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寺(外一篇)

2019-11-13 21:19
核桃源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爷子羊肉馒头

唐 风

传说,修建报恩寺这一年,黄河泛滥,洪水成灾,洪水退去,又起蝗灾,京城汴梁以东的商虞一带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修建寺院有赈济灾民之说,故此,取名“报恩寺”。

丁家第四子为朝廷命官,政务缠身,便将兴建“报恩寺”一事,拜托其父丁老爷子、陈总管及大小管家料理此事。

建造寺院,大兴土木,既管得饭吃,又挣得工钱,一时间,各路匠人推车挑担潮水般涌来。陈总管通禀丁老爷子,“人满为患,如何是好?”

丁老爷子一声吩咐:“千人为限。”

闲淡下来,丁老爷子身着黄绸丝褂,躺在太师椅闭目养神,听得脚步响动,一看,陈总管站在面前,身后,站着二位衣衫褴褛的工匠。陈总管言道:“千人已满,二人迟来一步,劝二位另谋生路,二人死活不走,动问老爷如何处置?”

二人噗通跪倒,自称是李木匠、张泥水匠,乞求老爷留给一条生路。

丁老爷子急忙起身,说道:“二位凭力气吃饭,一份力气挣一份工钱,岂有下跪之理?”随即,吩咐陈总管将二人留下。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一千多号人,吃饭要紧,丁老爷子思来想去,工匠建造寺院混得一口饭吃,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如何生活?沉吟许久,丁老爷子安排陈总管:“晚饭,戌时,早不得!”

陈总管甚是迟疑,小心翼翼地问道:“戌时已是落暮时分,老爷,是否有些过晚了?”

丁老爷子摆摆手:“照办就是,无须多言!”

天色昏暗,百步饭场,方桌长凳一溜儿排开,每桌一盏油灯,木匠、泥水匠、砖瓦匠,各路人马纷纷坐定,厨房的伙夫抬出百十笼屉馒头,端来猪肉炖粉条的大盆菜,陈总管一声招呼:“掌灯!”霎时,百盏灯火,饭场如同白昼。

此时,丁老爷子却是一声断喝:“熄灯!”

百盏灯火瞬间熄灭,饭场一片昏暗。陈总管走近丁老爷子,躬身下问:“熄灯,吃饭多有不便,为何……”

丁老爷子却是朗然一笑,反问:“难道能吃到鼻孔里去么?”

几天过去,陈总管发现一个惊天秘密,面见丁老爷子,悄声说道:“老爷,您是丢了西瓜捡个芝麻!”

丁老爷子波澜不惊:“怎讲?”

陈总管道:“您虽说熄灯省下半盏灯油,昏天黑地,却让人做了手脚!”

丁老爷子“哦”了一声。

陈总管继续道:“百十笼屉馒头,千人如何吃得了?偷走不少!”

丁老爷子毅然说道:“戌时,熄灯开饭,这条规矩不能动!”

陈总管大惑不解,闷闷退下。

一日,陈总管来到京城汴梁面见丁家第四子述职兴建报恩寺之事,提出再拨付一些粮饷,以防断粮。事毕,陈总管说起老爷子晚饭熄灯之事,请丁大人定夺,以免一错再错。孰料,丁大人的回答却让陈总管颇感意外:“老爷子大事不糊涂,小事想得开,你照办就是!”

历时半年,大功告成。寺院,陈总管带领各路匠人焚香朝拜,拜毕,各路匠人排开长队,陈总管手执花名册,发放工钱。此时,太师椅端坐的丁老爷子轻捻胡须,说道:“且慢!”

各路工匠不知丁老爷子有何话讲,霎时,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老爷子。

丁老爷子说道:“戌时熄灯开饭,听说有人趁着天黑之际,偷走不少馒头,请诸位在佛前如实讲来!”

丁老爷子语惊四座,工匠们闻听大骇。当时,顺手牵羊偷去一些馒头,想不到丁老爷子打埋伏,秋后算账。

各路匠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忽然,李木匠、张泥水匠排众而出,噗通跪倒在丁老爷子面前,说道:“承蒙老爷收留之恩,给得一口饭吃,小人如实讲来,我们念及家中父母,妻儿老小饥饿度日,数月不知白面馒头的滋味,数日来,我们偷走不下百个馒头!”

随着李木匠、张泥水匠供述,数百位工匠纷纷跪下,说念及家中妻儿老小,自己也曾偷过馒头,任凭老爷发落。

丁老爷子躬身扶起下跪的一干人等,说道:“牵儿挂女,念及老幼,乃人之常情,你们何罪之有?随即,对陈总管道:凡是偷过馒头的工匠,除却工钱,每人奖赏三升小麦,一斗小米!”

始料不及,不罚反奖,陈总管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丁老爷子道:“戌时熄灯开饭,我是故意放开一条生路,让工匠们天黑做些手脚。凡偷去馒头者,尽是念及家中父母、妻儿老小饥寒交迫之苦,有着忠孝、慈爱之心;这样的人,丁某敬仰,也是修建报恩寺的初衷,焉有不奖之理?没有偷取馒头者,只顾自己饱餐一顿,家中父母,妻儿老小抛却脑后,我又岂可奖励?”

闻言,众工匠无不涕零……

翘 板

睢州城,古巷与老街的结合部的“丁字路口”,老汪的羊肉车子像铆在路口的黑帽大头钉。

老汪的独轮羊肉车子上压着一方羊肉墩子,放着一把宽阔的片刀,大多时候,老汪闭目养神,偶尔有客人过来,老汪“啊呀”一声站起,迅疾得像门缝挤了手。

古巷,清一色的城墙砖,幽深而狭长,秋阳丽日,偌大的缝口时有拖着长长尾巴的壁虎爬进爬出,像是巷子突突搏动的青筋。巷子里,偶尔有人迎面过来,二人则要厏着身错过,瘦长的身影像是挤扁的刀鱼。

陈半坛便住在巷子的底部。

陈半坛其名陈其旺,祖传糯米酿酒的手艺,终日挑着一副酱紫色的酒坛叫卖,大多时候,陈其旺只能售出半坛,剩余半坛只得挑回家去,故此得名,陈半坛。

老汪的羊肉车子便是陈半坛落脚之处,歇息下来,疲惫不堪的陈半坛便喊上老汪片得四两羊肉,坛子里舀出二两米酒,呷一口,呵口气,心不在焉地与老汪说些闲话。老汪颇为自负,生意虽说消停,却落得一身轻松,陈半坛则不然,四处游荡,累得像孙子。老汪叼着一根纸烟,上下嘴皮压着,说一句话,烟卷便抖动一下,陈半坛眼巴巴地望着,颇感意外。麻杆烟袋称为“旱烟”,纸烟,多是从上海十里洋场购来的洋货,称为“洋烟。”古巷,抽得洋烟的不多。

陈半坛沮丧着头,自酌自饮,时有客人过来,喊上老汪切出半斤羊肉,用枯黄的荷叶包了,便忙不迭地跑进远处铺子里端来一盅小酒,蹲下来与陈半坛同饮。陈半坛奇怪起来,问道:“我这里有上等的米酒,为何踮脚跑那么远?”

客人望望陈半坛的酒坛子,有些放马不识途的意外。旋即,陈半坛把自己手中的酒盅送过去,客人抿一口,连连咂舌:“好酒,好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半坛却是有着生意眼的,于是便扯上老汪:“俺家米酒,此处经营,除却本钱,鸿利四六分成,你拿大头,如何?”

俗话说,‘酒肉不分家’。卖肉卖酒,相互帮衬,一举两得,老汪频频点头。

陈半坛离去,老汪多了个心眼:别让陈半坛这只饿皮虱子啃上了,左思右想,老汪想到一个人,巷子里的章先生。

章先生县衙做过笔吏,奉公之余,读一些庄周、易经之类的线装书,故此,章先生说话做事就有些八卦,不过,章先生左绕右绕总能绕出一番道理。章先生身着黄绸马褂,戴一顶硬壳瓜皮帽儿,帽顶,压一枚红丝线缠绕的铜钱,儒门书香,不可小觑,巷子里婚丧嫁娶,安樑造屋,章先生指甲很长的五指一一竖起,其一其二说着子丑寅卯,久而久之,巷子里的人都很仰仗章先生。老汪推门进来,,章先生盯着老汪,目光沉得像石头。老汪惧于儒门恢弘的书卷之气,说话口齿不清,好半天,章先生才方知始终。

章先生指派老汪搬出海青碗一般粗细的滚木,旋即,压上翘板,章先生说道:“踏上去,立得住,生意便成!”

老汪分开双腿,掂起脚尖战战兢兢踏上去,不成想,老汪平衡着身板立住了。

古巷,生意分为“旱生意”“水生意”。老汪卖羊肉,自制自售,鼻涕流嘴里,即为“旱生意”;与人搭伙仰或是他人手中取财,行话,“水上漂”,即为“水生意”。当然,老汪与陈半坛搭伙属于后者。

一年下来,老汪、陈半坛赚得盆满钵满,“穷生意,富朋友。”这一下,陈半坛不干了,老祖宗传下的技艺,凭什么让老汪捞取一杯羹?陈半坛拔出萝卜洗净泥,租赁店铺,另立门户。这一折腾,苦了老汪。老汪知道刀把攥在陈半坛手里,黑口白牙理论一番也是枉然,山穷水尽,老汪舍近求远,决意与章先生理论一番。

老汪寻上章先生,劈头盖脸地问道:“翘板立得住的生意,陈半坛坐享天下,这是为何?”

章先生稳若泰山,不温不火:“翘板,立得住,那是旧事;眼下,未必!”

“哦嗬,有这番说道!”老汪冷笑一声,取过滚木,压上翘板,掂起脚尖正欲踏上去,章先生摆摆手:“且慢!”

老汪一怔。

章先生问道:“你与陈半坛是‘旱生意’还是‘水生意’?”

老汪耸耸鼻梁:“当然,‘水生意’!”

章先生说道:“‘水生意’就按‘水生意’的规矩办,赤脚,踏上去!”

老汪质问:“问卜前程之时,踏翘板,先生为何不让脱去鞋子?”

章先生道:“常言道,站在岸边不湿鞋。那时,站在岸边,焉用脱去鞋子?”

老汪脱去鞋子,章先生又是一把扯住,老汪不明就里:“又是何故?”

章先生不再言语,东厢房取来一瓢豆油,嗤一声泼在翘板上。翘板,油光溜滑,如何立得住?老汪牙缝挤出二字:“耍我!”

“非也。”章先生笑了:“往日,生意穷得叮当响,故此,翘板便没得油水;如今,生意肥得流油,翘板搽些油水,不足为奇!”

老汪想极力分辨些什么,章先生却走进内室,目不转睛地读着泛黄的线装书,不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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