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玛花开幸福来

2019-11-13 01:57胡正荣
剑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大凉山母亲

□ 胡正荣

汽车行驶在雅西高速路上。经过近三个小时奔驰,车上的人已昏昏欲睡,先前喧闹的车厢安静下来。胡明军双手抱肘,将头靠在座椅上,疲惫的脸上带着一缕遗憾,充盈着留恋的眼睛盯住窗外。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凄美的残阳将自己独特的时光交给了晚霞,使晚霞拥有残阳的凄清,将黄昏应有的情感表露无遗。

整整两年多时间,胡明军在这条路上来回跑了很多遍。具体有多少遍,他也记不清楚了。这样的景色每次都能看见,而每次看到的似乎都不一样。两年前他还没有走过这条路,没有去过昭觉,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的存在。

中午,援彝指挥部为他们离职人员举行了简单的欢送仪式,告诉他们已圆满完成工作任务。要回去的人欢欣鼓舞,激动地相互拥抱:离家两年终于可以回家了。家是每一个人永远的牵挂,割不断的情愫。吃过午饭,他们就坐上了返程的中巴车。

第一次来是两年前的初夏时节。那天,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也没有停。四周宛如笼罩在缥缈白纱之中。一阵风刮过,白纱袅袅飘来荡去,被雨水洗涤过的大地更加青翠。下午,胡明军接到电话,说乡领导有事要找他谈一谈。当时,他感到很吃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过是一名普通村支部委员,既不是村上的主要领导,又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跟他们又不熟悉,找自己谈什么呢?他满腹困惑,想想不免紧张。

来到乡政府,走进领导办公室。他们告诉他,富城对口扶贫昭觉,南平帮扶觉呷村,决定派他去挂职任村支部副书记,负责精准扶贫工作。之所以派他去,有多方面考虑:他是退伍军人,有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和乐于奉献的精神;在彝区当过兵,熟悉当地的人文环境,有利于工作开展;一直在村工作,有较丰富的工作经验;家人支持工作。

胡明军听完很吃惊,诧异地盯着他们,心里油然升起莫名味道,酸甜苦辣咸五味杂存。他是党员,曾经是军人,心中纵然不愿意,也只能服从。

第二天,他告别家人,前往遥远的大凉山,去那索玛花开的地方。大凉山,彝海结盟的地方。今天,他们不忘初心,对口精准帮扶,将和彝族兄弟一道建设家园,带着山鹰一起飞,一同迈上幸福的小康之路。大凉山——他的第二故乡,曾经见证过他平实、艰辛而又充满激情的军旅跋涉。

当前,正是大凉山索玛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深红、雪白、黯紫、鹅黄的索玛花,从山脚到山顶次第开放,把大凉山装扮成了花的海洋。

汽车缓慢前行,道路呈螺旋上升,海拔渐渐升至二千三百多米。气温开始降低,披着查尔瓦、皮肤黝黑的男女陆续出现,渐渐多起来。他们或者闲然行走在公路上,或者端坐在公路路基上,呆呆望着远方,一动不动,像一根老树桩。

到达昭觉县城,天空碧蓝,艳阳高照。街头小巷四处都是三五成堆席地而坐的彝胞,他们悠闲地晒着太阳闲聊。彝族人好酒,青年男子围坐在路边拿起酒瓶就喝。或聚在一起,赌一两块的小钱;或三三两两散漫地从街道走过。男男女女身上都披着查尔瓦,那深蓝色、白色的查尔瓦给人留下的感觉是神秘。他们的头发长而散乱,脸膛、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他们神情淡然,步履从容。

胡明军任职的觉呷村,位于高寒山区,只有一条羊肠土路连结外界。路被昨天的雨淋透了,凹凸不平,一片泥泞。胡明军在车里被来回颠簸、折腾。失落、后悔涌上他的心头: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

汽车终于在一座山腰的路边停下来,觉呷村到了。打开车门,脚下是一片稀泥,一脚下去,泥浆淹没到鞋口,扑满鞋帮。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一步一滑往山上爬行。四周山坡上是漫山遍野的索玛花,像铺了一层厚厚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明媚的光芒。

村委会办公室修在山腰一块很小的平地上,一间作为村委会的办公室兼会议室,另一间用作幼儿园教室,里面大概有二十来个年龄大小不同的孩子,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村委会周围零星地散落着村民的住房,这些房屋全是破败不堪的泥土墙。夏天就要来了,胡明军真担心这些房屋如何安然度过雨季。

随行的同志告诉胡明军,这儿太偏远,交通又不方便,很多人从未走出过大山,他们听不懂汉语,只能靠乡上懂汉语的干部翻译。胡明军很吃惊,让他感到不能接受:村民们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又无法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连最起码的沟通都没法,自己今后工作如何开展,又如何帮扶他们脱贫?

胡明军开始走访,得知村里有一片上千亩的草坡,心动了,详细询问草坡上草生长的情况,带领村组干部直奔草坡而去。

爬过几座山顶,转过几个山包,眼前就是一望无边的山坡,坡上生长着茂盛的野草,远处仅有两三只羊啃食着,却不见牧羊人。

胡明军走进牧场,齐腰高的牧草带着水珠,碧绿鲜嫩。水珠被他们从草叶上抖落下来,湿了他的衣裤。

第二天,胡明军来到乡上,刚好一辆红色的越野车开进来,从驾驶室下来一位年轻的女子。她一身独具民族特色的服装:头上缠包头,身穿蓝、黑等对比强烈的三接拖地长裙,窈窕的细腰上系着有漂亮花纹的围腰和腰带,迈着轻盈的脚步,裙摆翻起阵阵波浪,充满了青春的美丽与生命的活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宛若轻绽在荷叶上的晨露,闪烁着轻亮的光泽;弯弯细长的眉毛,恰似两道彩虹飞跨在河面;鼻梁又高又直,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颈子颀长如同脂玉。这个淳朴美丽的彝族女孩身上渗透着一股子青春时尚的气息,生活的阅历又让她沉淀出淡然和恬静的气质。再佩上艳丽的耳珠,珠光闪烁,更有含羞藏娇、妩媚动人的神态,犹如一朵绽放的索玛花。胡明军看着她,心中暗暗惊叹,太美了!

那女子走到胡明军身边停下脚步,微笑着,用流利的汉语询问:有什么事情?

胡明军作了自我介绍。

那女子大方伸出自己的纤纤细手,说自己叫孜莫阿依,是乡政府办公室的。胡明军握住孜莫阿依的手,笑着把自己想去村上的想法告诉了她。阿依毫不犹豫地答应送胡明军去觉呷村。

汽车上了山坡,行驶在山顶上,路平缓了许多。胡明军放下车窗,放眼望去,满眼的索玛花开遍山岗,白的、红的、黄的,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晶莹光泽,煞是好看。浸人心脾的花香伴随着阵阵微风钻进鼻孔,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孜莫阿依问胡明军,今天到村上主要做什么事?

胡明军眼睛看着窗外,张嘴吸了一口带着香甜的空气,笑着回答:走访老百姓,争取用一个月时间,把全村所有村民都访一遍,了解掌握他们的基本情况,然后向指挥部、南平乡党委汇报,提出扶贫方案,制定扶贫计划。

孜莫阿依听了,故意泄气地告诉他,觉呷村虽然全村只有五十户、两百多人,但是他们却散落在十二平方公里的大山里。两户人家,相互能看见,大声叫喊,彼此也能听见,可是要走过去再回来,必须早上天不亮就出发,晚上天黑才能回家。

胡明军当然知道这种情况,笑着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些都不难,难的是这里乡亲如何脱贫,这才是大事!

胡明军和孜莫阿依在觉呷村整整跑了一天,翻山越岭,涉水过河走访了五户人家。好在孜莫阿依有经验,提前准备下了水和饼干、面包之类的干粮放在车上。胡明军一点经验也没有,什么都没准备。中午时,两人吃了一些干粮,勉强凑合一顿。

傍晚,天上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东方天际一轮浑圆月亮,渐渐显出它冷艳的光辉。月影婆娑,华灯初放,点亮了昭觉县城。县城分散在几个山凹之间的平坝上,四周的高山幽黯嶙峋,如怪兽一般。点亮的华灯如同撒落在黑暗天际的群星,闪烁着璀璨光芒。指挥部所在的小区,前面是万家灯火的县城,后面是幽幽丛林,虫鸣啾啾,安然幽静。

孜莫阿依将胡明军送到指挥部大门口,离去时,她竟有一缕依依不舍的感觉。尽管和胡明军接触只有一天时间,但是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

半个月后,胡明军回到了乡上,向领导详细汇报了觉呷村的情况。他想利用草坡建牧场,希望乡上出资三十万元,购买两百只母羊,在觉呷村捐建养殖示范牧场。牧场的主体是合作社、养殖协会,通过统购统销、股权分红的方式发展集体经济,带动贫困群众增收脱贫。

南平乡领导答应了。几天后,胡明军和乡上领导一起来到了昭觉,举行了简单的协议签订仪式。南平乡投入三十万元捐建昭觉县养殖场正式进入到实质运营阶段。村上其他工作有序推进……

一年后,胡明军接到家里电话,母亲病情加重,要他赶紧请假回去。半年前,母亲就查出了肝癌。母亲在,家就在,母亲没了,家也没了。

胡明军怀着沉痛的心情走向回家的路。小区很安静,没有一点儿声响。胡明军疲惫地抬起头,他望见整栋楼就自己家里灯光还亮着。

胡明军冲进母亲房间,“扑嗵”一声跪在床边,左手拉住母亲的手,右手轻轻地捋着她额前的白发,嘴里说道,妈,你看看,你的军儿回来了。妻子俯在母亲耳边说,妈,真的是你的军儿,你刚才还叫我去给他开门呢!

母亲使出全身力气,睁开眼睛,嘴里嚅动着,吃力地叫着,军儿!两滴老泪从眼角流淌出来。

妈!

母亲看着儿子,一脸满意的笑容。然后,不停地眨动眼睛。胡明军没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转眼又看看儿媳,眨眨眼,又看着儿子,干瘪的嘴唇努力向上噜着。

妻子明白了,对胡明军说:老公,妈让你起来,别跪着。

胡明军看着母亲,见母亲努力地点了两下头,他才听话地站起来,在母亲床头坐下,左手拉住母亲的手,右手伸进母亲的颈脖下,将脸贴在她的脸上,愧疚地说:妈,儿子不孝,对不起你老人家。父母在,不远游。儿子却没能守在你身边。

军儿……你在做……有意义的事……妈知足。母亲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张大嘴,猛烈抽搐起来。

胡明军的泪水滚落下来,心痛地说,妈,你别说了。儿子陪你,儿子陪你。母亲闭上眼睛,抽搐平缓下来,游离在鼻孔里的一丝气息悄然离去。

胡明军感觉母亲的脸开始冰凉起来,手变得越来越僵硬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如刀绞。他知道,母亲走了。他抬起头,眼睛盯着母亲的脸,她的脸已经由苍白变得蜡黄、僵硬,嘴角上却挂着满足、幸福的笑容。

母亲走了!胡明军慢慢将手从母亲的颈下抽出来,松开母亲的手,将她的手放进被子,然后将被子拉起来,盖住母亲的脸,站起身,转向墙壁,额头顶着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妻子伏倒在母亲身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将母亲火化安葬后,胡明军又回到了大凉山。

觉呷村的索玛花又开了,漫山遍野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春节前,牧场出售了部分羊只,村民们第一次领到分红款,满是皱纹的脸上盛满了幸福的笑容。

月亮悄悄爬上了树梢,放射出皎洁的光芒,给眼前的崇山峻岭镀上了一层银灰色,凭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汽车仍旧飞快地行驶着,车厢里发出了鼾声。胡明军拍拍自己的额头,心想,自己虽已结束了觉呷村的扶贫任务,但更多的扶贫干部又将带着真诚去大凉山,用心带着昭觉全县的贫困人群一起走上脱贫的小康之路。小康之路不能丢下任何人,索玛花必须开遍凉山的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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