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学者与副刊

2019-11-07 09:47文先国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文汇报笔会副刊

文先国

一直以来,我都会特别注意搜集报纸上关于副刊的话题。最近翻检报刊,适逢“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又有不少文章谈论一个世纪前的那一大批文人学者,自然也联系到报(刊)纸副刊。特别提到的是1916年创刊的《新青年》。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曾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北京日报》文艺周刊主任的孙郁先生,在前几天共青团中央的“青年公开课――五四特辑”的一场演讲中,也提到了《新青年》及《新青年》在“复兴中华文明”等方面的作用。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先生,在《探索与争鸣》“百年五四”纪念特刊第一辑“五四与现代中国”文章中,提到的“以报章为中心的思考与表达”,例举《新青年》,说“对于新文化的提倡、创作与传播,也更有效。北京大学之所以成为新文化的重要阵地,主要不是因为教授们的课堂讲义或专门著述,而是《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等的声名远扬”。孙郁与陈平原两位现当代文学的顶尖教授、长江学者,谈到在《新青年》上写文章的文化人及其《新青年》的相互影响,实际就是后来报纸上文章的学者与副刊。近几天又翻检京报:2017年10月10日,《北京日报》举办了创刊65周年纪念活动,展示这分报纸自创办以来的成就,其中有一篇《编副刊成就了著名学者》的文章,拿该报“流杯亭”副刊与孙郁先生说事。有趣的是,2018年3月16日,《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又以创刊60周年说报纸副刊成就了学者与作家这件事。前一两个月《人民日报》创刊70周年的征文,又有很多作者谈到其“大地”副刊成就编者与作者的感慨。由此,我再次想起了学者与副刊这个话题,并觉得有话想说。

1992年至2000年期间,孙郁先生主编的《北京日报》“流杯亭”副刊,一度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版面,我也曾经在那版面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对孙郁先生也有相应的关注和了解。顺着这个话题,追问前贤,我觉得“副刊成就学者”一点不假。

我想,东晋时期某个春天在绍兴集合了王羲之们的兰亭雅聚,初唐洪都(南昌)王勃与阎都督的滕王阁盛会,北宋崇宁年间李公麟等诸多文士的聚会,这三次笔会形式的聚合,成就了《兰亭序》书法和《滕王阁序》美文与《西园雅集图》画作。依我的理解,这种笔会形式留下的无论书法、文学、绘画作品,即是我们现代笔会形式与报纸副刊的作品。自从有了机械印刷术以来,我们可以上溯到百余年前由陈独秀在上海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其副刊形式的文章,可谓是新文化运动的发端。如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如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如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等篇章,我以为都是新文学运动早期副刊文章最好的前兆。百余年前的这个《新青年》上发表的诸多文章,其实也就是昨天笔会形式的副刊。被报界誉为“副刊大王”的孙伏园,曾主持的《晨報》副刊、《京报》副刊以及《中央时报》副刊,都非常有名,甚至还成就了鲁迅先生最有名的小说《阿Q正传》。这其后二十年《文汇报》及“笔会”副刊诞生在上海,我想他最初的旨趣或许也有《新青年》与晨报京报副刊的影响。但今天很多笔会形式的雅集,很难产生昔年那样美妙的作品倒是不假的。如果要说有,还真在一些报纸的副刊上有很好的表现。

关于报纸副刊成就学者,我好像能想出一些例子来。报纸副刊,就是今天的文人雅士谈天说地的所在。《文汇报》副刊的名字就叫“笔会”,好像这上面的文章也多是谈天说地的样式。关于样式的问题,据说在1957年3月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毛泽东主席接见总编徐铸成时说:“你们《文汇报》实在办得好,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真是应有尽有,编排十分出色。我每天下午起身,首先必看《文汇报》,然后看《人民日报》……”这不得了吧。天才的毛泽东竟如此评价《文汇报》,那“《文汇报》实在办得好,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真是应有尽有。编排十分出色”两句,说的就是“笔会”。记得十几年前《文汇报》创刊六十周年搞纪念活动的时候,就有很多文人在“笔会”上面写文章,所谈美好的感受,大致都不外这一路径。现在这个“笔会”副刊已有七十余年的历史了,他之所以办得非常好,就是因为一直以来,有很多像郑振铎、巴金、茅盾、郭沫若这样的高雅文人学者在上面写文章太多,他也确实成就了如编辑文章的(当然也在这个版面上写文章)柯灵、徐铸成、徐开垒、唐弢、黄裳、王元化、刘绪源等一批著名学者。我还特别注意到,复旦大学有一大批中文教授如王遽常、郭绍虞、朱东润,利用地缘关系,跟《文汇报》“笔会”密切结合,互为里表,文艺联姻,书法光芒,亦相得益彰,印证了毛泽东主席的夸奖,十分有趣;复旦大学也是中国第一位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生导师的潘旭澜教授,不仅自身与《文汇报》“笔会”有着双向成就之关系,而且他的学生如王彬彬等一大批文人学者也有这个因素,其女儿潘向黎还成为《文汇报》“笔会”的首席编辑,成就斐然,有目共睹。朱航满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我的文章《草木知己》,刊发在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上,……是经何频推荐和提携才促成的。何频对《文汇报》笔会副刊非常看重,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以后研究中国报纸的副刊文章,“笔会”应该是居于前列的,而他则是把在“笔会”刊发文章,作为自己写作生涯的最大荣誉”。朱航满先生在“笔会”发文章也已不少,所以何频与朱航满都成了知名文人。甚至像台湾中研院史语所近些年三任所长王汎森、黄进兴、王明珂这些早有成就的学者,因上海文汇“笔会”的吸引,近些年也从台湾报纸副刊纷纷加入到上海《文汇报》“笔会”这个副刊的写作中,为“笔会”副刊增色不少,此举其本身实际上也为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做出了明显贡献。孙郁先生曾有一篇文章《副刊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意思是说《文汇报》“笔会”是报纸副刊的典范,值得其他的报纸副刊学习。

《文汇报》“笔会”副刊的样子,如果稍稍追得偏远一点,可以先看看香港。过去,人常说香港是“文化沙漠”,但自从金庸先生1959年创办香港《明报》之后,吸纳了饶宗颐、余英时、徐复观、刘再复、董桥、黄仁宇、林清玄、郑培凯、林燕妮、张小娴等港台两地诸多的文化精英,在上面写了很多有价值的文章,当然也让他们名气更大;尤其1983年余英时、冯衣北二人关于陈寅恪晚年思想再讨论的文章在《明报月刊》发表后,引起了海内外学术思想文化界的极大轰动和反响,顿时仿佛让这个副刊成为香港“文化沙漠”中的一颗明珠。其实,香港这份报纸办刊初期的宗旨就有“北望神州”的气象。依我的理解,金庸先生早就与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有渊源关系,他的这个气象,自然有“笔会”副刊的辐射。我们还可以追溯更早一些的例子,拿前不久以百岁谢世的香港文化人刘以鬯先生为例。刘以鬯先生早在创办不久的抗日战争时期就在《文汇报》“笔会”副刊上写文章,影响很大。所以1948年刘以鬯从上海去香港,也能立足,绿化香港“文化沙漠”。如他在香港数十年,为《香港时报》编副刊,后又先后担任《星岛周报》执行编辑和《西点杂志》主编。1952年离港到新加坡,出任《益世报》主笔兼编副刊。几年辗转东南亚,仍然为报纸总编辑兼写副刊文章。直至1957年重新回到香港定居后,1960年主编《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该刊主要译介当时的西洋前卫文学和美术,成为当年香港现代派文学的重要园地。这个副刊,就是按照当年《文汇报》“笔会”的样子编发文章,并在香港文化界产生巨大影响;而成就刘以鬯先生自己为著名学者的自然与他编辑“浅水湾”副刊有直接关联。据说刘以鬯在香港编报纸,每天至少要写几千字甚至上万字,非常勤奋的为报刊写文章成为他的习惯。因此在1985年又创办了《香港文学》杂志,风格一如既往,同样在香港产生了影响。这本杂志2000年7月由陶然接任刘以鬯为总编辑。陶然上手虽改版,但文风不变,在原来办刊宗旨基础上继续发扬光大。这也等于是文汇副刊风格的延伸和人才养成的继续。还有台湾,如三四十年前的余英时,曾将自己那些年在台湾《中国时报》副刊所发表的一系列文章结集为《士与中国文化》,于1987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想,这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余英时受“笔会”副刊一贯的办刊旨意精神影响的结果。这本由周谷城主编“中国文化史丛书”之一的著作,当年甚至还被称为“影响了海峡两岸知识分子神经”。这也是余英时在中国大陆的成名作。所以说,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的影响是深远且辽阔的。

再说孙郁先生主持《北京日报》“流杯亭”副刊期间,办刊的模式也似《文汇报》“笔会”的样子,凡上“流杯亭”版面的都是一些有趣的文章,所以他的副刊也就办得好,他也成为《北京日报》办刊的典型人物,同时也成就了他这个学者。《文汇报》“笔会”副刊上有孙先生的文章,说他在办《北京日报》“流杯亭”副刊八年时间,“结识的作者多多,自己的趣味,也随之改变了”。这里完全可以让人感到作者与编者相互提升和造就的关系。这又让我想起上个世纪末一段时期,在学术文化界汪曾祺等人所倡导的“学者作家化,作家学者化”有异曲同工之感。《文汇报》“笔会”成为报纸副刊应有的样子,全国晚报中非常有影响的《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又何尝不是?在《北京晚报》创刊60周年纪念活动中,投稿者中的不少文化人物都谈到成就了他们的这个“五色土”副刊。而在我看来,“五色土”副刊不仅让京城内外相当多的作者功成名就(我知道的京华文化名流邓拓、臧克家、邓广铭、季羡林、史树青、吴小如先生等等,生前几乎每天都会愉快地阅读“五色土”副刊),而且也确实成就了一批编辑学者:张恨水是著作等身的作家,而他的主业却是编辑报纸副刊当然也包括成就了“五色土”副刊,而写《张恨水传》的解玺璋本身也是从“五色土”副刊成就出来的知名学者;再如年过花甲的李辉,他早些年在“五色土”副刊发的二十世纪文化名人的东西让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还比较年轻的学者孙小宁在“五色土”副刊编辑的“人文”栏目,确实是既成就作者又成就编者啊。我这不起眼的小人物,因为十几二十年前多次在《北京日报》“流杯亭”、《北京晚报》“五色土”刊发过一些小文章,真真也让自己贴了金。

当然,报纸副刊成就学者的还有不少。如在《光明日报》“文薈”副刊多年供职的学者作家韩小蕙。“文荟”的版面是很难上去的,在上面发表文章的几乎都是文化名流,虽然过去单独的“文荟”副刊早已没有了,但是今天改版的“光明文化周刊”,应该算是她的扩充,在其原“文荟”副刊专版基础上增加了“作品”“大观”“雅趣”至四个版,变成一个洋洋大观的副刊,每周都非常抢眼,可想而知她要成就多少人物?《天津日报》“满庭芳”副刊,更成就了孙犁、方正水,也成就了现在的罗文华。我关注的美术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杭州《美术报》副刊,前些年被人称为美术界第一报的“笔会”,意思也就是说相当于上海《文汇报》的“笔会”副刊。昔日总编辑斯舜威先生,早已成为文化与美术界的有成学者,因为他任总编多年期间也兼任着编辑副刊;《美术报》还有一个“书法周刊”,多年也已被美术界公认为国内艺术报刊的一个副刊品牌,我甚至认为“书法周刊”还有喧宾夺主之气势,主编蔡树农先生也成就为业内的著名学者艺术家。《美术报》的“副刊”和“书法周刊”为什么办得好?依我看,他本身就有地域历史文化传承的延续性。文人君子可别忘了,民国时期非常有名的《东南日报》上的“副刊”和“金石书画”专刊,立足杭州之所以有大名,就因为办报的和在报纸这两个版面上写文章的,正是像胡健中、胡道静、王季思、锺敬文、钱南扬、曹聚仁、冯雪峰,查良镛等等一律的文化艺术名流。我还发现近几年的《中国文化报》,办有一个可谓“副刊中的副刊”,那就是《美术文化周刊》中的“文汇”版,这个版面之所以引起了非常多文人艺术家的特别关注,就因为他们的“文汇”名号和文汇报的“笔会”有着相类的文化趣味。在读书文化报纸杂志类异常活跃的南京,从上世纪末的《东方文化周刊》及过渡到本世纪初创办的民刊《开卷》,本身也就是类似以上报纸的副刊,也可以说是读书类报刊的副刊,今天的《开卷》在读书文化界影响甚好,不仅因为刊发了很多文人艺术家的趣味文章,也确实先后成就了薛冰、徐雁及董宁文等文化人物。尤其是《开卷》成就的董宁文,我甚至还认为这事例本身还极具典型性。如之我想,读书类报刊的副刊文章,就像那原《文汇报》“笔会”副刊的唐弢先生所说的这类文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他给人以知识,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我以为这个总结是十分恰当的,也确实被当代关心报纸副刊的绝大多数学者所认可。

我当然还关注过一些小报小刊,私以为办得比较好的也是这个情况。用唐弢先生观点和北京日报评价孙郁先生对文汇报“笔会”副刊“多学识,多趣味”和“中国的报纸副刊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说法看,大概这个比较也不为过。总之,不管国内这些办得好的报纸副刊是否学“笔会”,但《文汇报》走在前面确是事实。

为什么一个报纸办得好的副刊能够成就著名学者?我以为这之间有着双向的互动与互利关系。但凡报纸副刊,他都有一个自身文化趣味和艺术导向的基本定位。这个定位的品质,也就决定了与这个副刊相应的高度。因此,无论是编者还是作者,他都在其中受益。记得现代学者王元化曾经说过一句“一张好的报纸也体现一个地方的文化”,我相信他这话就有欣赏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的意思。试想如果上海没有《文汇报》,上海文化是不是缺失了头顶上一颗最耀眼的星。我想,不管什么地方,如果他没有一个好的报纸副刊,这张报纸也就不能吸引高质量的读者群,这个地方的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也就好像挺立不起来。

2019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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