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云很沉(组诗)

2019-10-28 05:39张媛媛
星星·诗歌原创 2019年9期

张媛媛

阅读厨房

夏日恹恹,肿胀的光束

拉长远景中的矮山

晒黑的影子荷锄归来

为我们栽种一些贫瘠的食欲

翻开冰箱高白度的纸页

湿润的冷气柔和干涩的眼球

冷冻的番茄、生肉或濒临过期的

奶制品,一段难解的孤本铭文

蝌蚪般游向水槽的深处。

案板上红心火龙果的汁液

渗入木头的纹理。高饱和度的

颜色腰封一般诱人,浸染着

我的指尖,你的舌头与嘴唇。

蒸鍋里,小南瓜渐渐析出淀粉

水汽凝结成糖霜:一个简短的注释

电磁灶收敛着烟火气,滚水中

蔬菜们紧握住最后的绿意

午餐过后,文字幻觉与焦虑的

现实仍是互不相容的海水

你嗔怪时间打破一罐粗盐,

碎陶片正将我放逐。

青神修辞术

青苔,长牌,剥落的漆

新石填满雨水侵蚀的旧迹

神像无首,挥动着刑天的

细竹针,绵密雨线

织进失神的江心。

神话失效时,我们

不断堆积着新地层

用红土、锈渍与氧化词语

吹入过路人耳中

新传说的灰尘——

青色的边界在哪里呢?

山脉绒毛是被吞噬的峰顶

顶楼常青树或山茶的果实

方言如青涩诗人表达着情绪

茶馆里遗留几元赌资。

神秘花色如谶语,牌面洗褪

虔信的祝辞。彩色漆印

渗入公告栏上新标语

下山之路滑向我

滑向我被重新赋色的名字。

太 奶

你是我的恐惧的最初来源

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土地的褶皱

草原的风沙、待垦的荒原

你养育的八个儿女

使我无法想象你的年轻

一个世纪发生太多的事

而你从不向晚辈讲述

也许早已经忘了——

陆续因疾病先你而去的儿子们

因金钱引起的家庭纷争

甚至战争,饥荒,洪水,瘟疫

对你来说,那些灾难只是一张揉皱的纸

九十岁以后,你不再打桥牌

也不抽烟袋,只吃滚烫软糯的食物

在固定的地方晒太阳

像小孩一样看动画片

身体也变得更加佝偻瘦小

听说小时候,你差点摔死我

这使我无法与你更加亲近

最近一次见面,你已经想不起我是谁

委屈地擦着眼角,假装哭了几声

我忙过去搀扶你起身,听你小声念着

你的儿子、我的已故的祖父的名字

你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抓紧我的手

仿佛终于发现我们之间的羁绊

此刻,我知道你比我更畏惧时间

午后速写

民族大学的午后,低沉如一团浓稠的云。

树木正从云中生长,透过楼梯间微微张开的窗

你看到它们的枝叶聚拢成五月幽暗的绿色——

要下雨了么?

你听见风声卷起潮湿的泥土气味,闷热的空气

正挤压玻璃直至玻璃窗上的灰尘一颗一颗砸进

那浓酽的云层后面尖利如雕刻刀般的光束

走廊上弃置的石膏像裸露在植物的光斑中

正如虚构的雨季在它身上种下的霉点。

此刻,生活是比雨水更深的容器

你闻到来自身体内部的海,如同陌生的词语

熟睡的猫以及心不在焉的偶遇,每一次涨潮时

被淹没的海岸都将离夜晚更远。

雨水终究未至。

其实云很沉

返程大巴上,我们谈论起死亡。

你精心挑选着回忆的细节,避免

让话题变得太过悲伤。

几日阴雨的眉山刚放晴,车窗外

球形云团不断远离它的倒影

糖果般慢慢融化在舌尖。

你说着与至亲相处的最后时光

说起难以理解的民俗,葬礼上

必须克制的情绪。我看到

一朵云在你眼中蒸腾

人们如何接受生命的事实呢?

当身体如水循环般以各种形态

散落在自然各处,我们开始相信

生活的神秘性,并对此心照不宣。

然而我们不知道,死亡很轻

老宅中唤不回的呼吸

是一阵骤起的风;

就像我们不知道

云其实很沉

在我们头顶兀自飘悬的

是迎风奔跑的象群。

浮世澡堂

她在水汽中更加浮肿了。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向太阳乞求

如何远离晒斑和湿疹,如何袒露

适宜的心情。而坚硬的霉点正刺穿墙壁

如同从鱼贩的雨鞋中溅出的

鳞的腥气。

她需要熟谙新的价格,封海时

海鱼将游向大洋、拼命生长

女人们则将游进她的堰塞湖

熟客不必多说,早已找到

鱼市二楼的洞天福地,

在此裸身交谈,更不必羞涩。

她下垂的乳房在劳作中左右摇晃

用搓澡巾试探皮肤的呼吸,甚至

将记住我的身体,记住胎记、脂肪,

壳的厚度,鳞的形状。秋天来临前

扑簌簌落下的头发会先一步回到海中

而“新厨娘亦是俎上霜”。

她说起天气变化,一把折断的伞

遮蔽着她身后的影子。去年今日的大雨

正从她眼角的褶皱中滴落。

诗观

诗歌来自于某种倏忽而逝的灵感,而诗人能够做的,也许只是在被灵感击中的一瞬敏锐地捕捉那些闪现的词,用来给内心深处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小心翼翼地命名。我无法描摹自己在写诗的瞬时体验到的快感,即便屡屡从语言的悬崖坠落仍然跃跃欲试——恰如诗人张枣的洞见:“危险的事固然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