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应如此颤抖

2019-11-14 02:48舒吾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叔父母亲

舒吾

客人来之前,母亲喊了林晨好几声,口述了她要求他买的东西。熟透的西红柿,螺旋青椒,指定品牌的啤酒和一小罐辣酱,像单口相声那样叽里呱啦一口气报了出来。

“给我个手机,这么多我哪能记得住?”

“记不住?!记不住不会拿张纸?拿根笔?手断掉了?”母亲吼了起来,好像除了这样,他们不再能有其它的交流方式。

他没再说什么,拿了钱就往外走,母亲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来,“找的零钱都拿回来。”

他在周围的小型超市里转悠了一圈,才零星买齐了东西,那捆啤酒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力气,他一只手拎着,只觉得手指的关节火燎一般地疼。

他把东西拎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悉数到齐,几个女人在厨房忙活,男人们已经在餐桌边上围了一圈,他把手提袋放在灶台边上,母亲顺手翻了翻袋子说,“袋子是花钱买的?走的时候怎么不拿手提袋,找的钱在哪?”

“在袋子里。”他说。

母亲把钱卷拿出来清点起来,清点完,她把钱卷又扔回袋子里,开始抱怨他买到打蔫了的螺旋青椒。另一边,他的姑姑和阿姨们开始把做好的菜陆续端向餐桌,接着女人们喊:“吃饭了”,她们喊了一遍,又提高声音喊一遍,“吃饭了。”

自从姥爷死了之后,他们几家在某次饭桌上立下一个规矩,隔一段时间就聚在家里吃饭、聊天,从老大到老幺家轮着来,每次吃过饭,他的母亲还会拿出那部年代久远的傻瓜相机拍照。

林晨在第一声呼喊之后就赶忙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餐桌面前,接着另外几个孩子从房间里跑出来,坐上了餐桌。他们照例是举杯,酒水在菜碟上空挥洒一番,才坐定了吃饭。他尽量蜷缩着胳膊,紧闭着嘴巴咀嚼,避免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音,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也都沉默着,夹着离自己最近的菜。

“娃儿们怎么都不说话?”突然大姨这样问起来,目光刷刷刷地投向他们,他感到这半边桌子都僵硬了。

“说话啊,吃菜啊,”大姨用筷子指点着,他们纷纷把杯盏推得离他们更近了一些。

他和堂妹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发现只要他们一开始悄声交谈起来,桌子的那边就会即刻安静下来,眼神齐刷刷地投向他们,耳朵恨不得变成筷子那样伸过来。

他们也不再作声,“说啊,”“说什么呢,怎么不说啦,继续说啊?”

幸好他们又及时陷入自己的交谈之中,这半边桌子上的筷子也停了,生怕被卷入他们的谈话内容之中。

“这是什么?”一个尖细的童声指着他问。

是他叔父的女儿,他的小堂妹,她指着他胸口的链子,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没什么,一条破链子而已。”他把链子放进衣领口里。

“我要那个。”她叫喊起来,却不看他,目光在他母亲和叔父之间来回转换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把链子从脖子上摘下来,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项链,顶端的坠子是个放吉他拨片的匣子,他觉得这东西挺方便,就托同学买了一个。他把链子摘下来,悄悄把拨片推出来,把链子递给了堂妹,但堂妹仍旧紧盯着他的另一只手不放。

“我想要那个。”她指了指他的另一只手。

“那是什么东西?”叔父问道。

“没什么,一个小拨片而已。”

“呦,那是啥新鲜玩意儿,拨啥的?”

“就弹吉他,扫弦用的。”

“哟,玩吉他啊,啧啧,拿出来给大家表演表演呗。”叔父喝了一口啤酒,乐滋滋地看着他。

“瞎玩,瞎玩,玩得不好。”他说。

堂妹还是死死地盯着他,母亲说道,“给妹妹玩吧。”

“她要这玩意没用。”他说。

“怎么了?多少钱,我给你。”母亲露出隐隐的怒色。

“不是多少钱,这是我的东西,我有不想给的权利。”他说。

“什么你的我的,你有钱吗?你有个屁!你的什么东西不是花我的钱买的?”母亲咆哮起来,一旁的大姨赶忙安抚她,并不断地向他抛出暗示的眼神。

“这个是我在便利店打工买的。”他平静地解释。

“行,你他妈的行了,你小子,有种以后就别吃我的喝我的,都去便利店里搞去好了。你身上的衣服也是我买的,你现在就脱了自己买啊!”母亲激动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只是愤怒,脸红涨涨的。

林晨看了一眼叔父,他还是一副乐滋滋的表情看着他,手中紧紧握着啤酒杯,里面的啤酒只剩下一点底儿,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把杯子添满的冲动。他渴望这时候堂妹突然放声大哭,这样他就可以趁着混乱偷偷溜进房间,但是她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偶尔转过头去,看一看她微笑着的父亲。

他把筷子放在了桌子上,一把把拨片掷在地上,“拿去吧!”转身进了房间,把门反锁起来。

“开门!”母亲在外面发疯似的砸门,砸了一会儿,又开始拎起一件什么重物摔打着,他戴上耳机,始终没有理会。

外面嘈杂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归沉静,但是他还是没有把门打开,只是有一泡尿实在憋得难受,卧室里别说厕所,连一只塑料瓶都没有。他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拉开窗户,对着黑夜释放起来。只听见下面三姨的声音,“哪来的水?热的?操!!”然后混乱的声音又响起来,他顾不得关掉窗户,就往床上倒了下去。

林晨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父亲的敲门声惊醒,父亲隔着门对他说,“起了吗?你妈昨天气得都没吃饭,一大早也没吃东西就走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脾气发发就过去了,别和娘们似的。去医院给你妈把饭送了,我放在桌子上了,我先去上班了,你最好快点,给你妈也认个错。”

他在里面回答“好”,却仍旧躺在床上,听到父亲关门的声音,他才打开了门。客厅里的酒肉气息还没有散尽,但东西已经收拾干净,地上也有明显擦过的痕迹。他突然瞥到地垫下面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他弯下腰捡起来,那是他昨天甩在地上的拨片,上面布满了划痕。他回忆起昨晚的情形,确实愤怒是难以控制的,或者说应该的,但是那样的行为也没必要,他有一点隐隐的后悔的感觉,但是很快就像风一样一飘而过。他打开窗户,外面的风骤然将窗帘吹得鼓了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想起楼下草丛里的流浪猫,它们无论是独处还是群居,都安静得像一把椅子,但只要有人在它们身边蹲下来,就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他慢吞吞地洗了澡,用吹风机吹干身上的水珠。餐桌上用笊篱倒扣着一碟已经放凉的水饺,另一边是放在保温桶里,已经装好的水饺。他吃掉碟子里的水饺,剩下几个皮被煮烂的,虽然最终还是会被扔掉,但是他依旧拿笊篱把它罩了起来。

林晨提着保温桶里的饺子往母亲工作的医院走去,他走得很慢,医院到家里不过一公里多的距离,或许是饺子太过沉重的缘故。他一边走,一边望着四周,路边的草堆里,有两只狗依偎在一起,它们靠路边很近,但是任何人经过也没能将它们惊醒。他忽然觉得这两只狗有一些眼熟,似乎记忆里就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那是他的狗,那曾经与他产生过联系的,但是现在全然消失了。他记得曾经有两只狗,就像这样依偎在一起,但是他完全忘了,它们是怎样消失的,就好像是航行途中突然消失在平静海面上的轮船。

医院往往比别的地方要热闹得多,有几个男人蹲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吃着盒装炒面,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人。他懒得和那些身上散发着药味的病人们一起挤电梯,直接走了楼梯。楼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几个护士急匆匆地一闪而过,消失在拐角的地方。走到三楼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一种奇异的血腥味儿,混合着一股甜丝丝的碘酒和来苏水的味道,他抬起头从楼梯的拐角往三楼的楼道里望去。楼道里面黑洞洞的,空无一人,只有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散发着幽暗的绿光,似乎门口堆放着一袋子什么东西。他没有仔细看,在路上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会儿大多数人已经开始收拾午餐的饭盒,林晨突然有点可怜起母亲来。

他走进办公室,母亲和同事们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换下衣服,看到他进来,母亲故意不理他,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林晨知道她还在生气,她的气劲简直比得上大象。他把饺子放在桌子上,问一边的护士小安微波炉在哪?他把饺子倒在保温桶的盖子里,在微波炉里又热了一遍,推向母亲所坐的桌子那端。母亲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但依旧没有理他。一旁的小安和他打趣起来。

“三楼手术室门口的那堆是什么啊?”他问道。

“肿瘤啊,刚刚切下来的,真的是好大一块。”小安用手扶着额头,一副伤尽了脑筋的样子。

“是吗?那还有用吗?”

“哈哈哈,”小安笑起来,“那还能有什么用,医疗垃圾哎,一会儿会被处理掉的。”

“患者也不要了吗?”

“咦,”她露出讶异的神色,“要那东西干嘛,多恶心啊。”

母亲吃完饭后,林晨把保温桶收起来,但他们仍旧没有说话。下楼梯的时候,他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味道,他朝黑洞洞的楼道望去,顶灯都关了,只有手术室的指示灯亮着,散发着绿莹莹的光,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空旷的楼道里,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沉重,似乎是从另一边的空间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敲打声。随着距离的缩短,那种味道变得似有似无了,林晨突然有一点害怕,但是很快就被另一种感觉取代了。

那堆东西依旧堆放在那里,被一些蓝色和白色的袋子层层叠叠地包裹着,看不出颜色来。他凑到近处看了看,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他用裸露的小腿碰了碰袋子,里面果真紧紧实实地包裹着一个东西,不只是错觉还是什么,他觉得贴近的时候,腿上似乎传过隐隐的温度。

“我一定是疯了吧?”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提起放在地上的饭盒。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还没回来,笊篱下面的烂饺子还原封不动地盖着,他迅速拉上窗帘,打开空调,房间里的温度顷刻间降了下来。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西瓜来,大口地吞咽起来,烈日下产生的灼热感很快一扫而光。吹着空调里的风,他感觉身上的每一片肌肤都清爽起来,只是腿上那一片皮肤始终留存着刚刚那种奇怪的温度,还有那奇异的味道始终萦绕在身边。他鬼使神差地背起书包,往医院走去。

下午医院里的人比中午时分增加一倍,大厅里的塑料连椅上面挤满了人,地上也被铺着报纸坐着的人占领了,护士们皱着眉头急匆匆地在障碍之间穿梭而过。他趁着下一台手术还没开始,跑到手术室门口,将那东西塞进包里,跑出了医院。

午后的太阳正是最毒的时候,洒水车一遍一遍地穿梭着,每每经过,地上就会腾起水气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包的带子,还好这个时候,路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他。他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用手抹了一把湿乎乎的额头。阳光灼烧着他裸露的皮肤,他感觉到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得酸痛,额头上的汗水聚集到眉毛上,刺痒得让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抹。背包和背部接触的地方已经湿透了,经过汗水的濡湿,他的背部和那团东西贴得更近了,那里面传来隐隐的温度,和太阳晒过的感觉截然相反。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坐在沙发上,一边胡乱按着遥控器一边问他,“你去哪了?背的那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背上掩了掩,“借的书,去图书馆了。”

“没事少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书,多做做习题册。”父亲说。他没有回答,直接走进房间里。

他把书包从背上摘下来,没有着急着把它拿出来。屋子里的冷气使他背上的汗意慢慢退下去,被太阳灼烧后的皮肤痒了起来,他伸手抓了两下,感觉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他打开房门,看了看客厅里面,父亲窝在沙发上眯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脱掉拖鞋,拎着书包蹑手蹑脚地走进洗手间,顺手锁上了门。

他打开书包,把那团医疗塑料布包裹着的东西从书包里托出来,一股奇异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阳晒久了的缘故,他觉得微微有点烫手。他一层一层地撕开塑料膜,一些橙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他把那东西放在一个洗脚盆里,它看上去就像个紫红色的桃子,泛着微微的亮光。他用喷头冲掉残留的液体后,惊讶地发现,切口似乎消失了,他把它冲洗干净之后,悄悄端回房间里。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竟然把一个从别人身上割掉的肿瘤,被视为医疗垃圾的废物,不知道是否携带致病细菌的东西带回了家,任谁看来这样的行为都怪异至极,或者说挺恶心的。但是那东西好像带着什么魔力一样,指引着他这样做了。现在它在他的床下,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奇异的味道充斥着房间,但忽儿间又消失了,他在昏暗的房间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林晨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明亮的月光从未掩实的窗帘之中透露出来,像一条银鱼横在地上,似乎床下有什么东西像湖面那样微波闪闪,有“嘶嘶”的响动,像是撕开丝绸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他屏住呼吸听着,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微风轻轻掀动窗帘的声音。

“喂。”他说道。

“是你吗?”他问。

没有回答。

林晨没有动弹,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夜里的凉风不断地从两片窗帘之中吹进来,他仰卧在床上,任凭深夜带着水汽的风在身上扫过,紧闭的房门透不出一点门外的声音,但他突然多出了一丝安心的感觉。

野蛮的太阳,升起来了,苍白的太阳,照着满是沙土和盐粒的大地,夜里的微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漫漫无尽的灼烧感。林晨被那种感觉唤醒了,起身去浴室冲了个凉,母亲和父亲还没有从房间出来,但是他听见了一些聒噪的音乐。他思考了一会儿是否要给母亲做一顿早饭,以表示自己道歉的诚意,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林晨重新躲进房间里,一会儿他听见他们洗涮的声音,抽油烟机响起又关上的声音,很快随着一声关门的声响,屋子里陷入了寂静。他这才发现,他不由自主地在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并且怀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心情。

林晨把盆子里的东西从床下拉出来看了一眼,他担心这东西会因为炎热的天气产生异味。还好,它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他晃了晃盆底,它好像分泌出一些澄黄色的液体,在盆底浅浅地覆了一层。他打开电脑的搜索栏,犹豫了一下,输入“如何保存割下的肿瘤”。没想到的是,网络上竟然有过相关的搜索,但是遗憾的是,下面却没有任何有效的相关回答。他突然想起母亲在电冰箱坏掉时保存煮鸡蛋的方法——用浓盐水浸泡,记忆中这样的处理方式可以让鸡蛋很久都不会腐坏,虽然吃起来会有些许咸味。

林晨起身从厨房的盐罐子里倒出一把盐,在不锈钢盆子用水融化了,把一盆浓盐水倒进放着肿瘤的盆子里,盐水浅浅地淹没了它,一些细碎的泡沫从盆底晃晃悠悠地浮上来。他满意地看了它一眼,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吉他,开始练习指弹的《卡农》。房间里很安静,一拨弦,音乐声从一个房间回荡到另一个房间,他不断地练习着,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压弦的指头痛。开始的时候这种状态还算满意,但是林晨渐渐有了一种烦闷的感觉,他听到琴声里混合着一些低语,但他一停下来,那些幻觉一样的低语却消失了,但当琴声再次响起时,那耳语似的低喃又幽灵一样响起。

他低头往床下看了一眼,里面黑洞洞的,只有盆里的液体在突如其来的波动下微微晃动着。林晨把吉他扔在一边,裸着身体在地上躺了下来,他侧着脸,看着黑乎乎的床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卷成一团的毛发和灰尘清晰得就像是放在打着光的展览柜上。他把头放平了,摆了一个舒展的姿态。

“你也有记忆吗?”林晨枕着自己的双臂望着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

“你曾经的朋友,或者说主人比较确切吗?他是什么样的?不对,或许我应当先询问的是他的性别。他留什么头发?喜欢穿什么衣服?我不太了解……你会感觉到伤心吗?或者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不过作为朋友你倒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林晨再次侧过了头,枕着胳膊面对着床下,他突然间产生了一种迫切的想要见到那个人的冲动,他渴望看到他的神情,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知道林晨床底下的秘密之后的表情。

林晨把吉他重新挂在墙上,穿上上衣出了门。太阳照射着白花花的大地,热度还没有上来,但行人大都避着太阳,走在建筑的阴影里。他在便利店买了一块饭团,一边走一边吃着,里面的金枪鱼酱微微有些发酸,但他毫不在意地狼吞虎咽着。温度慢慢地升高,林晨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浮了起来,太阳刺得他的眼睛酸痛得厉害,他也不管不顾地闷着头往前走着,好像并不是刻意朝着医院的方向。

医院大厅里面森凉的温度和外面隔成两个世界。林晨仍旧没有坐电梯,不时有端着病号餐的病人和家属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留下一股浓烈的食物味道。他走到三楼的时候,不自觉地往手术室门口看了一眼,里面正做着手术,一个女人皱着眉头缓慢地来回走动,两个年老的男人蹲在角落里,背对着抽烟,烟雾从他们毛发稀疏的头顶幽幽升起。

林晨走到医生休息室门口,透过门缝往里面张望着,他期望小安或是其他什么人单独待在里面,这样他就能少一点顾虑。但是里面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推开门走进去,这里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更小的时候,他时常在放学之后,坐在这里等待母亲下班,对于他来说就像教室一样熟悉。他看了看墙上的值班表,今天不是母亲值班。他随手翻着桌上散落的病历本,里面详细写着病人们的床位号、病情和用药情况。

“小林,你怎么来了?”小安突然走进来惊讶地说。

“我来等我妈。”他慌忙合上病历本。

“咦,可是今天她休息啊。”小安说。

“是吗?可是她不在家里,我以为她在医院。”他面不改色地扯着谎话。

“有急事?要我借手机给你打吗?”小安问。

“不用了,谢谢小安姐姐,我也没什么急事,那我先回去了。”林晨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他终于还是回过头来问道,“小安姐,那个割了肿瘤的人还在住院部吗?”

“他啊,转院了,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好转了一点就回他们那边的医院了,你问这个干吗?”

“呃,我总觉得他像是我以前的同学什么的。”

“哈哈哈,”小安大笑起来,“一个老头,还你同学呢,你想笑死我吗?”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太阳变得更加刺眼了,冬青树叶子的反光让林晨觉得眩晕不已,他不断地咽着口水,往阴凉的缝隙里躲。终于,他看到一家冰店,赶忙拉开门钻了进去。

一进店里,他松了一口气,就像把什么又重又热的东西从脑袋上卸下来。他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向柜台后面的女孩点了一份冰。这种冰很廉价,就是用白糖水冻成的冰块刨出来的,上面撒了几粒花花绿绿的软糖。他舀了一大勺冰放进了嘴里,立刻打了一个寒颤,廉价的冰块在嘴里化成糖水。他“噗噗”吐掉几粒无法下咽的软糖,柜台后面的女孩看了他一眼,他对着她笑了一下,她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过去。

林晨环顾一下四周,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空调因为老旧,发出虽算不上刺耳,但极具干扰性的声音,就像是一架遥控飞机在脑子里不停旋转。他来这家店的次数实在算不上多,虽然离家里只不过几步的距离,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回避到这里来。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林晨和朋友来过这里几次,朋友家里离这里也不远,但与他却不在同一方向。也是这么热的夏天,他们百无聊赖,无处可去,缩在冰店里一遍一遍地听同一首歌,把谱子写下来,再一遍一遍地修改。回到家里,对着谱子练习,用学习机录下来,第二天再和朋友一起放音乐一句句对照。天气不太热的傍晚,他们就背上吉他去河边的橡胶坝口练习。

他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友谊,直到有一天,朋友突然对林晨显示出刻意的疏远和拒绝的态度。他明明从他的身边走过,并且如同往常那样和他打了个招呼,可就像是什么东西将他隐形了一样,他对他的一切视而不见。他沉郁了很久,终于回忆起来,事情似乎缘于母亲跑来学校,在楼梯上追着他大声咒骂、摔打,许多人听到声音纷纷从教室里出来围观。时至今日,他早已忘记母亲那日大发雷霆,大闹学校的理由,但他越来越相信,这就是造成他刻意疏远的导火索。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这样的令人不快的、丢脸的、羞耻的经历,也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痛苦记忆,也不曾在他人脑海留存,那与别人又有何相干?

让林晨更加不明白的是,就这样漠视他的存在,刻意地把他像一艘漏水的破船那样推开,就能让过去他们的友谊不复存在了吗?就算是他再厌恶,他做出陌生的、抗拒的姿态,他不回应他的问候,他们就真正变得不认识彼此了吗?他这样痛苦地想着。那不就是欺骗吗?为什么?他不知道一段友谊,一段任何形式的感情是怎样走向终结,但断然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阵尖锐的腹痛把他的思绪打断了,排山倒海的痛感瞬间把他摄住了,一直从脾胃直顶向背部。“不好,”林晨喊了一声,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在逼仄的店堂里漫无头绪的转悠了一番,才从店门口冲撞出去。他紧皱着眉头,低着头往家里跑去,汗水不断地从他额头上渗出,不知究竟是酷热还是腹痛的作用,他只觉得背上森森的湿了一片。他顾不上别的,只是快步埋头走着,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好像只剩下一个意念,在不断推动他往前。

忽然间,他听到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呼喊他的名字,林晨以为是酷热之中产生的错觉,没有理会,仍旧埋着头疾走。直到那个声音越发高亢,他才回过头去,看到叔父正拉着堂妹往他的方向走过来,堂妹的手中拿着一碗放着软糖的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着。

“跑什么?去哪?听不见人叫?耳朵塞驴毛了?”叔父问道。

“回家。”

“哦?去哪了,这会儿才回家?”

林晨没有回答,焦躁不安地向四周张望着。

“你怎么回事?上次我还没说你呢,那么和妹妹说话,聚会也被你搅黄了,你不应该给妹妹道歉吗?身为哥哥,一点样子也没有。”叔父说道。

林晨感觉到额头上的汗水在一点点滑进衣领里,那股疼痛的感觉已经不再尖锐,但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脸上一定是恳求的表情,但他也不顾了,就着那副恳求的表情说,“叔父,我有急事,着急先回去了。”

他想转身快步离去,但叔父一把将他拉住,“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一个小屁孩,能有什么急事?”

他的大脑嗡嗡作响起来,就像一个新鲜的蜂巢瞬间丢进他身体里,突然一切又变得寂静无比,阳光从他眼睛里直直地射进去,白茫茫的一片,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他穿着短裤的大腿滑下去。

林晨在床上躺了很久,虽然身边环绕着芬芳的沐浴露的味道,但是那种恶心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母亲照例在饭点的时候喊他吃饭,他却没应声,她推了推门,没有推开,门外响起了她咒骂的声音,“什么毛病?整天锁个门防谁呢?爱吃不吃,不吃去死好了!”这样的字眼无一不钻进他的耳朵里,但他保持着躺着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甚至感觉不到室内的温度,感觉不到枕头被濡湿的部分刺激得皮肤瘙痒,眼睛干涩。他闭着眼睛,却感觉到窗外的天地旋转起来,狂风大作,风沙卷起黄雾,一切都在一瞬间暗下来。

他听到床下传来“嘶嘶”的声音,他把头探出来,往床底下望去。那个放着肿瘤的盆子发出微微淡色的光亮,就像是深海里自体发光的鱼类。他把头探得更深了,一股奇异的味道飘过来。他听到一种无法分辨性别的,黏糊糊的声音响起,似乎不是来自于床下,而是来自他头顶之上的什么地方。他听到它说:

“我感受到了你的憎恨。”

是的,那的确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

“你能说话?”林晨惊异地问道。

“是的,从你把我带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可以。我一直在观察,我感受到了你的憎恨,即使你什么也不说,我也被它的力量影响着。”

“我要杀了他,”他说,“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感情,友谊,那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我想象的,我理解的不是这样,为什么不能被家人当作正常人尊重呢?为什么不能选择亲戚?为什么友谊就能在一夜之间化为虚有?我们就这么轻易地会改变吗?”

“联系。”

“是的,不过只是联系罢了。很多感情,对于你我,对于我们来说都不是选择的结果,如果不是出于主观的选择,那么不能割舍的只是联系而已。没有什么样的感情会永恒,能永远维持的只有联系。就像我,从前长在主人身上,当然对于它来说,我是令他痛苦、厌恶、恶心、难受,但是无论如何他切断不了我们之间的联系,那是我为他带来的‘恶’的联系。现在我被切割下来,扔在角落里,我们之间的联系就不再存在了,在我的身上,你不会再看到他的姓名。我能看到的,在他的身上如同暗下去的街一般,我的影响也随之慢慢消失。现在你将我带回家,培育在这水盆里面,这正是我们之间联系的开始,而这与我和主人的关系不同,这是你主动选择的结果。”

“是的。”他点头。

“你所憎恨的,不过是你对于感情误解之后的期望罢了。你当然可以憎恨,愤怒,但是这于你无益,也没有任何必要。联系即是联系本身,你将看透它,一切就变得稀松平常,你的疑虑也将迎刃而解。”

“我可怜的孩子,在我们的联系终止之前,你完全可以毫无疑虑地向我倾诉,因为我们已经站在同一岸边……”他感觉到窗外的旋转停止下来,风停雨住,一切在一瞬间寂静下来,黑暗像一片叶子从眼前移开,越来越宽阔的光亮像被子一样将他包围起来。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像是有一样沉重的东西从他身上卸下来。他破天荒地起来为父母做了早餐。骑上自行车,在河岸边兜了一个圈子,黏乎乎的汗水糊了一背。一下坡,微风把衬衣吹得鼓起来,汗意瞬间被吹得干干净净。他顶着酷热往家里骑去,想着回家如何脱下这一身汗津津的衣服,冲一个冷水澡。等到晚上太阳落山之后,他要去拜访他的叔父,跟妹妹道歉,并且将那个被甩在地上、磨损严重的拨片送给她。

他回到家之后,发现父母已经出门了,他早上做好的早饭还是那样放在桌子上,一口也没有动。他有些不满,但还是按照计划冲了个澡,洗了身上的汗水,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他正打算将洗衣机旋转起来,电话响了。是母亲,急躁地命令他赶紧来医院一趟,他想问出什么事了,但是没等他问出口,母亲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走进医院病房,他才发现亲戚们都已经站在里面了。他的腿刚一迈入,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用一种陌生的、警惕的、恐惧而又厌恶的眼神看着他,逼得他不敢前行,就好像一道一道的冰柱子向他直刺过来。他在眼神的缝隙之处,看到了躺在病床上,面色铁青紧闭着双眼的叔父。

“叔父怎么了?”他颤抖着问道。

没人回答他,他们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用这眼神将他怎么样似的。

他被巨大的恐惧压制住,禁不住吼了起来,“怎么了?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做了什么?”

“叔父生了什么病?!”

他的小妹妹突然说道,“我爸爸他被人……”但是一边的阿姨狠狠地拽了她一把,她的眼光立刻沉了下去,不再言语。

“不是我!”他喊道。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法控制地辩解着,从病房里面冲了出去。

他飞快地在街上狂奔着,烈日不断灼伤他的眼睛,有泪水汩汩地涌出来。他像一阵火一样奔进家里,冲进房间,从床下拉出盆子,里面的东西还在,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的样子。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疯狂地吼道。

它纹丝不动,好像从来就不曾开口,沉静地睡在盆子中央,丝毫也不见有任何反应。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吼道。

可是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浸泡着它的盐水也没有任何波动。他遏制不住狂怒起来,从厨房里抄起一把菜刀,对着它狠狠划了下去,一股黑乎乎的浓的液体从里面滚涌出来。他对着它疯狂地砍了起来。

“你到底说了什么?!”他精疲力竭地问道。

他听到一个声音,从墙壁之中,他的头顶之上,一个绝不属于人类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听到那声音在说:

“你不应如此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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