的大土坨失去了两侧的牵引常因自身的重量垮塌下来。若是不垮,就在上面用钢钎打些眼儿灌水,大土坨自然分崩离析,那动人的刹那间,齐声欢呼,我常乐得敲响灌水用的铁桶。

队伍中的舆论监督较严,出工不卖力受人鄙视,斥之为“呷血”。但有两种人能获些许优待:第一种是公关人员。按规矩,一开工谁都不能擅自抽身,而公关人员歇手与基建单位代表打招呼,一起走到阴凉处聊天,抽烟,大家对此“怠工”似乎视而不见。因为这种人口齿伶俐,常常能给大家揽到新业务或获得某种优惠。第二种是会修理箢箕的。箢箕在运土过程中损耗最大,特别是箢箕系扣易脱,因此擅长用嫩竹篾修理的人可以坐在树荫下修修补补,这在头顶骄阳肩负重荷奔走不息的我看来,简直是种享受。

中午12点民工们回工棚吃饭,放在工地上的工具要人看守,这是无酬劳动,且要等到下午开工时才由旁人带饭来吃,所以自愿承担者少。我曾多次在众人欣闻午餐钟声一哄而散,队长抓不到人的为难时刻毛遂自荐。队长总是嫣然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其实每天上午11点我就饥肠辘辘,但自知劳力差,就做点义务工,以博旁人宽容罢了。

我们这新凑成的队伍也不乏相互之间的关爱。那些“老土夫子”休息时常剥生大蒜球吃,说生蒜败火毒,夏天晒太阳要多吃。他们给我一些,我只吃一瓣就辣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位人称“书法家”的中年人,下工后每晚都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篆书,孜孜不倦,彰显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精神。上工路上他向我讲些人生领悟和书法要诀,我很敬重他。

基建单位每收方一次,队长就按该段每人的劳动日发放一次工资,劳力强弱是没有差别的,因此强劳力认为不合理。队长曾试图分个等级,但因意见分歧而未成方案。

后来,强劳力终于分化出去另成一队,临走时邀我这个弱劳力参加,我因已到8月下旬,开学在即,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回校与同学相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说:“放假分别时,你是白种人,而今成黑种人了。”

(责任编辑:亚闻)

猜你喜欢
老土劳力夫子
是影非影
ABC ENGLISH SALON
浅谈如何加强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就业培训
做第四种人
心通长宇,道贯广宙
课堂教学的劳心与劳力
夫子亦“愚”
尴尬的电子贺卡
感动的3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