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伍慧明《骨》中文化身份的空间定位

2019-10-09 02:48张琴
外国语文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文化身份空间

张琴

内容摘要:在美国华裔作家伍慧明的处女作《骨》中,空间书写是作者建构华裔文化身份的手段。小说中不同世代或背景的华裔对于唐人街的不同态度,体现出他们在中美两种文化之间所做出的选择。就小说而言,老一辈的华裔移民宁愿固守在唐人街的狭窄空间中,体现出他们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留恋。新一代的华裔却对唐人街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两位妹妹在困境中选择了死亡或自我流放,体现了她们对于身份的困惑。而小说的叙述者莱拉最终在出走和坚守之间做出妥协,选择在华人社区与白人社会接壤的边土地带生活。因此,本文试图通过探讨不同人物的空间选择,深入剖析空间与文化身份之间的对应关系,以及边土地带对于华裔移民建构混杂性文化身份和主体性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伍慧明;《骨》;空间;文化身份;美国华裔文学;边土地带

Abstract: In the novel Bone,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Fae Myenne Ng has employed the space as the major means to construct the Chinese American cultural identities. The Chinese immigrants from different generations and backgrounds take up diverse attitudes to the Chinatown, which reflect their choices between Chinese and American cultures. The first generation prefers to be confined to the Chinatown, which shows their attachment to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The second generation, however, has more complicated feelings. Nina and Ona go to the extremes, while the narrator of Leila compromises and settles down in the borderland between Chinatown and American mainstream society. Thus this thesis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space writings and the profound meaning of borderland for constructing the Chinese American hybrid cultural identities and subjectivity.

Key Words: Fae Myenne Ng; Bone; space; cultural identity;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borderland

美國华裔作家伍慧明(Fae Myenne Ng)的处女作《骨》(Bone, 1993)以唐人街为故事背景,讲述了一个旧金山华人家庭如何面对女儿自杀的故事。小说开始时所有的故事已然发生:叙述者莱拉是家中长女,已婚;母亲与继父利昂已分居;二妹安娜已跳楼而亡;三妹尼娜已搬至纽约。传统意义上的叙述时间都处于完结的状态,这使得空间成为叙事的主要维度。在这部小说中,空间不再是静止或被动的场域,而是推动叙事发展的线索。学者们曾对小说中的空间做出过解读,如亚裔学者骆里山(Lisa Low)在著作《移民法案》(Immigrant Acts)中,将这部小说中的“空间”列为解读美国华裔社会生活的历史范畴 (120)。华裔学者周晓静在《他者的城市》(Cities of Others)一书中指出,“在某种程度上,小说《骨》中的空间是一个叙述者,见证了华裔所遭受的种族和性别的不平等”(97)。两位学者均肯定了空间在小说历史叙事中的重要作用。在这部小说中,空间书写不仅是叙事的重要维度,而且是作者用来建构华裔文化身份的重要手段。小说的故事背景主要发生在唐人街。唐人街是位于美国土地上的华人族裔社区,作为 “封闭保守的社会原型和移民飞地”(Lin 1),这里得以保留的中国传统文化与外界的美国文化之间产生了断裂、对峙,在空间上反映出不同世代和背景的华裔的文化身份定位。

一、闭守唐人街与早期移民的文化身份

小说通过第三代华裔女青年莱拉在唐人街的漫游,以当代人的视角重新观察和审视早期华人移民的生活空间,从而揭示出他们的中国文化身份选择及其背后的原因。

莱拉眼中的唐人街就是老一辈移民们的中国。她对唐人街“三藩公寓”的观察较为典型地体现了这一观点。早期华人在唐人街的居住地主要是位于克莱街的“三藩公寓”。早年美国的《排华法案》禁止华人劳工携带家属入境,一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单身汉社会由此诞生。“三藩公寓”便是当时单身劳工的栖身之所,也成为早期华人们相互帮扶的家园。继父利昂的“契纸父亲”梁爷爷临终前的日子便是在“三藩”度过的。利昂年轻时曾生活在这里,多年后他的二女儿安娜跳楼自杀,为了逃避社会和家庭的各种矛盾,他再次搬来这里独居。莱拉认为,在美国,“三藩”就是“我们家最具历史的地方,是我们的起始点,是我们新的中国,”在这里,“利昂的一生似乎是画了一个圆”(伍慧明2)。在她的眼中,这个随着曾经的青年华人老去而成为老年公寓的“三藩公寓”是她和当下青年华人的祖居之地。梁爷爷以及其他早期移民在此相继终老、继父利昂重新回到年轻时居住过的三藩公寓,无不反映出老一辈移民们对华人生活圈的坚守。

青年莱拉在唐人街的漫游,复现出早期移民的唐人街生活空间。这里有 “大叔小吃店”、曾是有名的“剃头街”的魏芙里街、华人餐馆、兴吉食品店、“大众小吃店”等,展示了唐人街的历史以及早期华人单身汉的生活轨迹,同时也反映出唐人街作为相对独立的文化社区所必备的各种功能:娱乐、饮食、宗教、教育、贸易等。由此不难看出,早期移民选择闭守在唐人街社区,不仅是出于生存的客观需求,而且体现了主动趋向祖国文化的主观意愿。共同的语言、兴趣、饮食习惯、相似的文化背景和人生经历等将这些华人聚集在此,而背后的中国文化传统则给这些流散在外、漂泊不定的移民们带来了安全感和精神安慰,成为维系华人之间的重要纽带。

在小说中,父亲利昂、祖父梁爷爷等老一辈华裔移民闭守在唐人街的狭窄空间中,表现出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留恋。对于这些早期的华裔移民而言,美国只是他们前来淘金和寻找幸福的旅居地,回乡是他们魂牵梦萦的梦想,他们希望终有一天可以衣锦还乡,或死后将骨灰运往中国。他们带着对中国的记忆生活在唐人街,完全复刻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如语言、风俗、饮食习惯等。唐人街已经成为早期华人移民心目中中华文化原乡的象征。

事实上,在小说中,莱拉的漫游也揭示出早期移民闭守唐人街的其他深层原因,語言和文化的隔阂、经济上的困顿、白人社会的歧视等都使得他们无法融入美国的社会环境,不愿离开唐人街。正如美国学者杰夫·特威切尔·沃斯所说,“这些年老的移民的根从他们原来的文化土壤里被拔出来,却没有被允许深扎在新的国土里”(杰夫,《序言》2)。由于语言和文化的隔阂,华裔移民自觉无法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更加无法接纳美国文化,他们宁愿在唐人街这个封闭的社区里相互协助谋生。小说中,无论是继父利昂、梁爷爷或母亲都无法放弃对故国的情感,却又无法融入美国社会与文化,他们只能在狭窄拥挤的生存空间中,把日以继夜的工作看作是唯一的宣泄途径。

在莱拉的漫游视野里,“三藩公寓”的特征是狭窄、廉价、贫穷与孤单。这里的空间格局更像是廉价的学生公寓,“每层楼有一个洗手间,一个洗澡间,休息室是大家共用的,楼里没有厨房”(伍慧明2)。公寓缺乏基本设施,住户亦无从保护自己的隐私。利昂是独居在此的废物制造专家,他的“屋子里有一股老人的味道,到处堆的都是废物”(3)。同时,他也是个垃圾收藏高手,家里的快餐盒、锡纸盒、罐头盒、纸杯、吸管等堆积如山。正如莱拉所观察到的,利昂的窗台上,“还有几只洋铁罐头盒子,一个里面装着一团红色的打结了的绳子,另一个里面塞满了缠在一起的胶皮带子。第三只盒子里装满了点香剩下的香灰。从这些盒子后面的窗户看过去是远处的科伊特塔”(3-4)。这里莱拉将利昂废弃的罐头盒子与远处的科伊特塔进行了空间上的并置。科伊特塔的高耸瞩目,更加凸显了唐人街的困窘与默默无闻。作为美国旧金山的一座艺术性建筑,科伊特塔位于电报山山顶的先锋公园,是美国白人权力与财富的空间象征。利昂每天从窗户就可以看到远处高耸入云的科伊特塔,对于他而言,这座塔便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美国梦。任凭利昂在唐人街如何奋斗与挣扎,都始终摆脱不了华人劳工阶级的残酷命运。因此,作为在美国遭受剥削、无家可归的单身汉的聚居地,“三藩公寓”是华裔移民遭到“种族阉割”的空间表现,体现了华人梦想与美国梦之间的脱节和不兼容,反映出华裔在美国本土空间被边缘化的他者地位。

早期移民之所以选择闭守在唐人街,经济困窘是其主要原因,这也体现在唐人街的空间分配上。由于受到了美国劳动与资本的社会关系的制约,一房多用成为唐人街空间分配的常态。小说中,当利昂的契约父亲梁爷爷病逝后,“停放梁爷爷尸体的房子像那具棺木一样,只是暂时性的替代品。那所房子的店面面朝朴茨茅斯广场,那些用来挡住光线的塑料条看起来就像鱼店门口的老橡胶圈”(102)。当老人们去世之后,停放他们尸体的地方兼具多种功能。停尸间只是停放尸体的权宜之地,之后还“兼做盛记杂货店的仓库、人人书店、孔大师的北拳武馆和中国人教育服务中心”(103)。唐人街居民的生活空间之狭小可见一斑,这恰是种族、阶级不平等和社会边缘化在空间上的具体表现。此外,唐人街的空间隔离与分配使得华裔劳工随时可以处于工作状态。工厂和家庭的空间分配使得唐人街俨然成为了聚集廉价劳动力的空间。小说中莱拉与母亲曾住在制衣厂楼上的公寓里,母亲在那里学会了缝纫机所有的技术。虽然唐人街的制衣厂因其苛待劳工而被称为“血汗工厂”,但因其“工作时间较有伸缩性,制衣女工可将工作带回家去,按件计酬”(陈依笵 309),当时仍然是大多数街坊妇女的工作首选。“我”的母亲每天都将衣服带回去加班,当她每天来不及把饭咽下去就坐在‘凯歌牌缝纫机前时,居住空间便已悄然转变成了工作空间。“晚上我们铺床的时候,她还在做衣服。发红的灯光把衣服的针脚照得模糊不清。街上的嘈杂声早已消失,而她的机器声还一直不断。而清晨我们还没醒来的时候,妈就已经在工作了”(伍慧明 39)。另外,梁家后来所开的杂货店也是活动空间与工作空间混杂的结合体。“L.L.杂货店就在太平洋大道上,挨着鲍威尔街,在汽车站的对面”(191)。杂货店是莱拉一家人的活动空间。他们在店里工作、生活,体现出他们生活的困顿。尤其是莱拉的母亲,在血汗工厂、在杂货店、甚至在家里,她都是廉价劳工,她在任何一个空间里都得不到娱乐,只有付出与辛劳。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社会关系的产物。这恰好可以解释唐人街空间的混杂性。压缩的空间、混合的布局,是华裔移民为了适应美国的劳动和资本市场关系而不得不采用的空间生存模式,而这一模式是华裔在美国得以生存的重要基础,也造就了唐人街这样一个自我循环和自我生存的封闭社会。

二、逃离唐人街与新一代华裔的身份迷失

新一代的华裔对唐人街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梁家的两位妹妹在困境中选择了死亡或自我流放,对于异域空间的选择体现了她们对于身份的困惑。小妹尼娜选择彻底忘记并远离唐人街,去往东岸的大都市纽约生活;二妹安娜采取的方式则最具毁灭性,她选择跳楼自杀,给家人带来了难以言说的伤痛。她们之所以远离或放弃唐人街,背后的原因都各不相同,但都表现出在身份选择上的困惑与迷惘。她们在美国出生长大,其思维方式和意识形态已经完全美国化,在家中不可避免地会与中国父母产生激烈的矛盾冲突。同时,她们的身体特征,如黄皮肤和黑眼睛,使她们在外无法摆脱种族歧视的阴影。这种夹缝式的生存状态使她们不仅经历了生理错位,还经历着心理错位和身份迷失。

小妹尼娜是一位逃离者,相较于家里的其他成员,她更趋向于美国的主流社会,她对中国文化的反感最为深刻,对中国传统的不屑与排斥表现得也最为直接。她无视父母的震惊与愤怒,毫不在意地在父母面前坦白堕胎的事实,对他们的呵斥充耳不闻。她摒弃了中式的餐具筷子,“用叉子在盘子里吃米饭,现在只用筷子插头发”(30)。对于尼娜而言,唐人街会让她想起幼时家中经济的困窘,她认为那儿的“生活太苦了”,“在那儿吃饭”总感觉要“回到家里去缝裤边儿,或者回去组装收音机零件”(29)。同时,唐人街也会让她想起父母关系的不睦、无法言说的伤痛以及格格不入的社会关系。因此,尼娜选择远离压抑的唐人街,从西海岸的旧金山搬到远在东海岸的纽约,成为了一名空姐。空间上的距离也象征着尼娜希望切断自己与所有中国传统文化、消解自我华裔身份、彻底融入到美国主流社会的强烈愿望。

尽管尼娜通过遗忘的方式来逃离唐人街,但她却很难与唐人街的一切做彻底的切割。透过莱拉的观察,作者告诉我们尼娜的这种逃离并没能给她带来理想的生活状态,“我总是想,尼娜做得最好,因为她逃离了日复一日,每分每秒都要面对的一切……但这次我去纽约,却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我看到尼娜仍在受着煎熬”(29)。莱拉还是能够“感受到尼娜内心深处的孤独”(135)。尼娜为自己的自我放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不得不独自忍受由于远离家人而造成的情感上的疏离,以及自己内心中的孤独空虚。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真正摆脱传统和家庭。对于尼娜来说,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她逃离了华裔社群,却也不能真正地融入美国文化中,因此伴随着她的逃离,她身份上的迷失和困惑从未消失。

二妹安娜则选择了死亡这种最为毁灭性的方式来逃离唐人街。表面上,安娜是爱情的殉葬者。她与西班牙裔男友奥斯瓦尔的爱情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但她不愿意听从父亲的命令,更不愿遵照中国传统文化去牺牲爱情、做孝顺女儿,于是她离开唐人街,靠吸毒逃避现实,但最终选择跳楼自尽。究其更深层次的原因,作为家中“中间的女儿”(165),安娜似乎陷入了所有的麻烦之中。当她面对家人时,她无法表明埋藏于心底的真实感受和愿望;但走出唐人街,她也并不感觉舒服。“即使是和奥斯瓦尔多的那帮朋友在一起,她从没有认为自己真正融了进去”(204)。空间的不适感体现了她对于身份的困惑,也成为她面对外人的难言之隐。小说中作为中国性意象符号的唐人街被建构成了一个巨型的压力网,家庭、鲑鱼巷和整个唐人街的历史与现实相互交织,摧垮了有强烈家庭意识的、生性乐观的安娜。

安娜离开的时间和地点也具有特别的意义。安娜选择临近新年的时候,在伊迪斯·伊顿学校旁边的南平园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首先,新年意味着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始。安娜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唐人街,“总是觉得自己像被卡住了,动弹不得”(165)。安娜卡在父母阻挠与自由爱情之间,卡在华裔和白人家庭之间,卡在自由独立的美国女孩和温顺乖巧的中国式女儿之间,卡在唐人街内和唐人街外之间。于是她试图结束这种夹缝之中的生活状态,通过结束生命来逃离眼前的“旧”的生活。另一方面,从字面上理解,“南平园”是类似“和平花园”(15)的意思,尽管对于她的家人来说,“南园是不吉利的地方,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15)。而她选择跳楼的楼层“十三”和她们家乡方言里的“拾生”(to live)谐音。由此可见,安娜的纵身一跃,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生。

小说中的安娜和尼娜是第二、三代美国华裔移民的缩影。她们在寻找自我身份的过程中,选择了较为极端的方式来结束生命或放逐自我,以此在唐人街传统空间和美国其它空间中寻找出路。当大姐莱拉亲眼目睹了两位妹妹的生存困境后,她开始诉诸第三种更为理性合理的方式。

三、移居边土与当代华裔身份定位

小說的叙述者莱拉在亲眼目睹周遭人的空间境遇后,最终在出走和坚守之间做出妥协,选择在华人社区与白人社会接壤的边土地带生活,体现了兼容并包的文化态度,并完成了她混杂性文化身份的建构。莱拉试图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空间中寻找契合点:一个是与家人共同生活的鲑鱼巷(Salmon Alley),另一个则是男友梅森在教会区 (Mission District)的住处。鲑鱼巷位于唐人街内,这里有嘈杂的街道、日夜轰鸣的制衣机器和血汗工厂,承载了莱拉所有的童年回忆。而教会区则是旧金山重要的拉丁美裔的聚集区,有少量的华裔移民也生活在此。高度混杂性的种族、语言和文化存在于教会区,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即连接唐人街和美国白人主流社区的“边土地带”。

美国奇卡纳女性主义理论家格洛丽亚·安扎尔杜瓦(Gloria Anzaldua)在其奇卡纳女性主义理论①开山之作《边土:新混血女性》(Borderlands / La Frontera: the New Mestiza)中将这种混杂之地称为“边土”(orderlands)。她认为,“只要两种或多种文化并存,不同种族的人同时生活在同一地域,上、中、下不同的阶层相互接触,或者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缩小,关系逐渐亲密,边土就会出现”(Anzaldúa  序言)。而生活在边土地带,也意味着身份的多样性和流动性,人们不断地在不同的族群中寻找归属感,这个过程既充满痛苦,也满载快乐。安扎尔杜瓦认为,“生活在边界和边缘地带,保持不断变换的、多重的身份的完整性,就像漂浮在‘相异的成分中。我感觉到我的某些能力和意识中休眠的区域被激活,复苏了”(Anzaldúa  序言)。事实上,边土地带也同时构建了一个第三空间,能够激发人潜在意识的觉醒,让人充满对无尽可能性探究的欲望。安扎尔杜瓦认为,行走在不同的文化中,女性应该“培养一种对含混(ambiguity)的包容心态”(Anzaldúa  79),即 “新混血女性意识”(New Mestiza)②。在小说中,边土地带不仅是实体的地理空间,更是不同种族文化相互交织作用的文化空间。莱拉和男友梅森不时往返于鲑鱼巷和教会区,便是在跨越边界、迈入不同的地理、种族和文化空间,试图在边土地带为其流动性的身份定位,同时也是在解构/建构他们与唐人街及其它文化空间的关系,书写他们的混杂身份。

小说中的教会区作为唐人街与美国白人主流社区接壤的边土地带,同样也是不同话语和文化身份进行协商的混杂性空间。从地理空间意义上来说,生活在边界上的华裔,能够始终与唐人街保持一定的距离,进而对华裔的生存环境进行更多的理性反思。而从文化意义上来说,边界是多种文化的杂糅、交汇之地,也是一片中介、罅隙的空间,消解了第三世界/第一世界、中国/美国、中文/英文、男性/女性等的二元对立。

对于莱拉而言,边土地带为莱拉化解中美空间冲突提供了缓冲,她努力使唐人街所代表的“中国性”和其他空间所代表的“美国性”实现融合。莱拉决定从鲑鱼巷搬到男友在教会区的家,一方面是她渴望逃离父母婚姻不幸给家里制造的紧张压力,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她想要自由独立、不受约束的愿望。这种逃离唐人街的强烈欲望,也让她寄希望于远在澳大利亚的生父,盼望利昂出海回来后“能带回我父亲的一些消息:一句话、一张照片、一个表示,一些能把妈、鲑鱼巷和唐人街和我分开的东西”(伍慧明 218)。当然,利昂并没有给她带来所期盼的消息,而莱拉在成年后也终于离开了鲑鱼巷。她的离开并没有切断她与唐人街的种族关联,这种地理空间上的距离感反而拉近了她与唐人街的心理距离。 然而,当妹妹安娜跳楼自尽以后,莱拉决定暂时搬回鲑鱼巷,抚慰家人,并担有维系父母情感的重任。对于莱拉而言,从教会区搬回鲑鱼巷的经历,让她能够以建设性的视角来审视华裔移民的唐人街家园,从而对其父母常年的抱怨与不满增添了一分包容,最终与自己的美国身份达成了妥协。莱拉就职于唐人街的伊迪斯·伊顿学校,担任社区关系专家,其工作职责是搭建家长与学校沟通的桥梁。她的大部分学生都是新近来美的移民,大多是低收入的体力劳动者,如“看墓地的、缝纫女工、洗碗工、看门人和餐馆服务员”(16)。对于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华裔移民,莱拉清楚地认识到了他们生活的困境。“杂乱不堪的房间,无聊乏味的生活,这一切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每天的生活除了谋生和养孩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内容,一切都是那么艰难”(17)。莱拉同情他们的生活境遇,也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如帮助他们给税务官打电话,或帮忙给失业机构写信等。这些事情却是莱拉以前最为憎恶的,她曾经“讨厌排队:社会保险局、残疾人救济会、移民局,最讨厌的是替妈和利昂说话、做翻译”(18)等。而现在,作为曾经在唐人街外生活过的“局内人”,莱拉已经在穿越边界时克服了幼时的心理障碍,她不再为华裔女儿的身份而感到羞耻或忿恨,而是为她的同胞们协调、搭建了不同文化、语言沟通的桥梁。

莱拉的生活轨迹折射出唐人街边界的复杂性和混杂性。莱拉经历了与唐人街的分离和回归,但她在回归的过程中理解了华人移民过去的历史,并决定带着历史记忆,积极构建美国华裔的新身份。“莱拉已经懂得在她面前的选择不是当华人还是当美国人,而是她可以带着变化不定的混合传统生活,它容纳她的经历和传统的所有方面”(杰夫,《序言》 6)。莱拉所处的时代和她的中西双重文化背景使她找到了自己混杂的身份定位,实现了自己的身份认同。

有学者认为,“人在空间里最能呈现其生存的状貌与意义,所以从空间的角度来观察人的生活与环境,就是理解人的最好的办法”(金明求 8)。小说《骨》将唐人街混杂的空间格局与华人移民及其后代与空间的关系一一展示出来,反映了几代美国华裔的身份变化。小说女主人公莱拉最终打破了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之间的二元对立,在出走和坚守之间做出妥协,选择了华人社区与主流社会接壤的边土地带,以一个高度杂糅的空间,消解了中国与美国、中文与英文、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小说将边土地带作为隐喻,表现了莱拉所代表的当代美国华裔青年混杂的文化身份定位。

注释【Notes】

① 奇卡纳多指有政治意识的美国墨西哥裔女性。

② Mestiza原指西班牙与印第安的女性混血后代,安扎尔杜瓦在这里将墨西哥裔女性称为New Mestiza,亦可译为“新梅斯蒂扎”。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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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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