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融与徐玑诗歌的清冷特色论析

2019-10-10 08:08谢林玉
文化学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末世淡漠世事

谢林玉

《宋诗史》载:“作为一个朝代的末世,晚宋与晚唐的社会环境甚为相似。”[1]晚唐、晚宋都处于末世离乱的状态,较为相似的社会背景,使得文人的心理上产生相似的感慨。不同朝代与不同人生经历,又会使文人的这种相似的感慨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这些异同交织在一起,使得他们的作品呈现出“同中有异”的现象,吴融与徐玑的诗歌正是这其中的两个缩影。吴、徐二者诗歌俱透露出一种清冷之感,但二者的清冷却是不同的,这与他们的人生经历以及人生态度等是息息相关的。

一、漂泊流离与薄宦羁旅

(一)吴融:人欲归时不得归

吴融(850—903),字子华,越州山阴人。《全唐诗》中记载其经历:“……昭宗反正,造次草诏,无不称旨,进户部侍郎。凤翔劫迁,融不克从,去客阌乡,俄召还翰林,迁承旨卒。”[2]吴融的一生如晚唐一样,起伏不定。多次官居高位,亦多次被贬。这种颇具波折的经历对其诗作亦有很大的影响。

吴融漂泊流离的经历,在诗作中多有体现。如其《灵池县见早梅》一诗,此诗题后有一小序:“时太尉中书令京兆公奉诏讨蜀,余在幕中。”[3]由此序可以看出,此诗正是写于其跟随韦昭度讨蜀期间,此次讨蜀是以失败告终的。吴融诗歌中“一寸乡心万里回”与“待勒燕然归未得”,应是其这一时期生活的真实写照,战事未定,欲归不得。

这种羁旅他乡、欲归不得归的情感几乎贯穿吴融的一生。如《忆街西所居》:“衡门一别梦难稀,人欲归时不得归。”[4]这是其离开长安后,回忆在长安街西的居所,忆及往昔,充满了欲归不得的无奈。仕途的起伏导致人生的漂泊流离,此类经历也使其诗作中含有无奈而带上清冷色彩。

(二)徐玑:初因薄宦成羁旅

徐玑(1162—1214),字文渊,一字致中,号灵渊,永嘉人,有《二薇亭诗集》,存诗一百六十六首。与徐照、翁卷、赵师秀并称“永嘉四灵”。

与吴融曾多次官居高位不同,徐玑一生并没有做过大官,官职还是受其父“致仕恩”所得,对于以求取功名为目的的文人来说,此种人生经历并不能算作是得意人生。《渌波亭寄泊晨起有感》:“初因薄宦成羁旅,忽伴轻鸥落渚汀。安得数年居此地,待须长日补骚经。”[5]

“薄宦”一词当可作为其生平写照。徐玑的为官经历,多在州县之间,且他为官清廉,因此说是“薄宦”毫不为过。作为一个文人,在州县之间沉浮,这种不得志的道路亦是可称为羁旅的。

二、二者诗歌思想内容的清冷表现

吴融所处的晚唐,对末世离乱的无能为力与及时行乐的社会风气,使得大多数文人借沉湎声色或放浪山林来排遣情绪。而徐玑所处的南宋亦是如此,理想得不到实现的文人们开始逃避现实,逐渐磨灭心中的理想与壮志。因此,他们的诗中都充满对宦海旅途的感慨,无力改变动荡世事的思想亦充斥其中,二者诗中这两种思想的表达,不免有些消极,但恰恰是此种微弱的消极,给他们的诗作增添了清冷的特色。

(一)对宦途的感慨

吴、徐诗歌中都既有关注时局民生,又有意欲归隐的思想。这是千百年来文人们俱有的矛盾情感,其二人也不例外。结合二者所处的时代与各自的经历,这样的情感具有共性的同时,又存在差异。

吴融的诗歌中,掺杂着欲隐又忧时伤世的矛盾思想。他想要超脱世外的生活,诗中“武陵源”“庄叟梦”的表达时有出现,但屈原式的忧国忧民情感亦多有表露。如《早发潼关》:“宦游终自苦,身世静堪观。争似山中隐,和云枕碧湍。”[6]表达了诗人苦宦欲隐的思想。再如《谷口寓居偶题》:“不能尘土争闲事,且放形神学散仙。”[7]想要放下尘世纷争,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但在《自讽》一诗中,他又自比屈原,发出“从来不解长流涕,也渡湘漓作逐臣”[8]这样的感慨。屈原作为忠君爱国的典型,其自比屈原,既可以看出其忧国忧民的思想,亦可以从中体会到其政治理想与道路受挫的苦闷。

不过,如薛亚军在《追求与幻灭:晚唐士子科举心态的文化透视》一文中所说:“晚唐文人的避世情怀仅是无奈的遐想、心灵的姿态,实际很少付诸行动。”[9]吴融的这种仕与隐的挣扎,亦仅是在其不得志的宦途中发出的感慨,其并没有诗中所写的那么豁达自在,诗人对仕途的追求终归是大于归隐的。

较之做过高官的吴融,徐玑的官职可谓卑小,因此其诗中更多是对自身官微的自嘲,这种苦闷萦绕心中,反映到诗作中便形成郁郁不得志的思想感情。如《年家生张主簿经过相寻率尔赠别》:“佳阙东南少,卑官远近行。”[10]一“卑”字说明其官职低微,也表达出了他内心对于这种状态的自卑,无法施展抱负的苦闷。不过虽有卑官情绪,有不得志的苦闷,但徐玑并没有沉浸在此种苦闷中无法自拔。如《赠赵师秀》:“薄宦归来隔几春,清羸还是旧时身。养成心性方能静,化得妻儿不说贫。”[11]“薄宦”二字依旧表明其官职低微,从“养成心性方能静”却可以看出其已经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开始自我化解愁绪。

如果说吴融的欲隐思想、避世情怀仅仅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遐想,徐玑则是在途中经历思想矛盾与冲突之后的自我顿悟与开解。他的静,是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是吴融一般的暂时的休憩,而是随着时间流逝长久的沉淀。从这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带给二者诗歌清冷特色的原因已经有所不同的了。

(二)对世事变幻的无力感

除了对宦途的感慨,吴融、徐玑二者诗中对于古往今来,世事变幻的态度,也是值得注意的。

吴融《题延寿坊东南角古池》:“雨细几逢耕犊去,日斜时见钓人回。繁华自古皆相似,金谷荒园土一堆。”[12]诗中流露出诗人看似旷达,实则是面对世事的无奈之感。“繁华自古皆相似,金谷荒园土一堆。”繁华终究会褪去,旧景也会荒芜。人在世事变迁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华清宫二首》其二中亦有此种无奈之感:“无奈逝川东去急,秦陵松柏满残阳。”[13]无论曾经有多么辉煌的光景,随着水东逝,一切繁盛都会消弭。

徐玑诗中亦有对世事无奈的看法,如《书同安旧酒家壁》:“榕阴绿满驿程边,驻马难寻旧圣贤。只有好山横迥野,不论朝暮带轻烟。”[14]路过往日去的酒家,当时一起的旧友已难寻,唯有周围的山野,无论时间如何逝去,都不改旧时模样。此种时移世异的感慨在其《登滕王阁》中亦有体现:“自古舟船城下泊,几人来此望乡关。”[15]时过境迁,又有几人记得前人前事。

吴融与徐玑二者诗作中对世事的无奈之感,与他们所处的末世特定环境是息息相关的。动荡的社会、起伏的宦途,令他们已经对世事产生无奈之感,诗中描写世事变幻,即表现出此种情绪无奈之感,形成一种末世清冷与淡漠的诗歌特色。

三、二者诗歌清冷特色的形成与差别

(一)末世清冷特色的形成

许总在《唐诗史》中认为,唐末诗歌总体呈现出一种“淡漠情境的表现及其平庸化趋向”,并认为:“淡漠情境固然主要体现于隐居生活题材之中,但作为一种时代性基调,它实际上又表现为多样的方式,大体而言,约有咏史怀古、应答酬唱、狭小视界诸方面。”[16]从吴融的作品来看,其在诗歌创作中亦是存在这种“淡漠情境”的特点的。无论是前面说到的感慨世事变幻的作品,诸如《过华清宫二首》等,还是下面提到的表现出其视界狭小的具体诗作,都存在此种特征。

吴融诗作中,描写多浅白直畅,无过多寄意。如其《溪边》一诗:“溪边花满枝,百鸟带香飞。下有一白鹭,日斜翘石矶。”[17]写溪边之景,花、鸟之态,诗意之浅白足可见。再如《杨花》一诗:“不斗秾华不占红,自飞晴野雪蒙蒙。百花长恨风吹落,惟有杨花独爱风。”[18]单单吟咏杨花,并无寄托。沈祖棻《唐人七绝诗浅释》对其这样评论:“……如果只是单纯的咏物,则往往不免陷于小巧,初看似乎新颖可赏,细玩则缺乏余味,如此诗即是。”[19]可见吴融的诗作确实有着视界狭小这一特点。

而在《宋诗史》中,许总认为“四灵”诗歌具有“敛约性情与清冷意趣”[20],并认为他们选择的逃避现实的方式,使得其眼界狭小,题材寻常。徐玑等人在创作过程中,取材俱偏向日常生活,所选意象亦是常见之物事。如其《秋行二首》其一:“戛戛秋蝉响似筝,听蝉闲傍柳边行。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浪细生。”[21]听蝉鸣,伴柳行,诗中所描绘的仅是普通的日常生活,所形成的特色亦偏向于清冷。

诗歌的淡漠与清冷特色是与作者创作过程中所选题材相关的。吴融与徐玑二者在诗歌创作中选取题材喜好日常细微之情景事物,使得他们的诗歌形成此种淡漠清冷之感。

(二)二者诗歌清冷特色的差别

虽吴融、徐玑二者诗歌都存在一种末世的清冷特色,但二者还是有一定的差别的。

吴融的末世清冷是晚唐诗衰世之音的一种,是把视角聚焦于繁华世界,形成“华丽的寂寞”“喧闹的孤独”,在尘世(仕途)中挣扎而不得解脱的苦闷。他还带有白居易式“于仕宦升沉之际,悲喜辄系之”[22]的影子。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中《吴融侍郎文笔》一文记吴融事:“为僧贯休撰诗序,以唐来唯元、白、休师而已。”[23]可见,吴融诗受到白居易的影响很大。吴融诗作的此种特点在我们前面所提到两首《自讽》诗中亦有体现。其虽发出“世路升沉合自安,故人何必苦相干”[24]这样看似潇洒自在的感慨,但其另一首中亦有“从来不解长流涕,也渡湘漓作逐臣”这样表明郁结于心的诗句。

“四灵”是学晚唐诗的,但他们的诗作与真正的晚唐诗还是有区别的。他们的诗中少了贾岛、姚合诗中悲苦的阴郁之感。徐玑的清冷是把目光投向代表清静的自然世界,他所描写的清冷带有一种“地僻春独静,人闲日自迟”[25]的闲适清静。如其《新凉》一诗:“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26]在这首诗中,丝毫感觉不到诗人的愁苦,所写景与情,都给人一种清新自在的感受,画面的细致描绘与意象的巧妙结合,使人如同真正置身于山野之中。这种清新闲适的情境,在其诗作中还有很多。

从二者的诗作中可以看出,徐诗比吴诗多了开朗,表现也更为积极豁达,虽也忧时伤事,但已经没有吴融式的不能开解之感。这与时代变迁、士人观念的转变是有关系的。吉川幸次郎《宋元明诗概说》一书认为,宋诗的人生观实际上是对悲哀的扬弃:“通观宋人的诗,首先感到的是悲哀的诗少。有的即使吟咏悲哀,但也留有某些希望,不是走到绝望。这是因为宋人多角度的观察使他们明白地感到人生不是只有悲哀的部分。”[27]因此,二者诗作虽俱有清冷淡漠之色,但从更深层次的表达及情感、身处异代的具体环境来说,还是有较大的差别的。

四、结语

作为晚唐晚宋的仕宦文人代表,吴融与徐玑身上都有传统文人所无法摆脱的家国忧思与自我放达的矛盾,这使得他们的诗作缺少如盛唐诗歌的活力,带有清冷的特色。处于不同时代、担任不同官职的吴融与徐玑,其诗作中的清冷特色又具有一定的差别。随着时间的变化、朝代的更替,文人对于自我愁绪的开解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吴融与徐玑诗作中清冷特色的形成与差异,可以看作是他们所处两个时代的文人自我开解的小小缩影。

汉 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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