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留绮思安娜堡

2019-10-18 02:46张逸
书城 2019年10期
关键词:安娜文学

张逸

安娜堡(Ann Arbor)这个名字,好像雾罩中三角帆船队的侧影,渐渐在我的意识里靠岸。两百年来,它主要的建树便是为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充当补缀,让人一望便知其作为主校区的傲岸不俗;除此之外,由于这个小城并无打造奇观名胜的热望,它多少还处在寂寂无闻的境地。

二0一七年七月,我背着一沓访学文书在底特律机场落地,空气稀薄、干燥。夏日的松杉绿得谨小慎微,在随处可见的斜坡上值守;一种闭锁难解的气息涌向我们的车辆。所到之处,是失去所指的路名,沉默的街道和白蒙蒙的院墙。云层异常丰厚,而天空过于耀眼,以至于—在这为初来者提供幻想与耽溺的安娜堡—时间迁延的线状也仿佛与别处不同。

这就是它最先展开的布景:几乎是在寂静的底色中安插着庭院、平房和隐蔽的超级市场。当地人前来招呼的语气也是失真的,仿若按部就班于机械程序:严格、礼貌、不费力气。户外,在功能上别无二致的各色公园内,永远会有空荡的滑梯、秋千和沙池—并无多少好动的来客供其接待,稍有父母的交谈和孩童的嬉笑,又总是被更大的白频率吞没……这些稀疏的细节,构成了我在安娜堡一年旅居生活的起点。它赐予我的首要印象,便是这种难言的空洞;它所突出的昏朦,使我觉得有如徘徊在一个遥远空幻的静修所的边界。

不过,暑假一去,随着占据城市深处、辐射整个州域的密大校园的焕然苏醒,安娜堡也以令人愉悦的速度和丰盛的多样性显影而出。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正是校园内部空间的开放贯通:各个楼台系所迎来送往,师生都到了最饱满的时候,即使漫长的休假让钟楼围廊失去了几分神韵,它们现在也都重新投入工作。各个层面的迎新会、各个环节的圆桌讨论、各个级别的讲座及工作坊—对知识的好奇将你送往所有的主题,人会迷失在一个个特殊、陌异的学术沙龙里,而不愿在过去织就的知识链中受束。

这种“特殊”和“陌异”,密大学生早在奥登那里就领受过。一九四一年秋,对纽约仍有诸多留恋的奥登,来到这所“庞大的男女共校的中西部大学”,履行其一年的執教契约。由于秉持“诗人当离其授课内容越远越好”,他在此地讲课便以“欧洲文学中的命运与个人”为题。在那神圣的古典文学的祭坛上,奥登第一堂课就穿了格纹衬衫和牛仔裤,脚上则套着家居拖鞋。他坚持教学方面的古怪原则,比如杜绝学生做课堂笔记,理由是“人与人不可能就某个具体问题真正达至沟通,因而也就没有做笔记的必要”。此外,他还请学生在德、法和拉丁语中任选一种从未涉猎过的语言尝试翻译,其间唯一可借助的是“字典和他们自己心智的力量”。他还给学生布置作业,请他们把诸如弥尔顿的《利西达斯》这样的长诗背诵下来。这些近乎苛刻的要求,无疑属于完备的心灵训练的一部分。即便觉得不公,那届走运的英语系学生—著名的非裔诗人罗伯特·海顿(Robert Hayden)位列其中—仍然声称,奥登起先带来的“震惊感”最终化为“困惑之余的欣喜”。有意思的是,在如今一门名为“诗歌何为”的课上,热忱虔诚的朱利安·列维森(Julian Levinson)教授也把背诵长诗(连标点符号也不能出错)列作期终考试的选项之一,只不过篇目换成了艾略特的《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我在古雅的密歇根剧院(Michigan Theater)大堂举办的迎新会上,初识了在今日英语系领航执事的大部分教员和研究生。哪怕这个聚会以四处走动的攀谈叙旧为主,且在墨西哥烤串、罐头及啤酒间展开,我还是不可能不注意到,人们精神矍铄,侃侃而谈,把对话间的灵感和相互尊重置于社交的主要内容之中;对举止风貌的修为即使在全球范围内不均匀地衰落下去,在这里仍被奉为圭臬;而且,每个人不仅自己充满生气,也使你以前所未有的兴致投入进去。我的合作导师吉莲·怀特(Gillian White)尽管姗姗来迟,却使我初始的体会得到强化。她将我介绍给那方小圆桌的左邻右舍—回归教职的诗人、自觉无药可救的编剧和一位颇具大将之风的女理论家—正是在那里,开始了我当时未能捕捉其意义的另一种生活。这是不可多得的转向,作为一名访问学者,我没有在这里等待远航的机会,却出乎意料地突然抵达了一片新地。

很快,急管繁弦的学术活动使大家进一步圆桌共坐。实际上,秋学期甫一开始,校际的学术往来亦达至鼎盛。尽管其名校光环已足具引力,却是以真挚的思想和开阔的风格礼待到访的学者。每个讲座或工作坊都堪称厚重,会前会后,开卷海纳,对听众阅读体量的要求远远超过讨论的正题本身。这种时候,在学术上自知浅陋的焦虑和要求受训的渴望就总是如影随形。或者说,这些沙龙在整体上呈现出的明快速度,既极具冲击力,也颇令我兴奋。这“速度”既是指人们在使用英语时所闪现的迅疾的智慧,更是指诸多思想建构在研究图景上的前沿化。因而这“速度”也是“规模”“容量”和“水准”的同义词,它们反映了密大人文学科,作为学术话语输出源头的基本模式和自我预设:面向全球、接纳危机;在复杂的历史与今日世界的社会政治、艺术与科技等问题之间,打开跨学科的阐释空间。其功绩在于通过“文化研究”的显学回到文学,动用任何具有说明力的要素(实例、语汇、媒介、历史意识)来与文学对谈,措辞宏大,却不失精确。仅举几题或可略得概览—从“现代主义与玻璃时装”到“云时代的数据安全与文学隐喻”,从“奥斯汀的私家地图:十九世纪的出行与旅游”到“书写自闭症:论修辞学与神经病学意义上的酷儿理论”—浩瀚则已,却又在小题和细节处勾留充盈。在这些讨论中,文学的精妙与权威被重新照亮。很显然,作为社会科学家和人文学者,这个丰产的群体依靠的是不容低估的底蕴,是在出色理解文学的前提下,把精神触觉伸向了更广博的领域。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那无须为之辩护的内核—文学—被琢磨得更加通透;而他们那嘈嘈切切的语声,无不是自信于毅力、勤奋工作和拥有持久想象力的明证。

或许,应当把这种底蕴和生机,部分地归功于另一个恰合的名字:布罗茨基。一九七二年七月,流亡者布罗茨基在安娜堡获得安顿—《小于一》就是题献给密大斯洛伐克语系当初替他交涉入职的卡尔·普洛夫(Carl Proffer)教授的。作为奥登艺术的见证者和继承人,布罗茨基延续了前者的希望,验证了他的预言,甚至诉诸英语写作,以求不要降低他“精神运作的水平”和“看待问题的层次”。

在密大执教近十年(1972-1981),由于前无教学经验、英语又未至通熟,加之文学见解异常偏激尖刻,布罗茨基常搞得学生人心惶惶,在课中陷入“如沉积物般的无言”之中。这位糟糕的讲课者提倡,一个真正爱诗的人至少要将一千行诗句铭记于心,而他自己则在倾听完某博士生的学术大论后,仅以一声“喵呜”作为回报。不过,此人尽管孤傲而难以相处,却因其身上“强劲的异国精气”以及“持异见者的英雄主义”颇受安娜堡人的拥戴。他在密大拉克汉姆礼堂(Rackham Auditorium)的第一场读诗会,由美国著名诗人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当时是英语系驻校诗人)亲自上台协助翻译,足见其分量之重。

但真正让布罗茨基备受称道的,是他作为“文学守护人”的存在(tutelary presence)。用一个密大学生的话说:“他让文学和写作变得如其所是的重要,这能抵消他在我们身边走过时,对我们投下的轻蔑和粗蛮。”在安娜堡,布罗茨基让诗歌的盛名得到重塑,并在年轻人的心灵中点燃火焰。这种努力,其实在他作为演讲者的诸多论见中一以贯之。比如,他一九八七年获诺奖后,曾被邀请回到密大作当年的毕业典礼致辞。作为对年轻人的馈赠,诗人以西奈山的隐喻为题,仿拟“十诫”,分享了六则人生信条。其中第一条便是“保持语言的精确性”:

要时刻关注你们的词汇,并尝试增加你们的积蓄……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你们尽可能充分、精确地表达自己,总之,就是保持你们自身的平衡。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日积月累,最终会导致神经官能症。每一天,人们的心理都会发生很多变化,但人们的表达方式却往往一如既往。表达能力落后于体验。这对心理会有不好的影响。

从生活效用的角度—在精神的成就与愉悦之中—为语言正名。尽管该忠告似为预防心理崩溃,最后鼓励大家阅读诗集,并拿起字典(因为字典“到处都有”,而且与看心理医生的花费比起来“相当便宜”),我们还是在感性的细节中,看到了布罗茨基对语言的激情与信仰。这种信仰本质上与道德和伦理相联。在一九九一年当选“美国桂冠诗人”的演说中,他甚至提出关于诗集零售、生产、出版等方方面面的建议,以期扩大诗的实际覆盖率,而把其对立面,即“社会自身的语言”和“政治家、商人和骗子的语言”的使用降到最低;除了大力呼吁诗集“应该像加油站一样无处不在”“应该以低廉的价格提供给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以外,他还不无动情地推举诗歌为“我们的人类物种和遗传学目的,是我们语言和进化的灯塔”—这种朝圣者的措辞,不偏不倚,将诗歌从现代的艺术自治中还原,径直嵌入生物学和社会学的功能结构中,它提醒我们,我们始自很远的地方,从那里开始,诗就担负着人类进化中“治愈痛苦”和“唤起欢乐”的要务;“灯塔”二字除了将诗垒筑到足够高的位置,也发出了只属于诗的不可消融的光亮。这里,诗人感到责无旁贷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消解他所置身的社会对诗歌的敌意。因而,当他在同文中挖苦当今社会在偶遇诗歌时仿佛“坐上了一列失控的火车”,与其说是刻薄的戏谑,莫如说提供了一个具体的视点,使我们和那些走在校园里被他辱没的密大学生一样,对待现实时得以直面,受到提振,并进而逾越。

这种别处已经暗淡了的虔诚,这种在时代的喧嚣中仍未消泯的庄严的渴望,如今仍在为密大英语系乃至整个安娜堡的文化现实生活提供滋养。在安娜堡,城市与大学具有拓扑学上的同构性,前者遵照后者运行,从后者中拓伸,后者则是驱动前者的引擎。這一点,可从作为英语系机杼的文学课中获得见证。这些课程注重文学的对话性,主动成为当下文化话语的环节本身。除了使文学的内涵与外延获得重估,文学与音乐、美术、摄影和电影的历史关系也被重新描述;小说与诗的文本空间被再度组织,从创作、阅读到批评机制都被推入多媒互动的联盟中。为了回答文学的问题,就必须去到美术馆、博物院、书店、剧院和图书馆(荣获北美鲜有的“五星级图书馆”荣誉的安娜堡公共图书馆,设有五个分馆,分布在各个社区,当地的市民皆可就近获得服务)—很自然的是,安娜堡的城市地理、机构体系及事件日程的策制,都吻合这种巡程的需要。

当我们在课上以“后个人主义”切入克劳迪亚·兰金(Claudia Rankine)的诗集《公民》(Citizen),并通过诗集文字的明确链接,收看了一段由诗人和丈夫共同制作的网页视频后,即得知她将于两日后在密歇根剧院参加一场对谈,话题围绕《公民》的戏剧改编,提出以剧场形式展开种族交锋所能预见到的诸种前景。这场对谈当然不是为了配合课程进展所设,但面对诗人(也是视频制作人)从象征阈限中跳脱而成为一个现场的对话者,这种经验如果还谈不上奇巧,起码带有极强的启蒙意味:一方面文学需要坦然自若,承认其与别种艺术形式的界线已相当模糊;另一方面,安娜堡显然能够胜任成为诗之灵感与密度的接纳地,成为这种新人文图景的编织者。在吉莲的课上,读完安妮·卡森(Anne Carson)的《玻璃、反讽与上帝》(Glass, Irony and God),再由前者擎着电筒引领,造访夜幕下诗人半年一住、轮廓简绝的大理石别墅,其仪式感引人入胜。

另有值得一提的是,文学课的教学大纲上会频频出现密大美术馆(UMMA)的名字。理论上讲,诗与画的相遇能在阐释方面唤起无穷的透镜效果,这样的事应当时常发生。但真正到了上半节课教授讲解结束,离开安杰楼(Angell Hall),步行五分钟行至美术馆开始下半节课的时候,真正到了潜入美术馆仓房,看到由课程主题所统御的不同画作,通过伶牙俐齿的工作人员遴选,一张张呈现上来的时候,你便不可能不意识到这种体验的难能可贵。其中,形式因素受到了强调,即鼓励审美的独立性,把对事物的理解从惯例和规则中解放出来,让学生尽可能在一手资料中触类旁通,放弃预设而自己找到实证;其对于美的参透是活的。当然,这种资源上的余裕,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难以想象,更遑论复制。

馆藏中有一幅二十世纪中叶画家莱斯特·约翰逊(Lester Johnson)的静物作品,当时的密大驻校诗人托马斯·林奇(Thomas Lynch)在此欣赏过,借题宣叙,写下一首诗,开篇即直陈对安娜堡城市生活的艳羡:

你生活在这样的小镇是多么幸运

有美术馆和来自印度的美食佳肴

还有播放着外语片的电影剧院

有研究生和长相俊俏的本科生。

几年前我常驱车半小时来到这里。

去沙曼鼓书店翻阅圣洁的纸本

这对我的写作颇有助益。

全诗其余部分所呈示的,是与安娜堡相形之下,毗邻小镇密尔福特(Milford)所代表的庸凡生活图鉴。两相对照,结成一组隐喻,为的是引出诗人在“没有为生活所累的生活”(安娜堡)和“生活”(密尔福特)之间,对前者的觊觎。其得以兑现的途径是,把“稀松平常之物变为某种庆贺”,即回到“艺格敷词”(Ekphrasis)中诗从画那里得到的启示:把日常静物变为写生作品,签上落款以达至“绝对静止的一瞬间”。这里,林奇把人类对创作的焦渴,以一个密尔福特市民对安娜堡的浪漫诠释相譬喻,其原因很显然:后者幽深迷人的细节、其智性达观的居民、其自成一体的生趣,呼应着我们本性中对理想存在经验的期待—安娜堡使我们从生活中收获,得见诗的酬报。

一九二一年,當时已颇有声名的罗伯特·弗罗斯特举家南迁,对向其支付了五千美元年俸的密大校长马里恩·伯顿(Marion Burton)说:“见你的手下将推崇艺术视为己任,让我很是惊喜。”而他自己亦是将“散发诗歌的气氛”作为效劳于安娜堡的主要使命—弗罗斯特是密大有史以来的第一位驻校诗人,他做过两届(正是在1924年第二次从新英格兰抵临此地前的某个夏日,他写下了那首再著名不过的《雪夜林边小驻》)。

假如我们愿意相信,诗的能量在安娜堡生生不息,那么失眠患者弗罗斯特在此生活时曾举烛漫游过的街区,以及因而写下的《与夜相熟》(Acquainted with Night),如今皆可供人凭吊。但安娜堡还有其他令人流连的地方。比如奇长的冬日,无数的下雪天所营造出来的现代主义的郁静;比如体育场里争得你死我活的橄榄球赛季,其极致的英雄主义走向;比如音乐、戏剧与舞蹈学院(School of Music, Theatre & Dance)长达一个半月的毕业展,教堂、美术馆、钟塔皆是展览场地,声乐、器乐、人体格律交相辉映、免费开放;又比如艺术市集(art fair),一年一度的消费主义邀请;夏季音乐节(summer festival)则津津有味,酒饮、乐队、电影,一帧接着一帧;此外,几次价格不菲的交响夜,与宝石香氛的老年人同席,仿佛坐在维多利亚的舷窗之外,仰首听马勒《第五交响曲》,看泱泱乐手在曲解中澄清;还有孩子们的天文馆、狂欢节游行、图书馆故事时间、老爷车展、徒步公园和农场动物展销会,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想到某日,独自驱车前往邻城伊普斯兰蒂(Ypsilanti)参加探戈舞会。正值礼拜五的晚餐时间,城际道路安谧明净,空无别的车辆。后视镜将退去的长路映入眼帘,路旁的麦垛、粮仓、野花攀附着的宗法式铁栅,皆在向晚的光晕下,纤尘不染。有时候我也感到,安娜堡亦有些美人迟暮的端倪,有它脆弱的临界点,也有让我因词不达意而感到窘迫的时候,但它始终没有我们在许多城市碰到过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倨傲。特别是在那一刻,在那小城的郊野上,时间、地点和场景的轮廓构成一种异轨,把我从常态中抽离—安娜堡如此私密地和我独处着,真切、熨帖,没有隔膜。

这当然是难得的奢侈。就像我在安娜堡所提供的日常生活中,不可复制地度过了一年。其中,彼岸的风景、某种思考和生活方式都不再是一个纯然的隐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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