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滴黏稠

2019-11-13 14:46
山东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儿媳妇儿子

1

很少有这么刺眼的黄昏,公交车大半个车厢都像着了火。秋芳和儿子并肩坐在没有着火的那一半里。她坐在里面,靠窗户,马路一览无余。每到路口和转弯的地方儿子就拼命地提醒她,她也拼命地记,恨不能在脑子里装上一根铅笔。刚开始还行,慢慢就乱了,记不住了。那么多的路口和转弯,不可能记住的。其实也没那么多,还是因为生。人生地不熟,第一次来。马路比过去所有的都宽,路一宽车跑得就快,坐在公交车上都有了乘风破浪的感觉。他们的目的地是城西的农贸市场。买个菜而已,本来不至于的,家门口就有菜市场、超市、社区店,什么菜都有的卖,但是没有农贸市场里的新鲜。儿媳妇刚出月子,新鲜两个字动不动就挂在嘴上。黄瓜、豆角、西红柿、鸡蛋、肉、鱼、虾、橘子、芒果、猕猴桃,都必须新鲜。儿媳妇很知书达理的,把妈也挂在嘴上,妈,其它的您什么都不用管,您就负责厨房。

儿子忙,只能带她这一次。到家的时候问她记住了吗,她嘴角很夸张地弯出一个表示鄙夷的弧度,嘁,小瞧人了。这鄙夷是安慰儿子的,她把它在对方的注视下一路坚持了下来,心里说,笨人有笨人的办法,笨鸟先飞嘛。再说了,鼻子下面还有嘴。

飞得也太早了点,天都没亮。刚第二个路口就拿不准了,像是该拐,又好像不用拐。记路一向是她的弱项,从小就不行,现在年纪大了,更不行。她犹豫了一下,坚持没问人,毫无必要地自己跟自己赌了一把。果然拐早了,多绕了至少三分之一冤枉路。大包小袋进家门的时候燕宁都拎上书包准备出门了。儿子见到她脸当场就是一黑,“菜也不见人也不见。手机呢?”手机在包里,马路上车水马龙,没听见。也不怪儿子脸黑,公司今天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会要开,通知了每个人都必须按时到,送燕宁去上学,就得耽误一班公交。七八点早高峰的公交,哪一辆不是去冲锋陷阵的,哪一班你耽误得起?

不过好歹算是把路记住了。到家后没敢耽搁,儿子前脚一出门,她立刻从燕宁的书桌上找到一支真正的铅笔,白纸黑字地记下来。记下来之后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才有了心思和余地对儿子内疚。一边内疚一边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即便没走冤枉路也还是不行,有点远了。坐公交,似乎也不划算,两头再加上等车,得不偿失。楼下车棚里倒是有一辆电动车,儿媳妇平时骑,可是她不行,从来没骑过,不敢骑——不过,这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了她。晚上儿子下班回来,她在饭桌上说,不行的话你们就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吧。二手的就行。今天我路过人防商城修车摊看见人家挂的牌子了,很便宜的。

自行车她会骑,很早就会。不是一般地早,这个早,说起来骄傲了,那年头大多数的人家,别说骑,连见估计都没在大街上见过几辆。她家里就有一辆。袁叔叔教她的。袁叔叔是爷爷的司机,不光会开汽车,自行车骑得也很溜。上初中以后学校离家远了,明明可以让汽车送她,她不,骑车去,跟住一个院里的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骑车去。全校一共五辆自行车,校长一辆,剩下的都是她们院里的。从学校到家一路上,他们一起你追我赶、风驰电掣。她最小,人小车大,她就像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故意散开的头发在马背上迎风招展。

招展过了之后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中学念完她就几乎没再骑过自行车。很少骑,用不着了。后来结婚时买的那辆永久也是男式的,二八,骨架很大的那种,既能坐人也能驮货,煤气罐米面袋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她能不碰就不碰。尤其是下岗之后,不用每天到厂里去,活动半径减少了一大半,就更用不着了。菜市场、超市、粮油店、银行、电信公司,走着或者公交,都行。公交去年办了老人卡,半价。

儿子还是多少有些顾虑。儿子这个人就是这样,火气大,但是心也细,比他姐的心还细,心细的人就是容易顾虑多。这顾虑主要是年龄问题,毕竟六十多岁了,毕竟两个轮子比不来两条腿稳当。嘁!秋芳又把那抹鄙夷挂到嘴角上了,这次她心不虚,因为骄傲目光都是斜的,“我十二岁就会骑自行车了,知道么,十二岁!”她盯着儿子,两条胳膊意气风发地伸出去,一双拳头握紧,握住的是车把的位置。车把很高,她此刻在空气中骑着的,正是当年十二岁的那辆高头大马。

2

来的时候儿子也是那么说的,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就一个厨房。儿子、儿媳妇、燕宁,加她自己,二宝不算,四张嘴。可是跟记路一样,厨房也是她的弱项。这个说出去难为情了,不应该的,可事实就是这样,厨房是秋芳天生的短,经不起揭的。这里头先天的有,后天的也有。小时候家里有专门的炊事员,饭来张口,十六岁离开家之前连饭都没自己盛过。结了婚以后有小关。小关是她们厂的仓库保管员,比她小几个月,她就一直叫他小关。小关没什么本事,但在厨房里绝对是一把好手,加上娶的又是当年大首长家的千金,爱惜得不得了,从没舍得让她沾过一点油烟。小关一根烟不抽,最后却死在了肺癌上,临走时瘦得叫人不敢看,小关是替她得的癌症。小关走了之后,她也能凑合,反正就她自己一张嘴。女儿家不远,坐车用不了一个钟头,想去随时也能去住几天。一辈子没露出来的短,没成想在这个时候遮不住了。

耳顺之年,可是最不顺的就是耳朵,没法顺,儿子在耳朵边动不动就炸。也不能怪儿子,还是得怪她自己,谁叫她笨呢。盐永远就没有放对的时候,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这顿淡了下一顿一定就会咸。其它也一样。有一回在饭桌上燕宁阴阳怪气地把筷子一直举到鼻尖前面,“这是土豆丝呀,这是土豆丝呀?这明明是薯条好不好?!”儿媳妇噗嗤一下当场就笑了,笑得余音袅袅的。这还不算。还有一回,儿子从菜市场买了鸡,因为赶时间没来得及让人家剁,回来自己剁,秋芳生平第一次,第一刀下去,连刀带案板咣当一下全撂到了地上,动静堪比地震。说实话,连儿子在这方面都比她强,儿媳妇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不怪儿子炸。

儿子脾气大,肝火旺,动不动就要找她撒个气。从小就是,习惯了。儿子习惯了动不动就在她面前炸一下,她也习惯了儿子动不动就炸。开始时没问题,扛得住,不过慢慢地,就不行了。跟过去不同,儿子现在的这些炸里头,有些是儿子自己的,也有一些,是儿媳妇通过儿子扔过来的。同样都是儿子的炸,但作用在她身上感受还是很不一样,觉得疼了。儿媳妇刚怀孕的时候厨房里装上了磁化水,据说水质好,有利于孕妇。一共三根水龙头,各司其职,分工很清楚:靠油烟机的那根,是次饮水,煮饭烧汤用;靠窗户的那根是直饮水,烧开了直接喝的;中间的是过滤水,刷锅洗碗拖地什么的用。儿子第一天就专门在厨房里对她交代过,可她还是会弄混。有时候事情一急,脑子里一短路,就乱了。星期六一大早,儿媳妇从卧室出来给二宝冲益生菌,用的是秋芳刚烧开灌进保温壶里的水,试温度时第一口就觉得不对。儿媳妇皱着眉头回了屋,片刻后换了儿子出来,儿子满脸的黑在屋里就提前张罗好了,出来就是一炸,“一共就三根管子,跟你说过多少回?你脑子呢,脑子呢?!”

脑子的确是不太够用了。她自己也意识到,她的笨里头,一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她现在的脑子,只够她记住一件事情的,而且是离她最近的那一件,事情一多,离得一远,脑子就够不着了。忘东忘西,丢三落四,很经常的。以前倒还没觉得,就是最近这一年多来,小关走了以后。小关的这一走给她最大的感觉就是自己被掏了好大的一个窟窿。不光是日子,身体上也是,心口那儿,脑子里头,都少了好大一块。尤其是晚上,她都能听到大风从那些窟窿里呼呼啦啦刮过去的声音。风声里小关在跟她说话,那么大的风声,把小关的声音都盖住了,她拼命听也听不清楚。

事情就是这样,越是出错脑袋里的弦就绷得越紧,绷得越紧,还就越容易出错。可别小看一个小小的厨房,厨房要么不出事情,要出事情就是大事情,比如煤气,比如高压锅,比如菜刀剁刀水果刀,哪一样不是要命的?那一阵子秋芳夜里就经常做这方面的梦,经常在梦里就被吓醒了,一身的冷汗。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儿子有时候在她醒了之后人还没回来。儿子在公司里做监理,那一阵子市场不好,到处跟人抢活,几乎天天晚上应酬,进了家门袜子都不脱往沙发上就一躺。房子本来就小,她这个当妈的一来,床就不够用了。儿子坚持把小床让给她。儿子每次回来晚了都只能睡沙发,儿媳妇很早就把卧室的门反锁了。有一次秋芳起来上厕所,路过儿媳妇卧室时听到里面正好点开一段语音,也许是没来得及插上耳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听到了第一句,那个人喘着粗气叫她宝贝,问宝贝今天想他了没有。从那以后,儿子如果没回来,她就不睡。儿子醒着的时候她陪他醒着,有时儿子睡着了以后她也不睡,她一整夜都不睡觉。

3

亲家母说要来。头一天上午才打的招呼,第二天下午人就到了,说来就来。秋芳特意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卫生,床单被罩毛巾全换新的。隆重了。应该隆重,亲家母劳苦功高,儿媳妇怀胎十月,再加上一个月子,全是人家。人家一个当外婆的,仁至义尽了。这趟来,理由也简单,既简单又阔气,“想外孙啦。”背地里儿子偷偷告诉她,“扯呢!去年拆迁的赔偿款刚到账,怕亲戚上门借钱,老两口出来躲躲。分头躲的,一个来闺女家,一个去儿子家。”

以前当然也经常打交道的。亲家嘛,订婚结婚喜面满月酒,免不了的。不过之前都是在场合里,一个屋檐下短兵相接,这还是第一次。第一个回合就是厨房。

秋芳注定了要一败涂地。亲家母这方面厉害了,以前就有耳闻,这次眼见为实。下午人刚进门,一杯水还没凉透就扎上围裙进了厨房。她人一进去厨房就小了,容不下另一个了,秋芳开始还站在边上,想打打下手,慢慢地就觉出了自己的多余,不仅多余,还碍事。一步步往外退,又不好全退出来,站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样子。儿子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让她别动,就站在那儿,观摩学习,“多好的机会,都不用交学费。”那口气就像他们才是一家三口。秋芳只好朝儿子这边笑笑,两只手背到身后去,后背靠在门框上,是女学生的架势。也是,扎着围裙干干爽爽地站在那里,换了谁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亲家母出门也骑车,不过骑的是电动车。一个用的是力气,一个用的是电,大不一样了。和秋芳比,亲家母那才叫风驰电掣。同样都是去学校接燕宁,人家十一点半出门,十二点不到就回来了,还不耽误中午做饭。亲家母在厨房里外都是风驰电掣,亲家母这个人就是这样,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快。手脚快,嘴也快。

嘴一快就没了轻重。二宝能吃能拉,拉得又急又响,噗噗噗,亲家母应声起身,“快快,湿巾。”秋芳正坐在餐桌边对着手机发呆,听了慌忙站起来,去拿湿巾。拿的不是湿巾,递过去时亲家母脸当场往下就一吊,“湿巾湿巾!尿不湿和湿巾现在还分不清楚!”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呵斥了,秋芳心口像被什么没防备刺了一下,一针见血,但是马上就被她摁住了。她赶紧回身重新去找湿巾,慌不择路,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亲家母笑了笑,笑起来跟她闺女一样,余音袅袅的,笑完了还不忘再锦上添花地摇一摇头,“唉,大小姐。”亲家母无疑很受用的,做了大半辈子低声下气的农村妇女,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感觉,居然也可以支使起“大小姐”来了,居然也可以呵斥起“大小姐”来了。

当然闲下来的时候她们也要聊聊天。忙起来的时候她们是势不两立的奶奶和外婆,闲下来了,她们也是分别属于各自命运和身份里的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就是这样,呆在一起长了免不了地就要相互交换点什么,免不了地就要由表及里。亲家母最感兴趣的就是秋芳的出身。这也是秋芳跟她,跟她们最不一样的地方,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小姐”。听闺女说过,大小姐的爷爷曾经做过首长的,在北边一个大城市,人家小时候一直住在那种有哨兵站岗的大院里。后来运动来了,造反派上了台,首长一夜之间什么都不是了,她也受了牵连,当时正在天津读大学,还差两个月就毕业了,被勒令退了学。也多亏退了学,不然哪还能轮到跟她结亲家?

亲家母知道的这些,也是秋芳过去告诉儿子的。儿子知道多少,亲家母也就知道多少。还有一些,没机会跟儿子说,但是在亲家母这里可以说一说,不说也对不起亲家母的耐心和耳朵。比如小时候住的那个大院。北方的大院跟南方不一样,院子里到处是柳树,树叶又厚又多,路上连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大院里每到春天就会下一场“雪”,其实不是雪,是柳絮,漫天飞舞,比雪还像雪。大院里不光有“雪”,什么都有,有医院,有幼儿园,有澡堂,有商店,有奶站,有肉店,有服务社,还有修车铺、粮油所、邮电局、菜市场,一整年不出去都没问题。院子里的路很宽,比外面的马路还宽,但是车开得很慢,每一辆都小心翼翼,她骑着自行车常常很轻松地就能把它们超过去。爷爷跟所有当首长的爷爷一样,每个晚上都要喊人打牌,打“升级”,也叫八十分。司机袁叔叔每次都是爷爷固定不变的对家,每个晚上都会被爷爷骂得狗血淋头。但是牌桌其他两边的面孔经常会换一换,有时候是什么部长,有时候是什么主席。这些人进了家门见了她常常要摸一摸她的脑袋,塞给她一两包时令的稀罕货,比如海南的龙眼,比如新疆的奶油提子。一切本来都好好的,突然一下说没有就没有了。被勒令退学之后,她就无家可归了。扛着行李回来,大院她进不去了,那两个哨兵明明认得她的,就是虎着脸不让她进,除非有通行证。从那之后她一次都没回去过。先是被街道“安排”去东郊畜牧站干了一年临时工,后来在农场的父亲暗地里托人“关照”,让她进了厂子,后来认识了小关,后来厂子连小关响应号召一起南迁,过了一条黄河,又过了一条长江,差不多就是千山万水了。这几年,尤其是下了岗之后,她跟小关提过好几次,一起回北边去看看,坐火车住宾馆也花不了几个钱。听说大院还在,现在还没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拆了。小关答应得挺好,却一拖再拖,也不怪他,仓库离不了人。好不容易等他也退了休,女儿又把外孙送了过来,好不容易等到外孙子上了幼儿园,他的肺又不行了。

说着说着就说多了,眼圈都红了。她赶紧用手去揉,在亲家母面前掉眼泪,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到此为止。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关于她个人的“历史”,她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么多,即便亲家母的耳朵再耐心再盛情。还有一些,她永远都不会往外拿,她也拿不动。有些“历史”,别说亲家母了,即便是儿子女儿,即便是小关,她都绝口未提过。比如,她从没对任何人提过,当年在天津读大学时,她其实原本是可以不退学的,她原本是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大院里的。爷爷的司机,那个袁叔叔,当时已经不是司机了,是袁主任,当时亲口跟她保证过。袁叔叔在爷爷的“问题”上表现得最彻底最革命,立了大功,一摇身成了主任了。主任当然不自己开车,有专车了,伏尔加,比爷爷之前的那辆还要新,还要亮。那次去学校找她的时候开的就是它。他是专程去找她的,胸脯拍得啪啪响,只要她答应,一毕业就跟他弟弟小袁结婚,他一定保证她顺利毕业,工作都联系好了,去团省委,还在一个机关大楼,家都不用搬。小袁她见过的,记不得哪一年放假的时候到家里来过,一大截脚后跟露在裤腿外面,跟鞋的颜色差不了多少。那次他是来看哥哥的,感觉就像在昨天,没想到转眼就到了要媳妇的年纪了。她铆足了力气,狠狠地把一口唾沫“呸”到了对方脸上,别说你那个弟弟,单凭你,就休想!你也配?!叛徒!牲口!

秋芳口中耿耿于怀的“北方”,让亲家母脸上慢慢升起来一抹愧色,这是真心实意的愧色,也是自作多情的愧色。她叹了口气,说,儿媳妇那里马上也要生了,闺女这头我确实顾不过来,不然我就来带外孙了。秋芳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话里的情谊,心里当时就是一暖,明知这里头大部分是客套的成分,她也领了。她连忙解释,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喜欢跟着儿子一起住,这才是她的家。女人嘛。以前丈夫在哪,家就在哪,现在丈夫没了,儿子家才是自己的家。儿子跟女儿不一样,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在哪,家就在哪。

4

儿子跟她说过几次,没事的时候出去转转,透透气,总是闷在家里也不好。她记住了,早晨送完燕宁回来,她就先不着急回家,把自行车停在小区旁边一家银行的门口,在那里站一站,或者往附近走一走。那是个大路口,立交桥四通八达。有时候站得累了就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坐一坐。

坐着坐着就发现了一个好处。银行里免费的Wi-Fi一直能延伸过来,她是在摆弄手机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自从发现了这个好处以后她就经常来了,反正是免费的,不用白不用,把电话费省了。视频那头是女儿。儿子家也有Wi-Fi,也可以视频,但不方便,儿媳妇和亲家母都在家,不想当着她们。女儿静姝,是她泼出去的一盆水,也是她的又一个短,能遮着就遮着。

每天至少一个电话,提醒她吃药。奥氮平加盐酸帕罗西汀,一早一晚两次。来儿子家之前带她专门又去做了一次检查。医生警告,千万别大意了,这是病,必须得吃药,药不能停。抑郁症。两年前离婚时落下的病根,当时命差点没了。好不容易才消停,现在又来了,这次还是因为男人。前一阵女儿上班的那家幼儿园里一个老师给她介绍了一个,条件虽然差了些,在农村,比静姝大了七八岁。但人好,本分、厚道,还能干,养了一千多只鸡,家里鸡蛋吃不完。静姝去见了一面。养鸡专业户人老实但是嘴不笨,很擅长在电话那头嘘寒问暖,没事就在静姝的微信里搁点内容。静姝在男人那里从来没经历过这个,三下两下就溃不成军了,周末一趟趟坐公交车上杆子去白送,回来时提着一兜鸡蛋。养鸡专业户还托静姝给秋芳带好,声称有时间会特地带上土鸡来看准丈母娘,正宗土鸡,一次带十只。一千只她也不答应。坚决不答应,想都别想!对方上头有个八十多岁的娘,下面还有俩闺女,大的八岁,小的四岁,静姝过去这是给人家当牛做马去了,静姝要去给一个养鸡的当牛做马!秋芳满心口里千刀万剐地疼。“静姝”这个名字还是她起的,《诗经》里的句子,“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一下就发现了机关,对其貌不扬的静姝很是刮目相看了一下。静姝是那种没太有主意的女人,从小大事都听妈的,被她这头一拦,连急带怕,老毛病就犯了。秋芳也怕,静姝的这个毛病,后果很吓人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后果,医生警告过她。每天的视频,一是提醒她吃药,另外也必须要看到她一眼。看到她才行,坐着也好站着也好,人好好地还在那里就好。

通常情况下,下午把燕宁送到学校之后的一两个小时是一天当中最为空闲的时段,尤其是亲家母来了以后,这空闲一直能持续到燕宁放学。不光是她,很多像她一样的爷爷奶奶都是。银行大门右手石狮子旁边有一小块带树荫的空地,许多老人送完孩子以后干脆就不走了,自带马扎和塑料布,围在树荫下头,打牌或者下棋,一直到孙子孙女们放学。那天她也没走,跟儿子儿媳妇谎称一下午都在看人家打牌,其实不是,那天下午她专门去了趟长途汽车站。偷偷去的。坐公交车。距离不近,还转了一趟车。她边走边打听,先坐几路,然后换几路,哪一站上,哪一站下,下了车过什么路口,往哪儿拐,都记在纸上。她要亲自考察一遍路线,相当于演习。未雨绸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往静姝那里去一趟。说走就得走,她有预感的,那预感每天都像石头一样压着她。到时候她自己去车站坐车,不让儿子儿媳妇送。

比预感中来得还快。那天正巧儿媳妇和亲家母带二宝去游泳,刚走,就她自己在家。静姝主动把视频发了过来,第一次,秋芳心里当即就咯噔了一下。果然。视频里的静姝就像一截木头,表情像木头,声音也像木头,她说,养鸡专业户说了,想让她再怀一个。只要她答应,以后不光静姝,亮亮他也包了,亮亮以后上高中读大学结婚,他都管,就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亮亮就是静姝的儿子,离了婚一直自己带。秋芳问她,“你答应了?”手机里的脸不吭声,一张典型的抑郁症的脸,旧得像上辈子的脸。秋芳哆嗦了一下,两行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你自己的情况自己不知道吗?能怀不能怀,你自己不知道吗!命还要不要了!”那头还是不吭声,眼珠子直直地,连目光里也全是木头。眼泪一颗一颗攒在下巴上,都凉了,她也不擦。过了好久木头忽然叹了口气,“他说怀上就结婚。”

去车站的路线图一直在抽屉里放着,随时可以走。她不打算跟儿媳妇和亲家母说,也不想告诉儿子。随便找个理由,不说去女儿家,就说回一趟自己家,幸好亲家母在,张得开嘴。理由很快找好了,然后找机会。二宝第二天打预防针,预约好了的,儿媳妇亲家母都跟着去,她拖了一天。准备晚上开口,还没来得及,亲家母几百里外的儿子先开口了,儿媳妇预产期提前了,这一两天就要生,正在办入院,让她第二天一早坐火车赶回去,车票都替她订好了。

5

秋芳一整夜一整夜地都不睡觉。睡不着,也不想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来儿子家里之后,也许是小关走了之后,也许更早一点。对她来说,睡觉似乎一直都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静姝的电话或者视频每天都打,对方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有时候接了半天都不说话。药已经吃完了,秋芳提醒她去买,她答应得好好的,下次还是记不住。一整夜不睡,第二天白天也不觉得怎样,就是耳朵里多出来不少声音,忽远忽近地,仿佛很多人在不同的地方说话。早晨送燕宁上学,过立交桥桥洞时,眼看着一辆摩托车明明还很远,刚拐过去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来到了身边,她慌地猛打车头,后座上尖叫了一声,回身看见燕宁脸朝下磕在地上,一颗门牙磕断半截。刚换的牙。儿子那天发了很大的火,从未有过的,眼珠子血红。还不是发一次火的事,从那之后对她的态度就有了变化。这变化她说不出来,但是能感觉得到,她是从自己的感觉里感觉到的,炸还是炸,吼还是吼,看上去跟过去都一样,但还是不一样了,给她的感觉不一样了,她的感觉里有了怕。有时候儿子话明明不重,但一张口,她还是会哆嗦一下。这其实也好,这就逼着她在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想一下。有时候想的时间长一点,有时候想的时间短一点,但是每次都要想一想,想一想可以避免犯错误,起码少犯错误。有一次她端着刚装了米的电饭煲走到三根水管前头,伸手之前她停下来开始想,她自己觉得时间不长,其实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没意识到儿子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儿子看着她原地发呆的样子,狐疑地叫了她一声。那声音难得的轻柔,却把她剧烈地惊着了,脑袋里某个地方灰飞烟灭地一跳,手里的电饭锅差点掉在地上。

她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可能是出了问题,不过,也就是那么意识到了一下而已,她没觉得怎么样。静姝的脑子里也有问题,严重的时候连门都出不了,自己比女儿还强得多,起码到不了要去医院的程度。她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其它都没问题,就是在对时间的感觉上稍稍迟钝了些,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自己的时间就像一根橡皮筋,有弹性了,仿佛被一双手在抻来拉去,一会长,一会短,一会紧,一会松。那天下午就是。四点之前要赶到学校接燕宁,出门时她特意看了一下时间,三点十五。手机正在充电,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带。先去学校对面的华联超市,买盐、味达美、吐司、抽纸和鸡蛋。她算了时间,很富余。排队结账时突然发现忘了一样,电池,5号南孚,儿子早晨出门前专门交代她的,刮胡刀转不动了,险些绞了下巴上的肉。她心里一慌,赶紧从队伍里抽身出来回去找电池。记得一进门时看到过的,问导购员,导购员很大略地一指。她一排排地找过去,因为着急,找得就比较粗糙,越粗糙就越找不到。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天都黑了,才知道自己原来在里面呆了那么长时间。她抬腿就往学校跑。她那样的年纪,一手拎着鸡蛋,一手提着一个方便袋,跑起来的样子一定比较狰狞,不少人都扭过头来看她。过了马路,拐过去就是学校的大门了。斜对着大门是一个种满了冬青的小花坛,平常燕宁就是背着书包站在花坛前面等她的。最后那几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跑已经跑不动了,但是又不敢慢下来,跑没个跑的样子走没个走的样子。花坛前没有。整个学校门口一圈空地上都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铁栅门已经关了,一旁传达室也黑着灯,估计早就下班了。“燕宁!”她听见脑子里咔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样。

儿媳妇赶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长时间。她就那么原地站着,一手拎着鸡蛋一手拎着方便袋,一副画地为牢的样子。儿媳妇抱着二宝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燕宁呢?”对方劈头就问,连妈都没叫。自从上次摔断了牙,一家人现在动不动就紧张,左等右等不见人,手机也打不通,儿媳妇抱着二宝自己打车赶了过来。秋芳不知道自己跟儿媳妇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儿媳妇眼睛里成了一副什么样子。正说着,对方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接通的时候,秋芳看见对方脸色一瞬间就变了,变得无比吓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吓人的儿媳妇。儿媳妇发出哭天抢地一声嚎叫,然后身体一软瘫在了地上,手里抱着的二宝哇地一声跟着仰了出去。

6

现在的孩子们比大人忙,平时上学,周末还要“上班”。星期六星期天燕宁有三个班要上。星期六上午书法,下午舞蹈。星期天上午英语。书法和舞蹈近一点,在少年宫,英语在五站路外的大润发对面。三个班大部分接送都是秋芳。其实周末儿子也在家,电动车也在家,但是燕宁执意让奶奶接。因为奶奶没有原则,要什么给买什么。大润发对面有一家风铃小屋,专卖三个球的冰激凌和烤鸽子蛋,还有少年宫左手的自助鲜榨店、右手的华莱士,都是燕宁的最爱。有一次在风铃小屋,燕宁亲口对她说过,这里的沙发可以当床,晚上如果不想回家就住在这里。也是,那么大的沙发不当床躺都可惜了,住在哪里不是住呢。大润发有点远,好多站路呢,这时候秋芳突然想起来,她的自行车还落在超市门口。她记起来今天好像是骑着车子出来的。

天黑以后车少了一些,车一少,显得马路更宽。有了自行车,除了大润发,她还能去更远的地方,去找燕宁。她要把她的燕宁找回来。她好几次听到燕宁在她身后喊奶奶,有时候声音远,有时候声音近,可是每次回头去看都看不到。那声音喊得她心口疼,有几次疼得太厉害了,她就把车停下来,蹲在马路边上歇一歇。歇着歇着人就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也得站起来,骑上车继续找。她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骑了多远,中间有一次还稀里糊涂来到了儿子家小区门口。她没往里走,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站在小区对面,仰着头,想看看儿子家里现在是不是亮着灯。儿子买的是临街那一栋,很高,十三层,也好像是十二层。她从最下面一层一层地往上数,可能是眼睛花了,也可能是晚上的光线不好,她数了好几次都没有数对,数着数着就乱了。

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她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比以前的任何一个晚上都短,跟白天一点界限都没有。骑了一夜,她一点都不觉得累,也不困,两条腿轻快得出奇,轻得都感觉不到腿。等到天色一点点开始发白的时候,她就从车上下来,推着走,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条她似乎从未来过的街道。车还很少,人也少,这个时候的街道,楼房是楼房,马路是马路,到处都轮廓分明。一辆洒水车远远地开过来,她早早地就推着车子让到一边,等对方通过。庞大的洒水车缓缓过去之后,她远远看见了马路对面一排很醒目的大字,“长途汽车总站”,旁边是“兔兔快运”。等红灯的时候她想起来,这个地方自己好像来过。上次考察线路坐公交车专门来过的。

“兔兔快运”门前横七竖八停着好几辆自行车和电动车,很热闹的样子,一看就是头一天留在那里的。她把自行车推过去,和它们并排停在一起。旁边几步远就是售票厅。时间还早,窗口一个都没开。也没人,她是第一个进来的。她走到最里边一个窗口下面背靠着墙坐了下来,坐着等。走着的时候没觉得,坐下之后才感觉到了沉,那沉是一点点来到她身上的,是从下到上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地爬上来的,像一摊水慢慢地爬进一张报纸。

坐了不知有多长时间,也许就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一只巴掌突然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拍得很重。她睁开眼,目光追着那只巴掌看到了一张居高临下的脸。是售票员,听口气就听出来了,“把车站当旅馆啦?起来排队。”

四周稀稀落落地响起一些笑声。已经来了不少人了,都是来赶头班车的。售票员进去刚坐下大家立刻在她的窗口前排成了一队。秋芳努力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排到队伍尾巴上去。人人都大包小包,就她一个人空着手,不像是坐车的。

队伍不长,很快就到了她。对方头也没抬地问她,“去哪?”

秋芳嘴张了一下,张开之后突然愣住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女儿家的那个地名。这些日子天天都挂在脑子里的,突然一下没有了,脑子里像刚刮过一场风,空空荡荡地,里面什么都没有。她使劲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对方抬起头,又问了她一遍,“到底去哪?”她避开对方的目光,歪着头又试了试,还是不行。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用很粗重的唉声叹气催促她。售票员也在盯着她看,目光如钩。算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想不起来就不去想了。她又马上在脑子里想自己家住的地方,可是也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场大风刮过去之后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留下来。她伸手在身上摸了一下,可惜手机也没带,不然可以打电话问小关。小关现在就在家里等着她呢,知道她今天回去,一定又做了一桌子的菜。她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对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转身往回走。

从售票大厅出来,迎面撞在一片光亮里,居然有点刺眼。阳光又多又厚,一点大清早的样子都没有。她眯着眼睛走到“兔兔快运”门前,看见那里停着许多自行车和电动车,里面应该有她的那辆。她走进去,很耐心地把它找了出来。她推着自行车很小心地绕过千里香馄饨门前的一小片污水,再穿过一家卖煎饼果子的早点。前面就是马路了。马路牙子有点高,车头落下去的时候震得哗啦一响。她一直来到路口才停下。大早上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很热闹的,一辆辆汽车和公交车风驰电掣。

她推着她的自行车,就那么蓬头垢面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歪着头,似乎在想事情,很惆怅的样子。放在车筐里的那袋鸡蛋碎了一些,黏稠的蛋液从松开的袋口流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眼泪。绿灯亮了,她没动。然后红灯又亮了,然后绿灯又亮。前后左右一拨又一拨的人和车。她不动。四周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多,阳光一点点热了起来。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那个手拿小旗戴红袖标的小姑娘终于走了过来。

“阿姨,您往哪去?”

还是这个问题。她抬起头来看看对方,张了一下嘴。知道嘴里什么都没有,但还是应该张一下。

见阿姨不说话,小姑娘幅度很大地耸了一下肩,耸给周围的人看的,表示仁至义尽。刚转过身,阿姨在后面轻声叫住了她,“小同志——”

小姑娘一愣,也许长这么大还没人对她用过这个称呼。她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对方。

“我想请问一下,哪边是北?”

“什么?”

“北,”那个女人立刻又问了一遍,“请问哪个路口往北?”这次她显然用了些力气,声音大了不少,脸上很多线条都被带起来了,它们密集地耸动,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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