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只有雾知道(组诗)

2019-11-14 00:21
草堂 2019年5期
关键词:直路耶稣默契

韩 东

[悼 念]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医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安适到病苦到抗拒到解脱。

这是一条直路就像一意孤行

他们说是轮回你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当你离家时我们全都在这儿

而当你归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相继远行。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楼顶到地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痛苦到挣扎到终于解脱。

这是一条断头路你一意孤行

他们说就像轮回你会一次次回到楼顶。

当你在那儿时我们全都不在

而当你飞翔时所有的人都在下面爬行。

“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死者写道

但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带你们回来。

注 :“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出自外外诗作《来去之间》。

[看雾的女人]

她立在窗边看雾

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就一动不动,使劲地看。

而我看着她,努力去想

这里面的缘由。

远处大厦的灯光从微弱到彻底消失

难道她要看的就是这些?

当窗户像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

她也没有离开

背对没有开灯的房间

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

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慈父的女人。

大约只有雾知道。

[失 眠]

有时,你无缘无故地失眠

不是为了一句诗,也不是为了某个人。

心中无事,以为可以睡一个好觉

但突然就醒了。你闭着眼睛把自己关在里面

睡眠所需的空间不是一个房间或者一张床

而是身体伸展或扭曲构成的黑暗。

你悬浮在那里,只有睡着了才会降落。

不是一个梦,也不是现实

只是一个空洞需要填补。

你的生活在此处豁开

失眠让其绽放—— 一朵黑色的无影之花。

一个大蘑菇。

[死 神]

我想起他的眼睛,使劲瞪着

也许没有瞪但睁得很圆。

面色红润,像上了油彩

说话的声线也有变化。

似乎他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

无论病前还是病后。

有某种期待是陌生的,我说不上来。

他向我们展示走路、弯腰

手扶住病床栏杆转脚脖子

左转一下右转一下。

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之为轻佻。

病房里笼罩着一片黄铜色的光

这个人几乎没有影子。

他是我岳父,但说到那会儿

我只能称其为“这个人”。

三天后我们收到噩耗

我又想起那片黄色的光

和医院外面下午的阳光无缝对接。

[工作室]

这个地方在城市边缘,非常偏僻

到达时,街灯把林荫小路映得雪亮。

又静又亮。我的工作室就在这儿

但我不会工作到黎明。

我只是很偶然地来到了这里——

像某人的故居,和树林后面的江流

一样永恒。

仅仅是把影子映在那面白墙上

就足够幸运,更何况一道铁门

正为我徐徐移开。

我不想进入到那个幽深芬芳的院子里

为时尚早。

让我在外面站一会儿或走一会儿

走一会儿再站一会儿。

[他的头发那么白]——给钱小华

平安夜,我们在天上航行

看见窗外的一轮明月

光芒四射,照进了客舱

照耀着坐在我身边的基督徒朋友。

他告诉我他梦见了上帝

耶稣拉着他的手走在阳光里。

“他的头发那么白,不

那么金黄,披垂在肩上……

我们就像父子一样……”

我的朋友五十岁

可耶稣永远是一个青年。

“他的头发那么白……

上帝可怜我这个孩子……”

这是可能的。然后

我睡过去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际涌起一阵异样的敏感

能感到我们正飞过云层下面的一个小村庄

似乎就是耶稣诞生的那个小村庄。

上帝是一位古老的圣婴

怜悯我们这些未来的老人,是可能的。

“他的头发那么白……”

像此刻天上的月色清辉。

[隔墙有耳]

隔壁传来邻居的说话声,

孤单中不禁一阵温暖。

然后,我听清了,原来是法语,

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一样的琐屑和唠叨,嗡嗡的人声底蕴

和我们那也是一样的。

男人、女人、孩子,

杯盘的声音……

大约是周末聚会,他们吃饭一直吃到很晚。

亲切而内向,一定是在

讨论他们彼此的生活,

不像在议论世界。

这中间有几次意味深长的停顿,

仿佛我马上可以加入进去。

[读海明威]

我在读一本三十年前的旧书,

书页已经发黄变脆了,

像被岁月之火焚烧过,

而火焰已经熄灭。

揭开的时候寂静无声,

它的分量变轻了。

这是我带在身边的唯一的一本书,

被置于包中或者枕边。

硬汉已死,译者星散,

书籍本身也岌岌可危。

只有那些打猎的故事永存,

并且新鲜,就像

在一只老镜头里看见了清晨。

[默 契]

深夜,我们走在街上

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

彼此不发一言。

有一种走向某处或者

任何一个地方的默契。

河边传来一个女人片段的笑声

那是被一个男人逗乐的(我猜)。

但听不见男人的声音。

这是另一种默契

滞留在此的默契。

我们很快地走过去了。

除此之外,深夜的事物就只有

眼前的这条直路。

河水奔流在附近的黑暗中。

[两三个]

两三个朋友,两三个敌人

两三个家人,两三个爱人。

不能太多,但也不能

少于两三个。

现在,他们(两三人)

坐在这里和我吃一顿晚餐。

其中有我的敌人、我的朋友

有一个曾经是我的爱人。

一道光照亮了杯盘狼藉

有一个人此刻只是位置

是一把沉默的高背椅。

但无须加以增补

——已经到了结束之时。

[马尼拉]

一匹马站在马尼拉街头

身后套着西班牙时代华丽的车厢。

但此刻,车厢里没有游客。

它为何站在此地?

为何不卸掉车厢?

就像套上车厢一样,卸掉车厢

并不是它所能完成的。

于是它就一直站着,等待着。

直到我们看见了它。

拉车的马和被拉的车隐藏在静止中

惨白的街灯把它们暴露出来。

如此突兀,不合时宜。

那马儿不属于这里。

我甚至能看见眼罩后面那羞愧的马脸。

你们完全可以在广场上放一个马车的雕塑

解放这可悲的马

结束它颤抖的坚持。

结束这种马在人世间才有的尴尬、窘迫。

没有人回答我。

[一位诗人]

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

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

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

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

写一匹马,一只狐狸。

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

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

书里的人物和爱过的女性。

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

他最经常写的是“我”

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

[风吹树林]

风吹树林,从一边到另一边

中间是一条直路。我是那个

走着但几乎是停止不动的人。

时间之风也在吹,但缓慢很多

从早年一直吹向未来。

不知道中间的分界在哪里

也许就是我现在站着的地方。

思想相向而行,以最快的速度

抵达了当年的那阵风。我听见

树林在响,然后是另一边的。

前方的树林响彻之时

我所在这边树林静止下来。

那条直路通往一座美丽的墓园

葱茏的画面浮现——我想起来了。

思想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拉我。

风吹树林,比时间要快

比思想要慢。

[奇 迹]

门被一阵风吹开

或者被一只手推开。

只有阳光的时候,那门

即使没锁也不会自动打开。

他进来的时候是这三者合一

推门、带着风,阳光同时泻入。

所以说他是亲切的人

是我想见到的人。

谈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

大概我们始终看向门外。

没有道路或车辆

只有一片海。难道说

他是从海上逆着阳光而来的吗?

他走了,留下一个进入的记忆

一直走进了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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