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叙”“少叙法”“角度”及其重叠共识——王祥夫短篇新作《朋友》浅议

2019-09-27 02:57山西刘阶耳李诗慧
名作欣赏 2019年28期
关键词:土拨鼠爱人文本

山西 刘阶耳 李诗慧

《花城》2019 年第3 期刊载的王祥夫的短篇小说《朋友》,篇幅不过三个页码,约五千余言;比鲁迅的《孔乙己》还是长了近一倍。篇幅不算短,但欹正不器,施施然思裁天钓,以筋骨丰厚胜。

《朋友》的“结尾”计两段,仅五百言,与正文隔行络绎,或许因其叙事“角度”变化所致。“正文”总之从男一号范东即事立场策动叙事,“结尾”却由该氏配偶(“老婆”/“爱人”)梳理残局;后者尽显突兀,前者亦不例外。譬如说,开头一段极冗长,约一千八百余言,隔过近三百言一段后,第三段故态重萌,约一千二百余言,合起来看,两个段落竟然分享了《孔乙己》相近的篇幅,这该让《朋友》叙事的“总体”情何以堪?文本浮游不迫,当然与其承载的“故事”元素有关,但是自该段(3)起,直到正文收束,叙事又明显从前两段约定的“主叙层”剥落,转而向过往的经历沿波讨源,以其深化男一号所以不辞辛苦去异地看望朋友的动机,符合“追叙”惯例;很显然,文本如是开枝散叶,不复依傍,刻意鸠占鹊巢,实是独立门户。范东再次看望朋友,从虚;第一次范东出行的往事回放,一个罗兰·巴特的疑问不禁提出:

这是“真实体”(就是那“一度存在过”的物体)的幻觉之味么?这不就是幻想本身么?它唤出“细节”,唤来微末幽隐的景象,我于彼处可顺当地入港。

(《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65 页)

《朋友》的叙事形制,的确奇葩得很。

但是从第一段叙事披露的情形来看,第一次出行“交代”得尤其简约,属于“少叙法”:范东接到肖四的电话,朋友的“爱人”突然去世了,朋友虽然劝他不要来看望,可他还是丢下手中的活计(苹果丰收,入窖储藏),匆匆前去;呆了两天就返了回来。然而回来后不到半个月,朋友又来电话,这次他不曾犹豫,又匆匆前去。先后被知会,范东的反应其实是有别的;再去明显做好了准备,答案显然隐伏在第一次去时的“遭遇”中——只是由于当时看望者(范东)意识上的“盲点”,对朋友丧妻之痛未必体会深刻,来去匆匆,“点到为止”,从而也就不难理解了,毕竟范东作为分享、参与者,“他欣赏着他的自我的坚一(此乃是其悦),寻觅着那自我的迷失(此则是其醉)”。可他同时又是往事亲历的回顾者,实际上又属于“一个撕裂两次的主体,双重反常的主体”(罗兰·巴特:《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4 页)。所谓的“少叙法”自然受困于此。

再去时主意坚定,至于“看望”,和上次一样不过淹留了两天,只是多了一个陪伴,把朋友也带了回来。然而,无论如何坚定了主意,具体的看望过程如何展开,相应的叙事一如既往地从省从俭,所谓的“少叙法”俨然一而再地来袭,则非咄咄怪事了。鲁迅先生称代表了“文学革命”实绩的《狂人日记》不外乎两点:“格式的特别”“表达的深切”。揆诸《朋友》,因“少叙法”所带动的“追叙”坐大,以及“结尾”处叙事“角度”陡然变化,毋宁属于其“格式的特别”由隐及显明显的标志,那么,它“表达的深切”又会形诸哪些方面从而“欲返不尽,相期以来”(司空图:《诗品·精神》)呢?

从貌似“追叙”的那幕往事所回放的(——约占文本泰半的叙事“篇幅”)方面讲,朋友见面后把盏言欢只是个序曲;连床夜谈,为“困”与“醒”、“解脱”与“安慰”、“敷衍”与“歉疚”、“言”或“为”、“执”或“不执”而慨叹,而暗涌无尽……谈“雪茄”(先后两次),谈熏肠,谈朋友(西藏的、本地的),谈孔雀(极粗鄙),谈入厕、放屁,当然更会谈到“她”——肖四的“老婆”/“爱人”(这类“同名异指”的语用特性,后文还会着重分析)。她总之喜欢雪茄的味道(——可与普鲁斯特的主人公不经意尝到了玛德莱娜小点心的著名“细节”相参看),但是肖四一旦提及,范东要么支吾,要么“打断”;话题越芜杂,越能显示这对朋友“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渐行渐远的心衷。这部分“追叙”属性的叙事,如果说略为充分“戏剧化”了,那也无非是它借漫无边际的日常化“闲聊”方式,搁置了友朋间隆情盛意的丰满,将做“亦各言其志也”(《论语·先进》)之绝妙“小品文”的材质改装成“心灵鸡汤”,进而曲喻婉讽。罗兰·巴特对爱情“有难同当”的神话的解构可用来参照。

“倘若对方为幻觉所苦,担心自己会发疯,那我也得生出幻觉,恐怕也得发疯。”但是——“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我的认同是不完全的;我是一个母性,但又是一个不够格的母性;相对于我内心深处保持的冷漠来说,我的激动似乎过分了点”。(《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文本》,汪耀进、武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页)对于《朋友》卷舒自如的这部分“追叙”而言,其明确分享的“自故事叙事”的戏剧性配置,隐然间任主人公的回顾性“角度”,由深及浅地滑跌、切换到被回顾的主人公(身为亲历者)即事“角度”时,过往是是非非的在线,越栩栩如生,越能叠映出回顾之际主人公自省的意识光斑;也就是讲,这样混成的叙事“角度”,犹如广角镜般敞视的一切,既施魅又祛魅,“既多愁善感,又冷眼旁观;既情真意切,又不失分寸”,“好比同情的‘健全’方式”(同上,第49页),体贴入微,使得“历时性”故事(“夜谈”)不断拓殖“序列化”的建制,同时还会持续地强化“故事”能指想象应有尽有的氤氲,仿佛在为诸如孟子意义上的“恻隐之心”,抑或“羞恶之心”牵动的仁与不仁,以及义利之辨,进行至高的考量,作为五伦之一的应该恪守的朋友之“道”,自然概莫能外。以下换个方面接着谈。

不像“开头”两段所曾概述的主人公息影苹果园的日常起居,也不像“结尾”摄入的业已成为“受述者”的一对难兄难弟惬意的穴居生活,貌似“追叙”部分的一段段“自故事叙事”,其“故事”的背景相对集中,地点是在肖四租住的单元楼里(《朋友》“开头”“结尾”由“苹果窑”扼守,显然不是个偶然)。“故事”配享的“时间”是在夜间,又全然不似“开头”“结尾”完全被白天所朗照着,并且还将在由“秋”而“冬”的“落叶”“雪”的意象中得到扩充(后文将给出分析),所以,该时间性的“故事”元素如果赋予了其特别的意指蕴涵,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有关非本真存在的论断,恰好适于被引用、被借喻:

……跌落到非本真地存在在常人之中的无根基状态中去,以及在这种无根基状态之中跌落,这种运动变式不断地领会从各种本真的可能性筹划处拽开,同时把领会拽入得到安定的自以为占有一切或达到一切的视野之中,这样的不断从本真性拽开而总是假充本真性,与拽入常人的视野合在一起,就把沉沦的动荡标识为漩涡。

(《存在与时间》修订版,陈嘉应、王庆节合译,熊伟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年版,第207 页)

然而,“本真的生存并不是漂浮在沉沦着的日常生活上空的东西,它在生存论上只是通过式变来对沉沦着的日常生活的掌握”(同上,第208 页)。令范东念兹在此、往事慨怀的,或许还践约着类似的“思路”。

扩展开来讲,为避免肖四进一步堕入“悼亡”的迷思,范东曾转议了话题,询问起次日来看望肖四的那拨朋友都会是谁,但是该话题内容此前并未预先披露(“少叙法”未尝不是奠基于此呀!)——而次日依肖四所讲的一场款待盛宴是否与期进行又无从知晓(“少叙法”岂不是来得异常迅猛一些?)。“白天”即将发生的一切,犹如“在世的展开状态”:“在常人之中共处完完全全不是一种拿定了主意的、一无所谓的相互并列,而是一种紧张的、两可的相互窥溯,一种互相对对方的偷听。在相互赞成的面具下唱的是相互反对的戏。”“若要用常人的认可来验证对这类现象的解说,那只是一种误解”(同上,第203 页)。作为凡夫俗子的范东(肖四也不例外)对此讳莫如深。岂不是像“局中局”“谜中谜”一般,“自故事叙事”不知所终地迂回在线,于破碎中蹉跎,换作鲁迅《野草·墓碣文》中的表述,也就是似乎要“于无所希望中获救”?毋宁说,寓世而在的“沉沦”之状,诚如海德格尔所云:“也不表示此在的‘黑夜’一面。……它殊不是规定黑夜面的,它组建着此在的一切白天的日常生活。”(同上,第208 页)

所以,当范东结束了再次“看望”之行,范东自导自演的“追叙”也一同戛然而止;不但如此,由他主控叙事“角度”的盛举也随之颓圮,他不得不屈促于“受叙”的状态——一如为他缱绻的肖四始终所处的状态那样:“范东和肖四的事其实不能算是一个故事。”文本如是云——见他带肖四返回归隐之所引起他“老婆”“惊奇”反应之叙事的开端;他的配偶(开头两段曾述及,但称谓并非这样,详见后文分析)代替了他曾秉承的功能性角色(“角度”),一场叙事“接力”正待进行;然而文本又如是“提喻”:

这也许就是这篇小说的结尾,但也许不能说这是一个结尾,和范东一块走过来的那个人是肖四。

仿佛“受述”的这对难兄难弟的艰难回归,文本犹持怀疑的态度一样;或者说这次回归,如果名至实归,也不应陷“仁”于“惠”地予以意识“幻象”般的揽照,像罗兰·巴特所讲的那样:“顶多只能抓住一些只鳞片爪,奇思异愁的流动中涌现出的一些闪念、端详、妙语,等等”;“结果也就悟不出个所以然来”(《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文本》,汪耀进、武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0 页)。所以借叙事“角度”改变所欲实现的想象凯旋,其实仍会徒劳无益,《朋友》收束叙事看似安插了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倒不如说是无奈地施予了巧妙的“戏仿”;一如前述两处信誓旦旦的“提喻”,假若认为是文本叙事人对其叙事行为合法化的“虚构”权益施予的自行暴露,丝毫不过分,因为这类“元叙事”的小小伎俩陡然溢出,迥非一时之冲动,抑或:

每一个开端

仅仅是延续,总之

事件之书

总是从中途开始

辛波斯卡《一见钟情》所吟哦的诗句,或许可以道明《朋友》叙事别裁的特别用意。

但是,叙事“角度”改变时具体承受/秉持者名称却不固定,异名同指,徒具“符号”暂居被意指的一个侧影,如:“让范东的老婆吃惊的是……”“让范东老婆感到吃惊的是……”“范东的爱人把饭直接送到那个苹果地窖里,范东和肖四还睡着,范东的爱人把饭放在苹果地窖里就上来了。”先称“老婆”,再称“爱人”,次数均等,凡四例;无独有偶,举凡文本叙事畸变转捩处,类似的“语用”方式不绝如缕,且呈现规律性。

开头第一个段落,“想不到肖四家里出了事,肖四的爱人突然去世了”。“肖四的爱人”先提及,紧接着涉及范东的夫人,一概称之为“老婆”,计五例。考虑到该称谓(“老婆”)频频示之,与夫妻间私匿蜜情相牵涉(从“戏剧化”的细节中导出,且还由“内在式”追叙,在略具“戏剧化”的场景中得到明确“细节”的支持),但是,进入下一段落(2),该女士被指称的方式遽尔反转过来,兼具了“异名同指”的双重对象化的“身份”:

范东的爱人对范东说你不是刚刚才去看过他的吗?怎么又要去?范东的爱人算了算,上次范东去肖四那里距离现在还不到半个月。……在火车站上,范东的耳朵里总想着老婆的这句话。

“爱人”“老婆”同时并呈,与前面意指的格调相比,俨然突出了“情节”化配置下语境的约定作用。至于肖四的夫人,在下下段落(3)里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意指:

肖四曾经对范东说过他老婆有时候会要求他抽几口雪茄,肖四其实是不抽烟的。

鉴于这明显被“追叙”语境下往事回顾者的“解说”方式所述及,其描头画脚的“摹状词”般的指谓,俨然与回顾者“身份”相同的(范东)在被(肖四)知会(返电话)语境下给出的称谓相去甚远,就是说“范东”囿于语境所穿插的“交往”在功能取向上的区别,同指异名的表达式融入的感情主观色调(价值)自然深浅殊异、庄谐有别。随着“追叙”被纳向戏剧化处境兀次坐大时,肖四对其亡妻的称谓还有其他的选择——“她在就好了”云云,“好在她不受罪”云云,凡二例,即从人称代词“她”给出;并且,一如前述,“她”一旦被采用,肖四哀悼亡妻的情绪就禁不住了;范东又每每有意回避,于是造成“交往”小小的梗阻,叙事一次接一次小小的回旋;该“她”介入叙事引而不发的功能态势,所以可参照随后被范东、肖四热议的“他们”予以具体的解剖。

作为复数人称,“他们”指的是肖四当地的那拨狐朋狗友,范东与之也熟悉。就事后来看,所谓的“他们”是否践约盛宴款待过主人公,的确都无从落实、验证;“他们”因区区一个“她”又引逗着所谓的“少叙法”强势反弹,无容置喙,也不必赘述。“他们”凌空蹈虚般叙事参与,无非见诸范东、肖四闲聊下的语境,以及范东对开屏孔雀意淫般所促成的梦境,流于“怪力乱神”般谵妄,假如抽取其中被关注的“孔雀”话题或意象,揆诸第一段落出现于苹果地窖的“土拨鼠”,乃至第三段落自范东昏昏欲睡际欲跳上床与主人(肖四)同卧,可又不习惯雪茄味道的那“三只猫”,横向加以对照,“他们”之于“少叙法”的功能催化究竟取道何方之属性,委实可以给出间接的揭橥。

这是因为,“土拨鼠”不同于“孔雀”被意淫的那样,受到了主人公的青睐;唯其习性使然,只吃谷类豆类,对苹果避之三舍,它们才会与相扰者和平相处;后来,范东与肖四不还会像“土拨鼠”那样选择了穴居,以“极简”的生活方式安顿他们的烦躁吗?“土拨鼠”置顶被主人公所端详,意蕴悠远,近乎“转喻”的意指发挥。

在第一段落中,无论朗照范东归隐的惬意,还是因他对肖四亡妻之痛引出的恻隐之心,总之是由葫芦及苹果成熟期无边落叶诸多萧疏“意象”所交集,然后才引出“苹果窖”与“土拨鼠”相处毋扰的意指所串接的。但是先于“土拨鼠”现身的“葫芦”作为馈赠的礼物,在他再次“看望”时特意被带上,结果也似泥牛入海,“葫芦”这类意象随性似的叙事参与,不妨与“追叙”部分主人公间不断炮制的“话题”相参照,它们再玲珑也似老庄抨击的“机巧”心智,对冰雪精神唯其“有待”所以形同无物,就此关系反观那“三只猫”,它们显然只能被“追叙”的回顾者所眷顾,而与即事处境下亲历者无涉,毕竟范东已经昏昏入睡,这表明“追叙”中反复跌宕的“困”与“醒”的故事链接,毋宁由此置顶而分开了此前主人公间把盏言欢的“交往”前奏的界限。它们的确无意搅局,它们洵为“多叙法”的受益者,也就是说,它们抑制了昏昏然的范东无从于即事“角度”披入叙事的掌控特权,客观上岂不是代叙事告罄之际范东的“老婆”“爱人”一跃而为叙事“角度”秉承者的必然趋势而预先张目?非但如此,它们之于“话题”及梦境相缠绕的那只“孔雀”而言,在分享叙事特殊性观照的回顾性“角度”方面的确如出一辙,虽然它们作用于主人公的功能迥然相反;“猫”打搅了范东的美梦,“孔雀”(反过来看)仿佛是与范东相拥入梦,它们作为叙事筹措的“意象”俨然构成了“苹果窖”“土拨鼠”意指联想的相反一面。请注意,“追叙”部分的叙事收束:

范东听见肖四喝水的声音,一口,又一口,又一口。

“声音”逐“口”交代,计三次,与猫在数量上(“三只”)相匹配,难道出于偶然吗?

《朋友》叙事全程首尾嵌涵的“时令物候”,庶几也冲淡着“此悦可被言说”(罗兰·巴特:《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63 页)相类似的笔调。

因为它所指涉的“故事”都是发生在秋季;果园里的无边落叶曾述及;“故事”终结时(因时令推移所致的早上)下“雪”的景观——见文本的最后一段,则绝非巧合了。(“苹果”的)“落叶”与“雪”,纷纷扬扬,首尾间异类并置,且与前述所举的参与叙事的一切“意象”符码,无不贯通着因“差异”而熠熠生辉的重叠共识,“异乎寻常的自我强化(经过幻想);无意识的隐约轻灵”(同上),使得被铭刻的事件表面的一切寻常的反常,追逐着想象相同的意指,“不变的结构,却仍可无限地更新”(同上,第62 页)。在日常“戏剧性”破毁之处如何修复存在的“诗性”,王祥夫短篇新作《朋友》触及的叙事性难题,“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司空图:《诗品·含蓄》)。的确饶有神会,值得关注。

2019 年6 月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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