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六）

□木匠

宋词人物

前文我们说到，在嫁给张汝舟之后，张汝舟很快就觊觎起了李清照随身携带的已所剩无多的几件古玩，并在索取不成时，竟对李清照从开始的冷眼相对、恶语相向，发展到了拳打脚踢。

可是李清照是谁？她可是十几岁就敢写诗反对“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对安史之乱的看法；25 岁就敢批评苏轼、柳永、欧阳修等人的词作不合音律，用词粗俗；三十几岁就敢写诗批评朝廷的南渡是胆怯、懦弱、没有气节的表现……虽然她现在已经年近半百，其独立、好强的性格，却也依旧不减当年。她岂是能忍得了这个的？

她毅然选择了与张汝舟离婚，但是宋朝的法律，男子可以随便休妻，而女子却不能随便休夫，除非这个男子犯了法。

于是，李清照又向朝廷举报了张汝舟当年在参加科举考试时，有作弊的行为（这是一个大罪，科场舞弊，等同于欺君），同时，请求官府准予他们离婚。

公众人物结婚不到百日，就提出离婚，不要说是在推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宋朝，就是放到现在，也是一个大新闻。当时，肯定也有人劝过李清照，你这么做，就算是这婚离成了，也会让自己身败名裂，毕竟人言可畏。但是李清照却是心意已决，这个婚是非离不可的！她是宁愿被世人议论，也不愿意委曲求全。

最终，一场官司下来，张汝舟被定了罪，发配柳州，除名编管。官府也准予了他们离婚，但还是依照宋朝的法律：妻告夫，不管理由多么充分，也要被判入狱两年。对于这条法律，李清照事先肯定也是清楚的，我们也由此可以看出她离婚态度之坚决。行文至此，笔者忽然想到，与李清照同时代的女词人朱淑真，也是身陷不幸婚姻之中，但就是没有勇气走出来，各种委曲求全，最后落了个抑郁而终的结局。相比之下，李清照的勇气实在是令人敬佩！

好在，当时有赵明诚的一些朋友为之斡旋，兼之李清照本身的名气，最后，她只被关了九天，就被释放了出来。

但是这件事还是成了李清照一生最大的污点，时人与后人在提起李清照时，也都绕不过她改嫁、休夫的这件事，当时就已有人在恶毒地评论她“晚节流荡无归”了。

这我们从她出狱后，写给当初为了她离婚打官司一事，而多方奔走的一位名叫綦崇礼的翰林学士的感谢信中，就可得到证明。她在信中写道：“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绍兴四年（公元1134 年）八月，李清照终于完成了凝聚着她和赵明诚无数心血的《金石录》，还写了一篇《金石录后续》（这也是古文里的一个名篇）。在这篇文章中，她不仅回忆了他们夫妻几十年来收集、整理、保护了上万件金石字画的历程，也回忆了他们夫妻情投意合，绝世无双的感情。她说：“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在感叹命运不公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一种豁达的人生态度。

后来，她的这篇文章传到了朝廷，再次震惊了朝野。士大夫们本以为李清照只是一个擅长写词的词女，没想到她的文章竟也能写得如此出尘绝世。富有感染力的文采，让人们无不对这位孤苦伶仃的寡妇，表示出钦佩和同情。李清照在经历了众多的流言和中伤后，终于再次坚强地站了起来，不仅重新获得赵明诚遗孀应得的待遇，也重新获得人们的尊重。

十月，金人联合伪齐（原宋朝的济南知府刘豫，叛宋后，在金人的支持下，建立的一个傀儡政权），又向宋朝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高宗被迫赴平江（今湖南岳阳）亲征。在高宗离开杭州以后，李清照也随着逃难人群，逃到了金华。

她的名篇《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这些都是她在金华时所作。直到翌年三月，金兵退走，李清照才又返回了杭州。这一年，清照已经52 岁了。此后，她便一直寄居在她的同父异母弟李 的家中，再也没有离开过杭州。后来，她又活了很久，直到七十二三岁时，才在贫病交加中撒手人寰。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老寡孤独，依附于弱弟（李 于史无传，大约就在杭州做个小官）的她，心中的凄苦，当也不难想见……

关于李清照晚年的事迹，由于资料有限，已不能完整勾勒出大概，只知她最后可能是死于绍兴二十六年（公元1156 年），或者更后。一代文学大师，晚年流落江湖，卒年几不可考，这也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悲剧！

又据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夫人孙氏墓志铭》云：“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这意思就是说：李清照晚年，曾有想将自己的一身所学，传授给当时只有十来岁的孙氏女，却被这个小姑娘以“才藻非女子事”为借口拒绝了。从这个故事，我们也可以推想出当时的那种社会风气——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李清照作为一个还不是一般有才，而是特别有才的女子，生在那样一个时代，其不被世人理解、又不为时代所接受的人生悲剧，同时也是时代的悲剧，也着实令人唏嘘不已、潸然泪下。

不知，当年那些漠然地围观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人葬礼的人们，可曾知道：今天下葬的，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那随风飘逝的，是一缕多么高贵的灵魂！她的逝世，对于你们的时代，乃至对于整个中国文学史来说，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损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