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后日本小国主义思潮探析

2019-10-25 01:58蔡亮
国际展望 2019年5期
关键词:中日关系

【内容摘要】  小国主义与大國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思潮,主要体现为指导一国不同的发展方向和政策取向的战略意图。从日本近代以来的发展过程看,其大国主义强调的是注重军事在国家力量和国际影响中的权重,甚至不惜走军国主义路线;而小国主义一以贯之的理念是反对军国主义,主张国家发展重心应集中于经济、文化等领域。尽管自近代以来,大国主义长期占据日本社会主流,但小国主义也始终在日本的思想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尤其为战后日本和平主义社会氛围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现阶段,安倍内阁奉行的是以解禁集体自卫权,修改和平宪法为特征的大国路线,与之相对的是以添谷芳秀的“中等国家”论和鸠山由纪夫的“去大日本主义”论为代表的小国主义。他们认为制约日本“大国梦”的根本因素在于日本国力不可逆转的持续衰落,因此批判安倍内阁的做法脱离了日本的基本国情。他们主张日本应从内心接受自身属于“中等国家”的现实国家定位。这样的观点一方面呈现出近代以来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历史承袭性,另一方面又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而从日本的未来发展趋势而言,小国主义或许为其指明了一条理性的前进道路。

【关键词】  小国主义  大国主义  安倍内阁  美日同盟  中日关系

【作者简介】  蔡亮,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上海,邮编:200233)

【中图分类号】 D831.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6-1568-(2019)05-0133-20

【DOI编号】 10.13851/j.cnki.gjzw.201905007

一、问题的提出

小国(small state)与大国(great power)之别一方面取决于综合国力的大小,有一系列如经济规模、领土面积、人口数量、军事力量、科技水平等数据指标可供参考;另一方面大小之别又属相对概念,大国通常指能充分影响乃至左右世界政治格局的国家,而小国的重心则局限于自身和与己有切身利益的周边一隅。[ 百瀬宏:「国際政治における大国と小国—その問題史的考察」、『国際政治』第25号、1964年、55頁。] 所谓“大者保天下,小者保其国”[ [清]焦循撰:《孟子正义·梁惠王章句下》(上),沈文倬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2页。] 也。可见小国并不一定指国力弱小之国(“micro state” or “mini state”),还应包含“非大国”(lesser power),如地区大国和中等强国(middle power)等。[ 百瀬宏:『小国—歴史にみる理念と現実』、岩波書店、2011年版、295~296頁。]

在国际政治的境下,小国主义与大国主义主要作为一种政治思潮,体现为指导一国不同的发展方向和政策取向的战略意图。如大国主义意指拥有强大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的国家在处理国际关系时,倾向于采取在地区乃至世界上彰显本国权威的态度。[ 田中彰:『小国主義 日本の近代をよみなおす』、岩波新書、1999年版、3~4頁。] 相对地,小国主义则倾向于对内改善民生,对外注重遵守国际准则,强化国际合作,并在经济、文化等非政治领域发挥国际影响。[ 百瀬宏:『小国—歴史にみる理念と現実』、116頁。] 通常而言,小国因受国力弱小、国际环境限制等因素影响,采用小国主义策略可谓无可奈何。然而问题是,为什么大国有时亦会奉行小国主义,或者为什么大国内部也有力量在宣传小国主义?

在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王”与“霸”一直是儒家关于政治理念论述中的一个经典话题。通常而言,王道是以仁为思想基础,重视礼乐,主张建设一个注重“礼乐和谐”的社会。在孔子的论述中,“王”与“霸”的界限并不清楚,这一点是由孟子与荀子来完成的。虽然孟子与荀子对“王”与“霸”两者关系看法不尽相同,但二人对“王”与“霸”的相关定义都大同小异。如孟子谓“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清]焦循撰:《孟子正义·公孙丑上》(上),第221页。] 荀子谓“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侯者霸,敌诸侯者危。(霸者)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案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庆赏以先之,严刑赏以纠之。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则诸侯亲之矣。修友敌之道以敬接诸侯,则诸侯说之矣。(王者)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敌也。以不敌之威,辅服人之道,故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 [清]王先谦撰:《荀子集解·王制篇第九》(上),沈啸寰、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82—187页。] 总体而言,孟荀的相同处都强调安民是政治的目的,即使是富国强兵、兴利图霸,最后的落脚点依旧是安民而非尊君。但二者的主要差别在于孟子认为王霸之分,主要系于君主之地位,而荀子强调王霸在政术上有本质的差异。[ 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上),联经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485—486页。] 然而不论如何,儒家均将“王天下”作为其追求的最高政治目标而摈弃“霸道”,这也成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一大特色。

近代以降,最为典型的例子发生在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治理下的英国在19世纪中后期被公认为“大英帝国的黄金时代”,但在英国对外积极推行帝国主义扩张政策的同时,国内以自由党领袖威廉·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为代表的“小英国主义者”(Little Englander)却在英伦三岛掀起了一股强调改善民生、增进个人自由的政治声浪。[ 尼尔·弗格森著:《帝国:大英帝国世界秩序的兴衰以及给世界强权的启示》,睿容译,广场出版2015年版,第440页。] 由此可见,无论是“大”还是“小”,核心争议是领导者应该采取“扬外”还是“守内”的政策来维护国家利益,彰显国家的国际地位等。虽说大国奉行小国主义受特定历史环境的国内外因素影响,但归根结底体现的依旧是为政者的一种基于不同政治理念的主观选择。

再以现阶段的日本为例,相比安倍内阁竭力推动的解禁集体自卫权,加强国防建设,修改和平宪法等“重振强大日本”的大国路线[ 渡辺治、岡田知弘、二宮厚美、後藤道夫:『「大国」への執念 安倍政権と日本の危機』、大月書店、2014年版、173~210頁。],以庆应大学教授添谷芳秀(Yoshihide Soeya)为代表的学者主张日本应奉行“中等国家”的发展模式和外交路线,而前首相鸠山由纪夫[ 鸠山由纪夫先生为彰显自己是祖父鸠山一郎倡导的友爱理念的继承者和友爱外交的践行者,遂将名字改为“鸠山友纪夫”。但考虑行文习惯,仍在正文中称呼“由纪夫”。] (Yukio Hatoyama)更是针锋相对地倡导“脱大日本主义”。

实际上,自明治维新以来,小國主义思潮一直在日本的思想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其一以贯之的理念是反对日本走军事大国的发展路线,主张国家发展的重心应集中在经济、文化等领域。因此,添谷和鸠山等人的主张一方面呈现出近代以来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历史继承性,另一方面又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即在正视日本综合国力处于持续下滑这一趋势的基础上,寻找一条适合国情的发展道路。从这一意义上讲,虽然自近代以来,小国主义并未成为日本社会的主流思潮,但它却为战后日本和平主义社会氛围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也为日本的未来发展指明了一条理性的道路,其重要意义不言自明。

在方法论上,本文认为一方面应注重历史纵向维度的延续性,以便于把握近代以来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嬗变脉络;另一方面应关注现实横向维度的比较,通过与安倍内阁施政目标的比较,凸显冷战后小国主义思潮的各种政策诉求。基于此,本文将围绕明治到冷战期间该思潮的历史嬗变、冷战后该思潮的目标诉求及对华政策主张特点等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二、明治到冷战期间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嬗变

从明治维新到冷战结束,日本的小国主义思潮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历史时期——明治时期、从大正到二战结束时期和冷战时期。

(一)明治时期的小国主义思潮

明治维新很大程度上是效仿德国大国主义的富国强兵之道。但实际上自明治维新伊始,小国主义思潮已经开始发端。随着19世纪70年代中期自由民权运动的兴起,小国主义思潮就有所抬头。[ 田中彰:『明治維新と西洋文明—岩倉使節団は何を見たか』、岩波書店、2017年版、201頁。] 其代表人物有中江兆民(Chomin Nakae)、植木枝盛(Emori Ueki)、内村鉴三(Kanzo Uchimura)、幸德秋水(Shusui Kotoku)等。[ 千葉真:「『小国』平和主義のすすめ 今日の憲法政治と政治思想史的展望」、『思想』2018年12月号、87~91頁。] 中江的《三醉人经纶问答》被视为集中反映明治时期小国主义政治思想和政策主张的代表论著。书中主张:第一,日本应采取以对外和好为主的外交方针,尤其主张应与中国交好,实现“兄弟邻邦,缓急相救”;第二,抛弃军事扩张的政策,“避免远征的苦劳和费用,尽量减轻人民的负担”,转而奉行“严守防御的战略”,集中力量发展经济,提高民生;第三,在日本经济有所发展之际,借助对华友好,积极开拓中国市场,将之视为日本“取之不尽的利益源泉”。[ 中江兆民著、桑原武夫、島田虔次訳·校注:『三酔人経綸問答』、岩波書店、2014年版、69、105~109頁。]

需要指出的是,中江“严守防御”的政策主张甚至已有战后日本“专守防卫”原则的影子。但在赞扬其思想时代进步性的同时也应看到其立场坚定性的不足,即他虽对明治政府竭力推行的对外扩张政策有所批判,但对这一政策造成的结果却倾向于接受。除中江外,植木等人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因而他们被称为“妥协性实用主义的小国主义论者”[ 田中彰:『小国主義 日本の近代をよみなおす』、94頁。]。

(二)从大正到二战结束时期的小国主义思潮

从富国强兵的视角而言,明治维新显然获得了成功。然而,日本民众却并未在生活上获得多大改善,因而面对当权者欲继续奉行对外扩张的军国主义道路,社会各界充满了质疑和反对的声浪,以两次护宪运动(1912—1913年;1924—1925年)为标志的大正民主运动由此拉开序幕。其根本诉求是让日本如何走上一条以民为本的自由主义发展道路,小国主义思潮也在这一背景下获得发展。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有吉野作造(Sakuzo Yoshino)、三浦銕太郎(Tetsutaro Miura)和石桥湛三(Tanzan Ishibashi)等。[ 増田弘:『石橋湛山研究 「小日本主義者」の国際認識』、東洋経済新報社、1990年版、1頁。] 其中,石桥的观点最具代表性,对日本社会的影响也最深远。首先,他在提出“大日本主义无价值论”的同时竭力主张内治优先、实质性经济主义的“小日本主义”。其次,他呼吁日本应率先放弃所有殖民地,转而奉行睦邻政策,这对日本国家利益的好处远大于“大日本主义”。再次,他毫不讳言地将中日交恶归咎于日本不断推行的对华侵略扩张政策,指出改善两国关系的源头在于日本的彻底自我反省,尤其是放弃一切在华特殊权益,包括所谓的“满蒙特殊利益”,以及“二十一条”的相关规定,即一战后日本对山东主张的所谓“权益”等。[ 「大日本主義」、『石橋湛山全集』(第一巻)、東洋経済新報社、1971年版、243~244頁;「大日本主義の幻想」、『石橋湛山全集』(第四巻)、東洋経済新報社、1971年版、14~29頁;「満州放棄論」、『石橋湛山全集』(第一巻)、244~245頁;「青島は断じて領有すべからず」、『石橋湛山全集』(第一巻)、375~377頁;「日支新条約の価値如何」、『石橋湛山全集』(第一巻)、411~415頁。] 基于此,他批评日本政府的对华政策,认为这种政策除了引发中国民众对日本的反感和仇恨外,对日本有百害而无一利。[ 「白紙の上に対支外交を展開せよ」、『石橋湛山全集』(第五巻)、東洋経済新報社、1971年版、142頁。]

(三)冷战时期的小国主义思潮

战后的小国主义思潮在很大程度上可与和平主义思潮等量齐观。战后伊始,日本社会上有一群政治立场倾向“革新”、被称为“悔恨共同体”的知识群体,基于自责未能在战前阻止战争的爆发,并在对战争进行深刻反省的基础上,这一群体迫切感到应为探寻一条适合日本发展的和平主义道路,建设一个和平的文化国家而贡献力量。[ 竹内洋:『革新幻想の戦後史』、中央公論新社、2011年版、41~43頁。] 认为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作为一个国民国家是失败的,因此要求构筑一个与战前体制完全不同的崭新的战后体制,遂强调应把来自西方的自由主义理念转化为适合日本和平发展的政治治理模式。[ 中西寛:「戦後日本外交とナショナリズム」、『国際政治』2012年10月号、1~14頁。] 基于此,这群和平主义论者成了日本社会中坚定的护宪力量。本着“战争因人心所发,遂必须在人心中构筑和平的理念”[ 高坂正堯:『宰相 吉田茂』、中公クラシックス、2006年版、51~52頁。] 因这一认知,他们视和平憲法为日本的《圣经》和联合国宪章精神的实践,尤其认为第9条放弃交战权的明确规定使日本在战后国际政治中占据了极高的道德高地。进而他们提出日本越坚持和平对世界和平的贡献越大的小国贡献论观点,强调日本在和平宪法框架下坚持和平主义的发展道路,致力于在经济、文化等非安全领域的发展,在为世界和平与繁荣有所贡献的同时,自身的发展模式还可成为国际的典范。[ 百瀬宏:『小国—歴史にみる理念と現実』、325頁。] 因此,他们反对任何军事化行为,认为这不但违反和平宪法,更有将军国主义“恶魔”从魔瓶中释放出来之虞。

众所周知,随着冷战的爆发,美对日占领政策也从民主化和非军事化逐步转为将日本纳入美国的安保体制中,成为对抗东方阵营的远东桥头堡。对此,和平主义论者为日本外交、安保政策提出的路线设计是实现全面媾和,主张和平中立。其逻辑认为,宪法第9条规定放弃交战权后的日本安全唯有建立在世界政治稳定的基础上才能实现,日本应坚持与包括社会主义阵营在内的所有国家实现全面媾和,避免陷入美苏对立格局,而成为一个和平中立之国。[ 神谷万丈:「日本的現実主義者のナショナリズム観」、『国際政治』2012年10月号、15~29頁。] 因此,他们强烈反对日本参与美日安保体制,并认为组建自卫队也是违反和平宪法的,因为这既不符合和平中立国应有的立场,而且有损日本作为主权国家的主体性,更会把日本拖入战争险境。[ 添谷芳秀:「戦後日本外交史—自立をめぐる葛藤」、日本国際政治学会『日本の国際政治学 第4巻 歴史の中の国際政治』、有斐閣、2009年版、210頁。]

关于战后日本的安全保障问题。和平主义论者曾提出非武装中立的构想,但随着冷战的爆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疑,非武装中立是否能有效遏制外部对日本的军事威胁。对此,他们又提出一系列修正意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坂本义和(Yoshikazu Sakamoto)提出的由中立国家组成联合国警察部队来保护日本的安全,并将自卫队大幅缩编后作为联合国警察部队的补充力量,共同受部队司令官(由联合国大会任命)指挥的防卫构想。[ 坂本義和:「中立日本の防衛構想」、坂本義和『権力政治を超える道』、岩波書店、2015年版、80~83、94頁。]

毋庸讳言,在日本被美占领和冷战格局业已形成的背景下,上述基于和平主义理念而提出的各种外交、安保政策构想因“不能全面准确地把握日本在国际政治中所处的位置”[ 添谷芳秀:「戦後日本外交史—自立をめぐる葛藤」、日本国際政治学会『日本の国際政治学 第4巻 歴史の中の国際政治』、214頁。],根本不具可行性,因而被当时的现实主义者讥讽为“非实用性的理想主义”[ 「戦後外交の原点」、『坂本義和集3』、岩波書店、2004年版、161頁。]。

值得一提的是,冷战时期日本的主流政治思潮和社会实践是被称为“保守本流”的“吉田主义”(Yoshida Doctrine)。[ 吉田茂的主张最初被称为“吉田路线”,其本意是这一路线应是临时的,专为让日本尽快实现经济崛起服务,之后日本应找寻一条新的国家自立道路。继任的鸠山一郎、石桥湛三、岸信介三人虽政治立场差异很大,但目标重心却相同,皆重视实现日本的自立。然而,在岸尝试通过修改《日美安全条约》以改变日本对美从属地位之后,反而从制度上使“吉田路线”得到巩固。到了池田勇人和佐藤荣作执政时期,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日本政府的工作重心转为在“和平宪法—安保体制”框架下奉行经济中心主义。这直接导致了“吉田路线”的制度化,即一条本应是临时性的政策路线,逐渐变成了日本遵循不逾的国策方针。基于此,日本学者西原正于1977年7月首次用“吉田主义”一词来代替“吉田路线”,此后这一用法逐渐被各界广泛接受。参见矢次一夫、伊藤隆:『岸信介の回想』、文藝春秋、1981年版、123頁;高坂正堯:『宰相 吉田茂』、144頁;添谷芳秀:「吉田路線と吉田ドクトリン—序に代えて」、『国際政治』2008年3月号、8頁。] 其特征被概括为“轻军事,重经济”,即在维持和平宪法的同时又与美国缔结安保条约,尽管在外交上以日美关系为基轴,但摒弃了战前偏重军事的国家政策,确立经济中心主义的和平发展道路。[ 五百旗頭真:『戦後日本外交史』(第3版補訂版)、有斐閣、2014年版、284頁。] 虽然“吉田主义”奉行注重和平主义的小国路线并非是自觉地接纳小国主义思潮的结果,而是在洞悉战后国际政治格局后做出的符合日本国家利益的现实性战略选择,[ 添谷芳秀:「日本の『ミドルパワー』外交—戦後日本の選択と構想」、ちくま新書、2005年版、16頁。] 两者之间甚至还形成了既共存又对立的复杂局面,但这毕竟使得小国主义思潮在战后日本获得了在政策实践中部分表现自我的机会。从这一意义而言,尽管小国主义未成为冷战时期日本的主流思潮,但其为日本政治和社会带来的重要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三、冷战后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目标诉求

“吉田主义”擘画了战后日本的国家发展道路,且影响深远,甚至可以说时至今日日本尚未完全摆脱其所设定的框架。[ 添谷芳秀:「吉田路線と吉田ドクトリン—序に代えて」、8頁。] 但另一方面,“吉田主义”从提出伊始便在国内遭受各种质疑。尤其是随着20世纪60年代中期日本经济实现高速发展后,由国家主义牵头的大国意识也开始膨胀,意欲谋求与其经济地位相称的综合性大国地位,而这一政治诉求也为现阶段安倍内阁积极推行的大国化路线埋下了伏笔。[ 添谷芳秀:『日本の外交 「戦後」を読みとく』、筑摩書房、2017年版、89、92頁。]

(一)安倍内阁推行大国化路线的历史溯源与目标设定

安倍自2012年底再度组阁以来,无论是解禁集体自卫权,强化国防建设,还是意欲修改和平宪法,均是为“摆脱战后体制”和“重振强大日本”这一大国化路线服务的。[ 渡辺治、岡田知弘、二宮厚美、後藤道夫:『「大国」への執念 安倍政権と日本の危機』、173~210頁。] 日本在他的领导下实际已大幅偏离“吉田主义”所确立的国家发展道路。而回顾战后日本的发展历程,安倍此举可说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日本国内对“吉田主义”最大的诟病就是认为其损害了日本作为主权国家的自主性。[ 高坂正堯:『宰相 吉田茂』、144頁。] 在冷战时期,明确对“吉田主义”提出修正的代表人物首先是岸信介(Nobusuke Kishi),其次是中曾根康弘(Yasuhiro Nakasone)。其以追求“独立国家的条件”的名义积极寻找日本的大国路线为共同特征。中曾根明确提出“战后政治总决算”口号,将日本的大国地位定义为“国际国家”。其实质是谋求将日本的经济实力转化为政治实力,引领日本成为“政治大国”“文化大国”和“军事大国”。[ 五百旗頭真編:『戦後日本外交史』(第3版補訂版)、200頁。] 冷战结束伊始,小泽一郎(Ichiro Ozawa)就抛出了“普通国家论”,强调日本在“吉田主义”的束缚下,国际地位与经济实力严重失衡,因而主张日本应修改和平宪法,并应在联合国框架下积极发挥国际影响力,尤其是在军事领域。[ 小沢一郎:『日本改造計画』、講談社、1993年版、104~110、123~124頁。]

不宁唯是,日本还提出了“政治三极”的大国外交口号,强调冷战后的国际社会不但在经济上呈现出日美欧三足鼎立之势,且三方因在基本价值观上也立场一致,因而应共同管理冷战后的世界秩序。[ 栗山尚一:「激動の90年代と日本外交の新展開」、『外交フォーラム』1990年5月号、16頁。]

泡沫经济破灭后,日本国内经济陷入了被称为是“失去的20年”的长期低迷状态,还面临高龄化、人口负增长、国债倍增等一系列严峻的民生问题。与此同时,“十年九相”现象导致政治持续动荡。另外,在国际层面,日本面对的是经济全球化带来的国际竞争日益激烈和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的群体性崛起局面。上述国内外环境错综复杂,导致日本政治在冷战后不断右倾化。[ 中野晃一:『右傾化する日本政治』、岩波新書、2015年版、2頁。] 其特征就是一方面希冀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通过国家政治调整解决社会问题,满足社会各界尤其是年轻人对重构传统共同体的憧憬,另一方面又以具有浓厚民族主义色彩的日本中心主义的大国路线为旗帜,试图应对国际竞争并全方位彰显国际影响力,以通过重塑一个值得夸耀的国家经历去“治愈”日本社会焦虑失望的心态。上述政治氛围和社会思潮的形成,为安倍的长期执政刻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安倍内阁大国化路线的特征是把吉田茂追求的“繁荣”与岸信介梦想的“自立”这两条路线进行重新分解与集成,[ 张勇:《韬晦之“鸷”:安倍晋三人格特质与对外政策偏好》,《外交评论》2017年第6期,第128页。] 除经济手段外,还注重运用政治、军事手段来积极因应来自国内、国际两个层面的所谓“冲击”,不但要提升日本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还要使之成为全球性的政治大国(见表1)。

作为“摆脱战后体制”的最重要标志,安倍念兹在兹的就是修改和平宪法,实现“自卫队合宪”。根据日本修宪相关程序,首先需在国会众参两院获得2/3以上议员赞成,而后在60至180天内举行全民公投,获得有效投票半数以上赞成方可通过。2019年7月21日,自公联盟虽然在参议院改选中获得过半议席,但即使加上支持修宪的日本维新会,修宪势力仍未突破参议院的2/3议席,因此安倍在任内实现修宪基本无望。然而,从安倍内阁通过内阁决议解禁集体自卫权,并相应出台了《新日美防卫合作指针》,还在国会强行通过新安保法案等行为来看,虽然现階段修宪无望,但战后日本长期遵循的和平发展道路已经在其主导下出现了事实上的背离。

(二)小国主义思潮的目标诉求

冷战结束后,尽管各种大国路线的论述在日本社会上的影响力日益增强,但与之相对的是,日本社会上一直有一股声音在探讨小国路线主导下的国家战略和发展模式。如《朝日新闻》的资深记者船桥洋一(Yoichi Funabashi)就提出“民生大国(civilian power)论”,认为日本应深刻反省历史,严守战后的和平发展道路,坚决反对日本凭借经济实力走军事大国路线,而主张日本应积极将自身强大的经济实力用于民生领域,把日本建设成为堪称世界楷模的全球性民生大国。[ 船橋洋一:『日本の対外構想 冷戦後のビジョンを書く』、岩波新書、1993年版、210頁。] 此外,曾任新党先驱代表的武村正义(Masayoshi Takemura)则提出了放弃走军事大国路线,以建设可持续环保型产业社会为目标的“熠熠生光的小国”[ 鳩山由紀夫:『脱 大日本主義—「成熟の時代」の国のかたち』、平凡社、2017年版、16頁。] 主张。

实际上,日本综合国力达到巅峰的时刻恰是冷战结束伊始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因此如果说这一时期日本国内大国主义与小国主义思潮的分歧主要体现为如何对“吉田主义”改弦更张,还是继续奉行既有路线,那么现阶段安倍的种种做法与添谷、鸠山等人的主张之间的分歧则源于对日本国家定位的纠结,即未来的日本究竟是大国还是中等国家。

中等国家定位原本应是最符合日本未来的国家定位。然而,明治维新带来的近代辉煌和战后经济崛起带来的大国荣光在日本社会的心理投射恰恰是不甘国家就此“沉沦”,加之日本国内经济虽然陷入“失去的20年”,但得益于其在全球价值链中的高端地位,经济总量仍牢牢占据世界第三的位置,因此依托综合经济实力,大幅提升军事在国家实力结构中权重的机遇尚未尽失。从这一意义上讲,安倍推行的大国化路线凸显了为政者要在国家定位问题上进行最后一搏的心态。但真正制约其“大国梦”的根本问题是日本较差的自然禀赋和自主权受限的国情。换言之,安倍的选择脱离了日本的基本国情。[ 冯昭奎:《中日关系的“进”与“退”》,《日本学刊》2017年第1期,第25页。] 而反过来说,现阶段添谷、鸠山等人的主张则凸显出他们抛弃了大国定位的幻想,从内心接受日本属于“非大国”的国家定位,并以此为基础竭力寻找一条适合这一基本国情的发展道路(见图1)。[ 加藤朗:『日本の安全保障』、ちくま新書、2016年版、17頁。]

添谷一直被誉为“中等国家”论的代表者。他的这一论说部分受到中曾根“非核中级国家论”[ 中曾根在理念上是一个大国主义论者,但丰富的从政经验使得其思想中务实的一面也相当明显,甚至很多时候呈现出理念服从现实的特征。如“非核中级国家论”的提出就是这一特征的显著体现。它以认可“吉田主义”为前提,在强调日本的“非核”原则和作为不与美苏等国比肩的中等国家的同时,主张日本应寻求更为自主性的防卫政策。参见添谷芳秀:『日本の外交 「戦後」を読みとく』、205頁;中曽根康弘:『自省録—史法廷の被告として』、新潮文庫、2017年版、304~305、311頁;中野晃一:『右傾化する日本政治』、61~63頁。] 影响,认为日本无法拥有如美国、俄罗斯(包括冷战时期的苏联)、中国等国家那样能对国际秩序进行构建与重构或在国际政治、安全等领域左右国际体系的能力,而只能参与到大国主导的国际体系中,且在安全领域放弃与大国进行全面对抗,仅在经济、文化等领域对国际体系有所影响。[ 添谷芳秀:『日本の「ミドルパワー」外交—日本の選択と構想』、ちくま新書、2005年版、205、208頁。] 其强调日本只能成为“中等国家”的理由主要有三:一是日本的自然禀赋与美俄中那样自然资源丰富、具有战略纵深的洲际型大国无法等量齐观;二是受“美主日从”的美日安保體系框架所限,日本在安全领域完全缺乏自主权,因此很难将经济实力在国际影响方面进行全方位转化;三是因日本国内对过去的侵略历史在认识上存在分歧,导致其在构筑战后日本外交,尤其是与邻国关系和全面发挥日本的国际影响等方面受到诸多限制。[ 添谷芳秀:『日本の外交 「戦後」を読みとく』、32頁。]

鸠山虽然公开倡导“脱大日本主义”,但秉持的也是“中等国家”论。他强调,虽然从经济实力角度而言,日本是世界第三,但从综合国力来看,一是日本并不拥有左右国际秩序的实力,影响力也根本不能与美国、俄罗斯、中国等国家同日而语,二是日本综合国力也已过了鼎盛期,成为“中等国家”是大势所趋。因此,日本首先应正视这一事实,然后思考应如何构建一个成熟的中等国家。[ 鳩山由紀夫:『脱 大日本主義—「成熟の時代」の国のかたち』、15、66、68頁。]

尽管添谷与鸠山的小国主义理念来源各异,[ 添谷的“中等国家论”有着显著的保守主义烙印,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吉田主义”的理念。但这并非意味着添谷对“吉田主义”没有批判,他除了批评“吉田主义”让日本的国家自主权有所丧失外,着重强调“吉田主义”把和平宪法和日美同盟这种类似“油”和“水”的本不相容的制度框架糅合在一起,造成了战后日本社会长期处于扭曲状态。然而,他的“中等国家论”并没有明确给出如何应对的答案,只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先对冷战后的日本进行国家定位,指出日本的综合国力只能作为一个“中等国家”,然后侧重强调“中等国家”的外交应呈现怎样的状态。因此,船桥曾对添谷有所批评,认为他的“中等国家论”不过是一种“中庸主义”。参见添谷芳秀:『日本の外交 「戦後」を読みとく』、205頁;中野晃一:『右傾化する日本政治』、61~63頁。] 但他们在日本的国家定位、内政外交等方面的立场具有较高的一致性(见表2)。如在国政上,他们主张日本应坚持战后一直遵循的和平发展道路,贯彻专守防卫的原则,反对修改和平宪法。在经济上,他们强调民生至上,缩小社会贫富差距,反对安倍内阁奉行的市场至上主义,认为其所为只是为大企业谋利,导致国内贫富差距扩大。在外交上,他们认为日本应奉行国际合作主义方针,反对对美一边倒的政策,并强调以历史和解为前提,加强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各国的合作。[ 添谷芳秀:『日本の外交 「戦後」を読みとく』、12頁。]

众所周知,对战后日本战略影响最大的外部因素是美国,而如何看待日美同盟,日美同盟的未来走向等问题也是探讨日本国家发展与政策取向时无法回避的。安倍内阁的对美外交路线可归纳为唯美主义的同盟政策,其逻辑强调日美在自由、民主、人权等方面拥有相同价值观,强化日美同盟才是确保日本和平与繁荣的最佳选择。但在外交实践中,安倍则是努力在追求自主与维护和强化日美同盟之间寻找平衡点,并最大限度地将同盟框架体系视为实现“正常国家化”和“重振强大日本”等大国化目标的借船出海工具。相比之下,添谷和鸠山等人则认为对待日美同盟应采取灵活应对政策,即一方面认可日美同盟的框架体系,另一方面坚持和平主义和不干涉主义的外交方针,在维系日美同盟框架的基础上推行睦邻友好政策,以正视历史事实为前提,切实推动与周边各国的和解,积极强化合作关系。这既有利于推动区域的繁荣与稳定,也对提振日本经济大有裨益(见图2)。

需要强调的是,尽管安倍强调建立“强大日本”不能依赖别人,只能靠日本自己,[ 「第百八十三回国会における安倍内閣総理大臣所信表明演説」、首相官邸、2013年1月28日、http://www.kantei.go.jp/jp96_abe/statement2/20130128syosin.html] 但在实际操作上他却将日本的“大国梦”寄托于美国,并不断被动地应付美国的各种新变化。可以说,这从一个侧面凸显出日本综合国力的衰退。[ 添谷芳秀:『入門講義 戦後日本外交史·まえがき』、慶應義塾大学出版会、2019年版、1~2頁。] 此外,日美同盟核心议题之一是日本将自身的国家安全置于美国的保护伞下。然而,仅依靠日美同盟和增加军备无法保障日本的国家安全。因此鸠山强调,对日本而言,因历史纠葛和现实利益的双重叠加,如果不能切实地改善同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国家的关系,势必会有损日本的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更遑论让日本在区域内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鳩山由紀夫:『脱 大日本主義—「成熟の時代」の国のかたち』、55、67頁。]

四、冷战后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对华政策主张

对中日关系而言,决定两国关系发展是好是坏的根源就在于日本当政者秉持怎样的对华认知?诚如中国前驻日大使程永华指出的那样,日本对华认知仍没有真正理顺,不少人在思想认识上还没有解决好中国到底是机遇还是挑战、是伙伴还是对手的问题。[ 《日经济界希望搭“一带一路”顺风车——专访中国驻日本大使程永华》,《参考消息》2019年4月18日,第12版。]

(一)安倍內阁对华政策的特征与调整

自2012年底安倍再度组阁以来,对华采取“遏制性竞争”政策,展现出一副以渲染“中国威胁论”、并夹杂“中国崩溃论”的对抗中国崛起的姿态。[ 添谷芳秀:『安全保障を問いなおす—「九条安保体制」を越えて』、NHK出版、2016年版、182頁。] 可以说,安倍内阁的对华政策一方面是为其大国化路线服务的,另一方面也是“中国威胁论”乃至“中国霸权论”这种对中国崛起的负面认知在对华政策上的折射。

但随着中国经济进入持续稳定的高质量发展阶段,一方面使得日本国内的“中国崩溃论”趋于崩溃,另一方面也促使日本越来越重视中国近14亿人口的庞大消费市场的重要性。此外,面对特朗普上台以来造成的各种不确定性,改善对华关系,实施与美国有所区别的对华协调路线,就成了安倍内阁因应变局的重要“B计划”。[ 寺田貴:「ポストTPPの日米通商戦略」、日本再建イニシアティブ『現代日本の地政学』、中公新書、2017年版、257、260頁。]

以此为背景,自2017年以来,安倍内阁的对华政策出现了趋向积极面的明显调整,如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表态从冷漠以对转向有条件地参与等。2018年10月,安倍访华时正式提出了发展中日关系的三点意见——“从竞争到协调”“从威胁到合作伙伴”“发展自由公正的贸易体系”。[ 「日中新時代へ三原則」、『日本経済新聞』、2018年10月26日。] 2019年6月,安倍与赴日参加G20大阪峰会的习近平主席举行会谈时再度强调了要本着“化竞争为协调、互为合作伙伴、互不构成威胁”的共识,与中方继续共同努力构建符合新时代要求的日中关系。[ 《习近平会见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人民日报》2019年6月28日,第1版。] 但总体上,安倍并未改变“政经分离”的大原则,即在安全层面,尤其是多边领域,继续积极奉行“对冲”方针,在经济层面采取较为务实的政策,一方面积极分享中国经济持续发展带来的红利,另一方面注重透过经贸规则对华实施制度制衡,并意欲在制度层面确立对华优势。换言之,安倍内阁的对华政策调整不可能超出日美同盟的政治性质和战略框架,而主要仍停留在策略层面。中日之间的协调应是一种竞争性协调关系。

(二)小国主义思潮的对华政策主张

相比之下,以添谷和鸠山为代表的小国主义虽然并不讳言中日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但对华政策主张跳出了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的藩篱,总体上将中国视为伙伴,并主张在历史和解的基础上,全面切实地推动中日关系的改善。

第一,小国主义注重从自由主义和地区主义视角出发综合评估中国崛起对日本的影响。小国主义认为现阶段亚太地区正随着中国崛起出现主导国的权力转移,但安倍内阁对这一转移的总体看法较为负面,因此才一方面进一步强化日美同盟,另一方面竭力在多边安全领域构筑对华“包围圈”。而安倍内阁上述做法势必会带来三个方面的恶性循环。首先,这不利于中日之间建立牢固的政治互信,反而会导致政治互信赤字加剧,甚至使得两国陷入安全困境。[ 加藤朗:『日本の安全保障』、63頁。] 其次,日本国力衰退,根本无力与中国直接硬碰硬,虽然可以拉拢周边国家,但其成效有限,唯一能够借助的只有美国。然而日本越是强化日美同盟,对美国的从属性和依赖性就越强,这势必导致日本离提升外交自主权这一目标越来越远。再次,日本自身的安全和繁荣离不开与周边国家的“共生”,安倍内阁热衷在多边安全领域构筑对华“包围圈”的做法只会加剧地区局势的紧张,这显然对日本的安全和繁荣有百害而无一利。

此外,小国主义主张中日两国应改善政治氛围,为增信释疑奠定基础,这样“中国威胁论”或“中国霸权论”自然会大为消退。小国主义还强调抛开中日之间的一些争议问题,中国崛起对日本而言更多的是商机,日本应积极思考如何更有效地与中国合作。如鸠山就对“一带一路”倡议和亚投行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这对提振沿线国家经济大有裨益,对地区和平与稳定贡献良多,因此强烈批评安倍内阁不加入亚投行的决定。[ 鳩山由紀夫:『脱 大日本主義—「成熟の時代」の国のかたち』、58、60、85、102頁。]

第二,小国主义主张日本在深刻反省历史的基础上推动中日和解。对中日关系而言,历史认识问题最为敏感复杂,是两国真正和解的前提。而如果日本在该问题上秉持历史修正主义立场,则不管战后经过多长时间,两国民众心灵深处的芥蒂一直存在,中日和解也将遥遥无期。毋庸讳言,安倍本人是一个历史修正主义者,现阶段他在历史认识问题上的某些克制行为(如不直接参拜靖国神社等),归根到底是在顾及国内外政治情势的背景下所进行的现实性调整和模糊性处理。

相比之下,小国主义对待历史认识问题立场鲜明,如添谷就明确强调日本应彻底反省历史,以取得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国家对日本的信任,借此推动日本与各国民众的全面交流。[ 添谷芳秀:『日本の外交 「戦後」を読みとく』、229頁。] 而鸠山更是用实际行动来佐证自身的立场,如他在任期间多次就历史问题表明了深刻反省的态度,卸任后还顶着日本国内右翼势力的巨大压力,参访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等。

第三,关于中国与日本及区域国家之间存在的一些争议问题,如钓鱼岛和南海等,小国主义强调用和平协商的方式缓解矛盾。对于钓鱼岛问题,鸠山承认两国有搁置争议的“君子协定”,指出美国在该问题上故意制造模糊,反对安倍内阁激化矛盾的做法,强调双方应强化管控,不使该问题严重影响两国关系的大局。

关于南海问题,小国主义的立场是日本可以表达自身对自由航行、岛礁争议等问题的关注。但其认为安倍内阁借渲染“中国威胁论”凸显美日在南海的存在,强化日本与其他声索国进行军事合作的做法不可取,[ 添谷芳秀:『安全保障を問いなおす—「九条—安保体制」を越えて』、190頁。] 主张应该用外交的方式去化解矛盾,缓和紧张局势。进而他们强调南海局势的稳定要通过相关各方建立多边机制来解决,而岛礁争议则应由相关声索方通过和平协商的方式改善或解决。基于这一认知,鸠山盛赞中国与东盟进行的《南海行为准则》谈判,也对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处理争端岛屿的做法表示赞赏。值得一提的是,他对所谓的“南海仲裁案”持明确的反对立场,认为日本总是以此作为压制中国的舆论宣传工具极有可能会弄巧成拙。[ 鳩山由紀夫:『脱 大日本主義—「成熟の時代」の国のかたち』、87~88、90~91頁。]

需要说明的是,鸠山对华政策主张的一个重要着眼点是如何降低日本对美的过度依赖。从这一角度而言,他主张改善对华关系也可视为降低日本对美从属性的“战略杠杆”。此外,鸠山还强调面对亚太地区中美两强格局的日益凸显,日本从自身综合国力和现实利益出发,作为“中等国家”提升外交自主性的路径显然既不能过度依赖美国,也不能全靠中国,而应联合以东盟为主的周边国家,共同构建一个范围涵盖经济、教育、文化、环保及金融等领域的多维度、多功能的东亚共同体,另在共同体框架下设置专门管控安全保障问题的东亚安全保障会议。东亚共同体是一个开放的区域整合机制,包括中美及其他区域国家皆可加入,但应遵守该机制的相关规定,最终推动实现“亚洲治下的和平”(Pax Asiana)。[ 同上、11、54~56、66、69、81頁。]

结 束 语

尽管自明治维新以来,大国主义长期占据日本社会的主流,但小国主义也始终在日本的思想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尤其为战后日本和平主义社会氛围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现阶段,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和代表论说是添谷芳秀的“中等国家论”和鸠山由纪夫的“去大日本主义论”,他们的思想谱系尽管有所不同,但在日本的国家定位、内政外交等方面的立场具有较高程度的一致性。他们主张日本应从内心接受自身属于中等国家的现实,并以此为基础竭力寻找一条适合这一基本国情的发展道路。

基于上述立场,他们对安倍内阁积极推行的以解禁集体自卫权、加强国防建设、修改和平宪法为特征的“重振强大日本”的大國路线提出了严厉的抨击。首先,他们抨击安倍内阁的做法脱离了日本的基本国情,因为制约日本“大国梦”的根本因素在于日本国力不可逆转的持续衰落。其次,他们认为安倍的做法将使日本更严重地依赖美国。从逻辑上来看,安倍内阁推行大国化路线的前提应使日本摆脱由美国主导的美日安保体系。但受国力所限,日本客观上根本无力摆脱美日安保体系,主观上又基于对中国崛起的戒备乃至恐慌心理,更无摆脱美国的意愿。因此,安倍内阁在推行大国化路线的过程中,日美同盟体系非但未被削弱,反而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其结果导致日本非但未能进一步提升国家自主权,反而更为严重地陷入了对美的从属和依赖中。再次,批评安倍内阁政策对日本有害无益。尽管从2017年开始安倍内阁对华政策出现了积极调整,但从总体上而言,安倍并未改变“政经分离”的大原则,尤其在多边安全领域构筑对华“包围圈”的举措一刻也未停止。因此,鸠山认为安倍内阁的做法从根本上对日本的安全和繁荣有百害而无一利。进而添谷和鸠山均认为日本的国家安全不能完全依赖美国,而应在维持同盟框架的同时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各国加强合作,至于日本的繁荣则更离不开与周边国家的“共生”。

综上所述,添谷和鸠山等人的观点一方面反映出近代以来日本小国主义思潮的历史承袭性,另一方面又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性。从日本国家发展的未来趋势而言,小国主义或许为其指明了一条理性的前进道路,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责任编辑:杨  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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