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白蝴蝶

2019-11-14 02:48张云程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秋生市长

张云程

那时,地球人经过几百万年的发展与进化,已完全摆脱类人猿的困扰,试探着与外星高级生命现象沟通。他们对当时极为简单的数字、电子、网络很感兴趣,自认为是宇宙间最了不起的物种。他们已懂得对数学、物理、生化等科学领域的初步研究。在数字方面,执着于“权”“钱”两个字的探讨。他们与猪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养猪也吃猪,随之变成猪脑袋,读不懂自己,读不懂别人,更读不懂人与人之间最伟大、最神秘、最神圣的东西。有一篇叫《失落的白蝴蝶》的中国文章,记载了一个很小角落里关于蝴蝶的故事,略见当时地球人的生存生活理念。

——摘自若干年后的宇宙历史课本

潮旧的窗纸上刚显出亮光,刚被免职的秋生正在给瘫痪近三十年的老婆擦洗屎尿。忽然,房前枯死的老槐树上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厉而恐怖的叫声,接下来便是“啪啪啪”向西飞去的声音。就在秋生惊魂未定之际,老婆恶臭的病床上响起似乎与平日不同的古怪铃声。

电话是燕子打来的,声音急促慌乱,甚至语无伦次。大概意思是尚梅没有了,让秋生去市里办理后事和拿钥匙什么的。

噩梦来了。

尚梅——关怀和折磨了他半辈子的尚总,带着她高尚而卑鄙,辉煌而肮脏的复杂人生离开了这个让她折腾了将近半个世纪的世界。

秋生木偶似的呆立在半死不活的病老婆身边。这时,猫头鹰又回来了,在他没有大门的石砌围墙院子上空盘旋了一圈,“呱呱呱”地飞走了,方向仍然向西。

猫头鹰俗名“猫信虎”,也叫“秃尸姐”,以捕鼠和食腐为生。据说是益鸟,但在当地人的印象和口碑中很不好。猫头鹰头像猫,身躯像鹰,钩钩嘴,环环眼,属夜游飞禽,长相很凶。这鸟夜里如果在谁家房前屋后徘徊鸣叫,谁家必有病危和将要死亡的病人。这不是迷信,而是多少辈人验证过的事实。科学的解释是,人在弥留之际会散发一种阴气和恶臭味。猫头鹰嗅觉灵敏,是这种怪味引它而来的。

当然,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应该和尚梅的去世无关。

秋生小心翼翼地推开隔壁母亲的门,将老婆托咐给母亲便匆匆上路了。

三面环山,一面向沟。狐狸和兔子们还在熟睡中,冷飕飕的秋风在秋生身边吹着,飘零的黄叶无定向地四处乱飞。静悄悄的鹅卵石小路由各种标点符号自然组合而成,只有秋生急促的脚步践踏着倒霉的落叶“沙沙”作响。

秋生搭上了镇里唯一一趟通往市里的正点公共汽车。公共车摇头晃脑地渐渐告别了纯洁而美丽的绿水青山,驶向灰色冷酷的高楼大厦和踩不出脚印的柏油路。

在公共车将要找到它本次行程的终点时,秋生在开了裂的车窗里已经看见燕子焦急不安的身影。

燕子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两手捧着一个牛皮纸袋,倦着身子在地上打转,完全失去平日里给尚总既当“攻关”,又当秘书的高昂风彩。

秋生下车时打了个软脚,燕子急忙将他扶住。

“张书记,尚总没了。昨天从北京回来,公司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就我一个人。骨灰盒在正厅里。这是她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钥匙和信。”说着将牛皮纸袋颤巍巍地交给秋生,转身便走。走出三五步,又转回身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张书记,这是尚总临终时给我的20万元,让我寻找新的发展领地。听说你为给你爱人看病欠了许多外债,燕子往后啥也不干了,这钱给你。”

秋生没说话,推开燕子真诚的双手,迈着蹒跚的步履向市里最豪华的别墅群走去。

燕子飞了,像真正的候鸟一样,带着她曾经栖息过的幸福和苦楚,不知飞向何方。

窗外电闪雷鸣,秋生麻木的手指已找不到开灯的机关,他想象着:这个时候,故乡的狐兔们一定在急促地奔跑逃命,坟滩里的鬼怪们也在四处躲藏,沙漠里腐朽的骷髅一定被雨水洗出了亮光。

电光闪过之后,一切都显得无奈,唯独这个城市里无须用土壤养育的高杆路灯固执地刻画着雨的线条,并不管身旁披头散发的杨柳和同样遭受蹂躏的花草。

别墅占地两亩,分主楼、花园、亭榭、狗舍四个区域。整体结构完全吸纳了罗马和巴黎的建筑风格。主楼分三层,一楼地下室,是女主人健身、游乐、宴会的场所。二层客厅,是女主人招待贵宾的地方。三层是主人的卧室和燕子等随从休息的地方。一至三层,全由新西兰羊毛地毯铺设。红木家具像孩子们的积木一样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墙面全由抛光釉玉砌成。顶棚雕龙绘凤,形态各异。豪华的装饰显示着女主人生前的奢侈和富足。

夜已过半,骤雨不息。秋生一人像幽灵一样在三楼四处触摸,电光闪过处,墙壁和器物上镶嵌的珠宝闪射着各种各样的光芒。像天堂又像地府。主人的睡床是金丝楠木,床上用品一概是苏杭锦织。敞口衣橱里,一件件高档名牌服饰悬挂整洁,然而主人不在了,一切都变成了抹布一样的葬品。

又一个惊雷带着闪电同时袭来。秋生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尘封的神台上崭新的骨灰盒,心乱如麻。他两眼大睁着,没有泪;嘴巴大张着,看不见牙齿和舌头。当乡党委书记派头的三七分头完全披在前额,像疟疾患者一样身子不停地哆嗦。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从牛皮袋里艰难地摸出燕子交给他的那封信:

秋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与这个可恶可恨又可爱的世界诀别了。在北京住院的日子里,我没有会见过任何一个人,包括吴副市长。终日里只有燕子厮守着我,看着我日渐消瘦的病躯流泪。从医生异样的目光和燕子的泪水中我读懂了自己的病情,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在死神逼来时,权利、金钱、势力都显得苍白无力。在病魔面前,纵有万贯家财也无回天之力。我每天做的梦不再是高楼大厦、豪车美餐、楼堂会所、金银珠宝,而是我从来没有忘过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故乡。故乡的父老乡亲招我回去,故乡坟滩里的小矮人也勾我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你一定要把我抬回去。

在北京,我用金钱租了名院名医,但一切无济于事,生理上的病痛尚可忍受,心理上的折磨却像蛇蝎一样无休止地吞噬着我的心。我是罪人,千古罪人。吴副市长的落马与我有直接关系,那么一个重民意、得民心的好市长,让我拖下了泥坑,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还有你,虽然从一个民办教师变成了堂堂正正的镇党委书记,但你并没有为国家和人民干什么事。这不能怨你,应该怪我。最对不起的是燕子,她是被我训化了的一只小鹰,为我的付出和给我的实惠超出了我的预料,但她自己并不知道。人只有站在死亡的悬崖边上才能感受到自责和良心的发现。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社会,什么都对不起。

我写这封信或者也叫遗书的目的,是想真实地告诉你一件最重要的事,我寄养在北戴河的孩子不是吴副市长的,而是你的亲生骨血。DNA检测报告就放在我那只旧皮箱里。在这个悲凉的世界里,我什么都能放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儿子。他活泼伶俐,聪明可爱。我已为他起了个名字叫正则,套用了古人屈原的名字,希望他长大后能够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死后你一定要将他扶养成人。另外,皮箱里有十几张银行卡,大约有两千多万,密码全是我的生日。这些钱一则抚养孩子,二则还清你的外债。咱村的学校修好了,剩余的钱最好再建个福利院,给乡亲们留个遗念。如果还有剩余,全部捐给民政和教育部门,也许能够赎回我生前的罪孽。

其实,我的所作所为也不能完全怪我,是你首先亵渎了神灵,亵渎了伟大的爱情之神。在爱神面前你怯懦到了不能让人小看再小看的地步,在人生与爱情的天平上你放错了砝码。一个微不足道的教师职业,竟然让你放弃了对纯真爱情的抉择。所以,自从我离开故乡离开你的那一天,我的灵魂就扭曲了,我策划了复仇计划,不管受多大的委屈都要实现这一目的。报复的对象就是那些对抗伟大爱神的蠢物。

吴副市长是个好人,不知“双规”在哪里,事后看看他,买点降压药和吃的。

至于我的葬礼,越简单越好。就将我安放在父母身边吧,我特别想念他们。我不要“鬼夫”,更不能给别人做“鬼妻”,我生前一人,死后还渴望一人,就挨着我的父母立个“孤女坟”好了,逢年过节你能看看我就满足了。

带我回家。

尚梅

秋生谈完信,躺卧在冰凉的地板上,晕晕乎乎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公共车告别了臭哄哄呛人的柏油路,驶向散发着泥土香的乡村公路。刹车响过之后,乡亲们早就等候在通往村庄的三岔路口。尚梅的二叔接过黑布裹着的骨灰盒泣不成声。全哭了,男女老少全哭了,簇拥着尚梅回归故里的灵魂步步向村里移去。

风无影,水无声,树木低垂;山不语,云不动,夕阳西下。

按照村里的习惯,死在他乡的人是不能回村的,所以只好在村口为尚梅用松枝搭了灵棚。灵棚旁边就是尚梅为村里捐资盖起的二层教学楼和红白理事会。

也许是消息太闭塞了,停灵三天,那些从前像跟屁虫一样缠着尚梅团团转的大小官员都变成缩头乌龟,一个也没有来。燕子也没有来。停灵的三日里,守候尚梅骨灰盒的除了秋生外,只有提前回来的二槐和春香,还有二叔和二叔家的狗。

按照尚梅生前的遗嘱,一切从简。秋生痛哭流涕地将那只他保存了半辈子的白蝴蝶与骨灰盒一起放进墓穴,覆土后,小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个风云一时号称“二政府”的尚总就这样在人们盲目的崇拜和信仰中消失了。

在尚梅死之前,秋生就被停职审查了。据说在吴副市长的陈词里勾连出了张秋生书记三则违纪违规行为:一是火线入党,二是非正常越级提拔,三是严重失职渎职。命运将秋生推向另一个世界的风雨泥泞。

尚梅安葬的第二天,当地乡俗叫服丧,他拎一桶烈酒,两腿呈八字形坐在尚梅的坟头,随手抓一把身边的野草咀嚼着下酒。太阳落山了,黄昏开始勾勒群山峻岭的图案,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偶尔划过的萤火虫是暗夜中唯一的亮光。他很困,每当昏昏欲睡的时候,总是蝙蝠的翅膀将他划醒。

唉!大脑总是这样,想记的事情记不住,想忘的事情忘不了,发黄霉烂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一幕一幕地放映。

黄花沟是台州市陆台县黄花镇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距县城八十多公里,距台州市一百二十公里。滹沱河的支流清水河像母亲和孩子的脐带一样将都市和山村一脉相连。黄花沟凭借肥沃的酸性棕壤土和清水河充足的水资源盛产油菜。春季到来的时候,大街小巷开始响起“吚吚呀呀”送粪的牛车,整个村庄和田野弥漫着淡淡的粪土香。当燕尾剪绿杨柳的时候,菜农们便开始在田野里忙碌起来。黄牛拖着木犁,木犁拖着男人,男人像蜗牛一样拖着沉重的家。犁地的犁地,下种的下种,施肥的施肥。犁头划开老百姓脸上的笑纹,播种着收获和希望。农历五月,是油菜花开得最旺盛的季节,漫山遍野一片金黄。这种景象给小孩和蝴蝶们提供了最活跃的空间。孩子们毛茸茸的头在油菜花里撞动,蝴蝶们扇动着一开一合的彩翼在花丛中觅蕊,在这代表和平的黄色世界里,天是蓝的,水是蓝的,梦也是蓝的。

当然同年出生的小孩是最具备条件的组合。那便是春香、二槐、秋生、尚梅,四个同岁的孩子分别出生在同一年的四个季节。

油菜花盛开的时候,孩子们在花丛里嬉戏的最大乐趣就是捕捉蝴蝶,将捉到的蝴蝶夹在书本里,风干后便是标本。四个孩子群里,月份最小而长得最俊的是尚梅。也许因为她父亲是老师,教师家庭具有一定的文化底蕴,打扮出来总是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尤其是头上的蝴蝶结,与花丛中的真蝴蝶难辨真伪。在菜花田里,蝴蝶们总是主动落在她的头上,所以尚梅每次都能捉到最多最好的蝴蝶。

就这样,从小生活在油菜花丛中的四个小孩,像生活在希腊神话中的伊甸园一样,度过了他们快乐的秋月春风。

上初中了,四个孩子开始到镇中心校走读。他们早夕相伴,两小无猜。累了,两个女孩总是将书包挂在两个男孩的脖子上,两个男孩弱弱的,任凭两个女孩“欺负”。一年秋季,黄花沟爆发了山洪,大人们急着跑出沟外接孩子,却见两个“蛤蟆”背着两个“蝌蚪”从急流中走来。

他们朝夕相处,不管上山砍柴,还是下地劳动,总喜欢在一块儿。一次他们在地垄上摘酸枣,尚梅不小心滑倒了,一根圪针扎在她屁股上,疼得直流泪,想拔掉圪针,但又没有个藏身的地方。春香命令二槐和秋生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她用上衣遮住尚梅的屁股,像哨兵一样监视着两个男孩的动静,然后将圪针拔了出来。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懂得了性别。

那时,镇里办了乡办中学。上高中了,四个孩子反而陌生起来。春香和尚梅总是甩着小辫,弹跳着走在前面,趾高气扬地表现出不可一世的姿态。二槐和秋生总是在她们无缘无故的奚落中显得无奈。特别是尚梅,动不动就以莫须有的罪名给秋生一拳。自己吃剩的窝头故意塞在秋生嘴里,此等恶作剧已成家常便饭。

二年的高中生涯就要结束了,即将告别上下课的铃声和黑板上老师叮叮当当的粉笔声音。那天,尚梅装作肚子疼故意拖着秋生很晚才放学回家。回到村口时,尚梅不走了,要秋生牵着她走,童年在不知不觉中牵过无数次的手,今天却觉得特别别扭。没走几步,尚梅又要秋生背着走,秋生无奈,只好蹲下身子将尚梅背起。就在背起的那一刻,秋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身体的全部。淡淡的月色在男女初次接触中测试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

小溪带着浪花悄悄地流向远方,初恋的爱河却不知不觉地淌在他们心底。

那一夜,尚梅和秋生都失眠了。

照过毕业合影后,同学们都沉浸在恋恋不舍的怅惘中。彼此赠送些笔记本之类的小礼物。尚梅将秋生约在黄花沟的小河边,纯纯的表情带着甜甜的笑:“秋生哥,毕业了,同学们都送礼物,我没有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一只蝴蝶吧!”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翻开书页,展示在眼前的是一只闪射着珍珠光芒的白色蝴蝶标本。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触须分明而完整。对于这只蝴蝶,秋生印象特别深——那年油菜花开得特别旺盛,他们依旧在花丛中捉蝴蝶,而这只蝴蝶不是捉来的,是它主动飞在尚梅头上的,依偎在尚梅白绫扎的蝴蝶结旁一动不动,于是尚梅就将它捉了回来。回到村里后,大人们都为这只硕大的蝴蝶惊讶,一致认为是一只成了精的鬼蝴蝶,要求尚梅把它放了,奇怪的是这只蝴蝶怎么也放不走,放了几次又飞了回来,最后落在尚梅家的窗台上永远睡着了。

秋生接过白蝴蝶仔细端详着,忽然发现蝴蝶的两翼上画着两颗心,心是用朱红色蜡笔涂成的,在蓝天白云的绿色世界里显得特别耀眼。

秋生立刻意识到了这只蝴蝶的深刻含义。尚梅傻傻地望着秋生欣赏自己的作品,没说话,而是抓起秋生的手,拇指紧紧顶着对方拇指,小指拉成了勾,其他蜷曲的手指庄重地见证着这一宣誓。

那天,他们正式拥抱接吻了,幸福地感染了彼此的气息。

也许应验了大人们的话,这只蝴蝶就是一颗灾星。就在秋生和尚梅徜徉在爱河中激起一束束带着故事的浪花时,灾难发生了。

连续三天的连阴雨下个不停,整个黄花沟黑压压雾沉沉,人和禽畜都躲在自己窝里喘不过气来。唯有老爷庙改成的学校里,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同风声雨声和鸣,形成一种美妙的音乐。忽然一声炸雷,电光折损了老爷庙里的一棵老松,紧接着便是唏里哗啦房屋倒塌的声音,孩子们的琅琅唱语戛然而止。乡亲们感到大事不妙,一定是东倒西歪的大庙坍塌了。当乡亲们赶到现场时,尚梅父母正扶着最后一个孩子从教室里出来,就在放好孩子的一瞬间,西面一根大梁斜砸过来,砸在尚梅父母的头上,顿时红色和着白色从古庙的石阶上流下来。

当时秋生和尚梅不在,在村外人们避雨的崖堂里……

尚梅父母的遇难对尚梅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全村人都沉浸在一片沮丧之中。丧事是尚梅二叔主办的。尚梅跟在二叔后面烧香、点灯、磕头,可怜兮兮地像木偶一样叫做甚就做甚。女要俏,一身孝,尚梅虽然散着头穿着重孝,却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妩媚动人。尚梅不会唱哭,哽哽咽咽如同凤凰鸣叫一样。秋生双手起了血泡,是打葬创的。秋生看着尚梅难过的样子,说不出什么,只好用卖力干活的方式给尚梅以安慰。出殡那天,秋生自愿以女婿的身份扛了材头。那天,整个村里烟笼雾罩,“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在撕心裂肺的《哭黄天》唢呐声中,两口棺材在乡亲们的簇拥下舁出村外。

尚梅病了,在二叔家卧床不起。

教室塌了,老师没了,孩子们散了。一个礼拜后,联校长捎话叫秋生去镇上一趟。到了联校,联校长一脸愁容地说:“老先生死得可怜呐!”继而扬起头问,“你叫张秋生?”

“学生张秋生。”秋生回答。

“听说你在班上学习很好,我琢磨了几天,实在找不到接替老先生的合适人选,你先代教吧,事后我从教育局给你争取个民办教师指标,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对于刚刚高中毕业的他一下子捞到这么一个美差,当然是天赐良机了。秋生感到一阵心跳,但很快就镇静下来:“我怕干不了。”

“没事,慢慢就熟悉了,我已跟你们支书说了,把饲养处腾出来做学校,明天就上任。”

联校长拍了拍秋生的肩膀,送秋生出门,秋生宽大敦实的背影给联校长留下很好的印象。

村支书就是尚梅的二叔。回村后秋生找到二叔说明情况,二叔很高兴,尚梅听到这一消息,自吊丧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因为秋生的好事就是她的好事。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就在秋生当上民办教师的同时,正赶上县里招工,通过尚梅二叔的周旋,尚梅以因公死亡子女招进了电石厂。

电石厂属国有企业,新招工人要去技术含量相对较高的内蒙古乌兰电石厂培训半年。临行那天,秋生替尚梅背着铺盖,送上了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尚梅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秋生招手:“秋生哥等我回来!”

“一定等你!”

秋生也招着手和尚梅告别,直到公共车在烟尘中变成火柴盒后,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返。

新的工作给了秋生新的生活。秋生买了新哨子,在“嘟嘟嘟”的哨声中上课、下课,快乐地过着“美猴王”的每一天。

再说尚梅,从陆台出发,坐着蓬布大卡车,路经大同、左云、右玉、杀虎口,和新工友们一路驶向美丽的大草原。山沟里长大的孩子,从车尾篷洞里望着“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景象,还有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和星星点点的蒙古包,一切都充满“异域风情”的新鲜感,连日来积压在尚梅心头的哀伤在这里释放了很多。

秋生天生一个教书的料子,很受联校长赏识。上任不到一个月,联校长果然给秋生争取回来一个民办教师指标,秋生正式当上了民办人民教师。秋生想报答联校长,但又不知怎么报答。后来听说联校长要盖房,想买些和泥抹墙用的蓑草,这下子秋生报恩的机会来了。不愁的就是苦力,秋生在教学之余起早搭黑,整整用了二十天时间,割够了蓑草,分三次用小平车送到联校长老家。对此,联校长十分满意,虽说一斤蓑草三分钱,那毕竟是秋生一番苦心呵。通过这件事,校长似乎在秋生身上发现了什么。

时光荏苒,春节快要到了,尚梅再有一个月就培训结束了。在与尚梅离别的日子里,秋生几乎每天都要不止一遍地抚摸尚梅送给他的白蝴蝶。他只知道尚梅去得很远,但不知道内蒙古是一个什么地方。

就在秋生在闲暇之余再次翻看白蝴蝶的时候,中心校的李老师来了。

李老师满脸堆笑地问:“秋生,干啥呢?”

秋生慌忙合上书页说:“看书,看书,李老师稀罕,快坐!”

“我告诉你一件大好事,你要双喜临门了。”

秋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问:“什么好事?”

李老师凑在秋生耳朵前,神神秘秘地说:“县里给咱联校拨了一个正式教师指标,联校长有心给你。”

“给我?”

“对,给你,但有一个条件!”

“啥条件?”秋生不解地问。

李老师放慢声音说:“校长不是有个独生女么,与你年龄相仿,人长得蛮袭人的,就是身体不太好,一直呆在家里。”秋生听着李老师的话,顿了一下。李老师接着说:“吃五谷粮食的,谁没有个一灾二病的,医生说了,结了婚冲冲喜就好了。”

秋生心头一愣,明白了李老师来此的用意,睁大眼睛急切地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已有对象了。”

李老师前倾了身子,眯缝着眼睛说:“我知道,不就是你们村支书的侄女尚梅吗?你想想,人家是国有企业的正式工,你呢?民办教师说到底就是一个临时工,并且还是一个穷教书的,别看现在热火,日后能长久吗?再说还有个转正指标的问题。”

“不,不,李老师,我宁愿不要指标,请你转告校长……”

没等秋生说完,李老师就悻悻地转身走了,出门时,甩下一句话:“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好好想想吧!”

那一夜,摇曳的煤油灯头跳了一夜,秋生预感到了一种不祥。

过了一天,李老师又来了,手里拿着一卷表格,分明给人一种居功自傲的感觉,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问:“秋生,想好了没有?”

秋生慌忙回答:“不,不要提此事了,我不同意。”

“没当几天先生就迂腐上了,真是碰上元宝学瞎子走。”李老师颇带讥讽地说。

“李老师,你听我说,我和尚梅已私下定了。”秋生说话有点结巴。

“定什么定,无媒无亲算什么定?”李老师有点生气,但很快就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解释,“秋生,大家都是为你好,若不是校长看上你,这种美事谁能攀上?再说了,民办教师也是有指标的,如果你不答应这门亲事,联校长一不高兴,这民办教师还能当成吗?”

“我宁愿不当”。秋生回答得斩钉截铁。

李老师显得无奈,展开手里的表格:“你看,转正表都带来了,你知道这张表对你的前途有多重要,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道就这样让它错过吗?”

秋生无语。

李老师又说:“尚梅父母去世了,家里当然是她二叔做主。那天校长和我都见过她二叔了,她二叔对你们的亲事也不同意,你仔细想一想,正式工人怎么可能和一个近乎农民的穷先生结合在一起呢?”

秋生开始疑惑。

傍晚的时候,天下着雨,二叔撑着硕大的柏油伞来到学校。合上伞,装了一袋烟,半日无语。秋生搭讪地问:“二叔,这么晚了,过来有事?”

“没啥事。就说你和梅妮的关系,我这个当叔叔的本不该过问,今天在镇上碰见联校长和李老师,他们将招你做女婿和转正的事都跟我说了,我听了有些道理。”

“什么道理?”秋生显得无助。

二叔猛吸一口烟,说:“依了他们两全其美,不依他们,你马上就变成农民了。你仔细想想,你是农民,梅妮是国家正式职工,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农村,能过下去吗?”

“那你同意不同意?”秋生急切地问。

“我同意不同意是小事,条件差异大了肯定过不到一块。”

“那你的意思是?”

“就随了他们吧,这比较现实。再说,咱村的孩子们个个机灵得十二成,联校长也是面子上的人,如果折了他的号头嘴,给个小鞋穿,岂不坑害了孩子们。不为别的,就为孩子们你就依了吧。”说完背着手走了。

窗外雨声不断,二叔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煤油灯熬尽了最后一点油,秋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第二天过礼拜,老师们照例到中心校参加例会。会上联校长一反常态,讲话语无伦次。不到一小时就散会了,唯独留下了秋生。

李老师说:“秋生,校长说他有瓶好酒,咱们今天品尝了吧!”

“我不会喝酒。”秋生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

“不会喝就不喝,随便坐坐。”李老师死拉硬拽地把秋生拖到校长家里。

秋生平日到校长家里并不怯生,今天却觉得特别别扭。一见门,校长乐呵呵地招手道:“坐,快坐。”随手从早已摆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向秋生。秋生谦逊地双手推开:“我不会抽。”

“来,芳芳,给秋生倒杯水!”

话音未落,从里屋走出一个姑娘,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乌亮的辫子拖得老长老长。迈着碎步,双手托一个红色茶盘,用兰花指将三杯茶水一一放在桌上,向秋生闪了一眼:“你们喝。”便匆匆端着空茶盘返回里屋。秋生立即意识到这就是校长的姑娘。记得李老师说姑娘身体不好,这也看不出什么来呀!

吃饭之前,校长和李老师都未谈及婚事,一股脑儿侃了一些学校里的事情。开饭了,有肉有菜,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李老师先给校长倒了一大杯酒,扭过头来和秋生说:“我老了,先给我倒。”秋生赶忙接过酒瓶:“来,李老师我倒。”刚要放酒瓶时,李老师从秋生手里夺过酒瓶说:“两个老头子喝,你怎么能不喝呢?你看,地地道道的汾酒。”李老师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指着商标,给秋生满满斟了一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秋生渐渐觉得有点头晕。校长和李老师说了些什么,并不知道。只记得那个叫芳芳的校长女儿亲自敬了他一杯。

第二天醒来,浓睡不消残酒,睁着疲惫的双眼,发现自己在李老师炕上躺着。李老师早已打好了洗脸水,劝他:“起来洗洗脸就气松了。”

吃过早饭,李老师又谈起婚事。秋生的意思说,等尚梅培训回来再确定,要是尚梅变卦了,就答应这门亲事。李老师反驳说,转正、婚事和许多事是捆在一起的。如果元旦前报不了教育局,指标就作废。在万般无奈下,秋生的心理防线被击垮了,颤颤抖抖地填报了《台州市陆台县教师录用书》。

那天回到家里,双手捧着尚梅送给他的白蝴蝶在胸口放了一夜。和尚梅交往的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重复放映,泪水打湿了枕巾,浸透了枕头。

日子就定在元旦。因为是招女婿,当地人叫“倒插门”,说起来男方不大体面,校长选择了旅行结婚的方式。结婚地点是山东青岛,因为校长在那里进修过,地点是校长推荐的。

元旦那天,联校贴了自写的对联,空气中稀稀疏疏地弥漫着响过爆竹的火药味儿。秋生和芳芳转过两次公共车,乘上省城通往济南的长途列车。

列车上,秋生和芳芳显得很不自在,一路上羞羞答答很少说话,并排坐着,却总保持一定距离,根本看不出是一对新婚情侣。

济南号称“泉城”,旧城绿荫下的电车穿来穿去,大街小巷人来人往,这是秋生和芳芳从未见过的全新世界。他们去了趵突泉,又去了大明湖。芳芳关注的是荷花、泉水,秋生关注的却是辛弃疾、李清照,虽然没有什么分歧,但彼此的兴趣总走不到一起。在大明湖的湖心走廊上,秋生正欣赏着“三面荷花一面柳,一城春色半城湖”的对联,芳芳却忽然晕倒了。秋生慌忙扶起来问:“芳芳,芳芳,你怎么了?”秋生急得满头大汗,但没过两分钟,芳芳就苏醒过来:“没事,可能是累了。”秋生立刻想起李老师曾经说芳芳身体不好,莫非就是这种病?

接下来的旅行日子,秋生对芳芳格外小心,走一段路程总要休息一会儿。对病人的爱怜,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在人生的风雨路上,他们终于迈出挽手的第一步。

经过三天旅程,终于来到风景如画的美丽青岛。他们坐在崂山脚下的海滩上,望着辽阔的海域,蔚蓝的海水,白色的浪花,古怪的礁石,来往的船只,心潮像巨浪一样澎湃起伏。在海边的沙滩上,秋生拥抱着芳芳,尽情享受着海风和涛声的洗礼。这时,一只海鸥从他们身边掠过,很快消失成一只白色的蝴蝶,望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蝴蝶”,秋生猛然从温暖的怀中推开芳芳,泪水淹没整个大海,眼前一片茫然。

“秋生,你怎么了?”望着秋生异样的表情,芳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没什么,停课好几天了,想孩子们。”秋生拭干眼泪,强装笑容,重新拉起芳芳的手。脑海和视野里全是白蝴蝶,包括大海上飞来飞去的群鸥和远远近近的浪花。

他们依偎在沙滩上,尽情观赏着海上的风景。这时,浅滩上来回涌动的潮水漂来一只白色贝壳,贝壳聚焦了他们的视线。

“贝壳!看见了么?”秋生指着海边渐渐漂近的小白点问。

“看见了,呀,好漂亮哟!”芳芳盯着贝壳兴奋不已。

“我给你捞上来。”秋生说着起身去捞贝壳,却被芳芳紧紧拽住了:“太危险,我不要,在这个世界上有你就足够了,什么都不要。”

秋生重新坐回原地,回潮的海水将贝壳带走了,如同风将蝴蝶带走一样。

新婚燕尔,甜言蜜语的情话在海边的沙滩上荡漾。

“秋生,我长得好看吗?”芳芳的明眸里闪射着月亮的光芒。

“好看。”

“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什么?”

“什么都喜欢。”

芳芳脸上泛起红晕,脸和秀发紧紧贴在秋生胸口,默默体验着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

“秋生,你好好教书,我好好侍候你,给你生好多孩子。等你赚够钱了,盖个新学校,让咱们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们在崭新的教室里上课,我愿在黄花沟陪你一辈子。”

芳芳天真的想法和纯真的话语渐渐拉近了秋生和芳芳的距离,蓝色的海水如梦境一样吞没了所有的白色,比如海鸥和浪花,还有蝴蝶。

愉快而略带酸楚的新婚旅程就要结束了。就在这时,在中国版图的另一端,一辆风驰电掣的列车带着浓重的烟雾从内蒙古草原向内陆驶来。

离家半年,在内蒙古交通信息闭塞的乌兰电石厂呆了既辛苦又快乐的六个月,今天就要返程了,回家的快乐拨动着每个职工的心弦,他们载歌载舞,欢呼雀跃,闹翻了整个飞驰的列车。

培训期间,虽说新招的工人只有十几元的实习工资,但他们还是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蒙古特产,比如羊绒衫、风干牛肉、酥油茶、马奶酒、牛角梳等各自喜欢的物品。

尚梅除这些物品外,特意为秋生带回来一条比哈达更长的羊毛围巾。围巾红黑相间,在接近两端绣穗的地方,绣了两只漂亮的蝴蝶,围巾正中绣了两颗相互套着的心。这条围巾是尚梅入厂后第一次到乌兰电石厂附近的一个小镇买的毛线和丝绒,经过精心设计亲手编织的。围巾织好后,每夜都放在枕边,梦中不止一次浮现出秋生带上这条围巾的美帅形象。

列车跑得很快,但她终觉得走得太慢。此时,她脑海里没有别的,全是黄花沟。她要尽快见到朝思暮想的秋生,要在白色的雪原上亲自为他挽上这条红色的围巾,要亲自将风干牛肉和奶片喂进秋生嘴里。她要把内蒙古的许多新鲜事告诉秋生,还有月光下敖包旁想他的时候……

两列火车相向奔驰着,同一天回到省城,然后乘坐着不同的公共汽车回到了故乡。

一进黄花沟,尚梅先回到二叔家里,没等坐稳就问起秋生,二叔无言以对,吱吱唔唔地说:“梅妮,你好好上班去吧,秋生他……”

“他怎么了?”尚梅瞪大眼睛,以为秋生出了什么意外。

“他……他和别人结婚了,今天在镇上回门。”

“二叔,你说什么?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们是发过誓拉过勾的。”

尚梅急得像疯了一样,紧紧拉着二叔的衣袖,望着二叔不容置疑的目光晕倒了。二叔急忙喊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掐了鼻翅,扎了人中方才透出气来。

尚梅身上冒着冷汗,听二叔慢慢悠悠地讲述着她走后所发生的一切,望着闪烁的煤油灯像在做梦,又像掉进了万丈深渊。

镇上中心校的旺火已经残败,将要化作灰烬。黄花沟的夜空里却突然亮起一团火光,尚梅将那条血红色围巾点燃了,羊毛肥腻的油脂炼成一滴滴黑色的血,熔化在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上。

第二天,二叔家的狗哀伤地叫了几声,尚梅出走了。这一走,竟是十年之久。

秋生带着新娘子回村了,懒洋洋地给乡亲们散着糖果,脸上看不到一丝新婚的喜气。乡亲们的目光很异样,有同情也有指责。

秋生带着喜酒来看二叔,二叔对秋生和尚梅婚事上的断言十分自责。二叔抽着闷烟将尚梅回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秋生。秋生不停地用两个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一种无名的痛苦向他袭来,像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春节将至,学校放寒假了。村里处处弥漫着乡亲们炸油食的香味,然而渐渐逼近的节日喜气怎么也让秋生高兴不起来。他完全痴呆了,整天抱着那本夹着白蝴蝶的标本四处逛游,山坡上、小河边,还有他和尚梅热恋过的溶洞里。

春节那天,秋生和芳芳同别人家一样包了饺子。秋生将第一盘饺子端在土塬那边尚梅父母的坟里。尚梅不在,这是他必须尽的义务。跪在坟头,他想着,电石厂的工人肯定全部放假了,尚梅的年一定过得很恓惶。想到此,他转过身来将饺子顶在头上,面向山外,泪眼直视着天边的云彩。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也是最好的良药,冬去春来,塬上百折不挠的小老树绿了又黄,黄了又青,岁月不断涤荡着秋生心头尘封的记忆。像大病初愈一样,他渐渐恢复了常人的状态,初教书时新买的那枚哨子依然挂在脖子上,除哨口有牙印磨损的痕迹外,其他地方都生了锈,但声音仍然响亮,指挥着因计划生育而越来越少的学生。他每天过着上课、下课、讲课、批改作业单调而枯燥的生活。教乏了,晒晒太阳看看天,或者和饲养院南墙草垛边操着袖管的人们站一会儿,霉烂的秸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驴在打盹,人也在打盹。

尽管如此,二槐和春香依然羡慕秋生、尚梅两位同学的生活,同在一个学校毕业,却走着不同的足迹。不管如何,秋生是教师,尚梅是工人,而他俩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同样的命运将他俩推向了同样的归宿,俩人结婚了,开始艰涩地划动自己的生命之舟。

时光进入90年代初,二槐动了脑子,利用周边村庄盛产油菜的优势开了一家油坊,从事榨油行当。每天鼓捣着古老的石磨,笨重的油梁,粗糙的麻绳,沿袭着先辈们留下来的传统压榨工艺,过着落后的作坊生活,十指和面庞被炒锅熏得又黄又黑,身上的粗布衣从上至下油光漆亮,胡茬子上挂满油渣,眼睛上戴着永远也打不碎的油污眼镜,在对人微笑时,眼球特别白,牙齿也特别白。沉重的苦力支撑着微薄的生意,但在当地人看来,二槐依然是村里最有出息最有本事的人。

视察和检查的白领们来了,二槐总是笑嘻嘻地递上一支沾满油渍的劣质香烟,躬着身子点火,谦逊而无奈地答复着他们对榨油业一窍不通的天真问话。白领们指手画脚地指导一番,各自拎着一份血一样颜色的香油走了,二槐依然兴奋不已,因为在这个时候,最需要得到政府的关怀和支持。

油坊开了不到两年就关闭了,因为镇上的商铺里不断充塞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色拉油,包装精致,价格也便宜。来自城市收购油料的商贩们尔虞我诈地将油料抢购一空,这时二槐才明白,古式榨油设备已经赶不上高科技的新式机器。

与此同时,春香在镇上也开了一家缝纫店,春香的裁缝技术不错,最初生意很好,但很快就同二槐的油坊一样,被大批量的品牌成品衣挤垮了。古老的缝纫机踏板上结满蛛网,阳光干涸了机轮上的润滑油。

那些年月,种地是断然不行的,除了种子、农药、地膜、农业税、农林脱产税等杂项开支,利润所剩无几,农民的苦力姑且不说。况且政府又号召退耕还林,像受苦人脊柱一样弯曲的木犁早已被风雨剥蚀成一堆干柴,黄牛们派不上用场噙着老泪,一个个牵向了屠宰厂。瓦特的蒸气机撞碎了它们满载老百姓希望的牛车,平原的播种机、收割机断送了它们为人类做贡献的梦。

人总得生存,该干什么呢?二槐坐在龟裂的黄土地上,翕合着同黄土地一样干裂的嘴唇,望着空中不下雨的乌云,忧伤没有泪痕。

就在这时,黄花沟出现了一个同样对生存焦渴无奈的人,穿一身破旧而很不合体的军装,头发蓬乱。他已三天没吃饭了,肚子叽里咕噜地不停发出饥饿的信号。他懒洋洋地坐在地上,随手抓起一把米米蒿,捋下一把蒿籽塞在嘴里咀嚼着,他饿极了,用野蒿籽充饥。就在他咽下第一口苦涩蒿籽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又捋了一把蒿籽,放在手心,像犹太人数着从白沙河淘出的宝石一样,如获重宝。于是他找到一个编织袋,满满捋了一袋走进村里。

他谎称自己是退役军人,专门搞药物种植,要黄花沟的人种这种药材,说这种药材叫“百草王”,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在全国乃至世界上十分稀有,他打开编织袋,抓出一把种子说:“看,这就是百草王,我走了半个地球,那里也找不到合适的土壤,我看过了,你们这里种植这个最适宜。”

“这不是米米蒿吗?我们这里当烧火柴。”秋生、二槐和许多人探过头来与他质辩,这人却哈哈大笑说,“对了,还是大家聪明,它和米米蒿同类不同科,像桔和枳一样,果实相像。但实质不同,他叫‘百草王’,治百病的,其实米米蒿也是草药,你们这里的人所以长寿,就是因为祖祖辈辈喝这种蒿根水的原因。”

人们将信将疑。

外来人又说:“这种子我不要钱,你们只管种,秋上我收购。”

尽管种子不要钱,村民们还是有点疑虑,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称“二傻”的小伙子,平时懒惰成性,他的责任田多半荒芜。他说:“我种!”

外来人仔细打量了二傻一番说:“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等着发财吧!走,回家。”

外来人吃了一顿饱饭,打着嗝走了。

二傻种的蒿子长势很好。蒿子本身就是野生的,荒山野岭都能自然成活,况且种在农田里。对这种有史以来荒唐的种植人们大惑不解,二傻却充满希望。

又一个秋季到了,外来人准时来到黄花沟,衣着整洁,精神抖擞,腋下夹一个黑色钱夹,在众人的围观下收购了二傻早已装好的蒿籽,以每斤五元的价格,将崭新的票子点给二傻。二傻只留下一袋种子,

人们懵了。

就在外来人将二傻种的蒿籽装上三轮车的时候,人们将外来人围住了:

“我种!”

“我种!”

“我也种!”

外来人显出很为难的样子:“不行,不行,这些种子我已和别的地方订单了,不能卖给你们。”

众人纠缠不休,最后外来人以每斤二十元的价格就地卖给村民,那一年黄花沟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种了这种“百草王”,秋生和二槐合计着租赁了别人的土地种得最多。

这一年,黄花沟没出现蝴蝶,却招来许多蚊蝇。

秋季准时到来,人们将丰收的希望结结实实垛在村口,任凭白云一天天流过,那人却始终没有来。

外来人绞尽脑汁,苦心经营了二年的生意做成了,黄花沟的老百姓却掉进了枯井。

经农科站的技术人员鉴定,这种“百草王”就是当地毫厘不差的米米蒿,这是一起典型的种植诈骗案。

天上有云不下雨,眼里有泪哭不出。特种种植失败了,秋生和二槐又搞了一个比此更惨败的特种养殖。

信息是从《农民报》上得来的,说养狐狸成本低,见效快,一本万利,一只狐狸一天成本只需五毛钱,一张狐狸皮能卖到一千至两千元,当年出栏。这个新鲜项目得到了镇里的认可,二槐秋生们组建了合作社,镇里帮助他们从银行贷款二十万元,在黄花沟的空地上建起狐场,镇里包村干部为他们举行了较为隆重的揭牌仪式,狐舍的大门上挂起了“黄花沟特种养殖场”的牌子。二槐任总经理,秋生任技术指导,春香任饲养员,其他成员任消毒、饲养、保管等,各有分工。他们在京郊大兴县养殖基地培训了半个月,并参观了许多狐场。最后从河北乐亭、山东青州调回种狐,信心百倍地展开了他们的事业。

对于养殖狐狸,村里的人大多不能接受,因为在当地祖祖辈辈的心目中,狐狸是神仙。

他们养殖的狐种是北极蓝狐,技术含量极高。沿海地区狐饲料是鲜鱼,而这里只能吃鱼粉,没有正规饲料,也没有防疫机构。狐狸生病的现象时有发生,从早到晚,他们像抬举小孩一样精心护理着这些“宝贝”。

其实,养狐是一种灭绝人性的生意,狐在大自然中生活得自由自在,人称“狐仙”。你养殖它干什么?退一步说,谁要你养殖了?不就是为了钱吗?狐皮固然暖和,但不是你的体温。狐皮配带在你身上富丽堂皇,但总归是用一种禽兽的生命装饰了自己。打狐更残忍,往往采用活脱皮的方式剥皮,就是将狐皮活活地从狐狸身上从头到尾呈筒状剥下来,用楦子撑起,凉干了出售。狐皮剥了,狐狸依然活着,赤身裸体地蜷在狐堆里,哆嗦着身子发出无法形容的痛苦哀叫,目光无奈地仇视着它的主人们渐渐死去。据说只有用这种方式剥皮,皮毛才能竖起来,才能有光泽,才能卖起高价钱。

春季是狐狸交配繁殖的最佳时机,狐狸的择偶性很强,不管是雄性、雌性,毛色、气味,缘分不对,绝不交配。为了提高交配和繁殖率,二槐秋生们绞尽脑汁,将雄狐、雌狐圈在隔窗对望的铁笼里,并且食物里添加淫羊藿、穿山甲、通草、路路通、维E等滋阳壮养的催情药物,“嗷、嗷、嗷”嘶声力竭的性叫声,扰得村民们整夜不得安宁。那声音,在猫科、犬科动物里,不像猫,不像狗,也不像狼,仿佛传说中的鬼。直到性欲战胜了爱情,在冰与火的挣扎中磨灭了天生的择偶性,才将它们放在一起成就了一种有配偶无爱情的婚姻。

交配成功了。

狐狸的产房就是在铁笼后边附加一个木箱,狐狸产仔后是不让人随便观看的,更不用说触摸。否则,母狐宁愿将它的幼崽吃掉,用爱和生命维护自己的尊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狐性多疑”。

尽管如此,参观者还是络绎不绝,隔三岔五就有人来观摩。最初都要经过消毒池,身穿白色和蓝色的消毒服装,时间长了,也就淡化了这些环节。特别是财政厅领导来的那次,县委书记、县长,镇书记、镇长,农委、林业局、科技局、畜牧局等有关领导来了近六十多人,二槐、秋生们乐得不亦乐乎,忙得不可开交,逢人便点头。领导们站在狐舍里指手画脚,表示要大力支持和扶持这个项目。初产的狐狸最怕惊吓,就在观摩后领导们酒盅未干,谈论专项资金投入的时候,幼崽们全部被吃掉了。接下来大狐们在无限悲哀中患了肠炎,死光了。一个名赫一时的狐狸场只剩下挂满灰色狐毛的铁笼,那灰色的狐毛像蜘蛛网一样宣告了失败。

经历了两次折腾,二槐、秋生背了近三十万的外债。特种种植失败了,特种养殖失败了。油菜地退耕还林了,该干什么呢?

开矿。

本乡有个地质队退休下来的老勘测队员,对当地矿产情况十分熟悉。单位解体了,他大胆地将地质机密透露出来。黄花沟金矿、硫铁矿、石英矿蓄量很大,并准确地提供了矿点。这个消息让秋生、二槐和村民们兴奋不已,秋生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三天两头就给孩子们放假。

他们采集了矿样四处化验,几种矿的品位确实不错,甚至免检。于是他们抱着火一样的希望开始跑手续。第一站是矿管局。挎着开了裂的人造革皮包,手里拿着极不在行且折了皱的可研报告在矿管局东进西出。口袋里装着两种烟,一种好的,一种赖的,好的巴结人,赖的自己用。没事的时候,总是玩弄着打火机,检验打火机的着火性,生怕在递上烟的一瞬间,面对别人伸长脖子的高鼻大脸出现尴尬局面。一个月过去了,局里各科室的回答基本如出一辙:“别着急,等上会研究后再说。”

他们每次来局里都是这样,上午办不成就等到下午,午饭是从来不吃的。他们蹲在楼道里,看着油头粉面的人们在楼道里来来往往,有局长、科长,还有别的办事的人。那些人们带着醉意笑嘻嘻地彼此打着招呼,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有时拌了别人的脚,别人看他们一眼,他们反而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躬着身子向人家说“对不起”,而后再乐哈哈地返回原处席地而坐。陪他们一起的还有垃圾桶和别的障碍物。

三个月过去了,局里派人来黄花沟做了一次测绘,说是确定坐标,什么“西安80”“北京54”,谁也搞不清。测绘的人很辛苦,当然是不敢怠慢的,其招待情况就不必说了。不管如何,他们从这件事上看到了希望。接下来在别的部门开始跑手续。

开矿手续并不简单,需多个部门核查审批。主要有:安监局、公安局、国土局、建设局、林业局、水资办、河道办、质检局、公路局、交通局、环保局、经信局、商务局、发展与计划局、民政局、中小企业局、移民办、拆迁办、民爆公司等等。当然最重要是县长亲自签署的政府批文。

面对主管局给他们所列的手续清单,他们想起了唐僧取经路上的道道关文以及所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

两年过去了,探矿时挖开的几个小口已被茂盛的灌林覆盖,埋藏在大山里的矿产失望了,埋藏在秋生、二槐心里的希望也绝灭了。鸡窝里、猪圈里到处是他们磨破的烂鞋。村里人有同情的目光,也有嘲讽的眼神。

秋生和二槐的日子日渐维艰。二槐和春香的关系开始恶化,三天两头非吵即闹,甚至大打出手。秋生和芳芳的日子就更不可思议了。结婚十多年了,俩人不仅没有一男半女,反而芳芳的病情日趋加重,最后彻底瘫痪了。为给芳芳治病,秋生几乎跑遍了国内各大医院。老校长早已退休,所有工资都贴在了女儿身上。秋生更是东挪西借,债台高筑,像孔乙己一样,在其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人民教师的踪影。

人挪活,树挪死。生存不下去,二槐两口子决计要到城市打工去了。秋生只好以微薄的薪水支持着倒霉的家,并且照管着越来越少的学生。越是这样,他越是用全部的生命守护着那只让他日夜难眠的白蝴蝶。

19世纪90年代的红星电石厂已完全失去往日的风采。尽管尚梅是从黄花沟带着伤痕来厂上班的,但厂里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刷新着她受伤的心灵。上班的第一天,一同从内蒙古培训回来的新工人就发现尚梅一反常态。在内蒙培训的日子里,尚梅成天笑语不绝,拿着自织的红围巾在人群中炫耀,最爱唱的歌就是当时流行的《甜蜜的事业》中的主题歌——“幸福的花儿竟相开放,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迎着那长征路上战斗的风雨,为祖国贡献出青春和力量。”清脆的歌喉,甜润的声音,吸引着所有男工女工。同事们至今也忘不了尚梅火车上归心似箭的表情。如今正式上班了,理应高兴才是,却突然变得冷漠忧伤起来。青春时代的每根神经都是敏感的,同事们尤其是女生们断定是爱情上出现了问题,因为世界上没有比失恋更痛苦的事情,包括贫困和病魔。

她在恨秋生的同时,也在深深地恨自己,若不是招工离开了秋生,她坚信秋生死也不会和她分手而和别人结婚的。权力、前途、金钱就是爱神难以抵御的恶魔,小时候父母讲的《白蛇传》《天仙配》《梁祝》《孟姜女》等许多爱情故事就证明了这一切。她想着,如果她与秋生的关系有回旋的余地,宁愿辞去工作。然而一切都晚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生活将永远变成尘封的记忆,扼死在无边无垠、无始无终的人生苦海中。

红星电石厂虽然是县里的重点国营企业,但是离县城很远。厂区不算大,却是大山里的明珠。石灰涂抹过的白色厂房上写着许多大型红色标语,高高的烟囱和高压线在云中遥相对望,新雨后车间的彩釉瓦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与周围的崇山峻岭青松翠柏形成完美的组合。渐渐的,尚梅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了如同生她养她的黄花沟一样浓厚的感情。她的心情逐步平静,唯一触痛她心弦的就是黄色的花和白色的蝴蝶。每当看到这些,心绪就烦乱起来,满脑子全是黄色和白色,还有花海中蠕动的脑袋。这个时候,她就会急急匆匆地走向化验室,潜心研析她的化验工作,淡淡的乙炔气味伴随着厂周围微风送来的野花香,将她带入另一个梦境。

工作服就是工人的靓装,蓝灰色的劳动布制服穿在女工人身上更是别具一格。她们喜欢穿“铺张浪费”的褂子和“节约闹革命”的裤子,帽沿总是向后仰着,眼角的余光扫射着周围,男工们羡慕的目光都聚焦于她们身上,但越是这样她们就越是故意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用一种自信、冷静和傲慢的神情撩拨着青年男工的心。女工偶尔给男工一个微笑,男工会三日无眠。

不容置疑,尚梅是厂里独一无二的厂花,人长得出奇不说,精明强干,工作非常出色,每年的“五一奖章”获得者非她莫属。这倒不只是因为厂部尤其厂长对她偏爱有加,而是她所做的一切折服了全厂的职工。

尚梅在化验室兢兢业业地干了两年,厂长为了把好质量关,经常来化验室光顾,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尚梅的一切。他知道,尚梅的父母是因救孩子而双双身亡的,后来又知道尚梅在故乡有过一段令人心碎的爱情纠葛,厂长对尚梅悲惨的人生很同情,表示要对尚梅的人生负责到底。尚梅对厂长的关怀和关注心知肚明。厂长确实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运料、化验、电击、成品出料、成品气装灌,运输、职工生活、思想建设等方方面面,点水不漏,包括厂舍绿化、美化、亮化等都是身先士卒。尽管那时厂里还算是景气的时候,但上边检查的官员们来了,都是吝啬地迎接着,吃着普通饭,抽着劣质烟,将省下来的开支变成福利,尽可能地多发给职工。

那年,却出现了一起窥厕事件,使职工们对厂长产生了怨恨之心。厂里有个年纪比尚梅小三岁的年轻工人,不好言辞又很腼腆,见了尚梅总是躲着,不敢正视尚梅,却给尚梅在一年中写了十二封求爱信。

尚梅感觉这个小伙子不错,就是太小了。更何况自己毕竟是黄花沟跟人有过事的人,即使相爱也愧对于这个天真无邪的“真童子”。

就在这个小伙子对尚梅在迷恋的情欲中挣扎徘徊的时候,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月亮很好,皎洁无瑕,正当尚梅和她的女伴上厕所的时候,茅坑下却蹲着一个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日夜追恋尚梅的小伙子。一时冲动,尚梅和同伴立即将这事报告了厂长,厂长将小伙子叫在办公室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小伙子却在制炔车间里鼻子上插了软管自尽了。

都是月亮惹的祸。这是尚梅在一生中断送的第一条生命。其实还有一个未死的人生活得更痛苦,那个人在黄花沟,弄不清是教师还是农民,天天服侍瘫痪的老婆和年迈的母亲。

一个非常爱她的小伙子因为爱而出了轨,并且断送了生命,尚梅自责到了欲死的地步。如果当时她能和小伙子沟通一下,说明原因,决不会让悲剧发生。所以她不但不恨小伙子,反而恨起厂长和同时上厕所的伙伴来。上厕所的伙伴告密了什么,厂长和小伙子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厂里的职工普遍认为是厂长因过分袒护尚梅而将小伙子逼死的。

此事震动了县里,县里派来了县委办的吴主任,了解检查此事,最终以小伙子流氓罪不了了之。

这个吴主任就是后来的吴副市长。

小伙子的父母很倔强,决计将小伙子埋在电石厂旁边的山岗上。

月明星稀,乌雀南飞。一个月后,尚梅捧着小伙子写给她的二十多封求爱信独自一人走向小伙子的坟头,逐页逐页烧给了小伙子,夜深了,该回厂了,就在她进厂门的时候,突然发现两个鬼影在厂房墙头上来回爬动,起初认为是鬼,定下神来才看清是两个人在偷搬电击铜管。

小偷!

尚梅一个箭步冲上去,与两个黑色人展开了厮杀。就在全厂职工苦苦寻找了尚梅一晚上的早晨,在厂部围墙外发现了昏厥的尚梅。

铜管案件同样震动了县里。

吴主任领着一帮人来了,给尚梅颁发了“见义勇为”奖状。并且在尚梅化验室与尚梅进行了长时间的聊天,除谈事件外,谈工作,也谈生活。几次接触,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运送碳酸钙石料的车辆来来往往,送去电石和乙炔的车辆来来往往,上下班的工人们来来往往,下来指导和检查的领导们来来往往,尚梅的情绪在波动中也来来往往,白色的蝴蝶也来来往往,一个全新的世界覆盖了一切。

“打破铁饭碗”,企业改制的消息日近一日地逼来,职工们开始心神不宁。于是厂部决定成立文艺队,以便安定民心。厂里重新装修了工人俱乐部,开展了每周一场的文艺演出,无需多言,尚梅便成了文艺队的骨干和首席。尚梅的艺术天赋和表演才能再次折服了全厂职工。

尚梅和队员们的演艺异彩纷呈,但这些花拳绣腿很快就被企改的洪流击破了。工人们开始埋怨日增白发的厂长,在吵嚷、抗挣和无奈中渐渐背起了出走的铺盖。厂舍的木制屋开始坍塌,矿场的钙石长起白色的氧化粉沫,电石库里散发着越来越臭的乙炔气味,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厂舍生满绿苔,潮湿而阴暗。铲车挖机闪亮的机背上渐渐出现了红色锈迹,白色的厂房斑驳陆离,红色的标语流淌着道道血痕,然而,在红星电石厂的外边世界里历史的车轮却响动着一切都无法抗拒的滚滚声音。

“尚梅,去吧,年近四十的人了,找个好人嫁了吧!”厂长的目光像死鱼一样。

“你怎么办?”尚梅紧紧握着厂长无助的手。

“我当门卫,将厂里的资产守候到底。”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多年积蓄的500块钱,到市里另谋生路吧!”

“厂长,我父母去世得早,我没有家,让我到哪里去?”

“走一步,说一步吧。咱们的下岗职工大部分选择了新的职业,听说过得都很好,凭你的才华绝对不会没有生计的。”

“厂长,我不想离开你,十几年来你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跟你一起当门卫,直到永远。”

“别犯傻,我是有妻室的人,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厂长推开尚梅,紧闭的门再也没有开过。

尚梅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回到她根生土养的黄花沟,于是便坐上通往镇上的公共车向黄花沟驶去。虽说是回家,但一路上在做梦,不停地问自己,我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我的家?车停了,天色已晚,她拎着简单的行李,向黄花沟走了一半路程,突然改变了主意,望着近在咫尺的村庄,还有二叔的房子和秋生的家,在油菜地里止步了,她不知该往何处去,这时她才深刻意识到,自己已是个没有家的人。

在油菜地里坐了一宿,夏日的气浪与她作伴,并不害怕,因为还有让她不时惊醒的蝴蝶围绕在她的身边。

第二天,她又坐上了返回市里的公共汽车。这一切二叔、秋生他们并不知道。

她在陆台县城没有停留,一直到了台州市,她不知道拎着行李该往哪里放。在这个对她来说陌生的城市里,坐着无轨电车四处乱跑,根本搞不清二路还是八路,更不知道去往何处。在路灯将要全部熄灭的时候,她走向了比死一样更静寂的汾河边。汾河的水到底有多深,她不知道,只觉得河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白色,一会儿是蓝色,她的神志开始恍惚不定,她想到轻生,眼泪模糊了一切。就在她即将投入这个无底深渊的时候,有人将她拉了回来。

“姑娘,你要干什么?”

“姑娘”这个称呼已与她太遥远了,她从噩梦中回过神来,发现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位酷像神父的老者,老人没说多余的话,将她领回家里,安排了食宿,第二天就将她安置在一家私营纸盒厂上班。

纸盒厂的老板十分鬼精,但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坏人。上班的第二天,老板提出要带她出去陪人吃饭,这个时候,尚梅别无选择,只能听从老板的安排。

酒店十分简陋,墙壁上写着画了圈的“拆”字,还有“行人注意危险”的字样。尚梅虽说没见过世面,但通过宴请的场所和老板的行为断定宴请的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没过多久,客人来了,掖间夹着一个软绵绵的手包,白衬衣污迹斑斑,进门就说:“办了!”

老板急切地递上一支烟:“办了?”

“办了。”

“哈哈!还是老弟有能耐。”

客人神神秘秘地从破包里拿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污水排放许可证”。

凭借尚梅在电石厂的工作经验,顿然明白这个纸盒厂就是一个处理废纸盒的废品收购站。

“这位是?”来客喝着劣质酒,夹着半生不熟的土豆丝指着尚梅问。

“新来的员工,收容所介绍的。”

一听到收容所,尚梅可气又可恨,但想到昨天的事情,还是对那个“神父”感激不尽。

两人很快就喝醉了,在吃酒之间,并没有对尚梅劝酒,那人反复说着办事多么艰难,老板不停地递着纸烟应和着。酒足饭饱了,客人突然提出要去KTV唱歌,老板显得很难为情,分明是囊中羞涩,尚梅虽然不懂得什么KTV,但已看出了下岗后第一个让她吃饭的老总的难处,于是问:“要许多钱吗?”

客人说:“百二八十就够了。”

“走,我请客。”尚梅慷慨地为老板解除了困窘。她心里想着,这俩人跟厂长、吴主任包括秋生根本没有可比性。

歌厅不大,但装璜很精巧,尤其是店名十分有趣,叫“仙山夜泊”,好像在说当你十分疲惫和夜间无家可归的时候,这里就是你的临时港湾。

那人和老板不入调门地唱了几首歌,便邀请尚梅也来一首,文艺队出身的尚梅并不推却。仅一首《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便惊动了歌厅的老板和所有服务员。当然,客人和纸盒厂老板也震惊了。

歌厅的老板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身上散发着酸叽叽的啤酒味,拉住尚梅的手紧紧不放说:“大妹子,你真是天使,今天的消费全免。”

尚梅又唱了几首后,女老板直言不讳地说:“纸盒厂不适应你的工作,来我这里吧,每月800元,怎么样?”

尚梅斜视了一眼浓醉的纸盒厂老板,歌厅老板立刻明白了尚梅的意思:“没事,我们都是熟人,给他一千将你赎来,马上就让你搬到这里。”

一个“赎”字,深深刺伤了尚梅,封建时代的“赎”字怎么会用在这里?不管如何,那个年代的800元对百姓来说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尚梅在“仙山夜泊”歌舞厅安家了,“仙山夜泊”成了她飘向另一个港口的码头。

“仙山夜泊”是由一家倒闭小工厂的工人俱乐部改造成的,不知该叫舞厅、歌厅、酒吧、还是音乐茶座。没有专业乐队,也没有专业歌手和舞女,面积不过二百平米,顶棚装有一个万向球灯,四个变色射灯,六根紫光管。射灯打在滚动的球灯上,顶棚、地面和四壁都在旋转中变得光怪陆离,同时也改变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脸孔。尤其是那几根紫光管,将整个空间变成了地府一样水蓝的世界,只要是白色,不管多么肮脏,都会打造成虚伪的纯洁。

地面没有血色地毯,只粘了一层简易的条形人造革,革布上一组组臃肿的沙发包围着一张张矮脚方桌,桌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浮蜡,蜡光中人头晃动,有光头、平头、背头,也有各种各样时尚的长发。脸色清一色紫蓝,长发们的嘴唇像刚吸过血一样鲜红。起初,瓜子、果脯、啤酒、饮料都井然有序,随着一支支舞曲的结束和一阵阵或粗或细的调情浪声,桌子上一片狼藉。

门口顶部的白炽灯忽然亮了,表明收场了。座上的人们开始伸腰曲臂,醉眼惺忪的疲惫面容上再也看不到初入场时的神韵。

渐渐地,人们在跌跌撞撞的相互搀扶中走尽了,舞厅一下变得寂寞起来。一切灯光都关闭了,只留下吧台上一盏台灯和台灯下女老板兴高采烈点票子的身影,尚梅却独自躲进自己棺材一样狭窄的小屋。屋子里弥漫着酸唧唧的啤酒味或呕吐过的恶臭,她不想开灯,她最怕这个时候,尽管陪酒、陪舞、陪唱劳累了整整一晚,但为了逃避寂寞,她宁愿任人摆布地摇来摇去。

她蜷曲着,侧身枕着自己的胳臂,衣服也懒得脱,开始想家,想秋生、二槐、春香,想油菜地里的那些白蝴蝶。当然,也想电石厂的工友,尤其是那个自尽的男孩和当门卫的老厂长。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都在她脑海里重复一遍。

凭她在电石厂能歌善舞的演艺基础,理所当然是这家歌厅的顶梁柱、摇钱树。老板不敢对她不薄。每天至少能赚到百元以上,且不说那些款爷们给的小费。那个年代,她一天的收入相当于普通酒店服务员一个月的工资。

尚梅在演出时喜欢穿黑色连衣裙,苗条的身材,白皙的脸庞,穿上这样的衣服线条分明,别有韵味,于是客人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黑玫瑰”。

由于尚梅的存在,“仙山夜泊”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每天下午至深夜,座无虚席。尚梅在电石厂所唱的那些歌曲已不再流行,一首首新歌刻进了光盘。那时的光盘直径有三十公分,仅能容纳十五六首歌曲,在笨重的韩式影碟机里扭曲着旋律。

尚梅在潜心练习着一支支新歌的同时,舞艺也进步很快,什么帕斯、伦巴、探戈、华尔兹等交易舞很快就被尚梅掌握。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心机,虽然精通歌舞是歌女们必备的素质,但真正派上用场的机会很少。那些电影里看到的贵族阶层们举行的舞会在这里找不到丝毫痕迹。除结对而来的情侣舞伴和友情聚会外,大多散客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他们不会唱也不会跳,将舞女们搂在怀里,嘴对嘴,肚贴肚,两个小时挪一步。这样的行为将舞女们渐渐逼向堕落,将人格浸泡在酒中,将灵魂出卖给铜臭。

光顾歌厅最频繁的是一个光头胖子,霓红灯打在他头上五光十色。每来一次,必换一个女友,有时喝高了,光着膀子还挂着领带。高深度墨镜从来没有摘过,即使是灯光昏暗的深夜。女老板对他既敬又畏。此人很少说话,每次结账都是女友代办。后来才知道,此人姓王,是一家基建公司的老板。

另一位贵宾是个油头粉面的瘦子,高个儿,刀鞘脸,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半根胡须。此人很少带女友,过来时提前给吧台放点钱,然后和舞女们乱唱乱跳,当然也有选择,点歌最多,给小费最大的还数尚梅。此人不善饮酒,如果饮酒,务必尚梅亲陪。时间长了,尚梅隐隐约约知道这个人姓师,做电缆生意。

十一

忽一日,下午两时许,有一个中年人急匆匆地闯进来,叫醒女老板说要包场。女老板从未干过包场生意,忙喊醒尚梅商量。尚梅蓬松着头发出来,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却是二槐。

“二槐!”

“梅妮!”

二槐和尚梅彼此打量着,女老板插嘴说:“你们认识?”

“我们是一个村的,从小长大的同学。”二槐和尚梅齐声回答。

“坐!坐!”女老板招呼二槐和尚梅坐下。

尚梅问二槐:“谁要包场?”

“我们老板。”二槐回答。

“你们老板是谁,干什么的?”尚梅盯着二槐问。

二槐起身回答:“一会儿就知道了,我回公司还有事,四点钟准时开场。”说着甩下一万元现金走了。刚要出门,又折回头来说,我们老板说一万元大包,服务员越多越好。说完骑着自行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了。

“化妆!”女老板指使尚梅化妆的同时,自己也化妆起来。

尚梅来歌厅一年多了,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在化妆的同时,脑海里总是灭不去刚才二槐进来的一幕。二槐已不是黄花沟胡子拉茬的二槐,虽没扎领带,却留着体面时尚的头型,讲着半通不通的普通话,尤其是往桌上扔那一万块钱的动作,一眼就看出来已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呵!

包括尚梅在内的舞女早已严阵以待,今天她们每人至少可以获得500元的收获,从那个年代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呃!她们个个梳理得干干净净,修了眉,涂了睫毛膏,抹了脂粉,打了香水。然而,这一切使歌厅的空气变得更糟糕,化妆品味、啤酒味、呕吐物味,洁尔阴味、空气清新剂味混杂在一起,简直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道!

时针跨越到三时向四时进发,秒针嘀嘀答答地催促着关键时刻的到来。歌厅门前早已挂出暂停营业的招牌。

三点五十分,过来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下车的不是别人,却是平日里经常光顾歌厅的那位油头粉面的师老板。

歌女们都傻了眼,师老板从来没有过这种派头。

师老板走进歌厅,二槐跟在身后,左手拎着师总的风衣,右手端着师总的水杯,默默无语。

师老板说:“辛苦各位了,待会儿有我的重要领导过来,大家要见机行事,陪歌陪舞陪酒都给我主动点儿,办好了另有好处,砸了锅别怪师某不客气。”说完扭头问二槐:“茶饭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二槐像太监李莲英一样躬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回答。

师老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梳,对着镜子梳了几下,又整了整领口和领带站在门口等候,不一会驶来一辆黑色奥迪,放下一个人便走了。那人高高的个子,戴一副浅度黑边近视镜,留着颇为标致的三七分头,穿浅蓝色夹克,白领,黑裤,皮鞋铮亮,腋下夹一个棕色手包,一看就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

他用手理了理本来就很整齐的头发,挺腰收腹,健步走进“夜泊”。

“让大家久等了!”来客放下手包,坐在了沙发正中。

师老板躬着身子献上一杯茶:“领导辛苦,领导辛苦!”脸上所有的笑纹像麻团一样全部集中在眉心。

“小师,约我来什么事?”领导的神情并不瘆人。

“没什么,还是邮电大楼关于电缆的事情。”师总像哈巴狗一样在领导面前蹲着。

“这事我已和钱局长打过招乎了,你找他好了。”领导说话沉着冷静,闪射着一言九鼎的目光。

“好!好!”师总起身喊了一声老板,继而出来几个妖艳的舞女,尚梅在最前面走着。

“这是干什么?”领导故作惊讶地问。

“没什么,这里很正规的,唱唱歌,跳跳舞,今天又是礼拜天,放松放松,有的高级领导不也参加舞会么?”师总的谗态令人汗颜。

“你这家伙,我知道你约我就没好事!”领导从桌子上早已摆放好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师总急忙凑上去点着。

歌女们可没那么客气,一屁股便坐在领导左右。

刚一坐下,领导便和尚梅对视起来。

“这不是尚梅吗?”领导仔细打量着尚梅。

“是吴主任吗?”两人同时伸出双手紧紧握上。

“你们认识?”师总问。

“岂止认识,这是我们电石厂的老模范,那时我任县委办公室主任,是厂里的常客。”

“好!好!”师总边说边退着身子,示意另外两位服务员跟他坐在离领导最远的另一桌酒吧上。

老板关闭了大灯,打开紫光管,点上浮蜡,端来瓜子和果脯。

尚梅紧紧拉着吴主任的手,像见到再生父母一样,一股脑地诉述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急了便哭,缓下来便笑,吴主任静心听着,不时地扶扶眼镜,拭拭泪。

交流中,吴主任得知尚梅流离失所,至今尚未婚配,一直过着“琵琶女”的生活。尚梅也得知,吴主任因政绩突出,上进心强,当上了副市长。

吴副市长和尚梅谈得十分投机,师总暗自庆幸自己走运,偷偷和两位美女嗲声嗲气地调情,难免还做一些小动作。

两个小时过去了,女老板扭着水蛇腰出来说:“师总,可以吃饭了!”

又在紫光管下像鬼影一样走到吴副市长的酒吧前说:“领导,该吃饭了!”

“还吃饭?”

“便饭!便饭!”师总过来搀扶领导。

说着经后门一行五人进入内室早已预定好的小餐厅。

餐桌上的饭菜五花八门,多数叫不上名来,每个餐位上都放置了保温消毒毛巾,还有净手水。尚梅从未见过这种场合,也许是和吴副市长说多了话,嗓子眼儿干燥,端起净手水来就喝,吴副市长急忙拦下说:“这是洗手用的,不能喝。”

尚梅觉得很失体面,满脸通红说:“我们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丢人了。”

吴副市长立刻打弯说:“这不怪我们,怪服务员没说清楚。”

站在旁边的斟酒员很严肃地道歉:“是的,对不起,请原谅!”说完忙着给各位上茶斟酒。

市长坐正席,右手是尚梅,左手依次是另外两个服务员。师总坐下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吴副市长开始发话:“我们既然在歌厅吃饭,大家就不必拘谨。我今天很高兴,特别是有幸遇见了我多年失联的老朋友尚梅女士……”

话未说完,尚梅无奈地打断吴副市长的话:“呀!市长,你喝多了,什么老朋友,你是领导,我是工人。来,既然领导高兴,我敬市长一杯。”

尚梅翘着兰花指,双手举杯一口喝下,吴副市长两眼盯着尚梅也一口喝下,其余三人一同干杯。

快要散席了,尚梅突然问师老板:“师总,二槐呢?”

“你怎么认识二槐!”师总觉得很诧异。

“我们同一个村的,下午不是他给你定的场吗?”

“是,他在外面,我让他进来。”说着起身叫进了二槐。

二槐进来做立正姿势,双手抱拳向大家打了一躬:“诸位好!”

看到二槐这种行为和语气,尚梅第一反应是,二槐身上已染上了城市的虚伪。

“快坐!快坐!”市长招呼二槐挨着尚梅坐下,服务员连忙递上一套新的餐具。耀眼的灯光下,新餐具和陈茶剩饭很不协调。

二槐刚坐下没吃几口,市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按了几下说:“大家接着玩,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说着起身便走,大伙都送出门来,刚一出门,黑色奥迪便停了过来,司机下来打开右后门,左手拦着轿门顶,扶市长上了车,市长向大伙挥了挥手,黑亮的轿车消失在车流中了。

市长走了,尚梅说:“散伙吧,二槐留下跟我说说话。”

师总开着半新不旧的普桑带着另外两个服务员走了。尚梅牵着二槐的手回到自己屋里。

十二

艰涩的生活早已磨灭了青春带刺的蔷薇,他们坐在同一条床上,像做梦一样,再也找不到童年的那种羞羞涩涩的感觉。二槐的手长满老茧,尚梅的手干瘦无力,握在一起如同自己的左手握着右手,毫无知觉。

“你离开家九年了吧?”二槐松开尚梅的手,自然地放在尚梅肩膀上。

“是,严格来说是九年零六个月。”尚梅可怜巴巴地回答。

“一直没成家?”

尚梅没说话,只是伤感地摇了摇头。

“他过得好吗?”

二槐自然知道尚梅问的“他”是谁。将头扭向一边回答说:“好啥哩,婚后生了一个女孩,没过一月就没了,后来再没怀过,再后来纯粹瘫痪了,四处求医总是治不好,饥荒一天比一天多,秋生那点工资根本不够花,白天给孩子们上课,一早一晚种地刨药材,喂猪养羊,做装卸苦力,为赚钱没有不干的活儿。我前段时间回去给了他两千块钱,对他来说如同沙锅上抹油,一点事也不管用。”

“你们在村里搞种植、养殖、开矿等事我都知道,在电石厂的时候二叔经常来看我,说你们都背了外债。”

“是的,我的外债很正常,秋生主要是给老婆看病欠下的。”二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秋生是个苦命人,但也不能全怨命,当时娶芳芳的时候就明知道是一个病人,为了工作,为了前途,扭曲了婚姻,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也许是上苍对他的惩罚吧。”

“他后悔吗?”

“岂止是后悔,简直快要疯了,经常一人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不是哭就是笑,要么就坐在你父母坟头上,拿着你送给他的白蝴蝶标本一坐就是一夜。”

“那个标本他还保存着?”

“什么保存着,他怕时间长了弄坏,用透明塑料布封着,白天在箱子上供着,晚上在枕头边放着。”

“他知道我的情况吗?”

“应该知道一点儿,因为他没事的时候,总在二叔家坐着。二叔对你们的婚事很自责,他说他作为你的亲叔叔,在媒人李老师面前说过不负责任的话。”

“其实也不能怪二叔,如果我不到电石厂上班,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尚梅不停拭着眼角的泪。

“看看我倒忘了,春香呢?”尚梅问。

“跟我来市里了,租了一间民房,一边照管两个孩子,一边在一个商场给人家打扫卫生。”

“那你呢?”

“没看出来,跟着那个皮包公司的师老板倒贩电线电缆。这个生意特别挣钱,红本和蓝本差价近乎一半。”

“什么是红本、蓝本?”

“简单地说红本就是售价,蓝本就是进价。就说今天找吴副市长说的邮电大楼这个生意,蓝本十六块五,红本三十二块,一下子就能挣到八九十万。”

“这么厉害?”

“对,就这么厉害,不过钱不能一个人独吞,甲方签字的主要领导提成百分之十,监理和采购各百分之五,吴副市长那儿就不知道了,这是潜规则。”

“看来你对这个生意吃通了!”

“我是师总的推销员,他跑关系,我跑业务,里边的猫腻大得很呢!”

“什么猫腻?”

“一是偷梁换柱,小厂家的电缆当正规厂家的合同买,二是缺斤短两,只要搞定监理和采购就没事了。”

“那不是坑害国家吗?”

“不这样做怎么挣钱?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这是古往今来的商道密码。”

尚梅在微弱的电灯光下打量着眼前与童年时判若两人的二槐,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他变了,变得很污浊,在他骨子里再也找不回童年的白蝴蝶了。

“哎!梅妮。”二槐突然眼睛一亮说:“这天吃饭,我看出吴副市长对你很好,又是老故友,何不利用这层关系做点大事?”

一听“利用”二字,尚梅感到恶心:“说话多难听,什么利用,说帮忙好不好!”

“对,帮忙!帮忙!”二槐开始露出了商场点头哈腰的面目。

“那帮什么忙呢?”

“做电缆,师总这次是个小生意,下一步要在东山修一个蓄能电站,四个五万千瓦机组,总投资五个亿以上。”

“你听谁说的?”

“干我们这一行的,必须吃准信息,市发改委已经出文了,与这个项目同时出文的还有一个大水库。”

“对这个我又不懂,怎么搞呢?”

“我懂,我比师总还懂,你只负责疏通关系,当好内幕,其余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资金呢?”

“嗨,现在做生意还用资金?凭我的老关系,多少电缆都能赊出来,甲方款到后,给厂里补上就行了。”

尚梅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同时也看出二槐在这个生意上是老油滑了,于是信心坚定起来:“那下一步该怎么做?”

“租个办公室,注册个公司,买一部手机,租一辆二手车。”

“那得多少钱?”

“除买手机外,其他都可以赊账。”

“手机多少钱?”尚梅显然是穷怕了。

“两三千,不能看吴副市长的,人家摩托罗拉998,咱买个杂牌就行了。”

“吴副市长说话管用吗?”尚梅略带疑惑地问。

“管用得很,整个台州市身居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书记市长都听他的。吴副市长是个实干家、工作狂,做人低调,办事高效,不贪钱财,在群众中威望极高。就是……”

“就是什么?”尚梅瞪着眼睛问。

“就是生活过得特别清苦,他爱人比他小三岁,但官职比他高一格,在省政协当调研员,长年开会、调研、应酬,忙得不可开交,一年中和吴副市长共同生活不了三五天。”二槐说着皱上眉头,仿佛在替古人担忧。

“两口子感情不和?”

“不是感情不和,他老婆在政治上平步青云,爬得很快,根本无暇顾及家庭,结婚二十年了,连个一男半女也没有,吴市长的饮食起居,洗洗涮涮全是自个儿干,生活过得单调乏味,故而经常出入歌厅和酒吧之中。”二槐说话很急。

“你对吴副市长这么了解?”

“我跟师老板干了三年了,师老板就是吴副市长肚里的蛔虫,什么都清楚。”

“那我现在该干些什么?”

“请市长吃饭、聊天,最好给他买些内衣。”

“那市长不理我呢?”

“瞎说,今天市长略带醉意,我从他的话语和眼神里看出了一切,他很喜欢你!”一句话说得尚梅满脸通红,不免想起了吴市长视察电石厂时的许多细节。

“你尽胡扯,不跟你说话了,天快亮了,就在这躺一会儿吧!”

“不行,不行,我到外边沙发上。”

二槐带着疲惫的身子睡去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尚梅却睡不着,想起了许多事情,她深深意识到,吴副市长的人生处境跟她完全相同,都是政治、地位击溃本来应该幸福的家庭。正像“谪居卧病浔阳城”的白居易与“商人重利轻别离”的“琵琶女”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按照二槐的安排,公司很快就设立起来了,租了办公室,租了二手车,两人各买了一部手机,公司挂名为“台州市综合贸易有限公司”。

就在二槐忙活着办公司的同时,“仙山夜泊”歌舞厅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由于歌厅老板贪心不足,将歌厅搞得污烟瘴气。最终被公安机关查封了。老板和涉罪人员全部拘留了。从此,尚梅彻底告别了阴暗潮湿的酸臭生活,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再一次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尚梅将铺盖卷搬到春香所租的屋里,二槐吊个帘子打地铺,阔别将近十年后,弟妹又生活在了一起,住着破旧的小屋,吃着粗茶淡饭,虽然住着别人的房子,但终于找到浓缩他们灵魂的家。离家十几年,尚梅从未感到如此安逸幸福。

十三

吴副市长的办公室很小,只有二十几平米,同时也是他的卧室。一张办公桌、一把木椅、一套布质简易沙发、一张文件柜、一张床。看上去根本不像副市长的办公室。桌上堆放的文件资料足有一尺厚,从中可以看出副市长的案牍劳形。只有窗台上的一盆君子兰为这个办公室平添着雅致和生机。

吴副市长是个办公室里坐不住的人,他的脚步遍及了台州市各县(市)的沟沟洼洼。全市所有的工业、企业、农业等各个重点项目,无不倾注着他的心血。在老百姓眼里,吴副市长既是“救世主”,也是“活财神”。

那年市里的重点项目是“东山蓄能电站”和“市南水库”,这两项目责任重大,吴市长不放心,天天和测绘、规划等技术人员厮守在一起,日夜在工地上奔波。

这天,吴市长刚从工地回来,师老板早在市长办公室门口等着。

“办了?”市长边开门边问。

“办了。”师老板递上一支烟。

“谁家的?”

“津台电缆厂的。”

“质量没问题吧!”

“市长放心,绝对没问题。”

“邮政大楼的电缆不同于别处,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责任。”

“没问题,没问题,我用脑袋担保。”

“你的脑袋值几个钱?万不能拿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开玩笑。”

“是!是!”师老板应和着,在市长办公室桌上放下一个黑色塑料袋。

“这是什么?”

“不成敬意,孝敬领导的。”

“多少?”

“十个。”

“真是及时雨呵,”市长拍着师老板的肩膀说:“不用孝敬我,赚了钱就应该回报社会,南梁希望小学正缺一笔配套资金。你亲自捐去,功德碑上刻上你的名字。”

“刻您吗?”

“扯淡,你赚的钱刻我干啥?快去吧,不许捣鬼。”

“不敢不敢,我明天就送去。”师老板拎起塑料袋倒退着离开了市长办公室,刚一出门,又返了回来,说:“市长,听说东山电站就要上马了,要用很多电缆……”

没等师老板说完,吴副市长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摆手说:“再说,再说,那是要上会招标的,去吧,去吧!”

师老板擦着冷汗离开了市长办公室,市长办的灯光却彻夜通明,这又是市长通宵劳作的平凡一夜。

十四

十月的黄花沟已接近秋收尾声。早年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梯田里已经不再是油菜地,“退耕还林”的新政策又将黄花沟重新披上了绿装。接近冬季,树叶枯萎了,整个山川萧条而冷落,炊烟从树林里升起,与白云一道移向天边。秋生站在村口的山垣上遥望着天边,想象着山那边发生的事情。他想念二槐、春香,更想念他一生牵心挂肺的尚梅,每当这时,他就急匆匆地回到自己恶臭的屋里,抚摸着那只十几年来保存完好的白蝴蝶,有时借着星星和月亮通宵凝视。

二叔老了,将书记职位让给不是党员的秋生,村里根本不懂非党不能当书记的原则,换届选举时,村民给秋生投了满票。最大的笑话是,镇里的包村干部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二叔的狗也老了,全然失去了过去抓野鸡、逮野兔的勇猛矫健,任凭冬日的山村林涛怒吼,山猪、野狼因争食和觅情残酷厮杀,只管躺在二叔门口眯着眼睛想着问题,莫非它也在思念尚梅、二槐、春香他们?秋生来的时候,它一声不吭,用蔑视的目光瞟他一眼,叹口气带着忧伤的情绪睡着了,不管二叔和秋生这两个“罪人”说些什么。

二槐给秋生的两千块钱很快就花完了。老校长去年春上过世了,又少了一些给养。给芳芳看病,在繁华的闹市里,连人力三轮车都不敢租,下车后不管离医院多远,始终背着步行。十几年来,练就了他的一身好脚力。那次从北京协和医院转三零一医院回来的路上,实在是身无分文了,于是将芳芳安排在一个小旅馆里,自己出去在一家建筑工地上以每袋一元的工钱独自一人将五吨水泥背上了六楼。

芳芳的身体每况愈下,秋生的生活一天比一天难过。苦难的人生使他无法找到活着的证据。如果不是那只白蝴蝶支撑着他的灵魂,身子骨早已挎下了。

越来越少的学生依然在饲养处破旧的三间正房里上课。秋生既是校长,又是班主任,还兼着村里的书记。暑假过后,来过两个支教的实习生,能歌善舞,学校里顿时有了生机,学生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成天欢天喜地,城市的新思潮、新理念撞击着每个孩子稚嫩的心,秋生的黑眼圈上也似乎有了亮光,但很快实习期就到了,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寂。学生们又开始过上了枯燥无味的生活,坐在课桌上无助地发呆。下课的时候,院子里有鸡有鸭有猪有羊,还有打盹的驴。

山的这边和山的那边已形成了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同时长大的四个孩子,过着天各一方的生活。尚梅、二槐、春香的白蝴蝶渐渐在都市失落,唯独秋生还完美地保存着。

十五

吴副市长从工地回来已是傍晚时分,满身的汗味和泥土。他今天很兴奋,关键是找到了蓄水池地下渗水的根源,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研读地下水处理读本的时候,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吴书记,是我,上次给你买的内衣很不合体,我又买了几件,能出来赏光坐一坐吗?”

“哦,尚梅,这几天工程要求抓得紧,改天行吗?”

“没有别的,我的公司就要开业了,我想让你出出主意,大事小事都是事,你不能不管我。”

“好,我换换衣服就去,什么地方?”

“老地方!换什么换?我已给你买新的了,脏衣服拿过来顺便洗洗,谁让你天天在土堆里滚!”

“好,我马上过去。”

这是在台州市最边缘开的一家小厨房,名字叫“小天外”,是租了人民公园的配房改造的。老板就是二槐和春香。这个地方很少有人光顾,吃过几顿饭的就是尚梅和吴市长。

尚梅问春香:“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家乡土饭,土豆煎豆角,二槐拿回来的土鸡蛋,还有山蘑、蕨菜、黄花菜、土豆粉。”

“这就够了,他这个人不像个当官的,就喜欢吃农家饭。”

“那我们……”春香像古装宫女一样双手在胯边放着。

“都在,都在,难免让人说闲话。”

没过半个时辰,吴市长来了,没有车,也没有司机,悠悠然然地走了进来。

“看你,都土成啥样了,哪像个市长,这是我刚给你买的,快去里屋换去,顺便把衣服洗洗。”尚梅将新内衣交给吴市长,用娇柔的目光送他到里屋。

吴市长出来的时候,三人已经恭候在桌前,吴市长不仅换了衣服,还洗了脸,刮了胡子,显出一种白领的风范。

“坐!”

“坐!”

“听说你们办了个公司?”吴市长的目光直指二槐。

“是,我们是同一个村的,同年不同月,我是她哥哥,叫她梅妮。她是董事长,我是干活的。”

“什么干活的?是总经理。”尚梅以责怪的眼神瞟了二槐一眼。接着说:“我哥是个农村长大的粗人、土豹子,不懂事儿,别见笑噢!”

“他啥事都懂,他是小师的得力助手,他对业务最精通。”

“过奖,过奖,我日后听我妹子的,也听吴市长的。”二槐双手合十,一副鬼奴才形象。

“不说了,吃饭!吃饭!”吴市长说。

席间,吴市长大概喝了半斤酒。吴市长谈的是市里的总体规划,而尚梅和二槐关注的是东山电站的电缆问题,说不到一块。吃完饭,尚梅向二槐和春香眨了眼,示意要请吴市长公园散步。

小厨房本来就是属于公园的,一出门就是生态林和人工湖。尚梅陪着吴市长,不知什么时候竟牵起了手。

“吴市长,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电石厂?”尚梅甩了下马尾辫,打在了吴市长脸上。

“咋不记得,你们是明星企业嘛!现在改制了,厂子让老厂长干,但污染太重,又耗能严重,不好干!”

“那怎么办?”尚梅急切地问。

“能怎么办,破产、转型、改建工艺厂,由浙江义乌和温州白鹿区的两个老板投资。”吴市的神情很庄重,显现出对一种工作的承重压力。

尚梅本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女人,立马转移话题说:“吴市长,不说这些了,你上次给我讲弗尔巴哈、黑格尔、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尼采、叔本华、佛洛伊德的思想很有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给我讲些别的吗?”

“那只是胡说,我今天给你说说中国共产党的成长史吧!”

“好的。”尚梅十个手指对叉起来。

“你见过党徽吗?”

“见过,不就是一把弓,一把箭吗?”

“哈哈!错了,错了,那不是弓和箭,是一把镰刀和一把斧头。镰刀代表农民,斧头代表工人。我们的党就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无产阶级先锋队。”

“什么是无产阶级?”尚梅觉得这些话新颖而好奇。

“就是深受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压迫的穷人。”

“噢!”尚梅一片茫然。

“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全新的中国,必须珍惜,全心全力建设自己的家园……”

尚梅在倾听中,不知不觉挽住了市长的胳膊,并且将头枕在了市长的肩头。

“你困了吗?”市长问。

“没有,你懂得东西太多了。看了你,我们只是些毛毛虫。”

“不能这样说。一个中国公民必须爱党、爱国、爱民,新中国的江山来之不易啊!”

尚梅没说话,无意之中将市长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吴市长,你太让人崇拜了。”说毕竟将双手搭在了吴副市长的脖子上,吴市长并没有反抗,反而反手按住了尚梅的肩膀。

那是一个静谧的夜,也是一个甜蜜的夜,更是一个对未来不可思议的夜。

十月长假,两人决定要远离这个绯闻的世界出去走一趟。

第一站是人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奔赴两江机场的途中,乘坐着首都航天公司的红色小飞机在白云上飘荡,尚梅紧临窗口,对下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空姐几次劝说都止不住她的冲动。从黄花沟走出的山里娃,第一次飞上白云蓝天,那个兴奋劲就不多说了。

桂林是个好地方。金秋十月,桂花已落,但是桂花酒香依然在整个空气中弥漫。他们观赏了象山,又去了阳朔,坐了木筏,看了马山,吃了贱骨鱼,最后吴市长给尚梅买了一颗猫眼石,亲自佩戴在尚梅胸前。刘三姐的传奇故事不断激发着她们彼此的情感,并且和游人一道唱了“那个九十七上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的誓言。

壮族女的绣球舞和爱情歌谣将他们推向了感情的高潮,她们在一个农家小木屋里同居了。

在去海南的机座上,尚梅已失去了出门时的激情,倚卧在吴市的肩上沉睡不醒,空姐送餐时都不忍惊醒她。在尚梅的生活世界里一切都是空白,唯有吴市长。

她们在海口生满棕榈树和椰子树的双层路灯下度过了半宿,而后在倚海楼住了半宿,第二天来到兴隆,导游讲了马来西亚、新加坡热带植物移植中国大陆的苦难历史,并亲自参观了一代伟人在兴隆种植的第一株芒果树。晚上看了表演,一切都很幸福。第二天突然出现了偏差。他们在路经三亚的途中,有一个叫蝴蝶谷的景点,突然打乱了尚梅的思绪。蝴蝶谷本是一个很小的景点,像云南大理一样有自然生态园,也有蝴蝶标本陈列展示厅。在陈列室有一只硕大的装了玻璃框的白蝴蝶标本让尚梅突然晕了过去,吴市长以为是中暑了,抬着尚梅去临近医院就治,但尚梅总是打不起精神。蜈支洲岛、万泉河、博鳌等预定旅游景点全部放弃。只好提前返回台州。吴市对尚梅的病因全然不知。

十六

东山电站的电缆生意做得很成功。在程序上以“五标二中”的形式操办。大标负责机组供应,必须和日本进口机组对接,一千万。小标与国家电网对接,三百万。师老板清楚怎样操作,并且通过二槐近期的工作进展底清数明,主动申请了小标,由尚总占大标,另外三家吃“葱花”(陪标),“葱花费”各十万,由师总预付。当然,对于标底师总是一清二楚的,标书由师总委托投标公司制作,其他三家竞标者只管吃“葱花”,啥事不管。投标会上,纪委副书记做了重要讲话,公证处、司法处都作了表态发言。在标书撕开封条的那一瞬间,尚总以三万元的低价差中了大标,师总以一万元的低价差中了小标,一切合乎情理,绝无露出半点“偷标”痕迹。

“台州市综合贸易有限公司”首次开展就进账四百万元,从当时来说这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数字,尚梅和二槐兴奋到了极点,他们决定要大干一番事业。于是在城西购买了一家废弃的肉联厂,建起了占地十亩大的公司。尚梅任董事长,二槐任总经理,二槐媳妇任财务总监,招兵买马,不到半年时间就扩充到近四十人的队伍。尚梅买了奥迪,二槐买了桑塔纳2000,另外还购买了三辆商务用车。公司甩掉了“皮包”的帽子,进入了实体。

公司窗明几净,装饰豪华,大餐厅、小餐厅、会议室、业务室、接待室、文体室、歌舞厅应有尽有。在此基础上,还专门为吴副市长装修了三间大的套房。办公家俱一概由花梨木、鸡翅木、红檀、绿檀等红木系列组成。仅一个小叶紫檀茶台就花掉三万多元,一个乌木老板椅花掉两万多元。

吴市长对公司的事业很看重,对公司的工作也很关心。帮公司成立了企业支部。闲暇之余,还经常给党员职工和积极分子上党课。时间长了,吴市长的办公室也转移到了公司为他专修的大套房里,市委后边那间一兼二用的小屋已形同虚设。

吴市长办公室备有专用通道,装有全封闭铁门,由专人把守,没有吴市长的同意,一般人是不允许进去的。当然尚梅除外。

市长在公司办公,不仅为公司增添了荣誉和光彩,主要是加大了公司的影响和威望。

一日,尚梅正要出门办事,迎面进来一位光头胖子,尚梅一眼就认出来者正是她在“仙山夜泊歌舞厅”干事时光顾最多的王总。

“哟!这不是王总么?”尚梅上前迎接。

“尚小姐,不不不……”王总说露了嘴,立马改口道:“尚董事长好!”说着彼此握了手。

尚梅领王总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沏了茶备了水果开始说话。

“王总找我有事?”

“你的公司声誉很大,如日中天,过来取取经,学些东西。”

“哪里,哪里,初出茅庐,还望王总指点!”

两人谈着话,尚梅总觉得王总心不在焉。没过多时,王总终于憋不住了问:“市长在吗?”

“找他有事?”刚问完,尚梅顿觉这个回答不太得体,分明是在主宰市长。然而王总并不觉得意外,关于市长和尚梅的绯闻在市里已是沸沸扬扬,只有他们二人自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

“没什么,想见个面。”

“约了吗?”

“约了。”

“在,进去吧!”

不管尚梅如何掩饰,潜意识驱使她的话语已超越了她与市长的正常关系。

王总找市长去了,尚梅心存疑虑,改变了出门的主意。

约莫半个时辰,王总直接从市长办公室出去了,并没有和尚梅打招呼。王总走后,尚梅来到市长办公室,市长正在批阅文件,听脚步也知道是谁。

尚梅给市长茶杯里添了新水,坐在沙发上问:“那个光头找你有事?”

“想在水库工程上干点活。”市长只顾批阅文件,背着身子跟尚梅说话。

“那个光头可不是什么好茬儿,我在歌城干事的时候他经常去玩,花天酒地,去一次换一个女人。”

“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市长依然背着身子说话。

“起码说明这个人的人品和作风不好!”

“那个我管不了,这个工程必须分项竞标,形势这么紧,谁也不敢胡闹。”市长说着搁下笔扭过身来,呷了一口茶继续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们公司不具备这方面的资质人才。”

“我们是综合公司,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瞎说,你有路桥资格证吗?再说了,挖机、铲车、推土机、吊车、搅拌机、运输车辆你连一件都没有,拿什么干?依我看这个工程你就不要掺和了。”

“其他公司起步时不也是什么也没有吗?谁家一口能吃个胖子,公司都是一步一步壮大起来的。”尚梅想用大道理来说服市长。

“这个工程马上就要开工,什么都来不及了,你们公司不成熟。”市长两眼盯着尚梅。

“我要竞标,其他你就甭管了。”

“竞标是要保证金的。”

“我出。失败了,我也不怕,反正我要做。”说完赌着气走了。

市长知道尚梅的脾气,索性由她去吧。

这次是分类投标,主要分库坝、库底、河道、放水、闸门等几个方面,尚梅对此一窍不通,真正搞到“标底”就更难了。于是她与二槐商量对策。二槐毕竟在生意上闯荡多年,比尚梅经验丰富,说:“一切都是假的,你负责搞定市长就行了,其他事我办。”

“你怎么办?”

“借鸡下蛋,借锅煮饭。资质资格都可以借用,机械可以租赁,技术人才可以聘请。你别听市长唬你,他是怕揽麻烦,其实都是他说了算。再说了,我们只要搞到工程,转手倒卖了不就完了。”

“工程也能倒卖?”

“社会上做得大部分是二手工程,能搞定工程的不干活儿,干活儿的人搞不定工程,这是法则。”

尚梅听了二槐的话,茅塞顿开,她暗自佩服二槐的应急才能,尽管二槐的有些想法很卑鄙。

按照二槐的思路,尚梅决定将这个生意战略目标的主攻方向放在市长身上。

十七

七月流火。西安古城各个景点都热闹非凡。市长和尚梅开着尚梅新置不久的黑色奥迪经壶口,顺延河一路来到延安,在延安待了两天,直转南下,来到临潼、西安。

这次出行不是旅游,而是看病。尚梅说颈椎出了问题,听说西安有个名医专治颈椎病,出于特殊交情,吴副市长不得不亲自陪同。一路上大半路段都是市长驾车,因为尚梅是病人。路经延安,市长提出要到宝塔山、枣园、杨家峪、王家坪、凤凰山、瓦窑堡、南泥湾、刘志丹陵园、谢子长陵园,洛川冯家村等革命红色景点看看,尚梅一概同意,尽管这些景点对尚梅来说如同“洋鬼子看戏——两眼墨地黑”。但还是一路欢声笑语,每到一处都津津乐道。市长就不同了,每个旧址和景点上都是认真研究、认真摄影、认真做着笔记,甚至还要和当地老百姓长时间聊天。几次聊天她都是在长椅上睡觉,这些内容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枯燥乏味了,她的一门心思是如何尽快将水库工程拿下。

“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在南泥湾,许多游客都租赁了边区古装,扎着大花被面自娱自乐地表演节目,纺车、木刀、红樱枪将人们拉回了红色战争年代。尚梅也加入了表演行列。尚梅的表演很快就吸引了在地游客。因为她曾经是电石厂的文工团演员,唱腔、演技都与众不同。市长坐在古老的藤椅上抽着香烟潜心观赏着尚梅的表演。尚梅黑葡萄一样的眼珠紧盯着吴副市长,显出各种媚态向市长倾心展示风采,这使吴市长想起了电石厂时尚梅表演的情景——那时尚梅还不到三十岁,纯真无邪,活泼可爱,根本看不出是有过伤痕的人。在现在看来,虽然失去了原先十足的光华,但在表演圈里依旧是鹤立鸡群。游客鼓掌,市长也鼓掌,他为有这么一个出色的旅伴感到自豪。

保存完好的皇城、碑林、大雁塔等古建筑都引不起尚梅的兴趣,却是只残留几根柱砥石的大明宫祠拨动了她的心弦。她紧跟在导游身后,聆听着这片废墟上曾经发生的一幕幕惨烈故事,特别是宫里的爱情传说让她几次落了泪。

市长在石敦上翻阅着从碑林买来的书籍。

秦陵与兵马俑游客络绎不绝,但她却挽着市长的胳膊来到华清池。

一部情天恨海的《长恨歌》使他们梦回大唐。

“老吴,你说杨玉环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尚梅改变对市长的称呼已经时间长了,她无助地依偎在市长肩头问。

“《长恨歌》本身就有两个主题:一是高度赞美李隆基与杨贵妃伟大而纯真的爱情,二是贬责李隆基因杨贵妃而误国误民,导致‘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疾苦。”

“具体说说。”尚梅贴紧市长的身子,拉着市长的手。

“你读过《长恨歌》吗?”市长问。

尚梅回答:“读过,大都忘了。”

市长点了一支烟说:“诗歌里边有这样几句话‘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钟爱在一身。’;还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都反映了李杨二人坚贞专一的爱情。但‘春晓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都反映了杨贵妃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真实情况。可以说没有李杨的爱情动力,不会出现当时的开元盛世,但又因为过分沉迷爱情的卿卿我我,才导致了大唐盛世的衰落。”

市长的一席剖析不知触痛了尚梅的哪根神经,她闭着眼睛问市长:“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那‘杨狐狸’?”

“当然不是。不过我们要经常反省自己,绝不让任何悲剧发生。”市长在说话间擦灭了烟头。

“老吴,我是真心喜欢你。喜欢你渊博的学识,喜欢你谦逊的为人,喜欢你务实的精神,喜欢你清廉的作风。总之什么都喜欢。你太完美了,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是看重你的职权和地位在利用你。”尚梅说得情真意切。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我的家庭形同虚设。结婚二十多年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足一年。她是个典型政客,官迷心窍,只顾在政治上攀爬,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家,还有个丈夫,每次回到家都很疲累,做饭洗衣服的事全是我一人干。我不是泥胎,也是人!十分感谢你给我的爱,用美好的方式填补了我精神上的空缺。”

“只要你不嫌弃,我会陪伴你一辈子。”尚梅说着话,将脸紧紧贴在吴市长胸口。

华清池里关于李杨的故事很多,晚上投宿的时候,尚梅看中了一个四合院的御用宫庭,里边的服务员都是宫女打扮,捧茶递水也完全模仿旧时宫里的模式。市长不同意:“我们住个普通宾馆就行了,这里太奢侈太浪费了。”

“仅此一夜,我想让你当一回皇帝,我当一次贵妃。”

市长没办法,只得依从了尚梅。

说是来西安看病,其实很多时间都闲逛了。后来,找到老神医用橡胶锤在脖颈上捣了几下,还果然见效。出来逗留了一个礼拜,两人春风满面地返程了。

一个礼拜对市长来说并不是短时间,回来后,市长又是实地考察,又是批阅文件,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月后,尚梅突然来到他办公室,从手包里掏出一根很细的试纸条和一张化验单,极为兴奋地对市长说她怀孕了。

对怀孕的事,吴市长早有准备。他没有儿女,尚梅没有丈夫,生个孩子养起来对他俩来说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横竖在他们生活里不缺的就是钱。

吴市长决定给尚梅雇个保姆,却在这时,有一个叫燕子的姑娘找上门来求职。燕子是市长的同乡,说起来还有点亲戚关系。她二十四岁,大学刚刚毕业。生得眉清目秀,聪慧敏健。浑身上下溢满了青春气息。

吴市长说:“燕子,这里有一个公司,董事长叫尚梅,你先在她身边干一段时间,日后有机会时,我给你安排工作。”

吴市长将尚梅叫到办公室,把燕子介绍给尚梅:“尚梅,这是我的一个小老乡,大学刚刚毕业,以后就当你的生活秘书,负责你的饮食起居,待遇一定要丰厚,对其要友善。”

尚梅首次见到燕子就特别喜欢,仿佛在前世因缘中哪里见过。燕子看着对面的这个董事长,一下就被这女人的气质折服了,立刻表态:“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董事长的。我是穷人家孩子,不怕吃苦。”说完跟着尚梅来到尚梅一厅多室的办公室。尚梅给燕子指定了一个房间:“日后你就跟我住在这里,跟我一起吃饭、睡觉。”

尚梅将她的财务总监叫到办公室说:“春香,这是市长给我介绍的生活秘书。她是市长的亲戚,叫燕子。待遇从优,即日起薪。”

从此,燕子和尚梅形影不离。两人虽然职位悬殊很大,但很快就结成了姐妹。燕子的出现极大解除了尚梅的寂寞和孤独。

尚梅对燕子无所不谈,毫不隐讳地将她和市长的关系告诉了燕子。燕子很快就变成了他们“家庭”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尚梅对自己的怀孕既兴奋又悲戚。兴奋的是终于证明自己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她的生命将从此得到延伸;悲戚的是虽然要做母亲了,但毕竟只身一人,与孩子的父亲名不正,言不顺,心理上总有个解不开的扣。

尚梅在郊外租了一套民宅,整天和燕子厮守在一起,用电话摇控着公司里的事情。春香是这里的常客,给尚梅传授孕育孩子的经验。在春香和燕子的陪同下,尚梅如同企鹅一样,趾高气扬地经常出入妇产医院和母孕店,他们给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购置了许多生活用品:衣服、被褥、小枕头、纸尿裤、尿不湿、奶壶,甚至还购买了米粉、小碗、小勺、小筷,准备迎接这个不同寻常的新生儿诞生。

然而,就在她满怀信心地准备迎接这个新生命出现的时候,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水库招标会上,各标主竞争十分激烈。本来说好是让二槐参会的,尚梅担心二槐拿不下,亲自去了。在她心目中,各标主会看在吴市长的面子上给她让步的,可标主们偏不买账,争吵了几句,尚梅觉得肚子剧烈疼痛,到医院看过医生后,流产了。

生意做成了,一个生命没有了。这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吴市长得知此事,十分生气,但又不便指责,因为他知道,对于此事没有比尚梅更痛苦的。

春香和燕子将给孩子准备好的衣物、用具藏了起来,生怕触痛尚梅一直受伤的心。

水库工程中了“堤坝标”。一转手纯挣了三百万元。对这笔进项,尚梅和二槐心里有所不安,决定做点公益事情,在家乡黄花沟盖一所像样的学校,一者回报家乡,二者给因教室倒塌砸死的尚梅父母有个交待,三者给一直坚持在教育事业的黄花沟校长秋生一个实现理想的平台。

十八

这个决定得到了吴市长的高度赞扬。

二槐带着一百万汇票回到村里,秋生和乡情们万万也想不到黄花沟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

县委书记、县长、分管文卫的副县长、教育局长、镇党委书记、镇长大力支持,土地、选址、规划,再不像他们曾经开矿时的手续那样难办,都是主动送上门来。不到三月,一个崭新的学校在黄花沟落成了。教学楼、实验室、宿舍、食堂、操场应有尽有。县政府决定将黄花镇的中心校搬到这里来,将最优秀的师资调配过来,以寄宿制的形式将生源集中到这里。校长依然由秋生担任,配备了教导处,总务处、政教处等科室,起名“尚梅希望学校”。

揭牌那日,是黄花沟历史上最红火的一天。秋生动员全村村民宰了猪羊鸡鸭,准备举行开业盛典。

全镇老师领着所有佩戴红领巾的学生结队而来,穿着统一制服、高举花环准备迎接市县剪彩领导的到来,特别是迎接尚梅女士荣归故里。秋生前一天就理了长发,刮了胡子,穿上二槐给他准备好的西装和领带,反复修改着那份一月前就拟草好的表态发言稿。

校门张灯结彩,垒了大旺火,定了鼓吹。中午时,一辆辆叫不上名来的轿车驶进了黄花沟,下来的领导个个油头粉面,挂帅的是吴副市长,其次是台州市综合贸易开发公司董事长尚梅,然后是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教育局长、土地局长、建设局长、镇书记、镇长、副镇长等勤杂人员不计其数。

用新购的课桌凳搭成了主席台,上面铺设了红平绒布罩,摆了麦克风。除黄花沟村民外,观看典礼的临村村民也络绎不绝。

礼炮响过之后,主席台的领导们开始讲话。会议程序由县委书记主持:

“同志们,雨过天晴,云开日朗,在举国上下……的同时,我们迎来了陆台县黄花沟可喜可贺的一天,我们在这里隆重举行‘尚梅希望学校’落成庆典仪式。这所学校的建成凝聚了吴市长和台州市综合贸易开发公司的大量心血……下面由吴市长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

市长言毕,县委书记又接着主持:“刚才吴市长的讲话情真意切,深入人心,充分体现了党和国家对山区教育事业的高度重视。会后,我们一定要深刻领会吴市长的讲话精神,将吴市长的讲话落到实处,特别是在座的师生要不负重望,辛勤工作,为引领全县的教育事业向更高层面发展做出表率。下面,由台州市综合贸易开发公司董事长尚梅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尚梅没拿发言稿,只简短地说了几句:

“各位领导,父老乡亲们,我是土生土长的黄花沟人。我的父母就是在这个旧址的破教室里为解救学生砸死的,至今还埋在旁边的山岗上。从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个念头,有朝一日,如果有了钱,一定要为家乡建一所像样的学校。承蒙吴市长等领导的关怀,在我的童年同学二槐和春香的大力倡导下,我的建校梦终于实现了。在这里十分感谢县委、政府对这所学校的鼎力支持,配备了这么多这么好的教师,也聚集了这么多的国家栋梁人才。我相信,有吴市长、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们的希望学校将会越办越好。谢谢大家。”

尚梅的讲话从严肃变成了微笑,赢得掌声一片。

“下面由村支部书记兼尚梅希望学校校长秋生作表态发言。”

秋生满头大汗,佩戴的领带已松驰下来,说了许多话,但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一顿饱餐后,参会的人员陆陆续续走了,尚梅没有走,她要好好看看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当然二槐、春香也没有走。

尚梅满面春风地荣归故里,二叔很高兴,快要老死的那条狗也很兴奋。乡亲对尚梅更是另眼看待,二槐、春香也为有这样的优秀同学感到风光。唯独秋生高兴不起来,内心的喜悦被自责、惭愧封杀得一干二净。他想见尚梅,又不敢面对,独自一人躲在酸臭的破屋里苦思冥想。他对尚梅毫无妒忌之意,反而对她的成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他在尚梅面前深感自卑自贱。觉得与尚梅、二槐、春香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蛆。

尚梅在二叔家简陋破屋里坐着,二槐、春香伴随左右。来看尚梅的乡亲们你来我往,大都带着山蕨菜、野金针、毛粽、蘑菇等奇缺山货,尚梅一一谢过,并让二槐将城里带回的礼品向乡亲们一一回馈。

尚梅对前来探望的亲友们应接不暇,但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举行典礼后再也没有出现的人。便问二槐和春香:“秋生呢?”

“中午喝高了,在家里休息。他不敢见你。”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有什么不敢见的,快,叫他过来,我们一同吃个晚饭,顺便拿点儿钱给他。”

“拿多少?”

“十万八万的,你看着办吧!”

秋生的门紧闭着,二槐喊了几声,听到他瘫痪的老婆少气无力地应答道:

“出去了。”

二槐知道秋生的去向,他一定又到尚梅父母的坟头了。果然,二槐过去的时候,秋生早已在坟头跪着,坟前摆满了中午吃过的各种饭菜,只见秋生双手捧着那本夹着白蝴蝶的标本,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泣,不停地祷告。

“秋生,梅妮让你过去。”二槐说。

秋生摇了摇头,一手捧着标本,一手轻轻推开二槐说:“让我一个呆一会儿。”

二槐回到二叔家将事情告诉尚梅,尚梅不知该说什么,起身向坟头走去。

“秋生!”

“梅妮……”秋生像火山爆发一样叫出了尚梅的乳名,转过身来在尚梅面前长跪不起。

“快快起来,看你这点儿出息!”尚梅说着将秋生搀扶起来。

秋生站起来,双手捧着白蝴蝶标本,淌着眼泪向尚梅深深鞠了一躬:“梅妮,哥对不起你!”

尚梅哀伤地低下头说:“事情过去快二十年了,还说什么对不起,那时我们都小,不懂人生,没有对与错,都是天意。”

麻木的人生已消失了秋生和尚梅少年时代的那种敏感,秋生一把抓住尚梅的手痛哭起来。

“梅妮,从你出去的那一天,我就没有开心过一天,我恨自己糊涂、势利、自私、无能,我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这一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是我摧残了你的青春,贻误了你的婚姻,残害了你的人生,我悔恨,悔恨到每天都有死的念头,若不是这只白蝴蝶支撑我,恐怕早就命归黄泉了。”秋生用袖口擦拭着白蝴蝶标本。

“秋生哥,不必这样说,离开你的时候我是恨过你,并且特别地恨,恨到想杀死你的地步,直到沦为舞女的时候。后来就想开了,当初我也有过,如果我不去电石厂上班,不去内蒙古学习,就不会离开你,咱们俩中间绝对针也插不进来。你当农民,我当工人也绝对会过得十分幸福。二叔跟我说了,你不娶芳芳你就当不成民办教师,更不用说转正了。凭你我当时的关系,你肯定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你听了李老师和二叔的劝说,才迫于无奈的。”

秋生将标本夹在腋下,一直紧握着尚梅的手:

“梅妮,尽管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我最终还是背叛了你。直到现在才明白,人活在这个世上如同过往烟云,在人生的长河中,前途地位显得是多么苍白无力,唯有一个‘情’字才是最重要的。将近二十年了,我每天都要翻看几次这只蝴蝶,从未间断过,包括出门我都要把它带在身边,我忘不了我们的童年,我们的油菜花,我们微笑、天真、纯洁及美好的交往、友谊、爱情和人间一切善良的东西,我精心呵护了这只白蝴蝶二十年,代表的不只是你,而是我们曾经拥有的真、善、美。然而,到如今全部失落了,永远地失落了……”

尚梅从秋生粗糙的掌心中抽出手来拭了一下泪,望着山头上那朵明月托起的白云,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对,失落了,永远地失落了。”

阔别二十多年,他俩在尚梅父母的坟头逗留了半夜。二槐和春香不忍打搅他们,独自睡去了,二叔给尚梅留着房门。

他俩将蝴蝶标本放在一块最干净的墓石上,一会儿潜心静谈,一会儿拥抱着痛哭,一切仿佛在做梦。初恋的琴声再一次拨响在彼此的心田。

十九

回到台州市,尚梅整日心思重重。那只白蝴蝶缠在他心头像魔鬼一样无休止地对她折磨起来。她记得初捉回这只蝴蝶,村里人曾说这是一只成了精的鬼蝴蝶,莫非真的应验了大人们所说的那句话?自从这只白蝴蝶落到他们手里,父母双亡,骨肉分离,秋生、二槐们搞的种植、养殖、开矿连连失败,秋生老婆瘫卧病床,而自己漂泊他乡,厂子倒闭,工作失业,颠沛流离,沦入红尘,孩子流产。虽说近年来挣了大钱,又谁知是祸是福?尚梅的思维开始零乱,情绪或冷或热,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在与吴副市长相处的日子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电话整天搅得市长不得安宁,不管是白天晚上,还是开会下乡,市长为此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烦恼。有一次,市长要主持一个重要会议,愚昧无知的尚梅为了挽留市长,竟然挠花了市长的脸,市长很气愤,恨不得将她掐死。类似这样的纠缠和取闹,也成了家常便饭。市长对这个畸形婚外情后悔不已。但是,回了一次黄花沟,尚梅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蛇一样死死缠着吴副市长,而是让那只“鬼蝴蝶”缠住了她。

电话少了,纠缠少了,吴副市长像囚徒出狱一样获得了新生。不过两人的那种关系,一直在弥补着彼此的孤独。

在吴市长的支持扶植下,“台州市综合贸易公司”生意越做越大,从电缆起步一直发展到房地产、园林绿化、市容改造等多个领域。尚梅的黑色轿车闪过之处,行人和车辆无不驻足留神。尚梅身着黑色貂皮大衣,头戴卓别林蘑菇小帽,拖在背上的秀发里层层散发着时尚性感诱人的气息;高贵、典雅,顶极奢侈的装饰,处处透露着传奇社会里高层女性的摩登;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着罗马帝国都市范儿的自信和傲娇。高级楼堂会所自然是尚梅经常出入的地方,在一次商务宴请上,尚梅点了“四菜一汤”,分别是红烧熊掌、清炖鹿胎,干煸林蛙和灵芝茸参汤,每道菜都不下万元。酒水更不必说,白兰地、人头马如同普通饮料一样挥霍。在糜烂腐朽的生活里,尚梅忘记了一切。于是,尚梅的绰号一下从做歌女时的“黑玫瑰”变成了“二政府”。

吴市长听到这个风声后,对尚梅极为不满。自己也感到恐慌不安。尚梅是“二政府”,那“大政府”又是谁呢?他立刻意识到身边已自埋下了“定时炸弹”,再不采取措施会出大事的。

吴市长从两件事上开刀,对尚梅及尚梅的公司进行了处罚。一是他们从东北调回的树种,没有进行严格的消毒防疫,携带回的毛毛虫很快侵染了整个园林,给国家和人民环境带来了重大损失。二是在一个城乡结合部因为拆迁问题与村里发生了冲突,雇用“黑社会”动了真枪真刀。对这两件事情,市长让有关部门对尚梅公司进行了深入调查,作出停业整顿,并处以二百万元的罚款。

对于这件事,吴市长本是虚晃一枪,压压风声,消除一下负面影响,但对娇惯成性的尚梅来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赌气三天不起床,不吃饭,吴市长来看她的时候,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眉泡眼肿,全然失去了董事长的风姿。

吴市长点了一支烟说:“尚梅,你不该生我的气,我对你们公司的责罚绝对是为你好,为了你们公司的长盛不衰,为了我们的友谊长存,我不得不这样做。”

尚梅抬起头来怒视着吴副市长:“不必托辞了,不就是嫌我老了,孩子也没给你保住,想一脚踹开我吗?”

“你怎么能这样认为呢?”市长擦灭烟头,争辩道:“你知道社会上管你叫什么吗?”

“不就是‘二政府’吗?”尚梅漫不经心地回答。

“二政府,你以为这是一个殊荣吗?”市长站起来用关节敲着桌子严厉地说:“这是一个多么危险可怕的信号?树大招风,你知道二政府的含义吗?这样下去你我都得掉进火坑,现在形势不同往常了,上上下下都在大力整治行业不正之风和各种违法乱纪案件,你一意孤行,不仅会把你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轰轰烈烈的事业毁于一旦,别人也得跟上你殉葬!”

尚梅当然知道市长所说的“别人”是谁,略带忏悔地说:“以后注意点不就行了吗?”

吴市长又说:“还有你那个总经理二槐,到处油嘴滑舌,招摇撞骗,吹牛拍马,负面影响很大,天大的事也敢承担。”

没等市长说完,尚梅便打断了他的话:“打住!骂我可以,你不能指责二槐,没有二槐哥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绿水青山的农村本来生活得很好,是你们将他逼进这个一片水泥灰的都市的。”

“此话怎讲?”吴市长不解地问。

尚梅掰着指头回答:“你们早年号召农民搞农田基建,二槐他们用脊背驮着黄土好不容易垫了那么多地;你们又提出退耕还林,二槐他们又用血汗种了许多树;种树的同时,你们又提出在边远山区要大力发展畜牧业,东挪西借买回种牛种羊;可你们又提出要封山禁牧,保护植被。老农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跟着你们转来转去,得到了什么?卖个猪肉吧,质监局、防疫站、食品监督所、食品公司、畜牧局层层剥皮,等干干净净的猪肉上盖满各种形状五颜六色的印章才能上市出售,农民怎么活?哪像你们城里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的用的哪个不是老百姓的?农民在无法生存的情况下才来城里奔波的,你们在泡脚房里按摩过的臭脚永远没有泥腿子的汗味香,反过来还指责他们,哼!”尚梅的连珠炮使市长无语。

尽管这样,尚梅还是听从了吴市长的教诲,在行为上收敛了许多,但与此同时,与市长也产生了一定的隔阂。她渐渐从梦中醒来,市长毕竟是市长,绝非是人人可以利用的工具。在危及个人利益的时候,自然会果断亮剑的。

二十

秋生自从与尚梅在尚梅父母坟头那夜接触后,他像换了一个人。过去疯疯颠颠、神神道道的他变得格外清华朗润,完全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精明强干。在崭新的校园里领导着近二十名教师、三百多名学生开始了新的生活。清脆的铃声取代了在他脖子上挂了半辈子的哨子。众多的师生覆盖了他从前孤独而枯燥的生活。师资大都是年轻人,不断为他充塞着新思潮。师生们都很爱戴他这位老校长,帮他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洁白的领口从来没见过半点污渍。自从二叔退下来以后,村支书依然由他这个不是党员的人选兼任,采取村校合一的形式设置了办公室。来视察工作的有教育局的领导,也有县乡部门的行政人员,有人称他校长,有人称他书记;有人找他谈教育教学,有人找他谈“三农”发展,尽管事务繁杂,但他觉得很开心。

他将那只白蝴蝶从伴随了他三十年的课本里取了出来,装裱了一个极为精制的玻璃镜框;绿色框架,黄色背景,透明玻璃。绿色代表田野,黄色代表油菜地,白蝴蝶镶嵌在里面显得十分温馨得体。他将镜框立放在自己公办桌上,早晚潜心拂拭。想尚梅了,就去尚梅父母的坟头转转,伸伸腰背,想想山的那边。

忽一日,接到二槐打来的电话,说尚梅让他到市里,这使秋生兴奋不已。到镇上理发铺修剪了头发,在学校的公用澡堂里认真地洗了澡,带上大包小包一堆土特产,坐上直达市里的公交车一路进发。

尚梅在公司办公室里接待了他,继而便坐着黑色奥迪来到尚梅的别墅。顶极奢华的别墅让秋生大开眼界,秋生拘谨而急促,不知该站该坐。阔大的茶几上摆放着各种叫不上名来的水果。燕子端起黄金装饰的碧玉凤凰壶,为秋生在水晶杯里沏了茶,示意秋生坐下,秋生不敢坐,尚梅从里屋更衣出来,看见秋生依然站着,乐呵河地说:“快坐,自己家里客气什么。”又转过身对燕子说:“给秋生换双拖鞋。热,将空调放大点儿。”

燕子给秋生换了拖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人。这些年月,尚梅和燕子生活在一起,无话不说。在燕子耳朵里,尚梅不止一次地跟她讲述过她与这个人的爱情故事。今日,看来真的是可怜、可爱又可恨。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么精干的一个人会把自己的人生安排得如此倒霉。

尚梅让燕子叫二槐和春香一起过来吃饭,随后坐下来听秋生说了许多发生在村里和学校的新鲜事情。尚梅听得入神而兴奋。不一会儿二槐和春香来了,没带孩子,二槐和春香无拘无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与秋生握过手后,换了拖鞋,衣架上搭了衣服,挨着秋生坐下。

“做了什么饭?”尚梅问燕子。

“大烩菜。”燕子回答说。

大烩菜,秋生心里想,我千里迢迢来看大家,竟然用大烩菜招待。不管如何,客随主便嘛!

燕子先端上几个小菜,继而大烩菜上来了,这是什么烩菜?里边的东西秋生一样儿也不认识,二槐看出了这个问题,拿起筷子指点着锅子说:“这是梅妮最爱吃的阎府烩菜,就是当年阎锡山就任督军兼省长时吃的东西,当时交通不便,北方不善于做海鲜,从南方运过来的海味没法吃,阎老西按他老家五台瓜、豆角、土豆、白菜的烩菜习惯,将海鲜也烩着吃,发现效果很好,阎府烩菜就这样诞生了。”

“二槐懂的东西还真不少,我吃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道菜的来历,就连见多识广的吴市长也不知道。”尚梅用极为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二槐。

“就是给咱学校剪彩的那个市长吗?”秋生问。

“是的。”尚梅回答。

“记得他说咱那儿的蕨菜和蘑菇好吃,我给他带了许多。”秋生指着楼外楼的大厅说。

“还是秋生有心计,我替市长谢谢你,不说这些了,吃饭。燕子,酒!”

“尚总,喝什么?”燕子指着硕大的酒柜问,黑黑的眼珠特别明亮。

“秋生,你是贵宾,你说喝什么咱就喝什么。”

“高梁白、二锅头什么都行。”秋生的回答让尚梅将呷在口中的茶水喷了一地:“我这儿哪有那玩艺,看来你想喝烈酒,那就上飞天吧!”

说话间,燕子拿了一个上下一样粗细的白色瓷瓶上来,瓶盖上印一个红色的五角星,上边的字秋生认识:茅台。

一去二十年,四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毛头在这种豪宅里聚会,那个兴奋劲儿就自然不必说了。自从尚梅走后,家乡劣质酒就一直伴随着秋生,可以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可今天的酒不同,没有孤独,没有苦涩,秋生喝得很尽兴。

“喝。喝高了,楼下唱歌,今天谁也不要上班。”尚梅略带醉意,眼睛有点迷离。

燕子盛了一碗菜在旁边独自吃过,等待收拾狼籍的饭场。

酒足饭饱,秋生扶着尚梅来到地下她的私人练歌厅。尚梅已经醉了,脸上泛着红晕,咧咧颠颠地说:“今天谁也不要笑话谁,唱!燕子,啤酒。”

燕子摆上啤酒,尚梅一口气干了一杯说:“来,我先来一首《渴望》主题歌。”

唱歌是尚梅的强项,虽说醉了,但音调依然入法:“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这首红极一时的老歌将他们带回了青春年代。

一觉醒来,二槐和春香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放碟的燕子也不见了,所有的灯光全部关闭了,漆黑的屋里只剩下一盏微弱的猫眼灯。尚梅坐着秋生的腿,松软的身躯长长地躺在秋生怀里,富有弹性的臀部紧靠在秋生的腿根,像鸡头肉一样软温的双乳紧紧贴着秋生宽大的胸膛,软绵绵的双臂搂着秋生的脖子,这是她睡前醉酒时的动作。

“梅妮,醒了?”

“几点了?”尚梅松开秋生的脖子,坐回了沙发上。

“秋生哥,二槐常跟我说你珍藏的那只白蝴蝶,还说我出走后,你神经了一段时期,说明你心里一直没有把我放下。”尚梅又将头靠回秋生胸口。

“那根本不是放下放不下的事情,每当想起你我就心疼,疼得冒汗。我几次想到死,农药放在嘴边又不忍咽下,因为我还有责任,还有年迈的母亲和瘫痪了这么多年的她。”

“她现在怎么样?上次回去本来想看看这个我从来没见过面的冤家,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听二槐说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芳芳,人长得漂亮不说,性格也好,就是多病薄命。”

“是的,”秋生点了一支烟接着说:“我当初娶的就是个病人,芳芳如果不是有病,校长也绝对不会让他女儿嫁给我的。咱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叫种地不种有道的,娶媳妇不娶有病的,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在爱神面前,为了工作和前途,违背了这个古训,这就是上帝惩罚我的原因。”

“上帝惩罚了你什么?与我相比你幸运多了。我呢,快五十了还只身一人,魂儿在这个地球上漂了半世,从来找不到一刻的归宿。其实真正惩罚我们的理由是彼此心灵的误会失去了对爱神的信任。惩罚我们的不是上帝,而是比上帝更伟大的爱神。”尚梅说着又自然地将双手放在秋生的脖子上,带着复杂的思绪问:“芳芳还能好起来吗?”

“好不起来了,各大医院都是这么说的。”秋生沮丧地回答。

“那芳芳万一有个闪失呢?”

“娶你,找回我们失落多年的白蝴蝶,重新生活。”秋生说着抱起了尚梅。

尚梅一点抗争的迹象也没有,反而说:“秋生哥,抱紧我,我冷,我怕。”

秋生狂吻着尚梅,十个手指深深地陷进尚梅的肉里,尚梅的舌头塞满了秋生的口腔。

灵与灵的接触将他们带回了二十年前故乡初吃禁果的避雨山洞里。

二十一

回到黄花沟,秋生因对市里的所见所闻,触动了新的思想观念。城里人住什么、穿什么、吃什么,包括三个同学过着的日子,自己特别羡慕。他决定在黄花沟利用尚梅和市长的优势,做一番事业。

白领的秋生在崭新的学校溜了一圈,回到自己像腌了黄菜一样酸叽叽的屋里。母亲在芳芳身边坐着。母亲问:“这些天去哪儿了?”

“市里。”

“干啥去了,走了这么多天?”

“去找二槐。”

“找二槐?是不是找那个‘鬼蝴蝶’去了?咱没钱,可不能没有良心,你媳妇儿的病都是让你气成的,不好好教书,今日种这,明日养那,看看这个家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从今儿起,哪里也不准去,好好当你的校长,教你的书,不能愧对于你死去的老岳父。”说完,愤愤地起身走了。

“秋生!”芳芳想坐起来,挣扎了几回都不行:“秋生,是我害了你,我虽然身残,但什么都清楚,那只白蝴蝶缠绕了你一生,也折磨了我一生,我想了很久,咱们还是离婚吧!”芳芳少气无力地说。

“胡说,不能胡思乱想,我和尚梅是有过一段恋情,但毕竟咱们已成了家,好好活着,我会侍候你一辈子的。”秋生给芳芳换了尿不湿。

“秋生,我身体不好,但有美好的向往。因为身体我的向往一直实现不了,拖累你二十年了,外债恐怕也有四十多万元了吧!”

“别提这些,你好好养病,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去学校走一趟,待会儿妈妈过来给你喂药。”

秋生回到村校合一的办公室,望着桌上的白蝴蝶相框,想着他将要在黄花沟带领乡情们脱贫致富的计划。

秋生再次来看尚梅的时候,正值金秋八月,两人不谋而合,一致同意做一次人生旅行。

这一次,他们选择了苏杭二州。他们穿无锡、过太湖,在苏州上塘街、拙政园、虎丘等景点逗留了几天,随后到了人称“天堂”的杭州。去萧山看完钱塘潮后,来到风景秀丽的西湖。在苏堤上倾听着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故事,两人肩并肩,手挽手,尽情享受着快乐的爱情旅行,快到断桥时,导游将他们领到一个墓地。这个孤坟的主人叫苏小小,是南齐时的一位名妓。据导游说,苏小小是一代才女,但因人生遭遇沦为歌妓,在西湖上与一位贵族公子私定终身,后来遭到家族的反对,二人在西湖上投水殉情了。临死时,苏小小用活人的话写了首鬼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份恋情正迎合了尚梅的身世。尚梅娇嗔地望着秋生说:“咱们投湖吧!”秋生将尚梅紧紧抱起:“对,去西陵松柏下。”过往的游客都停下脚步来看着这对痴情的疯子。

继而他们又去了南京、上海,疯狂了半月才回到台州。

二十二

台州市综合贸易有限公司隔壁永和寺的钟声在不断敲响,市长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让人心颤的声音,将办公室迁回原处。公司的生意顿然冷淡起来。

一日,尚梅给市长打电话,要求市长过来一趟。市长准时到了。

“老吴,十分感谢你这么多年的关怀和支持,风声这么紧,我不想连累你,希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尚梅拿出一只价值三十万元的纯金手表:“这表走字,希望你以后走好运。”

“你怎么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相处这么多年,帮了我这么多忙,从没给你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市长收下了,这绝对和贿赂没有关系。

“老吴,我想让你提拔个人。”

“什么人?”

“他现在是村里的书记,也是咱们学校的校长,我问过当地组织部门了,村书记可倒挂乡镇的副书记。”

“你不是说他不是党员吗?”

“不是党员。”

“村里简直胡闹,不是党员怎么能当书记。”

“可村民非要选他不可,没办法。”

“党的规矩都不懂了,这些地方干部纯粹胡闹。好了,我答应。”吴市长在尚梅的写字台上硬硬地拍了一掌。

“还有!”

“还有什么?”

“你在我这儿留一宿,我想和你喝点儿酒。”

吴市长看着这个跟他共处了七八年,让他又爱又气又恨的女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答应了。

又是一个颠鸾倒凤的夜晚,不同往常的是尚梅哭,市长也哭。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已走上了绝路。

二十三

镇里的党务副书记来了,手里拿着“入党积极分子培养卡”和正式“入党志愿书”,很生气地向秋生说:“一捅就是大娄子,赶快填表,非党员当支书是要追究责任的。”

“怎么填?”

“将培养日期提前一年,培养人二叔顶一个,我算一个。再补写一份《入党申请书》,真是的,烦死人了。”

一夜加班,表格全部填好了,黑色的手指伴随红色的手印,在明亮的灯光下逃避了黑暗,秋生入党了。

半个月后,秋生被正式任命为镇里的倒挂职副书记,享受公务员待遇。

按照秋生的想法和尚梅的安排村里所有的农田恢复了油菜地,在二槐曾经开过的油坊基地上办起了榨油厂,动员全镇邻边村庄大量种植油菜,在自己的土地上以“定单农业”方式再一次展开了他们的企业梦。

黄花沟本来就是适宜油菜生长的地方,年景又好,黄色的油菜花伴随着白色的蝴蝶飞来飞去,黄花沟精装的食油成批量地销往全国各地,全镇的农民都富了。秋生通过二年的锻炼,成熟了许多,在上级的提携下,当上了镇党委书记。

尚梅和吴市长的接触越来越少,电话也越来越稀疏,但吴市长为尚梅办事的力度越来越大。因为尚梅又怀孕了,这不得不让他动脑子办事,尚梅提出的一切,市长言听计从,市长在冲动的惩罚下越来越被动。

尚梅希望学校的校长由一名年轻教师担任。秋生每月至少去市里两次,在操持好企业和办好镇里的事务外,必须向尚梅回报。

秋生每次到市里,不住宾馆,就住在尚梅家里,二槐、春香和燕子都清楚。

尚梅怀孕了,秋生很兴奋,但尚梅一直没有明确肚子里生命到底是谁的种。秋生不敢问,因为他明白,没有吴市长就没有他们的一切。吴市长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尚梅的孕育期是在北戴河度过的。吸取上一次教训,尚梅对公司的事务不再操心,日渐成熟的二槐尽心尽力地操作着公司的全部工作。

平日陪伴尚梅的是燕子。燕子对尚梅寸步不离,包括上厕所,上下楼梯更是扶上扶下,只有秋生来的时候,燕子才能消停几天,逛逛市场,剪剪头发。秋生来北戴河至少要住上一礼拜。秋生早就学会了开车,每次来都是自驾镇里为他配备的专车。秋生对镇里的伙计们说,他在北戴河报了个研修班,所以每月必须来进修和考试,每次回去,镇会计理所当然地将书记外出的一切开销,准时报销。在一次整理票据时,会计突然发现里边夹着一张关于尚梅在北戴河某医院妇产科检查的化验单。对于尚梅这个名字全镇的人无人不晓;关于秋生和尚梅的故事也无人不知。尚梅明明孤身一人,却怀上了孩子,尽管这事会计只跟身边的几个女同事说过,但镇里的人很快对秋生的行踪产生了怀疑。秋生也发现,每次回来,同事们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

秋生来北戴河的时候,一般都要领尚梅去医院检查一次,尽管吃不准尚梅肚子里到底是谁的孩子。其余时间,领着尚梅和燕子四处游玩。山海关、老龙头、鸽子窝、孟女庙,秦皇入海处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在此期间,吴市长只来过两次。不是他不来,而是尚梅不愿意让他来,口称是怕给市长带来不良影响。

吴市长对他提拔的秋生只见过一面,就在黄花沟学校落成剪彩会上,关于秋生和尚梅的关系,他一无所知。

渤海湾辽阔的海域孕育着无限的海洋生命,尚梅肚子里这个从胚胎就吸食着北戴河精气的孩子也诞生了。正如产前三维彩超确定的一样,一个活脱脱大胖儿子。

这使吴市长非常兴奋,产后不到两天他就过来了,怕燕子侍候不好月子,便将乡下他最亲信的干妈带了过来。干妈生过许多孩子,对抚育婴儿有着丰富的经验,更重要的,吴市长是干妈一手抬举大的,能对此事做到绝对保密。

吴市长在的三四天里,尚梅反复让燕子给秋生打电话,不让他过来。她不想让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已婚男人见面,更不想让他们因她而受到任何伤害。

吴市长隔三岔五过来看一次孩子,恰好相反,碍于市长干妈的面儿,秋生以尚梅哥哥的身份和名义只来过两次。这都是尚梅的安排。

二十四

又一个春天到了,槲叶飘零,枳花明墙。

市长依然为早日脱贫在全市、各县(市)、各乡(镇)东奔西走。秋生带领全镇干部在榨油厂的基础上开辟了立体种植、小杂粮加工等多个项目,尚梅的公司也如同往常一样正常运作。

忽一日,尚梅接到省监委的一个特殊电话,要求尚梅立刻赶回公司接受调查。尚梅赶回公司的时候,二槐已涉嫌合同诈骗和不法商业行为被司法机关带走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下来的事更令人伤心,吴副市长被双轨了,秋生被停职审查了,整个一座海市蜃楼就这样在急风暴雨中坍塌了。

尚梅一病不起,准备进京住院治疗。

这次来京,不同于往常。燕子是来京的常客,为了打通生意上的关节,燕子不仅和尚梅多次来过,更多的是和诸多官员来过,包括台州市建设局、土地局等高压部门的领导。故宫、天坛、颐和园、圆明园都味同嚼腊。国管局各大星级宾馆都是他们下榻的地方。

尚梅喜欢万寿山和昆明湖,那是慈禧太后享用的地方。更多的官员则喜欢恭亲王曾经拥有的府邸,他们在研究和坤和琳兄弟俩发迹的过程。

记得初次来北京,天气特别寒冷,但他们的心情充满了暖意。香山红叶如同广场上初升的五星红旗一样鲜艳。她们在西单王府井疯狂购物,在八达岭美国制造缆车上尽情游玩。可这次不同了。任何景点都引不起她们的兴趣。

她们是来住院的。

二槐被带走了,公司的大多员工都离开了,留下春香操持着苟延残喘的公司,陪同尚梅来京看病的只有燕子。

尚梅提出要在解放军总医院高干区住院,没有实现,后来入住了协和医院。

在住院的日子里,大夫和护士们都为尚梅大开绿灯,安排了单独病室,并例外允许燕子陪床。

“燕儿,今天我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恶事做绝了?”

“梅姐,你胡说些什么,咱们为国家交了那么多税,又盖了学校,还赞助了多个孤儿院,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应该说我们做了很多善事。”燕子将从新洗过的毛巾捂在尚梅头上。

尚梅无意识地双手合掌说:“那年去五台山的时候,菩萨顶、五爷庙、黛螺顶、殊像寺等各大寺庙的师父都对我说后福不浅,能活百岁,金王寺的永生大师还给我开了卦,说我的日子一天会比一天好,怎么今天突然就变成这样呢?”

“和尚道士的话不会有错,你的困苦是暂时的。你不是常跟我说,要正视困难和失败,每一个低谷的后面都孕育着等价值和超价值的辉煌嘛!”

尚梅苦笑了一下说:“话虽这样说,我心知肚明,我落到这个下场,就是因为那只蝴蝶!”

“你想他了?”

“不是想他,是想孩子了,我已离开孩子三月了。”尚梅说着撩起被角哭了起来:“你再给干妈打点儿钱,让她好好照料他。”

“上次刚打过十万,够花的。”燕子为尚梅擦去泪痕。

“燕儿,是我误导了你的人生,用我的经历欺骗了你的未来,我曾说女人没家驴没家,吃倒一家又一家,还说女人都是一个属相———蛇,不是缠死男人,就是毒死男人,这都是我绝望的谎言,那次你跟规划局的那个老色鬼会面后,看到你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很自责,我对你安慰的后边隐藏了许多卑鄙。”

“梅姐,不能这样说,你对我不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曾经发过誓:为了公司的利益,宁愿牺牲个人一切。”

夜已静,尚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燕子在护士站与值班医生说话:

“大夫,尚总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没有一个医生敢准确回答你的问题,人的生命太复杂了,生理是次要的,心理才是主要的。有位神经学研究家说过,当你正视世界的时候,只要脑袋一晃动,世界就会改变个角度。”

大夫的理论太高深了,不愧是名院名医。

大夫接着说:“生命是一种现象,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地球人的生理结构基本是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因为生活在地球上离不开水和碳。”

“那什么是碳?”

“碳是你们中国人所用的煤的子孙,一切物种燃烧,也就是剧烈氧化后就变成碳了。”

大夫说到“中国人”的时候,燕子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医生镜片后居然是蓝色的眼睛。

“那跟生命有什么关系呢?”燕子感到这个外籍大夫更加神秘。

“太阳每天在干什么?在进行着氢到氦的核裂变。大海是怎么形成的?就是氢和氧的结合,碳和水是形成地球的最终产物。煤燃烧是火,火再燃烧就不是煤了,而是灰。像物种的情感一样。”

燕子听着大夫的话,怀疑他是个疯子。

大夫又说:“你不要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世界万物说零就是零,说点儿就是点儿,零有多大,点儿有多小,谁也说不清,就像你们中国《易经》里的太极图一样,首尾渗透,眼有多大,尾有多长,谁也说不清。”

燕子本来是询问尚梅的病情的,大夫却一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大夫,你的理论太深奥了,我听不懂,我只想问问我们尚总的病况。”

大夫扶了一下眼镜说:“生命是灵与肉的结合,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神经与器官的搭配,你家老总主要是神经上出了问题,才导致器官病变的。就像军队里指挥部出现了问题,兵营自然就瘫痪了一样。”

燕子问了半天大夫,也搞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大概的意思还是明了的,好像是说尚总病是由神经引发的,不可救药了。

在服侍尚梅的日子里,燕子最怕太阳西沉,但冬季一天天靠近,太阳一天比一天西沉得早。

二十五

就在尚梅病逝的第二天,纪委对吴副市长做出“双开”的决定。走出审查室,吴市长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往北戴河找到干妈将孩子带走。

秋生打发了尚梅,也急忽忽地赶往北戴河寻找孩子,但为时已晚了,他不知道该去哪寻找吴副市长和孩子,听市长干妈说可能去了内蒙古,便徒步向内蒙走去。

在辽阔的内蒙古大草原上,他不停地走着,每当看到一个蒙古包便像大海捞针一样前去打听,然而杳无音讯。路经黄花沟草原时,博大的油菜地吸引了他。油菜地里正好有几个孩子捉蝴蝶,他也凑上前去捉蝴蝶。他捉到了一只白蝴蝶准备带走,几个孩子追上来,用鄙视的目光盯着他,并伸出双手索要这只蝴蝶,这时,他才意识到,像他这把年龄,这种经历,这个人根本不配拥有白蝴蝶,于是,乖乖地将蝴蝶放在孩子们手中,带着失落和悲伤继续向草原深处走去。尾随在他后面的有红蝴蝶、绿蝴蝶、花蝴蝶,甚至还有鬼蝴蝶,唯独没有白蝴蝶,因为属于他的白蝴蝶失落了,永远地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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