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的耳朵

2019-11-15 02:57朱斌峰
当代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木耳大厨矿区

◇朱斌峰

与久未谋面的卓凡相见,我总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如若记忆无误,卓凡应该是我少时的伙伴。我俩曾在无数个黄昏一高一矮并排而立,对着矿山子弟学校的围墙,掏出白亮亮的尿线,隐秘地想冲垮什么——那时我们跟在井下掘进不止的父辈一样,相信水滴石穿的愚公精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我俩都是那场中毒事故的受害者,而另一个幸存者是叫蓝兰的女孩,她长大后飞去伊斯坦布尔就不知所踪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就像矿区的运煤火车,在各自的铁轨上滑行着,偶尔相遇就跟脱轨相撞似的。这次,卓凡突然邀我去半岛山庄相聚,多少有点预谋的味儿。

我要去的半岛山庄,在银城东边的大山坳里。那儿就是曾经的煤矿所在,只是矿山子弟学校改成养猪场了,运煤火车锈在铁轨上了,家属区里住户稀稀拉拉了。那个国营矿山早就闭坑,下岗的矿工已纷纷作鸟兽散。卓凡说他在那儿租下房子,办起半岛山庄,邀我前往探班。我不知道这是一次返乡还是赴约之行。

很久以前,春日的雨后,矿区的大山上流着绿意。蓝兰提着竹篮,带着我和卓凡采蘑菇。她是矿上大食堂蓝大厨的女儿,有理由长得那么白胖,在前面走动的样儿有几分像扑着翅膀的肥鹅。我矮小,卓凡瘦高,我和他跟在蓝兰身后,被风绊得跌跌撞撞,像狗。大树在头顶遮住日光,灌木在脚下缠着细腿,野花在身边点亮眼睛,我们在湿漉漉的阴影里寻寻觅觅,不时抬头看天。我们并不担心迷路,高高的井架总竖在北山岭上,井架上有个大喇叭,跟矿机关大院楼顶的铁嘴巴一样,总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儿。

我那时懵懵懂懂,分不清事物微小的区别,分不清体育课上的“左”和“右”、算术课上的“6”和“9”, 总被老师用教鞭抽打小手心。我找蘑菇找烦了,就说:“蘑菇跟木耳,不就是一个样儿么?它为什么要取两个名儿呀?”

我爱玩魔方,无论卓凡把魔方弄得多么乱,我都能很快把它转成色块整齐的样子。卓凡为此很气馁,一说话就想嘲讽我。果然,卓凡挺直身子,一脸不屑:“切!蘑菇像小伞,木耳像耳朵,怎么能一样呢?”

我嘴里咕咕囔囔,不服气。

蓝兰转过身,眉毛挑起看我:“蘑菇是大山的耳朵,木耳是木头的耳朵,是不一样的哦。”

我垂下头,用脚踢着草丛里的螳螂。

蓝兰像小妇人一样,担忧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开蒙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担心那影子会随风飘走。我想这不怨我,只怪世上的东西长得太像了,比方说家属区的一排排平房都是同样的红砖黑瓦、同样的门窗,谁能轻易找到矿长的家呀?从井口爬上来的矿工都头顶矿灯帽,一脸黑煤,谁能分清哪个是自己的父亲呀?我有些生气,可一只鸟倏地从树林里飞出,把我的视线带走了。

其实,我不会对他俩真生气的。那时,蓝兰的理想是当矿上幼儿园老师,她喜欢模仿老师讲童话故事,而我是她最好的听众。卓凡的理想是做矿上大食堂的厨师,他总缠着矿上知名大厨的女儿,是情有可原的。而我不想长大,只想做蓝兰的学生。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仨或许能在矿山一辈子相守下去——对长相厮守的人,我们是不应该生气的。

可后来那场由木耳引起的中毒事故发生了。

矿上大食堂有个空仓库,蓝大厨在里面放着一堆枯腐的柞木,不知在鼓捣什么。仓库里光线暗淡,就跟山洞一样。我好奇地跟在蓝大厨身后,看他给木头浇水。他一边转动着洒水壶,一边得意地指着木头上的一个个小孔说:“瞧见那小气孔没有?木耳会从那儿冒出来的!”——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仓库里发出回音。果然,过了些日子,一只只肥嘟嘟的耳朵从小气孔里钻了出来,那褐色的耳朵不知能听见什么。

那天晚上,蓝家的黑白电视里播放着香港片《上海滩》,我们坐在小饭桌上等来了一盘木耳炒鸡蛋。蓝大厨不吃,团着手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吃,不时问上一句“好吃么”。我和卓凡、蓝兰把那又脆又滑的耳朵咬得咕吱咕吱响,吃得满嘴都是清香。吃过饭后,我捧着圆鼓鼓的肚子坐在椅子上,身子慢慢发热,呼吸急促起来,眼皮越来越重。我看见对面蓝兰的小脸着了火似的红了起来,接着眼前飘浮起红红蓝蓝的蝌蚪,好看极了。我嘿嘿地笑着闭上了眼,等睁开眼时,发现我们仨都睡在矿卫生所的白床单上。蓝大厨捧着头坐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学生。穿白大褂的医生说我们仨食物中毒了,当时我不肯信白大褂的话,觉得自己只是看见了木头传出的秘密。醒来后的蓝兰说她看见了开屏的孔雀,卓凡说他看见了大海里漂着五光十色的玻璃房子——那些东西我们从没在矿区见过,难道不是木头的耳朵告诉我们的秘密?再说,矿上工人喜欢喝酒,有人喝醉了就会脸色发红,就会眯着醉眼把高高的大煤堆当作金光闪闪的宝塔,为什么白大褂不说他们酒精中毒呢?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吃过木耳。没有木耳,我们照样长大,毫无悬念地上了煤炭技校,子承父业地当了矿上的工人。我终于能把蘑菇与木耳区别开了,可仍然瘦小,说话蔫蔫的。卓凡却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胖,理想也变了,说绝不当矿上大食堂的厨师了。蓝兰开始抽条儿,越长越瘦。她不再兴致勃勃地去采蘑菇,却常去矿阅览室翻看画报,那上面有好多外面世界的漂亮照片。她边看边叹息,对矿区生活皱起了眉头,一副很挑剔很嫌烦的样儿。我原本不信木头的耳朵有毒,慢慢就信了。我们仨身上的确留下了木耳的毒素,那种毒会让人发痴发癫的。

我被矿上人确认为书痴。我热衷于一头扎进书里,跟着文字游来浮去,懒得打量书外的世界。那时,矿山即将关闭,我仍坚守在井下的硐洞里,一边开卷扬机一边看书。我想把那些蝌蚪般的文字捉起来写成诗,说出事物的秘密。我写井下黑煤燃烧的寂静、矿灯帽光芒闪亮的仰望、井架戳破天空的疼痛,我写道:“我决定在遇见井下第一块煤时/就给它送上火/其余的煤石就有福了。”——那些应该就是多年前木头的耳朵告诉我的。矿山即将断奶,矿工们忧心忡忡地忙着四处寻活路。卓凡早就去私人煤窑搞机电了,薪水比矿上的工资多出好几倍,他总骑着摩托车去银城歌厅,让话筒或小姐唱歌。蓝兰在跟蓝大厨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她想去南方,可蓝大厨不让她走,声称她要是敢离开矿山,就打断她的腿。蓝大厨对我很好,偶尔会溜进我的小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整日傻兮兮地看书做什么?你去找兰兰玩啊!”我知道他一直对那个木耳中毒事件有着深深的内疚,他以为我的书痴病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以为矮小的我是找不着老婆的,想把蓝兰嫁给我予以补救。那个曾经的农民、前退伍军人、往日的食堂大厨有着盲目的好心,对生活过于操心了。

蓝兰终于成行了。她跟好几个男青年交往,被矿工家属们私下里传为“花痴”。蓝大厨听到传闻后,气得好几天没出门,只好放她远行。蓝大厨咬着牙对我说:“我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就让她到外面丢人现眼吧!”我不赞同他的意见,我觉得蓝兰是去南方孔雀开屏的。那天晚上,我和卓凡被蓝大厨邀到家里,为蓝兰饯行。蓝家的黑白电视换成彩色了,里面正在声情并茂地唱着《相约九八》。我和卓凡久未见面,他又长胖了,摇晃的身子压得老式折叠椅咯吱叫,我真担心他把木椅压垮了。

卓凡像大象卷鼻一样,甩来胳膊用力地搂住我,大笑:“你小子真是书呆子,矿山就要倒了,你还傻守在井下,要不让哥帮你寻个活路?”他又瞥瞥厨房里忙碌的蓝氏父女,贴着我的耳朵低笑:“你小子还没尝过女人味吧?改天哥请你去卡拉OK!”

我被勒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摆脱开。

酒菜上桌后,卓凡跟蓝大厨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他一边跟蓝大厨碰杯,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他在银城经历的趣事,说他在歌厅做服务生时,一进包厢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那是小姐们抽吸含有毒品的香烟散发出来的气味;说他办了个小厂,只要把塑料球放进机器里,就能挤出花花绿绿的塑料盆……他用酒和话把蓝大厨紧皱的眉头逗得舒展开来。我不善饮,就聚精会神地搛着碟里的花生米。我没想到他那么能说会道,怀疑当年他吃下去的不是木耳,而是木头的舌头。蓝兰低头喝着雪碧,似乎不敢看我们,脸上像被月光洗过一样。

蓝大厨终于喝醉了,趴在桌上呜呜着,不知是哭还是笑。卓凡抱起蓝大厨走进卧室,就像抱着沙袋。蓝兰突然伸出手按在我的手上,哑哑地说:“你为什么长不大呀?”我愣住了,真想问问她:难道矮个子就是没长大么?我真想抱抱高出我半个头的她,她的身子应该是绵软的,还散发出一股青草香。可她迅速滑开鱼鳍般的白手,转身走进了房间,身影有些飘忽。

夜深了,我跟着卓凡走进矿区的长街。月亮出来了,在柏油路上撒着细盐。卓凡吹着口哨,吹的是齐秦的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我跟在他身后,走在他的影子里,发现那个小时候的玩伴长成大象了。

蓝兰去了南方后,我常抬头看天,不知她在哪片云朵之上。卓凡满世界做生意,昨天办公司今天办厂,一会儿听说他成了银城十大青年企业家,一会儿又听说他因债务被人绑架了,我对这些传闻都深信不疑。我在矿井被水泥封住后,折腾了许久,才在银城的小学校边开了小书店。我们失联着,可卓凡就像高明的垂钓者,总能在茫茫人海中钓到我。我隐约记得:他以小老板的模样找到我,要我帮他去卖大头皮鞋,说我童叟无欺的样子让人放心;他以某保健品华东地区经理的身份找到我,邀我跟他一起攀登发家致富的金字塔,后来听说那家公司是做传销的……他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恍若不速之客。他频繁更换的名头和行头,让我眼花缭乱,只有酒后甩开象鼻拥住我时,那种挤得我喘不过气的感觉才是熟悉的。

说实话,我并不希望卓凡突然而至,那就像生硬的词出现在我的诗里,有着被冒犯的感觉。我在诗里想给事物命名,我写道:“我最先发现的那片叶子/滑入空谷 /我为它取了个名字/让它不至于迷路。”我刚把嘀嘀欢叫的寻呼机叫作“城里的蟋蟀”,那玩意儿就销声匿迹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交往了三个月的女友。这世界变化快,卓凡的出现让我手足无措,可他总是会不约而至的。

那是个下雪的黄昏,天黑得早,雪就更白了。我锁上小书店的卷帘门,刚走几步就一跤滑倒在地上。三个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跶过来,俯下脸看着我笑——他们太小了,不懂得扶我一把。我仰脸躺在雪地上,看着半空中的雪花迷迷蒙蒙,朝着我的脸落下来。就在那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我攀着那只手站起时,才发现援手的家伙就是好久没见的卓凡。他龇着牙笑着看我,就像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可他的牙太白了。

我和卓凡走进巷子深处的小饭店,就着牛肉火锅喝起酒来。我微醺地听着饭店里播放的歌《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场雪》。卓凡掏出一叠照片拍在桌上,訇訇地说:他在开发区拿到了一块地,正在打造电子工业园。我翻看起照片,果然看见高高的围墙圈着乱草疯舞的田野,而被挖土机推平的黄地上,一幢幢蓝白相间的厂房正在生长。卓凡曾多次向我描绘过诸多美好的愿景,我对他的梦想早就免疫了,并不相信他是能画出想要之物的神笔马良,于是像土拨鼠似的静静地看着他。

卓凡终于图穷匕见了,说:“这个项目投资太大,哥资金上有缺口,你给我五万块钱,算借算投资入股都行,哥成功了,一定会给你超值回报的!”

我心疼着犹豫着,盯着酒杯不吱声。我能计算出五万元约等于小书店一年的赢利,能在银城买到12平米的房子。

良久,卓凡摇摇晃晃站起来,甩过胳膊拥住我,嘴里喷出酒气,声音暗下来:“你就帮哥这一回吧。”

我扇了扇耳朵,恍惚听见矿区大山上两只蘑菇在风雪中抱在一起说话儿,心一软便应允了。

卓凡作势狠狠地拥了我一下,却很虚弱。他放开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半晌才笑着说:“假若哥这次成功了,你想要什么?”

窗外雪停了,高楼大厦灯光璀璨,就像一片长着珊瑚的海。

我看向窗外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给我出本诗集吧。”——我真不想让我的诗,像雪花一样无家可归。

偶遇时,卓凡从不跟我提起蓝兰,说的大多是我不认识的人,做脑白金的史玉柱、做房地产的王石什么的。那些人我只在报纸上见过,可卓凡说起他们来就像是他的带头大哥,熟悉而羡慕。我对他们没有兴趣,他们不是柴米油盐,也不是叫卡夫卡的兄弟,跟我有何干系?也许正是因为不触及共同的回忆,我才觉得卓凡有些陌生吧。可我知道他和我都不会忘记蓝兰的,虽然这世道在走马灯,可我们还没有到健忘的地步吧。

我偶尔会梦见蓝兰,梦见她款款地走在灯光炫目的舞台上,展示着不同的衣裳,有时是红旗袍,有时是晚礼服,有时是泳装,还像模特一样走着猫步。那些灯光太强了,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我大声叫出她的小名,她却随着灯光熄灭而去。蓝兰从不跟我联系,我只能从蓝大厨那儿听到关于她的零零星星的消息,看到她在南方椰树下、在高档酒店里、在盛大庆典中的照片。她到过很多地方,干过很多工种,但照片上的她都是单身,连作为背景的人物都找不到。她定期给蓝大厨寄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没有从人间蒸发。蓝大厨并不缺钱,他在私人饭店做厨师,总热心地把酒店里南来北往的服务员介绍给我,仿佛推介他的拿手好菜。我从不跟他介绍的女子谈下去,就像面对他为我爆炒的菜肴从不动筷子。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休假时,回矿区陪他吃顿饭。

每次,蓝大厨会在酒意微醺时问我:“你小子想兰兰么?”

我认真地点头。

他把头凑过来:“想她啥?”

我笑笑,慢条斯理地告诉他:“我总想起蓝兰把我拉到墙边,用粉笔画出我的身高线,叹着气说:‘你怎么还没长高啊?怎么还没长大啊?’”

蓝大厨听后就笑,笑得眼里迸出泪花,又问我:“卓凡找过你么?”

我鸡啄米地点头。

他灌杯酒:“你别搭理他。那小子一找我,不是打听兰兰的消息,就是借钱……好在那小子挺孝顺,不知从哪儿收罗到各地的好酒送给我,呵呵,他就是飞天蜈蚣哦。”

我知道卓凡一直狼奔豕突,想出人头地。他一次次迎着潮水而上,却一次次被搁浅在岸上。我并不在意他是不是捡到了贝壳,只是觉得他身上的腥味越来越浓了。听到蓝大厨的话,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有次我应邀去卓凡的出租屋,看见衣柜里有好多女式鞋子,小马靴、高跟鞋、红皮鞋什么的,禁不住怀疑他的现任女友是个蜈蚣精——我在酒气中晕晕乎乎地笑了。

蓝大厨伸过筷子轻敲我的头:“你小子,傻啊!”

我和蓝大厨聊着笑着,心里暖暖的。他越喝越多,终于软软地趴在桌子上。我像用筷子翻动大鱼一样,费力地把他挪到床上。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喊疼似的叫起蓝兰的名字,就像朽木冒出小气孔。我不知道这样的小气孔会不会长出耳朵,听到千里之外蓝兰的回应声。可我知道那个曾经爱讲童话的女孩,是不会坐着女巫的扫帚飞回来的。

我和卓凡、蓝兰似乎相聚过一次,当然那也许只是我记忆里的幻觉。

那次,卓凡约我去金都酒店一聚,他在电话那端欢愉地说:“快来吧,有个意外的惊喜等着你呢!”说时嗓子里发出咕咕的鸽鸣。我心里犯着嘀咕,坐车赶往酒店。果然,金都广场上有一群鸽子在啄食面包屑,我走上酒店楼顶茶座时,看见空荡荡的茶座里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眺向窗外,射进来的日光在她身上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没有脱下风衣,显得风尘仆仆。她抽着一支细细的香烟,显得懒散而优雅。如果在街上遇见这样的女人,我一定会目不斜视,因为高贵的女人是跟我无关的。可那个女人突兀地出现在面前时,我就像走进了梦境,心狂跳起来。我站住,低声喊:“蓝——兰——”我喊得并不流畅,仿佛舌头被风剪去了半截。那女子转过身,目光在我脸上停了片刻,盈盈地笑了。她果然是蓝兰,虽然她的眉梢被时光刻上了鱼尾纹,虽然她的脸上涂着红红白白的画皮,但确凿无误就是她了。她缓缓走过来,我以为她要礼貌地与我拥抱,可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玻璃墙边。我自觉地并腿而立,想踮踮脚却忍住了。她掏出红唇膏画出我的身高线,蹙起了眉头。我耐心地等待她的一声叹息,可她却满意地笑了:“哦,十二年了,你长高了两公分,不错啊!”她还是比我高半个头,看我的样子还是像看一个孩子。我被她绵软的身子唤醒了什么,大脑有些缺氧,晕晕乎乎的。

就在这时,卓凡走了过来。他梳着大背头,围着白围脖,穿着黑西服,踩着白皮鞋,就像从早年电视《上海滩》里走出来的。他在大笑,就跟看了一场滑稽戏似的。我一阵恍惚,觉得卓凡和蓝兰似乎一直没有分开过,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着王子公主的生活,而我离开他们很久了。

我们坐了下来,卓凡翘着二郎腿问我:“怎么样,惊喜吧?”

我笑得有些涩。

卓凡又转脸问蓝兰:“怎么样,惊喜吧?”

蓝兰睫毛闪了闪,笑得很妩媚。

卓凡点了啤酒,蓝兰点了咖啡,我点了茶,坐在窗明几净的茶座里聊了起来。蓝兰说她刚看望过蓝大厨,就想找我和卓凡聚聚,然后直接坐车去深圳,那儿还有个世界在等着她。她说话时,我不时抬眼看看她,她的确变了,不只是身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也不只是说话捎着南方的口音,可到底什么变了我也说不清楚。她没有提到多年前的矿区生活,而是以疑似来宾的身份说起在外游历的风景。卓凡以东道主的派头介绍了银城的变化,邀请她在适当的时候回乡投资。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想假若没有我在场,那场面就跟银城电视新闻上市长亲切会见前来考察的外商相近了。我很想跟蓝兰单独坐坐,告诉她蓝大厨患上哮喘了,或者凑近她的耳边捕捉她身上曾经的青草气息。可他俩谈笑风生,我只能正襟危坐,无辜而迷茫地四处张望。当广场上的钟楼当当敲响六下时,蓝兰低头看看手表,脸色暗了暗:“哦,时间到点了,我该走了。”我木木地起身,跟着卓凡把蓝兰送到酒店门口,看着她拖着行李坐上出租车而去。我看见她向车窗外挥了挥手,快速地扭过脸去——也许她哭了。

其实,我听过矿上人私下里传播过关于蓝兰的好多传闻:有人说她在南方给有钱人做了二奶;有人说她给国外护肤品公司做了中国首代;有人说她给外国老头儿做了妻子,那些人把传闻弄得五颜六色,就像广场上的孩子高举的气球。听说卓凡为这事把一位传谣者的门牙打掉了,可我却对这些流言蜚语漠不关心,我只记得蓝兰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她在伊斯坦布尔的留影。照片上,她坐在地中海的海岸上,脸上落满了落日的余晖。据说那儿一半是欧洲一半是亚洲,据说那儿有好多教堂和博物馆,据说那儿大海很蓝,而我摺着耳朵听见那儿的海浪声很忧伤。

好多年过去了,卓凡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我知道他一定蛰伏在某个地方,在某个冬天还会向我走来。我真希望卓凡常去看蓝大厨,他有足够大的力气,用象鼻把酒醉的蓝大厨卷到床上去。

蓝大厨老了,早就不再做厨师了。他窝在矿山的家属区里,不肯让蓝兰为他在银城买新房。他偶尔会犯哮喘,我不得不勤去看他。矿上的年轻人候鸟般纷纷飞散,偌大的矿区只留下一些老人。奇怪的是,就在那越来越冷清的地儿,我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春日的黄昏,篮球场的铁架上挂着红布,上写“万法归一气功辅导站”。一些老头儿老太聚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跟着一个穿黑色绸衫的人手舞足蹈。他们姿势各异,有人盘腿而坐,向上亮开双掌;有人木桩而立,双手在胸前虚抱着球;有人沉醉地眯着眼,摇头晃脑;有人横卧地上,翘起右腿,一派集体中毒的气象。我很诧异:全民练功不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流行过了吗?他们应该像银城广场上的老大妈那样跳跳时兴的广场舞啊——可无论怎样,过惯了集体生活的老人们能活动活动腿脚总归是好的。等我再回矿区时,老人们又在篮球场上支起木桌打起麻将来。我问起那个穿黑色绸衫的人,老人们说那家伙就是个骗子。每次回去,那些老人都会少掉一两个,蓝大厨越来越落单了。

前些日子,我回矿区探望蓝大厨,在家中未见到人。

邻居走过来,迟迟疑疑地说:“那个谁……蓝大厨的神经可能出问题了哦。”

我一愣,结结巴巴地问:“啊?他……怎么了?”

邻居神秘兮兮:“他一个孤老头子,有时会关上门,一个人待在屋里有说有笑……好像在跟他女儿兰兰说话儿。”

我惊愕:难道蓝兰偷偷从伊斯坦布尔回来,躲在家里了?我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矿上的前会计在外患上毒瘾,就回矿戒毒过,让地磅房的小屋里发出瘆人的呼叫声;前汽车司机在外犯事,就回矿躲藏过,让炸药房的碉堡里晃动着长发的黑影——我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没听完邻居的话,就慌忙在屋里搜索起来。我屋里屋外寻了一遍,一无所获。当我失望地关上大衣柜门时,穿衣镜黑黑地一亮,我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心里倏地一动:难道蓝兰藏在那面镜子里?

就在那时,蓝大厨提着小竹篮走了进来,小竹篮里竟然晃动着褪色的木耳,那种木头的耳朵。

我迎上去狐疑地问:“蓝伯,你上山采木耳了?你还敢吃木耳?”

蓝大厨干干地笑:“咋啦?木耳味道挺好啊。”

我睁大眼睛:“可是……可是木耳有毒啊。”

蓝大厨笑容枯了:“我是大厨,不怕。”

我想提醒他那次木耳中毒的往事,可张张嘴没有说出来。

蓝大厨看着地面,又说:“不怕,我只烧给自己吃。”

蓝大厨没有食言,当我陪他喝酒时,他让我吃生腐炖肉,却把木耳炒鸡蛋全部扒拉到自己的碗里。他真的老了,脸皮打着皱儿,咬肌松松垮垮。木耳在他的嘴里咕咕地叫着,就像蠕动着小动物。他吃着吃着,眼里流出水来。

蓝大厨终于又喝醉了,他眯着眼喃喃:“哎,现在有毒的木耳越来越少了……不好找了……吃了有毒木耳,我就能看见兰兰在眼皮前了,呵呵。”

我心里一凉,原来他是想借助木耳的毒素致幻,在幻觉中跟蓝兰说说话啊。我抹抹脸,把他往床上挪,发现他的身体变轻了,搬运起来不用那么累了。

没想到蓝大厨会失踪。我接到邻居电话匆匆赶回矿区时,发现蓝家的门锁完好无损,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蓝大厨不像是患上老年痴呆走丢的,也不像木耳中毒致幻出走的。可清醒的他要是出远门去找蓝兰,或者被蓝兰接去伊斯坦布尔,应该会告知我啊。我拨打蓝大厨的手机,那个号码不在服务区。邻居踅过来告诉我:蓝大厨失踪前,有个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来找过蓝大厨。鸭舌帽自称是来自银城的作家,让蓝大厨带着他走遍了整个矿区,拍拍照照,说是要为国营矿山留下珍贵的史料。我写诗,虽然从不跟文学圈打交道,但也知道有些作家喜欢考证小城历史,为一个个即将消失的地名引经据典争论不休。鸭舌帽那样的人应该很有学问,怎么会拐走一个老头儿呢?

我着急了,找遍矿区的角角落落,寻过银城的大街小巷,却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前大食堂厨师。我不知道蓝兰的联系方式,就给卓凡打电话。可卓凡的电话号码总是换来换去,我打了他九个号码都没有回音,只听见风吹过来,把我身上的温度搜刮而去。我只好等待卓凡再次邀我相聚,即便那是一次冒险之行。

大约半个月后,卓凡终于打来电话,说他在矿区租下房子办了半岛山庄,邀我光临惠顾。未等我说出蓝大厨失踪的消息,他就挂断了。我放下电话,抽了抽自己笨拙的嘴,就急急地赴约了。我预感到蓝大厨的失踪跟卓凡有关,可我不知道卓凡会在矿区折腾出什么来。

我坐在银城通往煤矿的公交车上,被一波波涟漪般的睡意摇晃着,听见卓凡的口哨声隐隐传来。前排座位上,一个少妇在给小女孩讲童话。少妇声音安静而疲倦,手臂上的汗毛细细地爬在白皙的皮肤上。小女孩扎着两只羊角辫,欢蹦乱跳着。她俩在重复着那个古老的童话《睡美人》。我有个错觉,恍惚觉得自己伏在那少妇的腿上,平静地听着童话,等待她低头把我吻醒。我不想说那少妇是我想象中的蓝兰,只是喃喃:“我睡了/我比同一个时代的人有更多的羽毛/更能访问梦境。”——我慢慢地在我秘而不宣的梦境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渐行渐近的歌声吵醒。那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像是从我的梦里传来的——很久很久以前,矿山机关大院楼顶的大喇叭总播放这首歌,那高昂的歌声唤醒过矿山的早晨。可我睁开眼竖起耳听去,听清那歌声正响亮地从越来越近的矿区传来。

我走下公交车,向着歌声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矿机关大院。那儿,门楼上挂着油漆新刷的铁牌,上写“半岛山庄”。果然,卓凡把那四合院式的楼房改造成度假山庄了,一间间刷着半截绿漆的房间,仍然挂着保卫科、技术科、财务科、宣传科之类的木牌,可里面成了设施齐全的客房——那些木牌仿佛是客房长出的耳朵。奇怪的是,来往走动的服务员都穿着崭新的矿工服,头顶着矿灯帽的头饰。我有种误入久远年代的感觉,迷迷糊糊被引进了曾经的矿长室。

卓凡从矿长室里笑着迎出来:“回来啦!”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在沙发上坐下后,卓凡边抽烟边说了起来。烟雾里的他就像一头大象收住蹄子,软塌塌的,我不再担心他会把那个旋转椅压垮了。他没有了往日见面时的狂热,脸上像是落了一层寂寞的灰烬。他不再亢奋地喋喋不休,每句话像是从海水深处拔出来的。他说他累了,不想再折腾了,有些东西看似就在眼前,其实是抓不住的,他只想在这四山环抱的矿区过安静的日子了。我被他雨水般的声音打湿,过了半晌才说出蓝大厨失踪的事儿,问他知不知道蓝大厨在哪儿。他神秘地笑笑,没有回话,可眼里分明闪出童年的他玩恶作剧时的眼神。

果然,蓝大厨真的跟卓凡在一起,他是这样出现的:在曾经的会议室、现在的餐厅里,他穿着白大褂,顶着高高的厨师帽,端着菜走了出来。原本长势杂乱的胡子被收割得干干净净,原本飘飘摇摇的步子稳稳地透出以职业为荣的骄傲。他比以前瘦,却精神多了。

他端的是一碟木耳炒鸡蛋。

我豁地站起,惊讶地喊:“蓝伯,你怎么端来木耳呀?”

他摊开脸上的皱纹笑:“呵呵,炒木耳是我拿手的绝活啊。”

卓凡摇晃着身子笑:“是啊!我们就是要把木耳做成山庄的招牌菜!”

我张口结舌:“你们……你们就不怕木耳中毒么?”

卓凡指向井架下的山岭:“我们还要在山上栽培木耳呢!”

我一阵恍惚,仿佛看见山岭上钻出了木耳,满山都是褐色的耳朵。我咕囔了一句:“可那些木头的耳朵能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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