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斋燕谈录

2019-09-27 02:57山西张石山
名作欣赏 2019年28期
关键词:林先生书法读书

山西 张石山

缘起

截止2018 年,我和林鹏先生交往已经有八年。

今生能够认识林先生,我觉得非常幸运。最初与林先生结识,就我而言有相见恨晚之感。时在2010 年,我退休已有三年。作为一个三十岁成名的作家,活到六十岁,可以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也写过各种各样的人,而见到林鹏先生,觉得遇上了一位真正的高人。同时代人、同龄人、同行当的作家,平常多有往来交集,大家学业各有专攻,见识或有高下,相互之间取长补短,也是有的。但如实说,多半是在一个大致相当的等高线上折中往还而已。至于所谓学界高人,号称的大师大腕之类,名实不能相符者多。有些人物,好像麻雀落在牌坊上,那是“东西不大,架子不小”,便也只好对其敬而远之。林鹏先生则不然。仿佛在一片丛林之中,忽见一株参天巨树;又如一带山海冈峦起伏,乍现一座高峰直插云空。用一句老话来说,令人有“高山仰止”之慨。

林鹏先生,不仅是名著海内的书法家,而且是嗜书如命的读书人,更是一位天下己任的思想者。林先生接续中华士子文化传统,他的存在堪称当代的一个传奇。深厚的华夏传统文明滋养出林鹏这样的人,林鹏的存在证明了传统文明无比的韧性和恒久的生发力。

认识了林先生之后的八年里,我经常到府上拜访。经常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可以叫作隔三岔五。去了干什么?多数是聊天,或曰闲谈。林鹏先生非常好客,且亦健谈。府上寻常高朋满座,大家随便扯些话题,林先生也许就某一话题开讲,滔滔不绝。我也是个能说爱讲的主儿,成了林府的常客熟人,便也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往往喧宾夺主起来,林先生也不嗔怪。现场单单是我和林先生主客二人的情况,亦复不少。这个时候当然也不会冷场,照样言来语去,略无停顿,风雨不透的样子。每每不知不觉,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林鹏先生是1928 年生人,高龄九旬。比我大十九岁,应该说我比他小了一辈。怕他太累,聊天闲谈到一个分际,我便自动起身告辞。

回想八年时光,我们聊谈过的话题着实不少。这些话题,有的关于文学,有的关于人生,有的关乎史实,有的关乎时局,是为古今中外海阔天空。诸多话题,往往并非预设,自然更不属于访谈之类。兴之所至,当行当止。一句话,就是随便聊天。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话题,我觉得杂取旁收,颇多精彩。林先生的学术建树、思想结晶,多数皆在他的著作当中呈现。而他的谈话,则更为率性自由,咳珠唾玉,多有灼灼光芒,是对他的著述的补充或曰进一步发挥。当然,其间我或则发问,必欲穷根究底,或则参与谈论,是为一道切磋琢磨。

八年来的闲聊,就我的角度,以为颇多收获进益。日前突发一个念头,觉着应该对之有所归纳总结。既无笔记,也无录音,仅凭记忆,书写成文。片片段段,长短不齐;片段之间,或有某种关联,而内在精神应称一以贯之。

蒙斋·东花园·龙城苑

林鹏本名张德臣,别名自号“蒙斋”。关于蒙斋,张颔先生在上述序言中有个解读:“《易·蒙》之象,上山下水,仁者智者,其乐和同,林子陶然,乐在其中。静可养正,动可启功,亨利二德在焉。”这个解读,简直好极了。张先生的学问,仅此足以昭然。而林先生几分谦虚、几分幽默,说自己只是“瞎蒙”。他说,一个人,生于当世,客观上,一辈子受蒙蔽;主观上,又难免自我蒙蔽。话是这么说,其实生而为人,通过读书,通过思考,能够打破蒙蔽,进而能够有所觉悟,有所建树。仔细读过林鹏先生的两本大作,我觉着他果然当得起“蒙斋”这一名堂。

在林府客厅里,通往卧室的门头上方,悬挂着一个扇形木牌,上写“蒙斋”二字。在客厅里和林先生聊天,不经意之间,能看到那个牌子,时间长了,便忽略了它的存在。从拜访认识林先生之初直到现在,老爷子非常客气,始终叫我“张先生”。这么着时间久了,我也渐渐听惯了这个称谓。习染之下,我对他人的称谓,也趋于文雅,更显几分对于人的尊重。或者可以这么说,林府蒙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形中就氤氲了若许文气。

将林鹏先生的住所称作“林府”,这是一种尊称、敬称,当然也是一种雅称。

其实,林先生住在一处相当破旧的老房子里,那简陋的状况与“府邸”压根儿不搭界。当然,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大家觉得应该将这儿称作林府,林先生的居处当得起“林府”二字就是了。

具体来说,林先生的住所,在一道古旧的巷子深处,一所尽显破败的大杂院里。一溜排房的东端,三间南房,便是堂堂林府了。里边一间隔断,是卧室,外边两间大小,是会客室、餐厅兼书房。靠墙皆是书柜,地下堆放着若干纸张书册。北边紧靠窗户,是狂草大圣林先生写字的书案,当地另有一张长方形的大案,这便是餐桌兼来客的茶座了。老房子,间架足够高大,虽不十分敞亮,倒也相当空阔。主客围桌而坐,有清茶一杯,林先生吸烟,来客凡吸烟者,尽可一道喷云吐雾。大家谈古论今,不必登泰山而小天下。此为林府,果然何陋之有!

这道巷子里,前后排开几座大院,都是老房旧屋,统称也颇古雅,叫作“东花园”。所谓东花园,这个名堂有来历。它的西侧,原是明清时代的太原府衙旧址。到民国年间,成了阎锡山的督军府,1949年之后,则是山西省政府所在地。据说,自民国以来,督军府东边这一片地界,就称作东花园了。1949 年后,这儿便改作山西省政府干部们的住房宿舍。林鹏先生1958 年从部队转业来山西工作,到1973 年,分配到这儿的三间南房,截止到今年,说来林先生在此已经居住了四十五年。

与住在东花园有关,林先生另有一个笔名叫“东园公”。在《平旦札》之后,林先生又出版了一本大作《东园公记》。这本书收集的多数是纪实类的散文。林先生高龄九旬,参加过三次战争,即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当然更是经历过历次运动。从战争年代到历次运动,林先生熟悉的一些非常典型的人物和他们的经历命运,在《东园公记》里面有极为详尽生动的记述。至为精彩,极为沉重。历史,不应该仅仅是一些干巴巴的冷漠的结论性的话语,它应该有极其生动的细部;不应该仅仅是若干大人物主导下的大事件,应该有具体的草根大众小人物的鲜活的生命历程。《东园公记》,正是准确真实地记录了历史细部的极有认识价值的一部经典作品。

林先生曾经说过:我没有干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想过轰轰烈烈的重大问题。《东园公记》现身说法,正是此一表述的最好注脚。

年届九旬住在东花园四十五年的林鹏先生别名叫个东园公,说来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九十岁的老人家,仿佛栽种在此处的一株老树,从心理上到身体条件,确实是不愿意再挪动了。然而,正是林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形势比人强”。2018 年,林先生迁入新居,在东中环凯旋街龙城苑。我诌了几句词儿,大幅红纸写出,以庆贺之。词曰:

飒然九执望百龄,龙苑乔迁东园公。

先生见惯人间事,笑看窗前日月升。

林先生不嫌我的字写得丑,竟然堂而皇之挂在客厅墙壁当央。

临告辞,和他合影,老先生托着椅子扶手,奋力从圈椅上站起来。见我高出半个头,他说自己当年身高也有一米七,而今缩成了一米六五。我说,要努力向先生看齐,争取日后也能缩低些。林先生仰天大笑,乐不可支。

林鹏替我们读了书

和林先生惯熟了,我上林府拜访,主客之间不再拘礼客套,渐渐无话不谈。林鹏读书种子,几十年手不释卷,古今中外的书看过的太多了。我们聊谈的话题,自然难免涉及读书。

林先生随口举出一些书目问我,看过没有?我老实回答,没有看过。又问最近看什么书?我又老实回答,没看什么书。林先生想一想,举出一本浅显些的比较流行热门的书名来再问,这个,你一定看过?我本是一个老实人,还是老实回答,这个也没看过。三问三答,场面或者就有些尴尬。林先生就连忙给我递烟,似要化解尴尬,转换话题。

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哪里会让场面尴尬。我对林先生说,我是没看你说的那些书,但我最近在大举读书、全力读书,我在反复读你写的几本书。这当然也是实话实说。自打认识林鹏,他的几本书就成了我的案头书。我确实是在认真阅读,反复阅读。这么着一说,林先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奉劝我,还是要读古人前人的经典。

这便引出我的一个话题。就是有的读书人,读书明理之后,他通过读书获得的认知、道理,到底是否可能传播给他人?这个话题,讲得再明晰一点,就是:比如林鹏先生,是否可能替我们读过了许多书?

世上的人,原来分作两种,读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这是自古而然的普遍情形。像林鹏一样,数十年如一日手不释卷的人,毕竟是少数。全民读书,十多亿人,人人变成博览群书、学问深厚的“林鹏”,那叫“中国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儒家贤哲强调读书研学为己,是为充实丰富自己,不为炫世;但读书明理之后,到底还是要济世弘道。比如林鹏先生,数十年苦读,确实提高了自身学识;而他的读书之体会见解,写成文章而发为高论,果然影响启迪了众多读者。他的著作,我认真反复拜读之后,确实大有收获。我相信,读过林鹏著作而有收益的人,绝非我一人。

那么,我的话就是成立的。林鹏先生,确实是替我们读了书。当然,这是个例,不能当成普遍真理。更不能说成放之四海而皆准。我说的只是我个人。我只对我说过的这句话负责。文能化人。文化是可以传播的。文明是能够传承的。

认识了林鹏,读了他的著作,我获益良多。我由衷而真诚地在心底将林鹏认作我的先生、老师。这点真实的心情,稍有表述,林先生就要拦住话头,连连谦称不敢。八年来,他始终尊称我“张先生”,而这毫不影响我在心底恭认他为我的一位先生。

对此,周宗奇快人快语,曾经说过:傲慢如张石山,他服气过谁?哈哈,就是服林鹏!

驮经的毛驴

我读书,也可以叫作不求甚解。比如“行走的书橱”,大略知道好像是钱锺书讲过的,我也不在意。这句话非常形象,记住了,就拿来用。

“行走的书橱”已然足够好,林先生在他的《蒙斋遐想录》中却又有一句“驮经的毛驴”,更为生动精彩。

文中,他肃然自问:“你是一个驮经的毛驴吗?不是吗?”

这句话太经典了。于是,我又记住了。讲课时会提到,免不了还经常以之自问自律。

蒙斋燕谈,聊起过这句话。林先生说,这句话是有出处的。出自何处?我没专门记忆。好比许多成语,我们拿来就用,不一定非要弄清其出处。

张颔先生要求林鹏:言必有出处,下笔必有出处。林鹏做到了。而林鹏先生不曾这样要求过我。假如他有这样的要求,我也做不到。或者,我就根本不会听取接受这样的要求。

那么,我不是驮经的毛驴,是不是连鞍子也扔了?

林先生一笑置之。

书法高论

林先生在书法方面的造诣世所公认。他的狂草,被称为当代草书的巅峰之作。

几年来,我学着写毛笔字,关于书法方面的问题,向林先生多有请教。首先,我精读过他的《蒙斋书话》《书法的本源》《书法与汉字》等文章,仔细读过他的主要内容为傅山研究的理论著作《丹崖书论》。

学着写字,难说有很大进步,但林先生关于书法的许多高论,我倒是都记住了。没有对于书法的热爱与精研,没有对于汉字的热爱与精研,不可能有那样高级的论说。

由于喜欢林先生的高论,有时在林府,我会不由自主当面复述那些论说。我当然不会无聊到当面讨林先生高兴的地步,我只是要证明我对这些高论的喜欢。比如:

汉字为书法艺术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书法艺术给汉字增加了无穷的魅力。

脱离汉字来谈书法艺术,仿佛帽子要发展必须砍掉脑袋似的。

这是对于书法和汉字关系最精确的解释。

对此,林先生还有一个极其生动鲜活的比喻:

书法就像是黄河中漂着的一片树叶,我们无法离开那条河流汹涌澎湃的怒涛,单独来谈这片树叶。

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书法家,你就要首先成为一个文化人;而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化人,除了读书再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对希望成为书法家的人最恳切的忠告。林先生说到传统久远的书法艺术,还有一个玄妙的比喻:

书法,就像百丈悬崖上的一棵古松,有人总想把它砍掉;可惜,你爬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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