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抒情与现实指向
——论张锐强的小说创作

2019-11-13 14:46
山东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说历史

张锐强的小说创作起步于新世纪之初,到今天已经有百万字的小说作品在《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其中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成绩是较为突出的,也日渐展现出了不凡的艺术品质。考察张锐强的创作轨迹,我们会发现其感兴趣的创作内容大致包括三个方面:个人记忆、历史想象与现实呈现。与此相应,知识性强、抒情味重、现实感深切就成为其创作的特色。特色是一种精神的标记,既显现了作家生命来处的底色,也昭示了作家的生存立场,当然也会拘囿作家对世界的想象与理解。张锐强的小说创作,在令人欣慰地展露出特色之后,也面临着自我突破的问题。

一、记忆与抒情

现代文学名家郁达夫认为小说是作家个人的自叙传。他的见解是有道理的,从广泛的意义上讲,每部小说都带有作家的个人印记;从狭义上讲,很多小说讲述的都是作家的亲身经历,尤其是初写小说的作者,往往直接搬用自己的生活,甚至采取非虚构的方式进行书写,事实也证明这样做是有效的。张锐强的小说,有很多是带有自叙传色彩的,一些篇章中还直接出现作者的名字。而且,他对自身经验的书写,贯穿了他的写作历程,并不限于早期的创作,他似乎对个人经验有一种偏爱,对打捞记忆有着浓厚的兴趣。在长期的持守中,这些书写个人经验尤其是青春期成长经验的小说形成了鲜明的风格,那就是强烈的抒情性。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抒情性大概是“个人史”式小说的普遍特征,郁达夫的《沉沦》等大胆呈现私人经验的小说以及其源出的日本“私小说”,也都以抒情性见长。不过,张锐强的个人经验及情感形态,还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张锐强2018年出版的小说集《怀念一些被人遗忘的老歌》,集中收录了作者书写成长记忆的作品。从《突厥的蔷薇》到《红肩章》,作者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人呈现了自己从少年到大学时期的个人经验,语调温婉、深情款款。这些作品,大多没有统一的情节,叙述的张力消隐于叙述人的自我抒怀之中。小说中的人与事,作者也没有着意经营,而是放任其自然展开以存留光阴的气息。这些小说如果说有一个连贯的主题的话,那就是成长。这种成长在小说中是自然化的、漫不经心的,既没有刻骨铭心的创伤性经验,也缺乏大的历史事变所带来的震惊性体验。即便如此,这些经验仍然是富有意趣的。在成长的诸般经验中,情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尽管作者在小说中对此处理得十分低调,总是在之前铺垫了很多琐屑的细节,但还是抑制不住情爱体验内在的光魅。大概作者采用的是欲扬先抑的手法吧,小说中的情爱书写虽然犹抱琵琶半遮面,但还是从看似均质的叙述挣脱出来,成为故事的焦点。在《突厥的蔷薇》中,与小白相关的情事成为“我”观察生活的兴奋点,也见证了“我”对自身成长的新奇和迫切;在《屠夫·少年·狗》中,“我”对小郭的婚姻生活充满探秘的兴趣,也因此开始体验成人世界的艰辛酸楚。《怀念一些被人遗忘的老歌》、《我曾经指点江山》《隐形眼镜》《红肩章》则写了求学历程中的生活片段,“我”在这些故事中开始成为中心人物,不仅学习成绩好、才华横溢,而且具有个人魅力及号召力,能够指点江山,更重要的是能够赢得美丽女生的青睐;美女们的芳心相许,直接赋予了“我”情感及生命的丰富性,也确证了“我”成长的成功完成。伴随着“我”之成长的,是时光的流逝和时代的更替。由于小说的主题性和情节感不强,作者散漫的笔墨可以从容地用于对时代氛围的描述。在作者的笔下,我们可以较为真切的感知八十年代豫南一个小镇的日常生活。有趣的是,小镇这一空间、八十年代这一时间、“我”的成长似乎都呈现出临界点的状态。小镇连接城乡,是路遥等文学名家反复书写的交叉地带,相对于广大的乡村世界而言能够更早地感知到时代变换的气息;八十年代是一个外在世界不断打开的时代,又是一个个人欲望潜滋暗长、躁动不已并逐渐冲破束缚的年代。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小镇,作者迎来了自己的青春期,小说中的“我”也就相应显现出不甘寂寞、躁动好奇、热衷窥测成人情感的生命状态。小说中记录的这些故事,是作者张锐强一个人的青春记忆,而其中呈现的时代氛围和生命状态,则是可为更多的人所分享的。读张锐强的这些小说,常常让我想起王小帅的电影《青红》、贾樟柯的电影《站台》等影像叙事作品,张锐强的这些小说和这些电影作品传达的韵味十分相似,艺术格调也较为接近。因而,在文化场域中,这些小说和电影作品是可以构建出一种70后青春怀旧的亚文化形态的。

在书写青春成长主题的作品之外,张锐强还有一些小说是关于个人记忆的。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事如春梦了无痕》。这部小说讲述了“我”和同学吴明亮之间的交往,主要是叙述吴明亮的人生际遇,故事波澜不惊,却让我们看到一个安于生活、宁静自守的人所遭遇的生存之压抑,这压抑虽然是人生的常态,是有些近乎无事的悲哀,却侵蚀着人的灵魂,让一个有品质的人对生活无所留恋、决绝而去。作者对吴明亮生存样态的把握是准确的,审视是深刻的,显示了作者独特的生命之思。小说的主题氛围是伤逝,字里行间散发出淡淡的却沁人肺腑的伤感和落寞,令人想起鲁迅先生的名篇《在酒楼上》。

记忆因为连接着自身经验而天然地获得一种抒情性,这是许多文学书写大量采用记忆的原因。但是记忆机制同时也是一个遗忘机制,记忆的过程也是淘洗和选择的过程。决定记忆或遗忘的因素除了所忆之事是否雕刻了自己的成长之外,还和作家的当下关怀紧密相关。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说:“回忆绝不是心理学上证明的那种把过去牢牢把持在表象中的能力,回忆回过头来思自己思过的东西。” 张锐强的此类写作,也是如此。在生命进入中年之后,作者不断回望青春,除了确证自我成长之外,大概还有借青春的勇敢、纯粹、执著来救赎当下生命的枯萎困顿之意。也因为此,小说没有流于时下个人化以至于俗滥的“致青春”式的文化生产,而是具有深邃的生命关怀和精细的艺术品质。

二、进入历史的方式

张锐强醉心文史、学识渊博,尤其熟悉军事方面的历史,曾在中央电视台等媒体设坛开讲“名将之死”等历史风云,反响良好。张锐强丰富的知识储备自然会有意无意地倾泻到小说的写作中去。他早年的小说,有一些直接以诗词名句作为题目,名句好像成为小说构思的灵感来源;有一些则在叙述中运用诗词典故来表意,有时甚至有堆砌之嫌,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读者对于故事的进入。近年来,张锐强小说创作中对知识的引入开始变得节制,那种逞才使气式的知识运用渐渐消隐于无形。但张锐强并没有放弃多年来的知识积累,而是将自己的知识优势集中投入到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中篇小说《怀念一条短暂的河流》因为一个退休老干部的离世而牵出了一段尘封的历史:国民党军官李伯亭负责驻守位于中俄边境的新疆桑道口哨所,在新疆解放之际忠于保卫国土的职守、坚持捍卫军人尊严,与前来接防的共军军官马守信既尖锐冲突又惺惺相惜,在冲突中将与自己相恋的新疆维吾尔族姑娘阿尔曼古丽误杀,留下了难言的伤痛。这段纷繁却又蕴藏着可贵精神的历史,留给李伯亭的却是不公正的待遇,但尽管如此,面对被掩埋的历史,李伯亭内心却激荡着一种浩然正气,至死方休。小说的取材极为独特,这个处于历史缝隙中的故事,使作者对于正统历史书写充满了怀疑,对历史深处之精神存在的遗失充满遗憾。也正因为此,他的历史题材小说,既着意于修补正史之遗,又致力于对美好生命状态及生存精神的打捞和呈现。

中篇小说《面点师》和长篇小说《杜鹃握手》题材比较相似,都是关于抗战生活的,也都寄寓了作者的乡邦关怀。《面点师》具有较强的豫南地域文化的意味,小说的主人公面点师李续寿也带有俗世奇人的色彩。李续寿凭借精良的制作挂面的手艺,平顺安稳地度过风云诡谲的大时代。在日寇统治鸡公山期间,他既勇于担当家国道义,不惧日寇的威胁而慷慨纾难、解危救困,又守持行业伦理而不肯在挂面里下药毒死日寇,在矛盾纠葛中显示了生存的风度,令人感慨不已。长篇小说《杜鹃握手》给人冲击最大的是知识密度,仅小说后面所附的介绍书中人物的注释就多达140条,小说对于战事的介绍也详细具体,准确度极高。小说叙述到的知识融入了作者多年研读的心得,因而笔锋常带感情。也因为对知识存有感情寄托,小说中知识性的铺叙占了许多篇幅,已经远远出离了作为背景的需要,甚至对人物形象的显现构成了某种压迫。不过,从阅读感觉上来说,小说并没有因为知识的密集而显得滞涩,这大概是缘于作者提供的知识都是新鲜的,足以刷新我们对抗战历史的想象。小说的主线是来自信阳的世家子弟李世栋和望族闺秀谢婉如的战地爱情故事,中间穿插有幼年随父居住鸡公山的日军军医官老范的故事。李世栋因为追求进步青年谢婉如而加入了民先队,在谢婉如等的引导下参加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救亡运动,后来又先后参加二十九军的北平抗战、武汉会战以及大别山地区的游击抗战,逐渐成长为新四军的一名高级指挥官,最终因为误解而枪杀投降后为共产党服务的老范,自己也因此被枪毙,坟墓与老范比邻而居,两人坟头上的杜鹃也仿若握手言和。李世栋战火中的南北游历经历了很多战事,也生发了不同的人性经验,比如恋爱中的嫉妒、生死一线之间的相逢与错失、与明慧的短暂相依等等,都让人感慨情爱的凄美;而与老范的纠葛,就让人体会到人心的幽微难测——李世栋之所以忍不住怀疑老范并枪杀老范,是由于得知婉如被日本鬼子强奸,从而对日本人无法以友视之。李世栋如此,东西奔走的谢婉如、跌跌撞撞的老范也是如此。他们的经历构成了五彩斑斓的抗日图景,也冲击着我们对抗战的概念化想象。作者在后记中说:“写抗战的小说若要成立,两条腿还不够,三条腿才能带来最基本的、可以穿越一段时空的稳定:宏观上历史事件大的走向必须准确真实,微观上历史细节必须准确真实,精神层面人物的心灵轨迹必须准确真实。” 应该说,《杜鹃握手》的“三条腿”都可谓硬朗结实,这在当今的抗战书写中确实较为难得。但《杜鹃握手》也有较为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主题的纠缠杂乱。作者虽然强调小说动笔之前要有“宏大的寄托”,但这种宏大的寄托却没有经过梳理,而是枝蔓缠绕、芜杂纷乱。读罢全篇,很难让人明白作者压在纸背的东西是什么。小说题名“杜鹃握手”,似乎是强调中日两国正义人民的握手,但文本显然并不仅限于此。读小说,我们会发现作者感兴趣的问题过多,进而会追问小说的主题究竟是对誓死抗日的国军将领及志士仁人的赞美,还是对忠贞不渝的凄美爱情的歌颂,抑或是对历史不确定性的呈现?都有一些,都不是那么明确。一些插叙性的内容,比如李世栋与明慧一家的相遇,再比如引入老范这个人物,记叙他的康家寨奇遇,是否有渲染和平生活之静美的意图呢?当然,一部长篇小说,可以有多种关怀,不必严丝合缝地去论证一种道理,达到文章学意义上的统一。但过于放任笔墨的铺展,随意流连于人性光芒的闪现,却也使得小说的情节太过于破碎,结构也过于脆弱。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虽然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呈现自己,便利于人物塑造,但常常只充当抗战风景导游的角色,其不断的游走,只有粘合情节的意义,其生其死,也缺乏承载历史的重量。总体来说,小说中可圈可点的片段较多,但统一性是虚弱的。也许,这篇小说如果写得更长一些,作者可能会对诸多情节有更好的处理,至少可以稀释次要主题的显现,淡化一些偏移性的情节。但就目前来看,作者并没有有效地从对知识的耽溺中跳脱出来,进行具有总体性的思考,从而取得较为确定的“宏大的寄托”。作者在小说后记中倒有一番宏论,且不说精警如何,但没有落实到文本的叙述中。这种缺陷在作者的中篇小说中也存在,但显现得不明显,而在长篇小说《杜鹃握手》中,则无所遮拦地暴露了出来。这样的问题显然不是小说技法的问题,而是和作家的思力相关。

以历史为题材是文学创作中所常见的,“颐情志于典坟”也是久远的抒情传统。古往今来的作家们凭借对知识的掌握而进入历史,或驰骋想象,或寄托幽情,留下不少名篇佳作。纵观古今文人对于历史的书写,总有特定的关怀存在,要么是回避当世以作影射,要么是寻找先贤同道以确证自我,要么是从历史中发掘稀有而珍贵的生存精神。张锐强的历史题材创作,影射之意是不存在的,确证自我、获取生存精神的意图是强烈而明显的。张锐强高考考入军校,有过并不短暂的军人生涯,这决定了他最初进入历史的方式,那就是从与自家身份密切相关的军事历史进入;他青年时代离开家乡,长居异乡,乡关之思促成了他对乡邦历史的关切,这是他进入历史的另外一种方式。张锐强进入历史的方式无疑是个人化的,这无可厚非且顺理成章,但如果仅仅停留于个人化,任由个人兴趣的铺展,那么对于历史的思考就会有所局限,所书写的历史就无法转化为阔大辽远的生存启示,这可能是张锐强需要继续思考的问题。由于张锐强沉潜而专注的行事风格,他笔下的历史,无论是军事活动还是乡邦风土,都做到了高度的“准确真实”,并且带有相当大程度的“补史之失”的意味。因为追求准确真实,张锐强下笔行文,似乎压抑不住浓厚的知识学兴趣(尤其是体现在小说《卜福斯山炮回忆录》中),这也影响了作者将知识性关注升华为存在性关注的自觉性。

历史难以割断,无论是对于国族还是个体,即便我们处在历史虚无主义盛行的后现代文化氛围中。美国批评家阿里夫·德里克有言:“我们时代的种种标杆,对于那些能用一些现实感去解读它们的人来说,应该能够说明的不仅是后来发生的事带有以前发生的事的余痕,而且还应该说明,我们想象着我们把那些传统推给了过去,可是我们并没有完全如愿地摆脱它们。” 我们无法摆脱历史,可困难在于如何辨识进而建立历史与现实的联系,从历史中获得一种能够连通众生的现实感。而这些困难对于好学深思、见识卓异的张锐强来说,不会成为难以克服的障碍。

三、在突入现实中确证自我

张锐强的小说创作,是从当下现实题材开始的,最初的《招聘》《接待》等小说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后来的小说,虽然增加了历史题材的创作,但现实题材也一直保持着相当大的数量,并且也出现了反响良好的佳作。其中较早引起文坛关注的是《枪王》。这篇小说写了父子两代枪王所面临的心理危机及其引发的人性省思。李卫国的父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面对汹涌而至的美军敌人,突然放弃了射杀,给我方造成了重大损失并因此遭到处分,回国后长期处于抑郁孤寂的生活状态。李卫国冲破父亲的阻拦,发挥了自己的天生才能,成为刑警队的一名狙击手,在成功完成许多重大任务后突然对射杀产生了排斥和恐惧,并因此理解了父亲,进而结束了狙击生涯。小说通过两代枪王的惶惑及抉择昭示了生命本身价值的存在,射杀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残酷之事,不管其是不是附着正义的光魅。《十字绣》讲的也是狙击手的故事。一个天才的女狙击手无法改变自己丈夫由于童年创伤而产生的对射杀的恐惧,两人最终因此离婚,离婚后的女狙击手也开始发现射杀的不仁,进而提前结束狙击生涯;但她并没有接受前夫复婚的请求,而是一人抚养孩子,独自享受自我生命的圆满。两篇小说题材极为相似,主题也十分接近,都是强调具有原初性、恒常性的生命意识,拒绝外在的社会意义对于生命的进入,因为进入即意味着扭曲和戕害。这样的主题似乎带有道家哲学的意味,又和一段时期内军事文学界对于战争的人性反思相契合。作者的思想见解应该说是深刻的,但也说不上独具匠心。而且,小说表现特殊人群的非同寻常的人性状态,总给人一种奇观化的人性猎奇的感觉。曾经有一段时间,影视剧热衷于表现狙击手题材,这和影视剧作为大众文化产品的传奇性、奇观性定位相关。如果小说没有跳出传奇化的窠臼或者跳的不够远,那么人性书写抵达的深度就是有限的。尽管张锐强有着不短的军旅生涯,但这样的题材在他的笔下还是有些虚张之感。《乡关何处》等作品也有类似的由一个人性发现而组织故事的虚张。相比之下,中篇小说《亚利桑那水手刀》较为坚实和饱满。小说写的是水手邓国宇的远洋生活与书法家张帆优游生活的交集,张帆向往水兵生活但却无缘出海旅行,凭借自己的书法特长和长袖善舞的交际才能与众多女性有染,其中之一是水手的老婆;水手们长期生活在茫茫大洋之中的轮船上,最担心和最愤恨的是老婆被人勾引而出轨,很多水手面对内心伤痛而漠然,但邓国宇依然期待享有爱情的忠贞,因而在面对张帆自炫其与水手老婆的情爱关系时,便用水手刀划破其手指以示警告。相对于《枪王》而言,《亚利桑那水手刀》的现实指向性更强,也更有力道。在道德松弛、情爱泛滥的文化场域,这篇小说就像是文中所提到的“水手刀”,刺破虚妄的情爱幻象,显示人们内心深处所珍存之忠贞的锋利。

《马赛曲》和《风沙太大》写的是北漂生活,是以作者自己的北漂经验作底的。故事大致是相似的,一个具有文学创作才能的知识者只身闯入京城,想以自身的编剧才华在影视界纵横驰骋、名利双收,无奈却相继遭遇资本方的背信弃义、红颜知己的悄然疏离,不仅原本期待的成功遥遥无期,而且自我的尊严受到嘲弄,在四面楚歌中败退京城,回到小城安然度日。小说一方面写了知识者直接介入经济领域后的挫败感,一方面又呈现了京城文化产业界的浮躁、无序、荒谬(“风沙太大”)以及处身其中的京漂群体的生活情感状态,真实感和丰富性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值得欣赏的是小说对于自我人格的捍卫,那深入骨髓的《马赛曲》的激昂旋律激发出最为壮美强悍的人性景观,尽管这种景观属于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两篇小说都融入了作者自我的切身体验,所以都带有强烈的抒情气息。一个文化城对于一个文化人来说,总是百感交集的存在,也会在不经意间参与作者心智的成长。张锐强的这两篇小说,无疑可以作为北漂文学的样本来解读。《声声慢》则像是对《马赛曲》的续写,讲的是一个北漂归来的文化人“黄克玉”如何在百无聊赖的小城官场生活中自处。“声声慢”的生活和情感节奏虽然安闲,却不能带来丝毫的慰藉;虽然黄克玉对令人厌恶的官场倾轧并不萦怀,但对戏曲的浸染又不能消释其对于远方理想的企求。作者的笔触富有深情,一个有情怀、有追求却不得不面对理想困顿的中年知识者形象跃然纸上,一个时代内在的平庸气息也被准确地传达出来。

迄今为止,张锐强影响最大的小说是《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这部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2006年第7期,很快引起反响,为作者在文学界带来广泛声誉。这部书写矿难的小说引起注意,和当时文坛“写底层”“写苦难”的潮流相关。但今天读来,小说的文学品格依然是令人赞叹的。这篇小说源于作者去山西处理矿难致死的小姨夫后事的亲身经历,写得质朴沉实并因此充满力量。杰出的批评家李敬泽先生称赞这篇小说“极朴素,极克制”,“比剑拔弩张之作更能迫近现实与人心的本相”,进而评价张锐强的创作“可以看出写实的难度和力量,‘老实’中可能正在形成一种独特有力的路径” 。李敬泽先生的评价是精准的、有针对性的。在当年“底层文学”的叙事风潮中,很多作品流于展览苦难、宣泄悲愤、控诉社会,言说虽然锐利,对于苦难的理解力却较为孱弱,思想的锋芒也较为暗淡。张锐强在这篇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我”开展叙述,看似朴素的平铺直叙,其实却含有一种睿智,即这样的叙述最大程度地呈露了现实的复杂构成和苦难的深层真相,有效规避了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和自以为是的深刻。小说揭露了矿难对于遇难者家庭的打击、小煤矿的安全缺失及利益格局中人心的叵测,但又不仅仅止步于此,而是以冷静的观察、克制的叙述重点展现煤矿主之间的利益博弈和血腥竞争、国家管控的无力和底层百姓的困境、乡情的脆弱和知识者知识无用的悲哀。作者不屑于对矿难只作社会性的关注,而是把叙述重心始终放在对于人心人性的审视上,于是我们看到了叙述人作为一个被视为有出息、能够掌控局面的人所面临的窘迫无力、嚎啕痛哭,作为老乡的小矿主及其手下人面对乡情与利益的内心斗争,遇难者小姨夫不堪承受的生存压力之下的灵魂卑微,小姨的惊恐无助以及料理后事亲朋的无奈与漠然,另外一个遇难者老婆的无告的悲哀,都在作者笔下一点点浸染开来,渐渐地却也是有力地攫住读者的心魂。这种叙述就是“一种独特有力的路径”。这篇小说所依托的经验,对于作者而言是突如其来的。作者在突入现实中书写,有所察、有所感、有所思,进而获得痛彻五中的存在体悟,确证了自我的主体状态,并因此确证了文学的意义所在、力量所在。

张锐强的小说创作,富于知识、深于人情,一直葆有对当下现实的关切,善于在突入现实中彰显人性的美好和品格的力量,但也存在着过分沉迷个人兴趣而公共性不足、叙述枝蔓较多的疏失。相信熟悉文史、坚持行走、满腔存在之热忱、勇于介入现实的张锐强,一定会在以后的创作中统摄历史与现实、知识与抒情的光魅,强化写作的现实指向,不断超越自己,将文学之路走得宽阔而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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