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写作的“三条原则”

2019-11-13 04:10杨占平
火花 2019年12期
关键词:英雄传吕梁农民

杨占平

1987年春天,马烽在参加全国人大会议期间答中外记者问时曾明确表示:作家不管写什么,怎么写,只要有利于文艺的发展,能给不同层次的读者提供精神食粮,都应该允许。用他的形象的说法是:就像街上的小吃,只要有营养,符合卫生标准,卖什么都行。他从不把自己的创作主张强加于别人,但他自己选择的路子却绝不改变。总结马烽六十年文学创作生涯,可以归纳为“三个原则”,即:让农民读者喜欢,认定深入生活的路子,以真诚的责任感写作。作为一个作家,真诚和一以贯之是最可贵的品格,而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却为数不多,马烽做到了。

马烽从自己的亲身感受中,懂得中国农民有欣赏故事性强作品的习惯。对于大段的风景描写、冗长的心理分析、重叠的倒装句子,他的态度是:“我毫无贬低这种表现手法的意思,相反的,我倒是觉得有不少可以学习借鉴之处。我只是说这种形式,知识分子比较欢迎,而不适合中国农民的胃口。即使你的作品内容再好,艺术性再高,农民群众不接受,也就失掉了最广大的读者群。”正如赵树理是要让他的作品打入地摊书籍中,马烽是要自己的作品成为农民在农事消闲的时候,或者夏日的傍晚散坐在打麦场上乘凉时候的读物。他把自己的读者对象定位于农民,不仅是由于他从小生长在农村,熟悉农村生活;而且他对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为农民的忧而忧,为农民的乐而乐。他在应意大利文学月刊《人与书》之约而写的《中国农民与文学作品》一文中写道:“我写作,心目中的读者对象就是中国农民及农村干部。至于其他读者喜欢不喜欢读,我不管。只要我心目中的读者乐意看、乐意听,我就满足了。”因此,马烽每写一篇作品都要考虑读者的阅读兴趣。他之所以要追求风格幽默风趣、明快清新,结构有头有尾、脉络清晰,人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艺术表现方法,正是因为这样的作品容易吸引农民及农村干部。

然而,马烽起初走上这条路时,也曾有过曲折。上个世纪40年代初,他作为一名部队剧社成员,赴延安鲁艺附设的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和部队艺术学校学习了近两年之后,具备了一定的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之后,转到晋西北抗日根据地的晋绥边区文联。他被派去工厂做工会工作,跟工人一块下车间干活,组织工人开展文艺宣传活动,诸如出墙报、学唱歌、读报纸等等。当时,《抗战日报》(边区机关报,1946年7月改名为《晋绥日报》)、《晋绥大众报》聘他为通讯员。他把工人们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发挥高度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努力生产的事迹,写成多篇通讯稿,有《几种代用品的创造》《张秋凤运动的热潮》《懒汉回头赛如牛》等,寄给这两家报纸发表。一开始,马烽写作用的是书面语言、知识分子腔。报社编辑指出了他的问题,希望他能用群众语言写稿。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1943年冬天,他到边区的劳动模范温象拴村里工作,晚上给农民读报,照原文读下来,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必须重新解释一遍。这时,他才深深地感到报纸上的许多文章,包括他自己写的通讯报导,群众接受不了。于是,他有意识地注意学习群众语言,并且应用到根据真人真事写成的通讯稿《懒汉回头赛如牛》中间。稿件发表后,得到了报社的赞扬、群众的喜爱。从此,他坚定了走通俗化创作的道路。

最早也最能体现马烽为农民写作思想的,是1945年到1946年跟西戎合作的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这同时是解放区作家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

抗日战争爆发后,晋绥边区涌现出了无数的民兵英雄。这些英雄们惊天动地的事迹,层出不穷地相传于群众当中。马烽、西戎耳闻目睹,深受感动,产生了“谱以青史,亢声讴歌,弘扬后世”的强烈的创作冲动(《〈吕梁英雄传〉的写作经过》)。正好,1945年春天,晋绥边区召开的第四届群英大会一结束,马烽和西戎所在的《晋绥大众报》编委会决定,由他俩挑选一些典型材料,编成连续故事在报上连载。于是,他们多方搜集材料,采访受表彰的先进人物,讨论写作大纲,确定使用农民群众喜欢的、传统的章回体分头写作。1945年6月5日,《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连载面世,每周一回,到次年8月20日全部刊登完,共95回。故事中表现的自然环境,风俗习惯,人物的衣着、谈吐、感情、心理,都是十足的吕梁山味儿,人物与情节经过马烽、西戎的提炼,带上了传奇色彩,更具吸引力。

《吕梁英雄传》在报上一面世,马上受到广大干部、群众的欢迎。许多识字人把阅读《吕梁英雄传》当作重要的事情,不识字的就围坐在一起请识字的人朗读。故事中的英雄雷石柱、孟二楞,武工队员武得民等,成为晋绥边区家喻户晓、老幼皆知的人物。马烽自己的切身体会更深,他后来曾回忆说,在《晋绥大众报》连载《吕梁英雄传》时,有一回他到兴县界河口采访,村公所文书看了介绍信,知道了他是《吕梁英雄传》的作者之一,对他特别热情,并告诉了村民们。晚上,许多男女老少涌到村公所,再三要求马烽讲报纸上还没有登出来的故事。他被群众的热切愿望所感动,只好现编现讲;讲了一段不行,再讲一段还不行,一直讲到鸡叫,故事里把敌人“挤”走,大家才算满意了。

当时,许多读者纷纷给《晋绥大众报》写信,表达对《吕梁英雄传》的喜爱之情,比如河曲县的邬守信在信中说:“自从《吕梁英雄传》在大众报上登出来,我就把它选作公民课的辅助教材,给学生们读,并加以解释,把里面有些话改成河曲土话,更能引起学生们的注意。每次读完还让大家讨论。自出版到现在,从没间断,它大大地帮助了我的教育工作。旧日学生下午下了学,除个别学生干部外,来校的很少;由此后,学生们回去一吃完饭就跑来了,怕误了听《吕梁英雄传》呢。不只是团结了学生,也巩固了学生的学习;不但多添了学生,旷课学生也少了……学生们回到家里,睡在被子里还给大人们谈,讲英雄故事,使得大人们也注意了报纸。小先生们有时忘了给他们谈,大人们还追着问。特别是纺织妇女们爱听,经常叫学生们给她们谈,更鼓励起她们识字。以后就先读报上的重要文件,最后读《吕梁英雄传》,几乎成了习惯。”

这部作品能产生如此大的反响,原因正像其时延安《解放日报》一位署名“解清”的评介文章所概括的:“是因为它所写的晋绥人民杀敌保家的事情,都是当地老百姓熟悉的事情。‘七七’以后,晋绥军仓皇溃退,吕梁山脉桦林山康家寨沦入敌手,无辜人民遭敌烧杀、抢掠。一直到一二O师东进,组织民兵,反掉‘维持’,实行劳武结合,战胜敌人的‘扫荡’和破坏,而创立了巩固的抗日民主根据地。这些,晋绥人民都是亲身参加、亲身体验过的,他们不仅从书里看到自己走过了怎样艰苦、崎岖、危险的道路,经历了如何惊心动魄的残酷复杂的斗争,而且从书里认识了自己,肯定了自己,也教育了自己。”(1946年延安《解放日报》)

1946年,马烽、西戎整理了前37回,由吕梁文化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上册),延安的《解放日报》摘录转载,反响良好。周恩来、董必武同志率中共代表团赴重庆跟国民党和谈时,为了让大后方的人们了解根据地的八年抗战经历,了解敌后人民群众同侵略者以及伪军的顽强斗争精神,又将此书带到重庆,在《新华日报》上连载,并由重庆大众书店翻印出版。这是解放区传到国统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文艺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受到郭沫若和茅盾等人的好评。

《吕梁英雄传》在《晋绥大众报》连载时,马烽跟西戎无法集中时间、集中精力一气呵成,故事中出现漏洞,人物活动有时矛盾,文字显得粗疏不整等缺憾,就是在所难免的了。据马烽后来回忆,有一次他去采访,西戎写到敌人来“扫荡”,一位老太太藏到山药蛋窖里,被敌人用手榴弹炸死了;到他写以后的故事时没有注意到这个结局,又写了那位老太太提上鸡蛋慰劳八路军去了。发表出去,被一些细心的读者发现,给他们来信指出这个细节的矛盾,他们才知道,作了修改。对于读者的每一封来信,他们都要认真阅读,妥善保管。1985年马烽在整理旧稿时,还从一本旧笔记本里翻出了好几封四十多年前读者关于《吕梁英雄传》的来信(马烽:《群众爱听抗日故事——回忆〈吕梁英雄传〉的创作》,见1985年8月15日《文学报》)。对于专家和文友们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马烽和西戎更是反复思考,能采纳的尽量采纳;不能采纳的,也要分析研究。连载完以后,他们把各方面的意见作了归类,准备作全面修改时,恰逢根据地土地运动开始,他们都被抽调去做工作队队员,修改的事只能暂时搁置。到1949年初土改结束后,他们才集中了一段时间对全书进行通盘校阅、修改,将95回压缩为80回,由北京的新华书店收入《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出版发行。

新中国成立后,《吕梁英雄传》先后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通俗读物出版社、作家出版社数次重印,并且被翻译成日文、俄文、朝鲜文、匈牙利文、罗马尼亚文、波兰文等外文,在国外出版发行。1951年日本学者三好一先生在《吕梁英雄传》翻译后记里写道:“我在读这部作品时,便想到一定要尽快让日本国民读到这本书,理由之一,是想让日本的同志们再一次认真地反省一下我们日本军过去在中国大陆上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再者,是想让日本的同志们知道中国人民过去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压迫做了如何英勇的斗争,过去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以及现在我们日本人民在亚洲所处的境地———翻译着这部作品时,我也深深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作为一个曾经给中国人民造成巨大痛苦的日本民族的一员,能够选择表现中国人民抗日斗争的《吕梁英雄传》,翻译给日本人民进行反省,可以看出三好一先生的勇气,也说明了《吕梁英雄传》的价值和影响。“文革”结束后,马烽和西戎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又集中一段时间对全书作了校阅、修改,于1977年底重新出版。以后,隔几年印刷一次。

马烽在写作《吕梁英雄传》过程中体会到,让农民群众喜欢阅读,首先要在语言上做到通俗化、大众化。因此,在写完这部作品后不久,他曾写过一篇创作谈文章《漫谈学习群众语言》,其中一段话说:“学习群众语言,了解群众语言,这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特别是一个大众化文艺工作者起码的条件。学习群众语言的目的,就是要用群众自己的语言,写群众自己的事情,给群众看。”(载1947年1月1日晋绥《人民时代》杂志第3卷第1期)在以后的几十年中,他都没有改变这样的观点。

马烽成为知名作家后,经常有人问他:你几十年从事文学创作最深的体会是什么?或者有什么经验、决窍?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实实在在深入生活,到生活中获取素材。他在许多篇创作谈文章中,谈得最多的是深入生活问题;他在各种场合的发言或讲话中,反复强调的也是深入生活问题;他与中青年作家交往或者接待文学爱好者,还是诚恳地奉劝他们千万不要脱离生活。马烽之所以如此看重深入生活,是因为他自己有过切身的经验与教训。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马烽作为晋绥代表团团员,去北京出席了全国青年联合会和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代表大会,随后参加了第一次全国文代会,被选为全国文联候补委员,全国文协(作协前身)理事,并留在了全国文协创作组工作。此时,他经常听到北京文艺界有人贬低解放区作家的作品土气,没有艺术技巧。他自己也觉得既然进了城市,不妨改变一下创作路数,写写城市生活。于是,仅靠道听途说,以自己根本不熟悉的妓女为题材,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红姑娘》。这篇作品既属臆构,失败也成必然。前辈作家丁玲和一些文友善意地提出批评,劝他坚持写自己熟悉的农村生活。马烽接受了大家的劝告,把写《红姑娘》作为深刻的教训,一生都没有忘记。从此,他再不去写不熟悉的题材了。

马烽在创作前,如果没有去他熟悉的农村与农民生活上一段时期,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同农民的心灵融会贯通,就会感到不踏实,写出的作品总是不满意,或者是失败之作。多年来,他一有机会就去农村走走。他不用记者采访式方法,而是把自己当作农民中的一员,同干部们研究工作,同大娘大嫂们拉家常,同小伙子们说笑话,甚至还调解家庭纠纷。五、六十年代,他骑上自行车,带着行李卷儿,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饲养房、土窑洞、工棚、破庙都住过;农民也从不把他当作家、当外人看待,亲切地称他“老马”。为了更好地体验生活,他曾到汾阳县挂职当过两年县委副书记,获得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他对这段经历念念不忘:“1958年前后,我在一个县里担任了两年县委副书记,虽然是个客串书记,但有一些问题也不能不管,担子压在肩上,你也就不能不去过问。实际上也就是工作逼着你去熟悉人,去了解生活。而且那时候我年纪还轻,身体也好,下乡经常是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行李卷,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到水利工地上,和民工们一块住破庙,滚草铺,也是常有的事。”(马烽:《三十年创作小结》,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文学:回忆与思考》)

正是有了这段经历,二、三年功夫,马烽写出了十几篇小说和电影文学剧本,如《一篇特写》《四访孙玉厚》《青春的光彩》《老寡妇》《三年早知道》《“停止办公”》《我的第一个上级》《难忘的人》《太阳刚刚出山》《老社员》《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包括续集)等。其中的几个作品当时就轰动一时,在读者中的反响非常大,几十年以后也仍然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中。文艺评论界对马烽这个时期的创作也非常关注,许多权威评论家发表了颇有见地的文章,比如茅盾先生对《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个上级》《太阳刚刚出山》《老社员》都有评点;宋爽、思蒙、阎纲等人,对他的整体创作或单个作品有长篇专论或新作短评。应当说,马烽的这些创作实绩,在当时的文坛上是非常突出的,在他个人创作生涯中也是最为辉煌的时期之一。他与赵树理、西戎、束为、孙谦、胡正在这一时期的作品,是文学界的一个热点,也是后来人们称他们为“山药蛋派”的重要依据。

“文革”以后,马烽年岁大了,他不再骑自行车,坐上了汽车,但他发挥汽车的优势,尽量多跑一些地方,多接触一些人,真正了解农村中存在的问题和农民的思想。1978年,北京电影制片厂约他和孙谦写一部反映农村题材的电影文学剧本。于是,两人又像过去一样,结伴下乡,感受生活。他们跑了山西省内的交城、文水、汾阳、临县、榆次、平定等县,广泛接触农村基层干部,走访社员群众,实地考察了好几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地,同时,结合他们几十年来对农村生活的了解,经过深思熟虑,写出了反映县委书记朱克实拨乱反正、解决冤假错案、大抓农田水利建设故事的电影文学剧本《新来的县委书记》。剧本改名为《泪痕》拍成电影后,举国上下轰动一时,差不多家喻户晓,获得了当时各项电影大奖。这部电影以“四人帮”肆虐时期令人窒息的黑暗气氛为大背景,表现广大干部和群众在那个特殊年代展开的各种形式的反抗与坚决斗争。主人公县委书记朱克实,是一位敢于为人民群众撑腰做主、敢于同歪风邪气坚决斗争、脚踏实地、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干部,代表了人民群众的愿望。马烽五十年代曾挂职当过几年汾阳县委副书记,对县委书记有切身体会,在《“停止办公”》《太阳刚刚出山》等几部作品中,就专门写过县委书记。可以说,《新来的县委书记》中的朱克实,是马烽以往几位县委书记在新形势下的重现,较之过去几位县委书记,朱克实更为成熟,具有了对复杂现实社会的洞察力,对不同人物的鉴别力,对重大问题断然处理的能力。这部作品是全国新时期“伤痕文学”的代表作之一。80年代后期,马烽写作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葫芦沟今昔》,就是在下乡时发现,当时大多数人对于责任制之前的农田基本建设持全盘否定的态度,认为它是“学大寨”的产物,不愿承认责任制以后一些农民的富裕正是建立在其基础上的,结果使本应属于经济领域的农业生产又落入了政治窠臼。马烽对此问题认真思考一番,就有了《葫芦沟今昔》的构思。他在这个小说中,用当代意识和历史态度观察八十年代中国农村发生的变革,从现实与历史、局部与全貌、表层与深层的有机统一中,揭示农村改革的某些本质问题,希望人们正确认识和理解一些已经成为历史的事件,比如“学大寨”时期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有些工程属于政治运动的产物,确实是劳民伤财;有些工程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像葫芦沟那时候搞的治理乱石河滩工程,就是八十年代走上富裕路的基础。

马烽成为职业作家,并不是他开始写作时所意料到的。他起初发表作品时还是部队宣传员,以后又做了几年报纸编辑,因此,他总是密切关注现实,有一种责任感驱使他写作。五十年代他成为专业作家以后,仍然是以真诚的责任感去表现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矛盾、问题,或者赞美人民群众的创造精神、淳朴心灵。

马烽的作品实际上是中国农村四十年来发展历程的风雨表,每个阶段农村工作的成就与问题、农民的思想与生活,都可以从他的作品中找到反映。五十年代,他满腔热情地去赞颂心灵高尚的普通人物,他也诚心诚意地去揭示社会前进中的问题,比如《结婚》《韩梅梅》《饲养员赵大叔》《三年早知道》等属于前一类;而《一篇特写》《四访孙玉厚》等属于后一类。《一篇特写》揭露了某些领导干部弄虚作假、贪图个人名誉的不正之风;《四访孙玉厚》则批判了某些官僚主义领导人在农业生产中的瞎指挥作风,同时也歌颂了老党员、老革命孙玉厚老汉坚持实事求是的可贵品格。当时,有些评论文章指责这两篇作品“调子低沉”,“不够健康”,是“失败之作”。现在看来这些指责是不公允的。经过几十年历史的考验证明,马烽在五十年代就尖锐地揭露浮夸风和官僚主义瞎指挥作风,是很有见地、很需要勇气的,表现了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的高度责任感。1981年他在《马烽短篇新作·后记》里特别提到重新收入三篇旧作(《一篇特写》《四访孙玉厚》《杨家女将》)的原因:“现在把二十年前的这些旧货搬出来,并不是因为这些作品在艺术上有什么高明之处;而是因为这三篇的主题,都是歌颂那些在工作和生产中,能够实事求是、敢于实事求是的一般干部和普通社员;同时也揭露批判了那些装门面、慕虚荣、弄虚作假的恶劣风气。”

“文革”以后,马烽一如既往,继续以真诚的责任感去创作。所不同的是,他的作品随着整个民族的反思也在反思,深沉的思考代替了简单的讴歌,更注意将笔触伸入到人的心灵深处,以展示体制变革带给人们思想上的震颤,表现人们对重大社会问题的态度,提出一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让人们去研究。比如,《新来的县委书记》是对十年噩梦带给人们心灵的恐惧作痛定思痛的追忆;《伍二四十五纪要》以农民式的幽默,对农村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进行反思,用一个普通农民的戏剧性遭遇,讽刺了虚假的工作作风;《结婚现场会》则运用独特的构思方式,从经济和生产发展的角度提出农村买卖婚姻的严重性。最有代表性的,是他跟孙谦合作的电影“农村三部曲”:《咱们的退伍兵》《山村锣鼓》《黄土坡的婆姨们》,要说明所有农民都富裕起来才是方向的道理。

“农村三部曲”剧本的创作思想是基本一样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随着各项生产责任制和家庭承包政策的推行,农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烽和孙谦很兴奋,计划把山西省内大部分县都跑一遍,熟悉新的农村、新的农民。在乡下,他们确实看到过去粗粮都不够吃的困难户,如今白面大米吃不完;过去只能在破窑旧房度日的,如今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一部分人真的富起来了。但是,他们也看到,大多数缺乏劳力、或者虽有劳力却没有致富门路的农民,在解决了口粮问题以后,仍处于贫困状态。他们忘不了1984年在晋中一个村里的见闻。那天,他们在一些县乡干部的陪同下,去访问一家承包果树专业户。刚进村口,前面带路的汽车开过去时,路旁蹲着的一个老乡站起身来朝汽车吐了一口,并且愤怒地说:“麻雀尽往闹处飞!”坐在后面汽车里的马烽、孙谦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幕,心头为之一震。到村里一了解,村民们反映说,过去上面下来的人是访贫问苦,如今只找拔尖富裕户。这个问题引起了他们深深的思索。他们认为,中央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对于打破大锅饭体制,是确实重要的,然而这本身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最终目的还是要让所有农民都富起来。

如何才能让无劳力和有劳力没有门路的农民致富呢?马烽和孙谦思考着,觉得需要提倡一种为了大家致富而牺牲个人利益的精神。他们在下乡时,也见到过这样的人和事,但从哪个角度表现呢?在晋东南下冯庄,他们遇到一个当过五年兵的大队支书。这个支书退伍回乡后办起了砖厂,帮助村里的军烈属和困难户摆脱了困境。他们意识到,用退伍兵带领大家致富的角度,既新颖又有代表性。于是,他们基于这些真实的生活素材,经过综合提炼,写出了《咱们的退伍兵》。

《咱们的退伍兵》表现的是退伍战士方二虎回到家乡“乱石沟”,面对村里的贫困户与闲散劳力,他放弃当个体运输户挣大钱的机会,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坚定地与大伙儿一起办成了土法炼焦厂。经过种种磨难,终于使大家走上了共同富裕的道路,表现了农村退伍兵战士带领大家致富的精神。他们选择退伍兵作主角,正像孙谦说的:“我们俩人都是当兵出身,了解军人,感到解放军确实是个大学校,集体主义和勇于牺牲个人利益的精神较强;同时,近几年部队培养了不少军地两用人才,应该让他们发挥作用。”

《山村锣鼓》则延续了《咱们的退伍兵》的创作思想,讲述的是:回乡知识青年费成树被群众选为“红土沟”的村主任,接手的是“一张桌子、一个戳子”和三万元外债的烂摊子。但他在群众的支持下,因地制宜创办集体企业,给“红土沟”带来了新的希望。马烽和孙谦写这个剧本的目的,是要说明一个道理:农村要想发展,只靠搞农业是不够的;要搞工副业单靠一家一户的力量同样是不够的,必须依靠集体。他们通过主人公费成树,提倡一种服务精神。

《黄土坡的婆姨们》是继续了《咱们的退伍兵》和《山村锣鼓》的创作思想,描写一个叫“黄土坡”的村子里的汉子们都拉着牲口外出挣钱去了,村里的土地因无劳力、无牲畜不能耕种。青年妇女常绿叶挺身而出,用自己准备盖新院子的钱买了拖拉机,帮乡亲们耕种;又与几户老弱妇孺组织起来成立了联合体,搞集体承包。她们为“黄土坡”开创了一个新天地。

马烽和孙谦在“农村三部曲”中,以极大的热忱塑造了一批出类拔萃的农村青年形象。这些青年是农村改革大潮中涌现出来的新人物,是带领群众走共同富裕道路的关键人物,体现了两位作家倡导农民共同富裕的思想和期盼农村深化改革的愿望。

马烽曾担任过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联执行副主席,山西省政协副主席,山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山西省文联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等职务,他为了全国以及山西省的文艺事业的繁荣与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1992年5月,中共山西省委和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马烽“人民作家”的荣誉称号,这对于马烽来说,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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