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母题、历史:《红高粱》的文体与影像

2019-11-15 06:01傅桂荣张伟华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镇江212013
电影文学 2019年13期
关键词:红高粱母题莫言

傅桂荣 张伟华(江苏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红高粱》电影改编自莫言的同名小说,故事的取材背景是山东高密东北乡,这是一处中华黄土文明沃土中孕育的古朴村落。漫无边际的高粱是劳作和栖息在这一方土地上的祖祖辈辈心灵深处最醒目的记忆。黄土看似贫瘠,村民的生活也极简朴。然而,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着不平凡的生命力。强悍、野蛮,充满了生命活力,他们在这块悠远而古老的土地上迸发着个性的光彩。当原始的热情和个性的顽强遭遇时代动乱,它们会激烈碰撞,直至灾难与毁灭的发生。正是在这一不为人知的小村落里却上演了一幕幕悲壮的剧情。电影《红高粱》不同于其他规模宏伟的战争片,导演并未采用激烈、扣人心弦的战争大场面刻意描写战争的残酷面,而是从“我爷爷”和“我奶奶”叙述开始。这样的叙述视角与口吻较为独特,也更容易唤起影众对事件真实性的感知和认同。电影也未采用好莱坞影视作品中泛滥的科幻视听效果,只是对这些普通民众展开原汁原味的“素描”。这无疑加深了故事的真实性。当率性本真的乡土民俗文化被置于传统文学作品中母题文化的文学叙事表达手法之下,并遭遇到特殊的时代背景,这段几近尘封的历史终于以它的真实面目清晰地展现在影视观众的面前。

一、黄土地上的张扬个性与民俗文化的有机融合

莫言在《红高粱家族》系列里糅合了具有梦幻色彩和神秘气氛的民间故事,通过描写“高密东北乡”的民风和民俗,建构了这片黄土地别具一格的乡土文化。“颠轿”和“哭丧”就是其中典型的民俗文化,经张艺谋改编后的影片《红高粱》仅仅保留了“颠轿”这一民俗。轿夫们迈着“踩街”步,节奏划一,踏着豪迈粗犷的歌声,和着鼓手们的凄美音乐,在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上,轿子就像风浪中的小船,被颠过来颠过去,轿中新娘子坐立难安,直晕至昏天黑地,放声哭泣告饶才止。

高密东北乡地处山东,自春秋孔丘以来一直被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礼仪之邦,山东也因“鲁卫之地”而闻名。人们想当然地认为“礼教”会渗入当地人的生活。然而,影片一开始的重头戏“颠轿”民俗就让人几乎三观尽毁。轿把式余占鳌对新娘九儿的粗俗挑逗、虐他自娱的颠轿手段令人目不暇接。

影视中的鲁卫文化与恪守礼教的传统印象大为迥异,极为发散的个性自由、奔放,成为影片的主旋律。《红高粱》的“叫好又叫座”不在于电影的拍摄技巧的突破,而是其特有的地方民俗文化将人物的个性通透诠释,从而引导电影的故事情节向纵深发展。叙述者口中讲述的几十年前的故事,虽然一些片段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模糊,但其叙事的主题是永恒的。乡土文化不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消亡,会一直被传承下去。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的言语挑逗和豪迈而嘹亮的歌声,将轿夫们的个性与个体顽强生命力诠释得淋漓尽致,他们与脚底下的黄土地浑然一体,构成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乡土文化意蕴。

无论是莫言的原著,还是张艺谋改编后的《红高粱》,都将特殊群体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用夸张和虚构的文化来烘托这种个性的真切存在。影片通过虚构“祭酒”民俗来强化这种本真。高粱酒自新酿以后,众人高唱祭酒歌,祭奠酒神。影片通过音乐、人物造型和画面的搭配营造出个体的粗犷精神画面,寓于祭酒文化之中,达成人与自然、民俗等融合无间的视听境界。地方民俗中对神的崇拜不仅体现在祭酒文化中,还反映在余占鳌和九儿在高粱地里野合的场景中,“我爷爷”在兴奋中用脚跺并踩的方式踏成一圆形红高粱圣坛,将九儿放置其上,叩首揖拜。这是一种崇神文化,体现出余占鳌骨子里渗透着的对神的膜拜。

二、电影《红高粱》中的母题文化

古代茶馆里常有说书人,他们绘声绘色的语言、精彩绝伦的故事总是吸引着堂下众人鼓掌叫好。电影《红高粱》就是这样一部令人眉飞色舞的说书。“英雄”“忠仆”等母题元素更是必不可少。改编后的影片不仅继承了母题文化的传统内涵,还赋予了母题文化以新的时代变革。在中国古代许多文学著作,乃至戏剧表演中都不乏各色各样的英雄与忠仆,他们往往在生活遭遇困境之际,表现出一种极致的人格和求生欲。《赵氏孤儿》中的门客程婴就是这样的一类人物,他们往往被塑造为寻求理性生命的典范。影片中九儿出身穷苦,虽然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下嫁患有麻风病的酒掌柜李大头,但在这人生的重大转折时刻,九儿的心中实是不甘屈服于这样的命运安排,她想要追求自己的个人幸福。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幽默诙谐、能说会道的余占鳌适时出现,勾起了九儿对自身幸福的无限遐想。历经几多挫折,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有了自己温馨的小家,可爱的儿子豆官也会到处喊爹喊娘。生活就这样继续当是无限美好,可命运再次横生枝节。日军侵华,烧杀成性,美好家园不复存在。有担当,充满毅力,敢于追求自己幸福和自由的九儿又一次展现出自己个性中的那股天生倔劲和执着。有别于程婴的临危托孤和为主报仇,九儿和丈夫等是为了自己的小家,更是为了整个民族这样的“大家”,拿起了武器与敌人殊死搏斗。余占鳌不过是穷乡僻壤里的轿把式,平日里靠给人新婚嫁娶抬轿吹号为生,我们似乎很难把他们和“英雄”联系起来。实际上,传统文学中的母题文化元素在现代影视文学作品中得以衍生和进化。余占鳌虽出身贫寒,但九儿被土匪秃三炮劫走之后,他敢于单枪匹马直闯土匪窝找秃三炮算账,这份豪气与胆略却与传统的母题规范殊途同归。《红高粱》的最后部分上演了日军侵我中华,到处烧杀抢掠,众人奋勇杀敌的场景。“英雄杀敌”正是传统文学中最经典的母题因子。导演塑造出余占鳌这样的英雄人物形象,服务于故事情节的发展,也符合时代背景的需要,更是借用传统文学中的母题文化将平凡的个体塑造成时代的英雄。

无论是莫言原著中的罗汉大爷,还是改编电影里的罗汉大哥,都是母题文化下的“忠仆”形象。影片对罗汉的描写,继承了传统文学中忠仆的一些特征。离开后的罗汉选择了抗击侵略的日本人,但不幸的是,他与土匪秃三炮都被日军给俘虏了,并且被惨无人道地当众活剐剥皮。罗汉具有中国传统文学母题文化中典型忠仆的形象,不过与“忠仆护主”或“忠仆托孤”等不同的是,电影《红高粱》中的“忠仆”罗汉更多地被赋予家国情怀,受时代特殊背景的驱动,忠仆发生了变异和更生。莫言笔下的罗汉大爷死后化身美丽传说,是一种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这种异类幻化后的母题文化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遐想空间。“母题的传承与创新使得作品具有故事性”,可惜的是,张艺谋并未在影视中呈现这种特殊的母题文化异化处理手法。

三、影视作品中人物个性与历史文化相结合

电影《红高粱》用绝大部分的镜头描写了高密东北乡人的豪迈与奔放的个性。余占鳌出身贫贱,却洒脱不羁,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敢大闹土匪老窝,这样的豪情本色就足够吸引观众的眼球。当导演将这样的人物个性置于时代的背景之下时,我们发现,影片先通过民俗文化淋漓尽致展现出人物个性,再结合母题文化的文学叙事艺术创作手法,将它们与时代的历史文化水乳交融般地凝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恰如瑞典皇家科学院诺奖评委会的评价:“莫言用魔幻现实主义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社会。”《红高粱》的故事背景是真实发生在东北乡的历史事件。通过对小人物的刻画和小事件的回忆,唤醒观众的历史集体意识是原著的主要创作目的。影片通过其特有的表现形式,在当代历史主体面前诠释了另一视角的历史,这种历史诠释主要表现为当代主体在影片画面、对白等对于文化意义和时空情境的建构过程,其次体现为个体与民族意识以及与时空历史间的回忆形式。影片将这种历史阐释置于最后阶段,目的在于随着黄土地轶事的推进,让当代主体去“重温或体会”那段“民族整体意识”中的历史。选取“余占鳌”和“九儿”这样的平民视角的确会让当代历史主体产生较强的新鲜感和陌生度,在观影过程中,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荡涤在时空的海洋里跟随影片,就像高粱地里的一干人众等,隐蔽着随时准备杀敌。

克罗齐曾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如何让当代历史主体去了解历史、了解民族的苦难岁月?电影作为一种大众娱乐和传媒形式,无疑是一种上佳的选择。选择不同于话语体系之外的“轿把式”“酒坊老板娘”这样的平民视角来阐述历史,会让人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段历史活生生存在。《红高粱》显然做到了这一点。影片采用的“我爷爷”“我奶奶”的叙述口吻将观众直接从略渐灰暗的历史情境中,拉进“现今感”十足的主观感受和体验中,这种叙述方式虽与《1942》和《集结号》这类战争影片有所不同,似乎也缺少了一些对历史的理性思考,但就其实际的观影效果而言,正是由于采用这种非理性的叙述方式,影片将历史小事件活生生地呈现在观众的眼前,在改变人们心中固化历史概念与印象的同时,唤醒了当代历史主体内心深处的“集体历史意识”。影片所关注的视角恰恰不是那些叱咤风云的时代弄潮儿,而是选择极为平凡而普通的底层民众作为影视叙述的主体。这种艺术的视角选择,在给影众带来“陌生感”的同时,也有着一定的“熟悉感”。陌生的是普通民众式的“英雄”,似曾相识的是灾难岁月里的沧桑。电影《红高粱》选择平民英雄的视角阐释那段特殊的年代,拉近了当今主体与历史主体的时空距离,使前者通过观影体会和感受到曾经的岁月艰辛。张艺谋执导的《红高粱》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影片完美实现了原著作者莫言的创作意图,即通过选择恰当的历史叙事切入点,让当代的历史主体重回“战火纷飞的年代”去感观和体会历史。影片将莫言作品中所描绘的历史主体的战争经历和当代主体的观影体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不仅通过高超的电影叙事手法再现了历史的真实画面,更重要的是,建构了当代主体对特殊年代的历史追忆和体验的图景。

四、结 语

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赋予了莫言作品无与伦比的世界影响力,其作品中的“野史化”“平民化”“民俗化”等独特视角,更成为莫言叙说历史真实故事的利剑。改编电影《红高粱》在相当程度上继承了这些文学表现手段,“颠轿”“祭酒”的民俗文化描绘、九儿和余占鳌在高粱地里的野合、母题文化表现形式的高超运用,将黄土地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轿把式余占鳌塑造为时代的英雄。当集民俗文化、民间野史和母题文化不着痕迹地融汇于一身时,《红高粱》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最会“讲历史”的影片。独特的构思及叙事视角、恣意妄为、个性十足的地方语言及民俗文化、令人无限遐想的民间野史、母题文化的创新运用给予了当代主体最接近真实的历史体验,这不但使莫言的小说《红高粱》享誉世界,也使张艺谋执导改编的《红高粱》在世界电影史上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猜你喜欢
红高粱母题莫言
论巴尔虎史诗中的提亲母题
莫言与“红高粱作家群”
过去的年
爱如莫言
近代史诗传奇巨制《红高粱》
红高粱
复仇母题的现代嬗变
浅析《西游记》的两大母题及其象征意蕴
莫言的职场启示
论明代《梅山图》中的“生殖崇拜”文化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