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红砖楼”记事

2019-11-12 08:10于永铎
鸭绿江 2019年19期
关键词:红砖姑父工人

于永铎

我的姑父周传久先生是位头脑敏捷、口若悬河的老人,我喜欢和他聊天,听他讲述一些鲜为人知的往事。当他看到我带去的一张大连纺织厂“红砖楼”照片的时候,突然陷入了沉思,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停滞了,目光也黯淡了许多。这让我很不适应,甚至有些猝不及防,刚刚那爽朗的笑声和话语还在耳畔回荡,一张照片居然让这一切戛然而止,实在是有些突兀。我姑父从小就在大连纺织厂一带生活,父母及亲友都是厂里的工人,按理说,看到了这张照片,应该会引起愉快的儿时记忆的。然而,事与愿违,很多年过去了,当姑父猛然看到了“红砖楼”,往事在眼前突然闪电般地辉映,旧日的时光像电影一样从眼前滑过,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姑父周传久先生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思绪从“红砖楼”开始向四周蔓延,时空交错,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在我看来,“红砖楼”既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

大纺“红砖楼”

大连纺织厂的前身是“满洲福岛纺绩株式会社周水子纱厂”,简称福纺纱厂。1923年,有日本军部背景的商人选址大连周水子周家屯小渔村,投资兴建了纺织厂。1925年,福纺纱厂已经初具规模,招收中国工人1200人,这在当时的东北亚也是首屈一指的超大型纱厂。福纺纱厂和金州纺织厂以及瓦房店纺织厂作为日本关东军的被服原料基地,深受关东州殖民当局的爱护,因此说它有着深厚的侵略背景并不过分。我姑父指着照片上的“红砖楼”说,这是当年福纺纱厂的机关楼,也是福纺纱厂引以为傲的标志性建筑。“红砖楼”里面出入的都是日籍管理人员和工程技术人员,甚至还有戴着军帽、穿着锃亮马靴的日本军官,很少有中国人的身影。楼里面神秘莫测,闲杂人等不敢靠前,深更半夜,经常有咿咿呀呀的歌曲从窗缝中飘出,过往的行人无不加快脚步迅速离开。

我姑父能清晰地回忆起这栋“红砖楼”的东南面100米处有一个大水泡子,长约100米,宽约70米。大水泡子里面有四个水桶那么粗的大泉眼,起风的时候,都能看到泉眼上方的水波涌动。我姑父说,福纺纱厂的老板喜欢这片水泡子,就出资修建了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里面有亭台楼榭,岸边垂柳成荫,俨然成了如画的景致。这座公园不但是儿童玩耍的好去处,也是酷热夏天人们纳凉的好去处。我姑父的童年就是在公园东面的宿舍区里度过的,童年时期,几乎每天都要跑到公园里玩耍。宿舍区连着民房,犬牙交错,几栋宿舍楼被一片片一排排的小石头房围得死死的。小石头房里住着千家万户。妇女们起早贪黑在纱厂上班,男人则大都在东北面的钢厂和化工厂上班,钢厂和化工厂也是日本人开的。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工作,要么去钢厂外的垃圾山捡煤球,要么去东山头海边赶小海。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光这两项劳作,基本上也能换取一天的饮食,填饱肚子不成问题。我姑父说,东山头的大海离“红砖楼”不足一里地,退大潮的时候,海水一直能退到几里地以外去。孩子们随着潮头跑,一边跑一边尖叫着,冲向最远处的滩涂。退了大潮,海螺、赤甲红、虾爬子全都露了出来,手快的小孩赶紧搂一筐海货,转身就往回跑。别看人小,逃生的心眼儿却很足,都清楚东海的潮头古怪,一旦潮起了,跑晚了能被海水扣到海里。

退大潮的时候,东山头海边山冈下就会露出一片绿油油的草甸子,足有一尺厚,像棉被一样柔软。孩子们不顾草甸子上潮湿,躺在上面打滚、翻跟头、练武术。女孩子组织起来跳皮筋,男孩子就结成两大帮踢皮球。那时候的皮球都是用破布缝的,比拳头大不了多少,有的外面包一层兔皮,好点儿的包上牛皮。一个小小的足球就是一个孩子的童年。福纺纱厂子弟踢足球个个都是好手,稍微大一些,就组队出去踢野球,跟钢厂子弟踢,跟化工厂子弟踢,一直踢到咱们的共和国成立,踢出了几个响当当的国脚,代表国家打比赛。

“红砖楼”的西南面有一片日本人的居住区,周边都栽种了高大的梧桐树,到了夏天,里面外面阴森森的,偶尔一声乌鸦叫,都能把胆小的孩子吓掉了魂儿。日本人居住区虽然没有把门的,中国人却也不敢随便闯进去溜达。里面家家户户都养着凶猛的大狼狗,这些狼狗都不拴绳,见到日本人就会摇头摆尾,见到中国人,尤其是穿着破衣烂衫的中国人,别说闯进去,即便在外面正常走道,那群恶狗也会群起而攻之。一旦跑不及时让恶狗咬上了,不薅下一片肉来是不能脱身的。

我姑父认识一个小小子,就住在日本人的居住区里,小孩子们私下里都管他叫“小鼻子”。有一次,他主动邀请中国小朋友去家里玩。对我姑父这样的小孩子来说,去“日本家”玩,就像突然闯进了天堂里一样。那次造访,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日本家”的干净整洁,地板刷的红漆,看起来溜光水滑,苍蝇上去都能劈了腿。女主人见到中国小孩闯进来,突然板着面孔,哇哇乱叫,甚至还扯着小孩的耳朵往外拖。小孩子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乖乖地出来了。女主人要他们脱鞋子,逼着在台阶上把脚洗干净了再进屋。进了屋,还不准乱摸乱动,女主人一直盯着,一不小心,就招来一阵尖叫。

我姑父只去过一次“日本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去过,甚至都没有从大门前走过。离开“日本家”的时候,女主人分给每个人一个拳头大的饭团,饭团用紫菜包的。我姑父没舍得吃,揣回家分给奶奶吃了。这次经历让他永生难忘,从此,每当走到“红砖楼”附近,他总是要习惯性地往日本居住区那边望上几眼,一阵风吹过,阴森森的梧桐树的大叶子哗棱棱地响几下,我姑父都会不由得哆嗦几下。

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耳边时不时地还能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和狼狗的狂吠声。

失业与就业

我姑父的姥姥是刘家桥的坐地户,姓刘,嫁给了姓李的苦力。为了叙述方便,接下来,我将对老人家们不论称谓,男的就称老李,女的就是李刘氏。老李两口子要强,凡是能养家糊口的活儿都要争着去做,他们始终认为,只要肯吃苦,肯卖力气,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凡是没混好的,都是懒蛋。”老李鄙视懒蛋,他是个勤快得不能再勤快的汉子。听说拉洋车赚钱,他就去拉洋车,一天跑个百八十里道儿,累归累,怎么的也能赚出全家的吃喝。

李刘氏三十五岁这一年,情况有了巨大的变化。首先,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家里多了几张嘴,日子就不那么从容了。其次,自从关东州殖民当局修了大马路,上了有轨电车、无轨电车,拉洋车的可就惨了,人们出行都喜欢坐电车,谁还去坐洋车?老李拉不来钱,也不能干靠着,干脆转行去磨面吧。民以食为天,磨面这行当应该是铁打的买卖!老李凑足了钱,买了一头毛驴,每天拽着毛驴走家串户,找到磨盘就拴上毛驴,拉一磨挣一磨的钱,有时,拉两磨也只能挣一磨的钱。老李不介意,力气长在身上,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肯干,总是挣到钱的。没多久,这铁打的买卖也黄了,大连一带的传统小农经济被日本人带来的新兴工业冲击得稀里哗啦。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老百姓面对着日本人的工业化,就如同拿着菜刀和人家的大炮对峙一般。

很快,老李的买卖没了市场,日本人和有钱人都开了电滚子磨面厂,玉米小麦放进去,拉上电闸,电滚子转得风快,没一会儿,又细又精致的面粉就出来了。老李一人一驴,转眼就加入了失业大军。

走投无路之时,李刘氏得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福纺纱厂招聘女工,条件非常优越。人们都在传说,这家日本人开的纺织厂不但定时开饷,厂里还承诺管三顿饭。有人算了一下,一个月下来,一般的女工能净剩下一块小洋。如果一日三餐省点吃,每天还能往家里带份儿剩菜剩饭。三十五岁的李刘氏坐不住了,她立即去了福纺纱厂应聘,竟然很顺利地当上了一名捡棉工。有了工作,不但自己可以养活自己,还能为家里挣钱,老李家的日子一下子就有了光亮。不久,李刘氏又将大女儿也领到了福纺纱厂做工,大女儿当时只有十四岁,经过简单的技术培训,成了一名挡车工。

李刘氏小脚,走路如柳枝摇摆,即便如此,为了生计,每天也是风雨无阻地上班。早晨天不亮,她就推醒女儿,牵着女儿的手往福纺纱厂走,从刘家桥走到福纺纱厂,她得走上一个小时。沿途会遇到好多好多姐妹,三春柳,王家桥,周水子,金家街,三道沟,周边各村都有纱厂的工人。远远地看见了大水泡公园的时候,有的姐妹宁可绕道,也要从公园里穿过,夏天的早晨,清凉的风从水面上扑面而来,年轻女人们就会心清气爽,带着满怀的希望走进纱厂。

“四二七”大罢工

1925年冬,大连金融市场上的日币开始升值,福纺纱厂的日籍厂长角野久造担心亏本,将日本金票与中国小洋的比值强行规定为1:1.2,并且蛮横规定:即日起,福纺纱厂所有结算就按照这个比值执行。福纺纱厂职工的饭费收取从小洋改成了金票,而工资却仍按照小洋支付,一进一出,工人就吃了大亏,男工每月能拿到手的只有1元多钱,女工连1元钱都拿不到。这种变相克扣工资的做法,引起了福纺工人的强烈不满。

1926年4月24日,几位男工向厂方提出饭费仍然改为以前的按小洋比价折算的要求,角野久造哼哼呀呀不置可否,他试图以“拖”字诀蒙混过关。4月25日是福纺纱厂开工资的日子,厂里依然按金票比价折扣饭费。中国工人顿时被激怒了,共产党员侯立鉴、傅景阳等骨干党员分头到车间里做鼓动宣传,控诉角野久造的流氓行径。大连党组织连夜草拟了六项要求,作为工人同日方谈判的条件。这六项要求是:第一,不准打骂和虐待工人;第二,准许孩子妈妈在工间给孩子喂奶;第三,增加工资1/3,不许涨饭费;第四,每两周有一个公休日,公休日干活儿发双倍工资;第五,缩短劳动时间,每天以10个小时为限;第六,对在工厂住宿的工人降低房租,免收电灯费,对在厂外住宿的工人发补助金。

4月27日上午8时,共产党员侯立鉴代表全厂工人找到角野久造,向他正式提出上述六项要求。狂傲的角野久造全部予以拒绝。上午十时半,侯立鉴下令拉下全厂总电门,推响了汽笛,一千余名中国工人听到罢工的总号令,冲出车间,奔向工厂大门,一场声势浩大的大罢工正式拉开了帷幕。没有人想到这次罢工的艰苦性,也没有人想到,这次罢工会载入史册。

南面来人了

4月27日下午,被选为罢工总指挥的侯立鉴在厂北门外召开罢工工人大会,成立了纠察队、宣传队和救济队,宣布了罢工纪律:没接到中华工学会的通知,谁也不准擅自复工。大连党组织同时号召全市各界人士和附近郊区农民捐款,救济罢工工人和困难职工家属。

4月27日,从拉响罢工汽笛的那一刻开始,李刘氏就带着女儿站在罢工队伍的前面。在女儿的眼里,娘从来没有如此高大挺拔。李刘氏跟着骨干工人一遍遍地高呼口号,和大家一起学唱《工人团结歌》。李刘氏鼓励年幼的童工们克服困难,一定要听中华工学会的指挥,将罢工进行到底,决不能半途而废。几天以后,罢工队伍有了情绪波动,有的女工害怕被厂里撵回家,有的女工家里生活确实困难,已经揭不开锅了。这些都是实际困难,李刘氏家里的两个小孩子也是饿得嗷嗷叫,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这时,日方就暗地里派人游说大伙儿:“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干脆,复工得了。”这话一直说到李刘氏耳边,李刘氏气得浑身哆嗦,她脱下鞋子,朝着蛊惑人心的家伙脸上猛扇了几下。

李刘氏说:“不答应俺们的条件,想让俺们复工,做梦!”

随着大罢工进入了僵持阶段,工人们的生活日益艰难,很多人饿得走路打晃,双眼无神。李刘氏身上已经出现了浮肿状况,她还是坚持着,每天都到厂里静坐。她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小日本是条狼,你退让,他就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为了活下去,李刘氏带着姐妹们去东山头赶小海,赶蛎头,赶蚬子,海里有的是吃的,饿不死人。

6月24日下午,大连中华工学会在福纺纱厂北门外组织了市内13个厂子3000人的声援大会,前来声援的人们纷纷捐款捐物,帮助福纺纱厂工人渡过难关。李刘氏和姐妹们感动得直掉眼泪,不停地朝伸出援手的各单位的工友们鞠躬致谢。福纺纱厂的兄弟姐妹们心里暖烘烘的,这一刻,他们感受到了并不是孤军奋战,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全大连的工人兄弟。李刘氏鼓励身边的姐妹们:“再咬咬牙,胜利一定属于俺们的。”

大连党组织做了充分准备,号召全市各日资工厂随时准备大罢工,声援福纺纱厂中国工人的正义要求。日本殖民当局得到情报后为之震骇,一旦大罢工形成燎原之势,他们的损失将难以估量。大连警察署催促角野久造赶紧想办法结束对峙状况,并派警察进驻纱厂为其撑腰。警察一边抓捕大罢工的工人领袖,一边又利诱工人复工。警察将工人领袖侯立鉴五花大绑,故意在女工面前推来搡去,胆小的女工吓得浑身发抖。

工人不复工,角野久造就决定将罢工工人全部开除,他密令人事系主任新井携带礼品,收买周水子会会长王致慎,让其下令所辖各屯长为福纺纱厂招收新工人。王致慎来到刘家桥村,挨家挨户串门子,采取各种手段欺骗群众。眼看着毒计就要得逞,李家夫妻忍无可忍,带着孩子们举着棒子,一顿乱打,将汉奸王致慎从刘家桥一直打到王家桥。王致慎吓得魂飞魄散,附近村屯的百姓全都跑出家门,为李刘氏一家呐喊助威,都夸李刘氏是巾帼英雄。

日本关东州殖民当局看到局势失控,福纺纱厂由经济斗争变成了政治斗争,他们万分震惊。警察署逮捕了侯立鉴等共产党员,对他们进行了严刑拷打,未经审判就关进了魔窟般的旅顺监狱。警察四处抓捕大罢工骨干分子,抓住了,塞到麻袋里,一顿乱棒,不死也得扒层皮。李刘氏家门前也出现了暗探的身影,情况十分危急,李刘氏就带着大女儿住到娘家,娘家也不安全,又到三道沟的工友家躲避了几天,才幸免于难。

有一天,工学会的人找到李刘氏,让她带一个女人秘密进厂。李刘氏答应了,拿出女儿的手牌,让这个女人跟她混进了厂里。解放后,有关部门的同志找到李刘氏,让她描述这个神秘女人的模样,李刘氏想了很久,用了“身材细苗,尖下巴,丹凤眼”这几个形容词。来访者拿出一张安娥同志的画像让她认,李刘氏看了半天,只说了句:“她是从南边来的。”

震惊全国的福纺大罢工坚持了101天,工人们战胜了残酷的迫害,取得了重大胜利。日本资本家不得不低下头,完全答应中国工人的条件,并且撤销了角野久造的职务。大连中华工学会根据李大钊同志的“适可而止”的斗争策略,宣布复工命令。

李刘氏和女儿又有了收入,第一个月开饷,她拿出钱,买了猪肉买了白面,包了顿饺子,全家人吃得那个香,都快把肚皮撑破了。李刘氏想起大罢工期间的艰难,想起了受到严刑拷打的工友,不禁掉下了眼泪。

许多年以后,李刘氏已经很老了,她坐在窗前,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李刘氏回忆起了大罢工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又一次神秘地说:“南面来人了。”这句话引起了我姑父周传久的重视。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姑父问她。

李刘氏说:“南面来人了!俺们工人心底里一下子就亮堂了。”

我姑父问:“你见过南面来的人吗?”

李刘氏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说:“南面来的人和俺们工人穿戴都一样,谁能认得出来?”

共产党员侯立鉴被日本警察逮捕后,福纺纱厂就被白色恐怖笼罩着,一时间,人心惶惶。关键时刻,南面来人了!在我看来,这句话就是党中央派人来了。安娥同志是其中的一位,邓鹤皋、张炽都被党派到大连加强地委工作,指导大罢工斗争。关键时刻,共产党员唐宏经站了出来,带着工友们冲到了最前面,他们迎着刺刀,冲进了“福纺补习夜校”,重新树起了红色的大旗,继续领导大罢工。这是党组织自侯立鉴被捕后的一次壮举,工人们又有了主心骨,他们四处传着振奋人心的消息:“南面来人了!”

久美子的眼泪

大罢工以后,李刘氏的三个女儿全都进入福纺纱厂做工,她舍不得唯一的儿子过早吃苦,就咬着牙供儿子继续读书。儿子聪明好学,学习成绩在周水子公学堂里名列前茅。中学毕业后,终因家穷无力继续读书,李刘氏就将儿子也领到了福纺纱厂做工。儿子干了两个月以后,撇了撇嘴,坚决离开了。他说:“整天跟一群妇女在一起做工,太没出息。”

李刘氏的儿子自作主张,去了沙河口铁道工厂做工。沙河口铁道工厂就是后来闻名全国的大连机车厂。他到了这里,很快找到了党组织,积极参加党的活动,在斗争中迅速成长,成为大连党组织一名骨干。日本投降前夕,他作为沙河口铁道工厂的护厂副总指挥,不怕流血牺牲,带领工人为完整保留“中国机车摇篮”立下了大功。

日本投降后,福纺纱厂西面的日籍家属区人们如丧考妣,男人女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他们不再趾高气扬,连整日凶叫的大狼狗也变得蔫头耷脑。妇女们迈着小碎步走在大街上,见到中国人,也都赶紧点头哈腰。福纺纱厂的工人并没有难为他们,很多日本人继续在厂里做工。

大连街上有几十万日本人等待着回国,他们翘首盼着一张珍贵的船票。福纺纱厂的日本人也不例外,他们每天都要到码头上排队,能买上票的寥寥无几。有一天,工程师博贺一家突然冲出别墅区,他们哭叫着,互相搂抱着,互相撕扯着,就像一群疯子。我姑父恰好在“红砖楼”附近玩耍,他一眼就判断出博贺一家出了大事。我姑父慢慢靠了过去,还有许多工人也都靠了过去。很快,大家就知道了内情,博贺买到了四张船票,他们家却有五口人,这可难坏了这家人。博贺的妻子要自杀,被儿子女儿死死抱住。遗弃谁?博贺一家出现了骨肉分离的一幕。经过冷静考虑,博贺夫妇决定带上两个男孩子回日本,16岁的女儿久美子被他们抛弃了。当晚,博贺经人介绍,找到了工人老尹。老尹30岁出头,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因为穷而娶不上媳妇。博贺决定把久美子送给老尹,只求老尹能善待这个苦命的日本姑娘。

博贺郑重地给老尹鞠躬,连说:“拜托了,拜托了。”

转过天,博贺一家深夜里登船回国,天亮了,久美子站在“日本家”门前,像块石头一样。老尹雇了一乘小轿,将她抬出来,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这一刻,久美子就成了纱厂工人老尹的新娘子。婚后,他们一家就住在我姑父家的隔壁。久美子很快就适应了中国工人家庭贫困的生活,她心灵手巧,干什么像什么,老尹让她收拾得焕然一新,越活越年轻。有人问久美子:“想家吗?”久美子就瞪着亮晶晶的眼睛说:“这儿就是俺的家呀。”

久美子还自嘲:“俺是日本家泼出来的水。”

久美子一连生养了四个孩子,一个男孩子,三个女孩子。我姑父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勤快和她的一口南腔北调别别扭扭的普通话:“俺是日本人,俺没有选举权。”只要她开口说话,人们就笑,见人家笑,她也跟着笑。

十年以后,久美子接到了日本来信,她的两个兄弟要接她回去。久美子跑到我姑父的家里,趴在炕上号啕大哭,整整哭了一上午。哭累了,擦了把脸,又咧嘴笑了。久美子走得一步三回头,眼睛都哭肿了。半年后,她又回来了,带来了许多稀罕物。最让邻居们惊讶的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涤纶布料,简直颠覆了老纺织们的认知。她们以为世界上只有棉布和毛料,却不知,还有化学合成的布。这次回国,久美子大开眼界,也让邻居们打开了眼界。

1962年,经历了大饥荒的煎熬,久美子又一次离开中国。我姑父清楚地记着,临走的那段时间,她的行为很反常,整天就是洗洗涮涮,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始终被她占着,一度引起邻居们的不满。1964年,久美子再次从日本回来,小一点的两个女儿已经认不出她了。久美子身上喷着香水,头发烫成大卷,脸上擦着白粉,穿着裙子和小翻领西服,高跟皮鞋锃光瓦亮。

看起来,她和大纺的女工截然不同。

这次回来,她根本没有住下,她带走了两个女儿。临走的时候,老尹一家抱头痛哭,从屋里哭到院子里,从院子里哭到大水泡公园,又从大水泡公园哭到“红砖楼”。

在我姑父的眼里,一下子就出现了当年博贺一家抛弃久美子的情景,这一幕,让他铭记一生。

【责任编辑】 盖氏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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