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平原上的小人物书写
——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

2019-11-12 05:42杨雪晴
鸭绿江 2019年16期
关键词:双雪涛摩西东北

杨雪晴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在市场经济的影响下,产业结构发生调整,国营企业改制等多方面的工作相继展开,工人们的命运就此发生改变。而此时正值双雪涛青春时期,父辈“下岗浪潮”也伴随着他自己的青春成长。正是这些社会生活中有意接受和无意获得的内容,在文学发生阶段形成了作家的创作材料。因此,在《平原上的摩西》小说集里,不仅书写了轰轰烈烈的城市变革,也讲述了在其背景下产生的青春记忆。尽管双雪涛的叙事是冷峻、深沉而又充满悬疑的,但通过对人物的细致挖掘,不难发现这些生长在底层的小人物在面对社会时是作为“多余人”存在的,而面对生活时,又是在沉浮的命运中无奈挣扎的一员,他们在完成一次宗教意义上自我救赎和劫难后的轮回,最终回归到人性的善良和宽仁之中,可以说,是这些在困苦中不断追求的小人物共同实现了双雪涛的城市书写,铸就了他的“东北平原世界”。

一、排斥在历史之外的“参与者”

新中国成立之初,东北老工业基地作为共和国的长子,无比辉煌,然而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经过了“文革”、改革开放、资源枯竭以至产业结构调整之后,国家经济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必然导致工人下岗。大量的下岗工人被时代“抛弃”,无所依傍,游荡在社会当中。他们是历史的参与者却被排除在历史之外,东北是老工业基地,而东北人却被排斥在其外,好似外乡人。而在主流的书写当中这些内容是很少被发掘的,双雪涛坦言:“东北人下岗时,东北三省上百万人下岗, 而且都是青壮劳力,是很可怕的。那时抢五块钱就把人弄死了,这些人找不到地方挣钱,出了很大问题,但这段历史被遮蔽掉了,很多人不写。我想,那就我来吧。”《平原上的摩西》里,引出警察蒋不凡被打伤最终致死的,是连环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案,这起案件里被误当作凶手的李斐父亲——李守廉就是下岗工人。虽然工厂的崩溃早有预兆,可是对于钳工李师傅来说,他接到下岗通知却是突然的。同样,《大师》里的父亲,痴迷下棋,曾是仓库管理员,“时过境迁,看仓库的活儿也成了美差,非争抢无法胜任”。父亲就被迫下岗了。双雪涛以一个青少年的视角参与到父辈在经历变革之后的生活中,在这样客观冷静的叙述中凸显出作为“参与历史”的工人的漂泊状态。

与此同时,导致工人们被城市“抛弃”并且形成一种流浪状态的原因实则是双重的。这不仅仅来源于外部的刺激,更多的是这些父辈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性格属性,那是质朴、老实,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懦弱的一代。《无赖》里的胡同拆迁,“父亲从工厂下班之后,拿起‘政策’仔细读过,对我们说:说啥也没用了,准备搬家吧”。可见,作为参与历史的父一辈,他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们被动听从理解不了的“政策”,在社会发展和前进中被无奈地淘汰,湮没在历史之中。

二、实现自我救赎的“先知”者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小说的实质就是把握自我,通过抓住问题的本质,来破解存在的密码。因此,在作品中,作者所要表现的恰恰是每个人都是“先知”摩西,带领着他人出逃,也实现着自我的回归。《平原上的摩西》中傅东心在搬家前,最后教给李斐的是《出埃及记》,她告诉李斐:“教你这一篇,是让你知道,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以后你长大了,老了,也要记住这个。”《出埃及记》出自《圣经•旧约》,它记载了摩西受耶和华之命,带领着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前往迦南地,在这几十年的过程中受尽磨难的故事。先知摩西的一系列行动,即逃亡式的出走和困囿中的回归实则是象征着希望和信仰。傅东心说的这些话恰好都能印证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她有着自我的追求和坚守,她嫁给一个和自己没有精神交流的人,通过互不干涉的读书和对邻居女儿的教学,来实现自己的坚守。可当她知道丈夫是“文革”中打死父亲同事的红卫兵时,联想起父亲同样受到红卫兵的迫害,她崩溃了。在李斐心中,傅东心是指引她方向的人,可在傅东心自己的生活里,只有她才能够带着自己走出来。

以傅东心为代表的是上一辈的自我挣扎和自我实现,作者同辈中的代表当属安德烈。安德烈是那种对于数学和定理十分敏感的孩子,可却被老师放置在最后一排,他试图帮唯一的朋友“我”抱不平,写大字报,却被父亲殴打,被学校劝退,他心中坚持着“真理”,却永远地被排斥在“真理”之外,最终他也没能从困顿中超拔出来,走向了精神的崩溃。对于安德烈的书写,是80后的“自我写照”。在他的故事中,与其说作者关注的是在救人中获得自救的情感解脱,不如说其中呈现着人类在困境突围中对于自由的选择。而答案双雪涛早已给出,《大路》的题记里双雪涛引用了加缪的一句话:“你必须相信,垒山不止就是幸福。”《大路》中主人公“我”从小父母双亡,在青春叛逆期实行抢劫,却因一个女孩的温暖行为,只身前往漠河,在筑路不止中寻找幸福。

文学最终是要揭示人类普遍存在的问题,并且给出答案的。工业文明带来了人的异化、欲望的膨胀以及世界的虚无荒诞,而所谓“先知”就是,在绝望中坚守信仰,在不断重复中找到生命本真的含义,实现自我的解放和救赎。

三、“化为乌有”的北方

在双雪涛的小说中,人物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背景,大都是沈阳市铁西区,他们是“东北平原世界”的代表,准确地说他们是城市中的人,被城市塑造也重新定义着城市。有关数据显示,截止到2018年,中国的城镇化已达到59.98%,对于现代人在城市中的巨大困惑的书写越来越丰富。然而,“城市是从乡土母体分离出来的一种特殊社会类型”现代文学的发生土壤又是与乡土紧密相联的,城市文学的崛起必然脱离不开乡村气质。当下,作家进行的城市文学创作,实则是将乡村经验移植到城市的书写,那么带有着强烈的城市文学特征和浓厚地方性的工业题材作品走向何方?换句话说,作品应该如何塑造东北地域内的人物呢?“80后”东北作家双雪涛给出了他的答案。一方面,他在创作中投射了敏锐的问题意识和人文关怀,着眼于小人物的生际命运,写出了平常人的不得以和不平常,再现时代发展过程中的“东北故事”。在双雪涛的作品中关注社会时代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处处可见的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描写,特别是在困窘、漂泊的生活状态下仍旧能保持着宽厚和仁慈的“父一辈”,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人性中真、善、美的美好品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师》里父亲与人下棋,三盘棋,明明可以都赢,却总是要两胜一负,输掉第三盘。从文学本体论的角度看,双雪涛确实做到了向“‘为时’‘为事’,反应现实,观照现实,解决现实问题,回答现实课题”的方向靠近和努力。

另一方面,将带有地域性特征的环境融入到人物写作当中,塑造圆形人物,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双雪涛小说中最具代表的车间工厂和有“城乡结合部”之称的艳粉街,都是充满地域性的景观,而这恰恰契合了首届城市文学论坛中,提出的城市文学应具备一些重要特征的观点。不论是在以新的城市经验观照下的地方性特色,还是对于生长在城市中人的个性挖掘,双雪涛的作品在相当程度上都有所展现。在另一部短篇《北方化为乌有》中,他曾写道:“工厂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让他们干什么去,最主要是,北方没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东北以工业为主体的生产生活方式逐步固定成型,工厂也成为北方地区文化的代表。而当以工厂建筑为代表的精神文化符号“轰然倒塌”,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和生产方式的转变,究其根本是东北由此进入到文化和历史的虚空化。“双雪涛与其他热衷书写城市中物质、欲望、阶层差距、精神困境的80后作家不同,他的写作是有身份自觉和历史来路的,所以在虚无的现代都市中他有所依傍。”也就是说,双雪涛的历史责任感是可以打破“虚空”的,尽管以“北方”为代表的工人阶级群体终将化为乌有,但这一文化概念却并没有消失,而是在双雪涛的作品里得以显现,长久地存在于那些和历史并向而行的北方城市的“代言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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