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打蒜

2019-11-13 01:57吴春华
剑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花生爸妈妈妈

□ 吴春华

“社会早日新月异了,为啥三家镇还是几十年如一日,一点没变?”

每次回老家小镇,方华都会发牢骚。街还是那几条街,除了主街水泥路铺上了之外,没有任何变化。难得几条水泥路面本来应该是干净的,可赶集的农民多了,从田间带来的水粒、泥土,留下的脚印重重叠叠,很快就变成了尘埃,变成了泥沙。一旦晴天,贯穿场镇的那条主街上,货车、轿车、拖拉机、摩托车,轰隆隆地扬起一股股沙土,真是名副其实的红尘滚滚。

小镇热闹倒是热闹,环境真是太差了。方华的爸妈还是住在学校宿舍,这条主街上中心地段的三楼,两个卧室都临街。睡在床上,每次有车楼下过,就像睡在大街上,声音从方华头上撵压而过,不得安眠。好在客厅不临街,每次回家,方华总是坚持睡沙发。她就奇怪了,妈妈神经很衰弱的,竟然也习惯这么吵闹的房间。

“跟久闻其臭不觉其臭的道理一样,久闹自然忘掉闹。”方爸爸这样说。方妈妈饱经沧桑,认为现在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对方华姐妹们的抱怨,总是那句老话:“习惯了就好了。”

方华回三家镇陪爸妈,爸妈总是欢喜得合不拢嘴,脸上的骄傲比太阳晒着更有熠熠亮光。在这个场镇上,谁都知道,爸妈只有三个女儿。在重男轻女的七十年代,方妈妈在离场镇八里外的老家踏水村,一边无声自责落泪,一边在婆母的鄙视眼神和乡亲碎言碎语中受尽折磨。

坚强的方妈,在当教师的丈夫支持下,像踩着地里的泥巴一样踩过乡村的闲言碎语,踩过农村女人的无儿坎坷,直到三个女儿都考上了中专、大学,全部像凤凰一样飞出了山窝窝,在三个不同的城市定居。四十岁,方妈妈随丈夫到了三家镇定居,成了小镇留守老人里最为傲娇的师娘。

方华大学毕业在距离老家两百多公里的大城市工作快三十年了,早就模糊了小时候的记忆,对小镇人的一切都十分淡然。不过,她能想象,两个妹妹也跟她一样,总是要从市里回去住几天。爸妈也是这样,要带着她们出去跳跳广场舞,一起在镇周边打工农民遗留下来的地里,种些蔬菜。

劳动带来的是健康。方爸方妈都七十好几的人了,比总坐在办公室搞设计的方华好多了。去年九月回家,正好碰上挖红苕,老爹一背篼一背篼地七八个来回,把方华看得发愣。妈妈体贴,总是说城里啥东西都贵,尤其是洗脸、足浴、按摩等高级享受。

“咋没有变化嘛!你看,你们城里那些享受现在镇上都有了!按摩院都有两个,一个是盲人,一个不是。”方妈总要带着方华到镇上盲人按摩店,叫方华去做几次,还十分自豪地给女儿说:放心,买了卡的,便宜!

她是见过方华没日没夜地加班搞设计,颈椎腰椎没有一个地方好的,才四十出头,身子骨弱得跟林黛玉似的,风都能吹走。每次回到家里,方华都喜欢赖在床上睡懒觉,明明听到母亲轻手轻脚地做饭,还是假装睡得很酣。直到老母亲把鸡蛋都剥了壳,放她嘴皮上,才慌慌地推开,爬起来洗脸、刷牙,再喝杯温水,才接过鸡蛋,几口吃下去,边吃还边把脖子扭得咕咕叫。晚上睡觉前,还喜欢像个孩子似的,把双脚抬起来,不停地伸直脚背,再勾起后跟,让爸妈听踝关节发出咕咕叫的声音,好像自己的脚在奏乐。

“你要少耍手机,多锻炼身体!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好好一个人,成了机器人,关节都安装了螺丝样!”方妈的心疼,除了嘴里唠叨,就只好通过盲人按摩院的小个子盲人落到实处了。

“五一”小长假,一场初夏的雨后,太阳耀眼而灼热,爸妈不停地看天,想出门,又怕娇弱的女儿跟着受累。直到下午四点过,方华才果断地要求下地——我也是农民的女儿,怕什么?再说,方华又自嘲,反正生就这么黑的。

老爸抱着巨大的遮阳伞,老妈把一袋种花生放背篼里,又把一大把粽叶放进去,再放进去两只折叠小凳,背起背篼,方华穿上妈妈的雨靴,拿起锄头,一起出门。他们准备把蒜收了,再种些花生。

三家镇的天竟然是地中海蓝,蓝得醉人!穿过主街,路过一私立小学门口,父亲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方华显得无所事事,心不在焉,跟在后面看着热闹。直到走到小镇边上的一栋小楼前,小时候村上老家的邻居陈婆婆才主动问候起来。

“华华回来啦!快进来坐哈!”陈婆婆家的门店一半卖着副食,一半放了桌子凳子——有人在打纸牌。陈婆婆放下手上的活计,走出门来,笑着招呼她。陈婆婆的女儿——方华叫龚姨的,也在牌桌子上大声叫着方华。

“不了,谢谢婆婆、龚姨,你们慢慢玩。”方华微笑着回答——她是个喜欢记仇的人,每次见到陈婆婆,免不了想起小时候妈妈被村民们低看的眼神和背后的闲言碎语,所以她对现在已经搬迁到小镇上的他们难以亲近。方妈好几次教育她要不计前嫌,她才释怀,主动招呼他们。想来妈妈是那种人,一旦自己强大,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是的,所有你曾经高看的人一旦站到你下方,你的眼里就没有他们,谈何记恨?所以,一个人的眼界重要,站的位置更重要。而这个时候,那些乡邻却像从来没有背后说过他们家坏话的好人,个个对方妈显示出尊重和讨好——这方家仨女孩实在是了得,个个是高级知识分子,还孝顺体贴,他们只有艳羡的份儿。

“陈姨,你们的蒜收了没?今天我们还要种点花生。”方妈妈跟陈婆婆圈的地挨着的,自然经常交流些种植进度问题。

“前天种的。刚收就下雨。”陈婆婆回了方妈,又对方华说:“哎呀,华华从小就乖,大城市里呆了几十年,还是这么乖。一回来就帮爸爸妈妈做事。”

“应该的,应该的。”方华把头偏向锄头把,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家左侧就是小镇那些外出打工农民遗留下的空地了。最近的,当然是陈婆婆家做。马路边的地并不宽,或者说不是地,是很多土垒起来的土坡。乡村建设挖出来的土和渣都倒在镇外的路边——建的都是商住楼,街道却一成不变。闲着没事的小镇婆婆妈妈们,把当农民时开荒的本事发挥出来,也零零星星地种上了菜。

真正的菜地在路边下坎的地方。坎高三米多,斜着下去,方妈这些真农民,踩出了台阶。坎上和田坎两边高高低低长满茂盛的小蓬草、野艾蒿、接骨草、车前草和构树。爸妈都下到地里了,方华却对着地中海蓝一口一个赞,拿着手机对着一簇巨大的萝卜花拍特写,把美丽如洗的天空做背景,乡村之美爽心悦目。

不知道啥时候开始,中国人把难得的蓝天当成发微信朋友圈最大的风景。而今天的蓝,蓝到醉人。方华不免做了俗人,发起朋友圈,自豪地把其他地方都打压了一番。反应最快的,也是朋友圈了,马上,点赞的、惊叹的,随之而来。方华很得意,没有中年的臃肿,跟小时候一样,飞奔下坎,到离高坎几块田的爸妈身边。

方爸正使劲将伞柄插进干田里,方妈配合着,双手抱着伞柄,往土里压下去。插稳大伞之后,方妈把两根凳子拿出来,放在伞遮住的阴影下,开始交代分工:老方你去扯蒜,我和华华一个理蒜,一个捆蒜。

方爸摇了摇伞柄,把伞倾个方向,把娘俩都遮住,然后去扯蒜。雨后的土很是松软,他抓住蒜杆,很快就扯出一窝一窝的大蒜,甩在小凳子前面,摆成一排。方华用刀一个一个地切了裹满泥的蒜的根须,然后扒开蒜苗枯黄的茎叶,把沾在蒜上的泥巴顺着扒掉,大蒜就白花花的像美女出浴,裸得漂亮。这些裸女又转手放到妈妈面前。方妈集中把蒜杆尖尖剪掉,用粽叶在靠近蒜头的地方捆好,再跟另一把蒜头放在一起,用粽叶在蒜柄上方捆住。

“啊!好漂亮,我终于知道那些晾晒在竹竿上的大蒜是怎么骑上去的了。”

“傻妹崽!”方妈疼爱地瞥一眼女儿,说,“这不都是常识吗?你不干农活,当然不知道。”

“那是。我考上中专那年,才14岁。只记得小时候翻红苕藤、插秧、打谷几件大事情。”

“你也算做农活做得多的了。你看看你女儿,懂啥?米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呢!”

“没办法啊!他们九○后,没几个人认识几样蔬菜。”

“就是。现在农村都没有小孩了。不是跟爸爸妈妈出去打工,就是跟爷爷奶奶过过周末,平时都关在学校里。”

“对啊,你说,爸爸这学校怎么就堕落得这么快?我小时候还是小学和初中八个年级的大学校,前几年变成了小学,现在可好,竟然成了幼儿园。”

“那是因为城市化建设速度在加快,农村人口减少,中学学生要么进城里念,要不就在镇中去了。”方爸接过话题,又说:“你看刚才路过的那所私立小学,有几辆车接送学生,寄宿制,跟你们大城市没区别。周末还送回家,那些爷爷奶奶就方便了。在外面打工的父母也放心。”

“镇上商住小区多了,可街道还是坑坑洼洼的!倒是教育,变化太大!”方华很是感慨。

“是啊,你别小看这里,现在房价2000多一平,跟有的县城差不多。”方老师说。

“还好,前些年给你们带小孩,你爸爸说卖了这房子,我坚决不卖。现在可涨了不少!”方妈妈对房产大势的把握总是对的。十年前还在方华所在城市买了一套七十年代的老住宅,当时价格仅仅1000元一平,现在翻了几番,还拽在手里,说要等到城市风貌打造,当个城里的拆迁户。

理财这一点,方华对一辈子都生活在乡村却处处有真知灼见的娘,是很佩服的。最神奇的一次,方妈妈放了一万在她那里,她刚在银行买基金,方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华华,你可千万不要去买基金哦!给我存定期就是了。”基金刚买,她的心不免吓了一跳——妈妈像是有双千里眼,看到她在干嘛!几年后,基金亏了百分之二十多,等到妈妈要钱的时候,她不得不赎回,还倒贴了两三千。

前年方华卖了郊区的大房子,方妈妈的电话尾随而至,要她必须重新买市中心的房子。“绝对不能放股市啊,也不能存着!”方华问她紧张啥,老娘一句话像小时候打屁股的篾条,打得她无言以对:“你们俩大手大脚的,几十万放卡上,一会儿炒股一会儿出国,没几年就不见了。买了房好歹房子在。记着你妈的话,必须马上买房!”

方华在市中心的房子简装后出租。成都的限购政策一出来,炒房团没地方玩了,移战地市州。方华所在城市距离成都不远,房价很快像点燃的柴,火了起来。几年静如止水的房价,几个月间暴涨四成。

都是妈妈的功劳。

“妈你好牛嘛!爸爸当了四十年老师,都是说文解字,怎么都赶不上你的数学好。”方华从来都爱妈妈多一点,拍马屁都不怕爸爸生气。

方爸不甘心地站着对她们嘿嘿地笑起来:“你的决定也要我配合支持嘛!说明我也是赞同你的观点的。”

娘俩就都笑了。

“对了,这次勇娃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回来了,他在城里陪他爸妈。”

“都不回来看看我们。”

“时间太短。两个家奔波起来,又累又麻烦。我们这次决定各回各家,各看各妈。”

“这还像两口子?”方妈拿起蒜柄,有些不悦地说。

“哎呀,妈妈呢,都什么年代了。夫妻次把次的分头行动很正常嘛!”

“你们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没有,这点你放心。我们都是朋友了。”

“啥哦?夫妻怎么是朋友?”方妈真不放心了,放下蒜柄,认真地看着方华。“你说你们俩都是贪玩好耍的人,可别耍出什么事来!”

“你放心嘛!都中年人了,娃都大学生了,能有啥事?”

“你就会哄我。”方妈瘪瘪嘴,又说,“我看你们这代人啊,一点都不单纯。”

“妈,你这话就对了,你说现在这社会能跟你们那时候比么?你们那时候一切行动听指挥,一生只爱一个人。”

“对啊!你看我和你爸。”

方华笑了,说:“看了看了,看了几十年。我看你们生活一辈子,吵了一辈子。”

“牙齿和舌头那么好,还要咬着呢。”

“对对对,吵架也是一种交流方式嘛!这个我懂。”

“不是交流问题,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必须尊重对方,宽容对方。”方爸忍不住插嘴。

“新生活各管各,也是尊重和宽容嘛。”脱口说出这话,方华觉得自己太造次了,简直就是油嘴滑舌。好在平日里严肃的父亲没有在意,一声不吭地忙着手中的活儿。

“嘘——”方妈妈用肘部碰了一下方华,示意她不要在父亲面前乱说话,然后抬头对方爸说:“老方,你扯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这样子,你去镇上买点化肥,等会儿我们点花生好用。”

“什么肥?”方爸停下手中的活,挺起身子。

“复合肥,白色的小颗颗。你去老张开的那个店问一下嘛,就给他说你要花生肥,他就晓得给你拿。”方妈皱了皱眉,小声叹道:“一辈子都是书生,啥都不懂。”

方爸没有接话,转身往田坎上走去。等爸爸的身影走过田坎,方华笑:“爸爸不错了,年轻的时候什么事都不干的。现在要进厨房要洗碗,还要跟你学种菜。”

方妈不高兴地说:“要听话学倒好了。他经常固执得很,总以为自己是对的,还强词夺理,说自己的是逻辑分析……”方华忍不住笑出声,老爸做事最喜欢从理论开始,到理论结束。一个老政治教师的生活方式。

“那分析有我一辈子当农民的经验可靠么?气死人呢!不吃亏不回头,简直就是一头倔牛。每件事都要跟他再三交代他才会。”妈妈继续抱怨。

“一个人越没文化越固执。爸爸好歹是文化人,你随便教育就是了,不要生这么大的气。他也就是教师当久了,有职业习惯。”方华对妈妈的话已经见怪不怪了,放下手里的蒜,偏着头看看天。天空里依然是那一片地中海一般的湛蓝,还多了几朵白云。其中一朵像一个大大的逗号,分外可人。“今天这天,真是几十年不见吧,美成这样!”

“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把蓝天都当风景。”妈妈瘪嘴不屑一顾。

“是啊。妈妈,你不知道,随便哪天,天气好一点点,城里人的微信朋友圈里,都是晒蓝天白云的。”

“所以说城里有啥好?天不蓝水不清,车多人多吵死人。”

“哈哈,你看你,当了个师娘,就是跟其他的妈妈不一样,说话有理有据,还像顺口溜。”

“我说的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我的意思是,爸爸这个书生,对你的成长还是很有贡献的嘛!你看你娘家那些农民,哪有你这么有思想有头脑?”

“那是我聪明!”七十岁的老妈一下子童心爆发,像个孩子似的,得意洋洋。

“是是是,要不是外公死得早,你也不会念不完小学,也不会要找个教书先生培养子女……所以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决定了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我才不懂啥世界观、价值观。反正很多道理都很简单,就读书人把事情复杂化了。”

“是是是,妈妈说的太对了。真理应该跟土地一样朴实。”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勇娃有什么事没?”

方华没想到老妈支走老爸,兜了一大转,还是想套自己的话。她笑了:“你看你,想多了吧?还惦记女婿没回来看你呢!”

方妈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活儿,脸色平和。“你们年轻人事多,我管也管不了。不过还是需要提醒你们,一个家来得不容易,要珍惜。”

方华浅笑一下:“嗯,放心嘛,没事的。虽然我们的观念新,但也还是知道轻重的。”

“你说你们新,是新在哪里呢?”

方华没想到妈妈也会钻字眼了,犹豫了一下,说:“比如,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肯定跟你们不一样了。”

“你说来我听听?”

“先说婚姻,它本质上是种制度。你知道,制度这东西本身就有好有坏,有时间性的,是发展变化的。有时候合适,有时候不合适,所以制度是会根据时代发展变化的。婚姻制度,就是人们为了维护稳定的社会秩序制定的一种制度,它的作用是通过微小的两性关系的稳定,组成庞大的社会稳定。但是,如果两个人不相爱了还维系着婚姻,是不人性的,也是不道德的。”

“说得好深沉。婚姻里夫妻关系都不算道德,那啥才道德?”

“爱情才是最大的道德啊!”

“爱、爱、爱,你们懂啥是爱不?”

“当然懂。你们传统的相濡以沫、新一代人的激情奔放、日常相处的坡坡坎坎……爱情的表现是多种形式的。不过我的看法,一个家里可以找到爱情几个方面的象征。”

“你说来听听。”

“我认为夫妻必须多方面和谐才能长久,比如,三观、身体和灵魂。这么说比较抽象,你不明白。我说个形象的——在家里,客厅里面,你们能基本观点一致,比如对这个世界、对生活、对事件的看法应该基本一致,这样,你们一起看电视就会有基本一致的选择,不会为了抗日神剧抢遥控板;在卧室里,你们的作息时间和身体,就是性关系,要基本和谐,生活才有继续下去的激情和温情;在书房里,就是灵魂沟通上没有障碍,你们才能是谈得来的伴……有一个出现大问题,关系就会出现大问题。”

娘俩说着说着,眼看着背篼里的蒜把越来越多,地里的蒜少了。方华放下手上的活儿,歪着脖子看看伞外的天,钻出去,站起身,走到旁边的蒜苗地里扯蒜。夜雨之后,扯蒜真是轻松活。方华见泥巴抖不干净,拿起两只手里的蒜对打起来。方妈妈见状,急了:“傻妹崽,用茎处敲打!蒜打蒜,不是就把蒜打烂了么?”

方华赶紧用右手的蒜敲打左手蒜的茎,心下一动,这不是两个人的相处之道么?硬碰硬总是两败俱伤的。懂得避让,才是宽容。

掌握了方法,方华三下五除二,很快把蒜地里的蒜都扯了出来,敲敲打打,然后甩到伞下,整整齐齐地一排,方便方妈提取。不到一分地的蒜苗全部都扯完了,她又回伞下坐着,拿起刀,把大蒜的根系放到土上,一刀切下去,然后从蒜苗中间扒下枯黄的叶子来。

方华继续给妈妈说:“再比如爱情,它也是有时间概念的啊!就像两个一起散步的人,步调不一致,很快就会一前一后。不在一个点上,说起话来就困难了,就得大吼大叫对方才听得到了。那也就说明两个人没法交流了,爱情就会消失了。”

“你说的要求那么高,哪个的婚姻和爱情不出事?”

“所以两个人要一起进步啊!谁落后就会被抛弃是正常的。”

“这么说就难得和谐了。”

“我有对同学夫妇,结婚都二十多年了,最近两个人都有情人了。就是因为价值观发生了变化,一个文艺范,一个老麻将。一个跟文青好上了,一个跟桌子上麻友好上了。”

“那不是只有离婚了?”

“也没有。他们相互不知道对方的事。”

“那你怎么知道?”

方华脸上的笑容有点皮笑肉不笑:“说起就复杂了。同学是闺蜜,老公是设计院的客户,无意中发现的。”

“那他们日子怎么过?”

“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啊!我又不是傻瓜,会告诉他们。谁知道了都不会告诉他们。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只需要各自享受生活。”

“我理解不了这种生活。”

“不难理解。就像刚才我用蒜打蒜一样,两个人如果硬碰硬总归会受伤,就是头破血流也解决不好问题,所以就采取回避的态度。三观不合没关系,不和谐也没关系,没话说就没话说,大家对对方都睁只眼闭只眼。一句话,在遵守婚姻制度下寻求共处模式,有的是为了不伤害孩子,有的是保持习惯,懒得离。说不一定,离了重新进入婚姻,最终还是这样的结果。”

“难道这就是你们的道德?”

“当然不是。更多的更好的选择还是离婚,之后就不再结婚。都采取一种宽松的相处模式,同居。”

“只耍朋友?”

“对。 ”

“以后老了怎么办?”

“有能相处的就一起,没有就进养老院!”

“现在的人,相处就那么难?”

“是啊,不是有首歌就叫《没那么简单》么?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相爱容易相处难。”

方妈摇了摇头,把手中的两捆蒜绑在一起,放进背篼,叹口气:“现在的婚姻制度很好的,不像从前一个男人三妻四妾的。”

“那时候是女人经济不独立嘛!现在男女平等,大家都要对方对等,所以就难了。再说这也说明婚姻制度是发展变化的,一夫多妻和一夫一妻都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形式,谁知道以后还会怎么样?反正现在是大家对两性关系都越来越开明,越来越宽容了。”

“那是你们大城市里的人。乡下还是一样。”妈妈站起身,把背篼里的蒜把整理了一下,满满的一背篼,看得她开心起来:“可以了,今天这活儿干得漂亮。”

她把伞下切下来的一大堆枯叶、沾满泥巴的根须抱起来,放到田边一个角落里。又收好了伞,叫方华把背篼

背出田里,放在田坎上。

方爸买了化肥回来,早在隔着一根田坎的另一块地里,挖着一大片的花生窝子。方妈和方华一个放花生种,一个施肥。“记着,每一窝花生四五颗,放窝子一角,另一角要放化肥。”方妈做了一下示范,才放心地让方华提着种花生去点。

“这么简单的事情,没技术含量。”方华接过种花生就开干。

打好窝子的父亲又回到他们娘俩的地方,开始给种好花生的地方盖上土。“老方,盖花生要用锄头挖土挖下去点,这也是在松土,免得野草长起来。”方妈还没等老伴走到跟前,就大声嘱咐起来。方爸边应答边用力地挖起地来,又轻轻地把土往花生上面铺过去。

一家子各司其职,很快就把花生种好了。

先完成任务的方华额头冒着汗,低头太久,感觉到一种很久没有的累。方妈看见了,赶紧让她去田坎旁上一棵茂盛的构树下躲躲阴凉。方华又拿起手机,对着这块地里的蔬菜一顿乱拍,记录一下这个季节爸妈土里田里的情况,发在家庭圈里:刚种的蔬菜有玉米、冬瓜、南瓜、豇豆、苦瓜、花生、脚板苕。四季豆可以摘了,卖5元一斤。生菜很旺盛,葱子采第二波了。莴笋吃不完必须要卖掉,长得萧索的萝卜种苗,被妈妈用绳子捆在一起,斜着立在地里……收拾结束,方华问父母要些海椒苗子,准备拿回城里,种自家阳台上。

回家时,爬上高坎,方华迎着夕阳看过去,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正挂在小镇四五楼的顶上,像一支巨大的画笔,勾勒出楼群的金边。楼群之外一块水田里,倒映着这夕阳之美,看得方华发呆。她心里禁不住写起三行诗来:初夏黄昏——太阳落入心田/模糊了烟火刺痛我的眼/像是你的爱情。

陈婆婆家的门店里还是那群人在玩,陈婆婆和龚姨还是挽留方华“耍一哈”。方华婉拒,跟爸妈回家。走到一个街角,只见一对衣衫不整的老年夫妇蹲在角落里,女人又黑又瘦,丑陋的脸上满布沟壑,身上的赭色衣服一块黄泥一块黑油污,脏得像几年没有洗。她还拉着自己的衣袖给手持拐杖的男人擦脸。同样瘦小的男人衣衫褴褛,正大口大口喘着气,嘴角无意识地流出涎水。方华最是见不得这么凄惨的景象,皱着眉转过头去。方妈妈小声对她说:“这个女人可恨哦!”

“哦?为啥?”

“本来她儿子儿媳很恩爱,结果因为儿媳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她天天对儿媳指桑骂槐,不给好脸色。儿媳忍无可忍就喝农药自杀了。儿子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久,抛下一个八岁一个两岁的女孩,跟着老婆后脚就去了。现在她不但养着两个孙女,还有个残疾的老公等她伺候。”

“天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方华惊叫起来。

“重男轻女,不是一直都这样么?”方妈见怪不怪,很平静,声音低如耳语,生怕被那两个可怜的人听见。

“城里哪有?我有个朋友的爸爸天天催着他们生二胎,就是因为想要个女儿,结果二胎还是儿子,一大家人失望得要命!她爸爸还对我说过,想让女儿生二胎就是想让她有个女儿,老了也享受有女儿照顾的幸福生活!”

“要是这女人能这么想就好了。后来有人要来领养她孙女,她又舍不得。一个都舍不得。所以她现在可怜得很!”

“我算是明白了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这是自找的!”方华转头瞥了一眼街角的两人,不禁咬牙切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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