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欲喧嚣中的孤独士声

2019-10-08 07:03庄清华
艺苑 2019年4期
关键词:倭寇

庄清华

【摘要】 由郑怀兴先生编剧的高甲戏《浮海孤臣》,以明代倭患为背景,叙写了书生蒋洲受荐到浙江总督胡宗宪手下,襄办胡总督抗倭事。后蒋洲受命出使日本,招抚倭寇头领王直。王直为蒋洲的正气和诚意所打动,愿意放下屠刀随他回国。但官府却出尔反尔,诱杀了王直,而蒋洲作为人质也被王直的义子毛海峰所杀。故事中,剧作家巧妙地交替使用民间叙事和权力叙事,让温暖的情义与冷酷的权欲相互映衬,彰显人性的柔软,也警示私欲的疯狂,以及被私欲所挟持的权力的危险,表现了私欲喧嚣中那为国为民的正义士子的孤独与无助。

【关键词】 《浮海孤臣》;蒋洲;王直;倭寇

[中图分类号]J82  [文献标识码]A

剧作家郑怀兴先生创作的高甲戏《浮海孤臣》,与他的莆仙戏《林龙江》,都围绕着明代倭患展开剧情,在他的另外两个剧目《青藤狂士》和《海瑞》中,也有关于倭患的情节。倭乱是剧作家非常关怀的文化记忆,他一次次在剧作中重新反思这段惨痛的历史,不断地通过剧情的假设,想象潜藏在历史深处的某些可能。《浮海孤臣》就是在这样的史实与想象中诞生出来的。剧作讲述了明代鄞县书生蒋洲受荐、襄办浙江总督胡宗宪抗倭之事。为招抚倭寇头领徽州人王直,蒋洲冒险万里航海,出使日本,其诚意打动了当时自立为徽王的、势力最大的、颇具影响力的倭酋王直。王直在蒋洲的劝谕下,带着立功赎罪的愿望跟随蒋洲回国。但官员们各怀私欲,出尔反尔,诱杀了王直,而蒋洲也惨遭王直义子毛海峰肢解。随后,倭寇疯狂反扑,在东南沿海杀戮无数。从史实上看,这是一场文化记忆的复原,蒋洲实有其人,招抚倭酋王直之事也是史实,只是当时去当人质的、最后被杀害的不是蒋洲而是胡宗宪的部将夏正——当时,蒋洲正蒙冤在狱而无法调遣。[1]而从剧作家的历史想象与文学虚构中,从蒋洲为倭寇所杀的情节安排中,我们感受到的则是民间叙事下的情与义、权力叙事下的危险与荒诞,以及剧作深处那私欲喧嚣中的士之呐喊。在故事的展演中,剧作家郑怀兴先生巧妙地交替使用民间叙事和权力叙事,让温暖的情义与冷酷的权欲相互映衬,彰显人性的柔软,也警示私欲的疯狂,以及被私欲所挟持的权力的危险。

一、民间叙事下的情与义

舞台上的《浮海孤臣》,导演设计了一个很有象征性的细节——王直读家书后撕面具的动作。这个动作非常能体现剧作家在这个戏剧情境中所运用的民间叙事风格,直观地呈现出民间叙事下王直被唤醒的充满柔软人性的内心世界。这个戏剧情境中,刚出场的王直是以倭酋的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脸上画着戏曲舞台上常常出现在异族人物形象上的脸谱,唱腔和动作颇为粗豪,很有一代枭雄的样子。紧接着,蒋洲上场,准备招抚这海盗王王直,王直、毛海峰欲杀之,蒋洲大骂王直:“你这丧尽天良的蟊贼!我来自故国,你不问老母如何,妻儿怎样?似你这等不仁不义之辈,枉我对你有招安之念!”(1)但毛海峰继续扒开蒋洲衣服,预备对他开膛取心。此时,蒋洲身上的书信掉落出来——王直看到信封上“面呈王直儿”的字样,大喊一声“母亲”,而后跪下,捧读家书。王直读完家书,瞬即撕下那代表倭酋的面具,唱腔也从原先的净角转到生角,这实际意味着此时的王直在家书的感召下回归他原有的汉家子的身份。那么,这是怎样的一份家书呢?让我们先来看看剧作家对家书的设计。

家书中,当然有亲情的书写,有母亲的思念。但剧作家却还在家书中提到了食物——这个最能代表乡情、最能慰藉乡愁的家乡味。在日常生活中,思乡常常可以具体化对某种食物的思念,相应地,家乡熟悉的食物也是最能安抚乡思的妙物。剧作家在信中写到:“娘做的毛豆腐儿最爱吃,儿曾言闯四海还数娘做的菜最香!”这种母亲的味道是非常动人的!果然,王直在读完母亲的信之后:

王直 母亲呐!(唱)捧读娘亲笔信泪如泉涌,哭一声哭一声生我养我长年不见的老亲娘!

蒋洲 老船主!

王直 蒋先生呀!(唱)我娘亲身体硬朗不硬朗?

蔣洲 (唱)令堂她年过古稀发染霜。

王直 (唱)我娘亲还有什么话对你讲?

蒋洲 (唱)她只说盼早日见到我的儿郎!

这里用对唱的形式,将观众的视角引入暖暖的亲情世界,在一声声关切的问候中呈现硬汉王直的柔情,也深深地感染着观众,具有很好的剧场效果。除了家书这样的细节外,在蒋洲劝说王直的叙述中,总督胡宗宪也一改威严的官员形象,变成了亲切的老乡,跟王直诉起了同乡之谊——“指望有朝一日与你在西湖相会,烹虎跑之泉,泡龙井之茶,泛舟品茗,共叙乡谊!”这些以情义为根本的民间叙事,经舞台演绎,能在剧场中发挥很好的共情功能。

当然,王直毕竟是烧杀抢掠都干过的倭酋,在短暂的人性回归之后,他迅速恢复了他作为匪寇的警觉,他直斥胡宗宪假仁假义——说要招抚,更可能是诱降。蒋洲为之权衡利弊,又从仁义道德上进行规劝,并告知胡宗宪的承诺:不仅要为他讨来赦旨,还要荐他为两浙路市舶司提举,但王直依然不肯相信官府的话。当蒋洲掏出锦囊,告诉他胡总督也想上书朝廷开海禁,王直直接以“朝廷哪一天开了海禁,鄙人就哪一天率部归附”相怼——毕竟他自己也曾投书有司,建议开禁通商,一番善意却遭官府通缉,才落得如今这般境地。所以,他是万万不愿再相信官府了。然而,坦诚的、勇敢的、一身正气的蒋洲却让王直犹豫了,他问蒋洲是不是真的可以相信,蒋洲发誓:“苍天在上,蒋某若有半句欺诳,天诛地灭!”王直不相信官府,但他依然相信天道之下的誓言,于是,他选择与蒋洲歃血为盟,跟随蒋洲回归朝廷。在民间叙事下,情义高于权力,诚信远胜利禄,超越于人物社会身份的更为纯净的人性光辉使二人成为了生死之交。此后,回国途中,王直和蒋洲的船只被风暴吹散,没带回王直的蒋洲被诬陷为欺君而蒙冤下狱候斩,王直为救蒋洲,向胡宗宪喊话,不见蒋洲不下船。蒋洲担心朝廷利用他诱杀王直,不肯出狱去接王直。但蒋洲还是轻信了权欲之下出尔反尔的胡宗宪,陪同胡宗宪去码头接迎王直。此时的王直再次怀疑朝廷,认为朝廷常常言而无信,邀请蒋洲跟他一起返回日本岛,共享荣华富贵,但蒋洲再次以凛然正气和胡总督的奏折作证,王直再次选择信任。在他准备踏板上岸时,毛海峰要求官府派人当人质,才肯让王直上岸,于是,因信任而上岸的王直被毫无诚信可言的官府杀害,蒋洲则死于因受欺诳而愤怒的毛海峰的刀下。温暖的情义到底败给了冷酷的权力,以天道为承诺的诚信也最终被无情地践踏于庸俗而肮脏的私欲之下。但死亡掩盖不住美好人性的光芒,也恐吓不了人们对情义的向往和守护。权欲下的丑陋让我们惊愕,情愿闭上双眼;而根植于生命深处的情义却能唤醒我们心中的柔软,让我们泪流满面。也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为蒋洲妻子李巧云给蒋洲精心缝绣的保平安的如意而感动!

蒋洲妻子李巧云为蒋洲的出行缝绣如意,这样的细节寓含着一位妻子对丈夫深切的担忧和祝福。而蒋洲在浮海三个月中,经历了多少次惊涛骇浪,又多少次在狂风暴雨中怀想家乡,思念妻子:

【幕后伴唱:茫茫大海无边际,几度月圆于昊苍。如意乃是娘子赠,不时抚摸暖洋洋。

蒋洲 (唱)无边寂寞无边想,月儿犹照我故乡。别妻离子为何事,但求从此靖海疆!

在民俗文化和人间情义的渲染下,蒋洲崇高的人生目的和英雄义举获得了更多的内涵,剧情延展也因此具有更为丰富的层次。这就是民间叙事带给我们不一样的体验。人生如寄,情义或许无济于事,但情义却是我们能够苟活于世的重要精神力量之源泉。

二、权力叙事下的危险与荒诞

权力本身并不可怕,当权力掌握在正义的一方时,权力就可以维护国家、民族、劳苦大众的利益,可以为更多人的幸福与安宁提供应有的保障。然而,当权力变成了权利,当权力的主体为了满足个体的私欲而滥用权力时,权力就变得十分危险。剧中,这些围绕着权力和权利的官员们,以一切都是为了朝廷好的名义,挟持着权力以服务自己的私欲。在私欲为核心的权力叙事中,剧作里夹杂着许多声音,表面上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的严肃与神圣,被掩盖的却是来自方方面面的私欲,各种声音杂糅在一起,造成一片私欲的喧嚣,而荒诞性也在这样的喧嚣中呈现出来。剧中,巡抚周斯顺和下属去码头迎接王直,想到的是:

幕僚甲 大人!(唱)那王直乃盗魁富堪敌国。

周斯顺 (唱)想蒋洲他也趁机大捞特捞。

幕僚甲 (白)胡总督稳当赚个盘满钵满。

周斯顺 (白)我早就听说了心急火燎。

幕僚甲 (白)他们应该给大人送上见面礼。

周斯顺 (唱)我只要他俩各自拔一毛!

幕僚甲 (白)一毛也值金万两。

周斯顺 (唱)子子孙孙做土豪。

幕僚甲 (白)请大人要记得——要替严首辅向他索珍宝索珍宝。

周斯顺 我知道!(唱)献珍宝讨得首辅他欢笑。

幕僚甲 加官进爵!

周斯顺 我任逍遥!

作为权力的主体,官员周斯顺考虑的不是权力的责任,不是一方百姓的安危,而是个人可能获得的利益——为子孙谋财富,为个人加官晋爵。所以,这个荒唐官员在见到蒋洲时,不是询问扰乱沿海百姓生活的倭寇的情况,而是变着法子试图探问奇珍异宝的藏处;不是关怀蒋洲浮海三月、游说倭寇的艰辛,而是想着如何从中索珍宝以讨好上司。在这种私欲的驱动下,得不到宝物的官员周斯顺就会自然而然地动用手中的权力公报私怨,诬告蒋洲欺君之罪。

同样地,巡按王本固行使着代天巡狩的重责,目的是正本清源,维护国家安宁,其出发点充满了正义的力量,因而胡总督十分隆重地迎接他的到来。然而,这样一位行使朝廷重权的巡按,心中考虑的却是各种身份的差异,各种尊卑的成见。明明是蒋洲劝降了王直后,王直为了帮助蒋洲而凭自己的威望陪蒋洲游说其他倭酋,在王本固眼中,却成了“蒋洲堂堂朝廷使者,焉能与盗魁一起,宣谕日本各岛?此乃有辱使命,荒谬至极!荒谬至极!”胡宗宪见蒋洲不辱使命带回王直,激动地要亲自去迎接他们,结果遭到王本固的质疑——“蒋洲与王直,值得你封疆大吏,一品大员前去迎接吗?”一个朝廷大臣,没能从更高的层面上考虑国家之安危,而只是顾及个人的身份和虚荣,权力于他,又如何能发挥应有的正面力量呢?至于传闻的关于蒋洲和胡宗宪接受王直重金贿赂的各种谣言,他不是选择去仔细辨认,而是偏听偏信,直接利用谣言来要挟本来出于正义的官员,糊涂至此,权力于他,又有何用?至于最后不守承诺,滥杀无辜,简直就是一种阴险了。

胡总督胡宗宪,一心想要治理倭患,还一方百姓以安宁,所以他常常十分珍惜人才,比如对徐渭的态度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富有理想和情怀的官员,其为官之道也在于审时度世,会根据具体的情景随时改变奏折的内容,根本无视自己对蒋洲的信誓旦旦,令人可悲又可叹。比如,因为朝廷实行海禁,像王直这样从事正常海上贸易的沿海商人,一面要遭受官府缉拿,一面又得防备海盗抢夺,为了生计才铤而走险,或投靠倭寇,或自己成为倭寇首领,对抗官府,祸害东南。对于这样的假冒倭寇,蒋洲认为宜实行招抚之计。对此,胡宗宪是非常赞同的,他连连叫好,表示立即要修本上奏。但是,面对汹汹朝议,胡宗宪还是改写了奏折。剧中有这样的一段台词:

蒋洲 大人,若不实行招抚之计,祸害岂亚于中行说呐!

胡宗宪 先生啊!先生之虑,老夫深知,怎奈朝议汹汹,故而不得不改写奏折!

蒋洲 改写奏折?

胡宗宪 是啊!将招抚王直,改为劝谕日本国王。

蒋洲 大人你……为何要改写奏折啊?

胡宗宪 唉,为官难直道而行,需因势利导,委曲求全呐。

胡宗宪也确实是无奈之极。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當蒋洲不能按时回来,面对巡按王本固的质问时,他极力为蒋洲说情,希望王本固在万岁面前为蒋洲辩诬。他明辨是非,坚持正义,坚决反对诱杀王直。为了平倭乱,他诚恳地劝蒙冤入狱的蒋洲跟他一起去迎接王直,他以恳求朝廷招抚王直的奏折为证,一面说明自己“有时改写奏章,实出无奈。此本经先生审定之后,即成不刊之书”,一面发着重誓。本来不打算再信任他的蒋洲也忍不住心软下来,选择再相信他一回。而最后,蒋洲到底成了诱饵,王直到底被诱杀,背后的实情是“朝中盛传胡总督收了老船主十万银两,纷纷弹劾于他,万岁震怒,严首辅急书警告,要胡大人舍王直而求自保啊,他不得不改写奏本,也说王直可杀啊!”出于私欲,人们制造谎言,而谎言挟持着权力,能毁掉多少正义之人、多少有情有义之人?对着这样的形势,胡宗宪这样的官员尚且如此艰难,何况一般官员。

在个人的利益面前,诚信是无足轻重的,情义是可以轻轻抹去的。在这样的权力叙事中,具有无限力量的权力很容易被私欲所挟持,从而呈现出其骇然的危险和不可理喻的荒谬性来。当权力的主体遗忘对权力的责任意识,当权力只为个人私欲服务时,反复无常的私欲就会进一步强化了权力的恐怖性。我们根本无法确知,来自于哪里的声音会直接改变权力的方向,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剧中,各种怀疑,以及出于私利的诽谤与诬告,让蒋洲感受到浮海三月时也不曾感受到的孤独。因此,遭遇权利背叛的蒋洲,在蒙冤入狱时,他甚至也想到要跟着王直一起亡命天涯做海寇。可见,为满足个人私欲的权力主体,其行为能逼商人为海寇,也同样可能逼正直的官员为海寇。

如果从表演形式上来看,本剧主要在第五场比较集中地展现了高甲戏这一剧种的特色。在这场戏中,导演安排了生动的丑的表演,配以独特的音乐,在充满悲剧的剧情展演中插入富有特色的喜剧元素,起到很好的反衬作用。但从思想性上,这个故事所展现出来的制度的丑,人性的丑,以及在此基础上所表现出来的荒诞性和讽刺性,却以一种更深的意味展现出高甲戏“丑”的艺术。

故事以惨烈的死亡结局。蒋洲被杀,海面上飘着妻子李巧云为他绣缝的如意,历经各种担忧、痛苦、焦虑的李巧云跟着跳海了,倭寇反扑,血洗东南沿海,连阎王都感慨人间悲剧惨不忍睹。在那样的社会里,在被私欲挟持的权力面前,富有理想和情怀的官员是孤独的,手中无权但满腔热血的英雄更是如此。当书生意气又颇好游侠的蒋洲,怀抱传统士子的理想,带着强烈的责任意识,不畏生死,在充满危险的风浪中勇敢前行,此时,浮海中的孤臣有妻子缝绣的如意相伴,有为一方百姓谋安宁的崇高理想相伴,所以,当他面对倭寇指来的刀刃时,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股凛然正气赢得了倭酋王直的敬佩与信任。而当他跟愿意放下屠刀、将功赎罪的王直一起回国的时候,官场中的私欲喧嚣却彻底淹没了他一心为国为民的呼喊。情义是美好人性共同的向往,可以让朝廷使者与泛海匪寇歃血为盟,而私欲,却能让同一个阵营里的、有着所谓共同使命的官场宦海惊涛暗涌。蒋洲,这位心怀情义、身陷名利场的孤独之士,他的孤独,又有几人能懂?

注释:

(1)参见郑怀兴《浮海孤臣》(载《中国作家》影视版2017年第 2期),本文所引剧本内容均出于此,不另出注。个别地方根据舞台本略有调整。

参考文献:

[1]郑怀兴.欲靖海疆志难酬——《浮海孤臣》创作札记[N].https://mp.weixin.qq.com/s/xl5AwtDofXNE7X8zXpJD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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