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话语中的焦点事件:框架、情感与归责

2019-11-17 04:06侯光辉陈通傅安国田怡
社会观察 2019年9期
关键词:人为归因焦点

文/侯光辉 陈通 傅安国 田怡

焦点事件是指突发、罕见和造成极大社会关注,并引发一系列社会和政治后果的自然灾害和人为事故。近年来,在灾难政治领域内,焦点事件的研究或从前因端关注危机事件的发生发展逻辑,或从后果端考察事件对政策议程和政策变化的影响。前者如大量的公共危机演化机理研究,后者如影响广泛的金登(Kingdon)的多源流模型,以及中国学界提出的“回应(焦点事件)式议程设置”理论。然而,从事中(事件发生和处置期间)政治传播的视角切入,专门考察政府对焦点事件“话语表达”的研究非常薄弱。

焦点事件发生后,围绕事件迅速形成社会辩论:事件暴露了哪些问题?问题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焦点事件的“聚焦性”使得各方力量(媒体、政府、政党、企业、公众等)基于角色、价值观和利益的差异,从不同立场和角度定义问题、建构事件的“真相”。对事件进行积极建构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是:不是事件本身(客观现实),而是公众对事件的感知和解释(受众现实),影响着一个焦点事件是否造成政治影响和政策变迁。其中,政府对焦点事件的权威性报告,不仅影响着媒体和公众对事件的认知,从而决定危机的走向,也影响着在正式的政治议程内对问题的进一步反思,进而预示政策变迁的方向和方案选择。借鉴传媒研究的“框架”(frame)理论,本文基于政治文本资料,对政府“解读”焦点事件的三个相互关联的方面——框架选择、情感修辞和归责逻辑——进行深入的讨论。在此,关注的主要问题是:不同的焦点事件是怎样被政治权威进行意义建构的?本文基于四个不同来源、量级的焦点事件,采用定量内容分析法,比较自然灾害和人为事故在政府政治话语建构中的差异。这一研究有助于从“政治话语”的视角理解焦点事件对政策(及政治)过程的影响,对于焦点事件的危机管理与政策变迁具有重要启示。

理论模型与分析方法

从已有研究看,焦点事件的话语分析主要集中于传媒学和政治传播领域,集中在框架理论上,涉及框架类别、特征、效应以及框架迁移等议题。框架是人们将社会真实转换为主观思想的重要依据,也是人们对事件的主观解释与思考结构,框架具有定义争议局面、确定因果或事主、提出补救和解决方案、传递价值或道义评判的作用。同时,“政治中枢也是情感中枢”,关注事件的“情感政治”可以弥补框架理论的不足,增加话语分析的拓展性。进一步地,聚焦政府话语中的“反思”成分,探讨事件缘由和责任分配问题,则无疑抓住了政府话语建构的核心。

借鉴广泛使用的五框架理论,即责任分配、人道主义、冲突、经济后果、道德规范,并参考刘一弘的“危机框架”理论(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和怎么办),本文建构了一个双层分析模型。一方面,这一模型从“发生了什么”(性质与量级)、“后果是什么”(后果和损失)、“如何面对”(情感与道德)、“为何发生”(归因与追责)和“怎么办”(对策与方案)五个框架要素出发,全面分析政府对焦点事件的建构特征;另一方面,为深入理解话语框架选择、情感修辞和归因追责三者的关系,将传媒分析中常用到的“主题框架”和“情景框架”纳入了分析模型。在此,前者是指在广泛的背景下聚焦于政治议题和事件,提出共同的、抽象的和一般证据的话语建构模型;后者则聚焦于具体的事件过程和个人生活,基于个体叙事,而非政治议题的角度建构对事件的理解。

本文采用基于多案例的定量内容分析法,根据目标抽样的原则,选择四个不同来源(自然事件或人为事故)和不同量级(沿用《国家突发公共事件总体应急预案》的四级划分)的焦点事件进行分析:“6·24”茂县特大山体滑坡灾害(自然/强)、“7·19”吉林市暴雨洪涝灾害(自然/弱)、“8·12”天津港特大火灾爆炸事故(人为/强)、“11·16”正定县特大校车事故(人为/弱)。

在文本选择方面,地方政治文本主要包括地方首脑的指示和发言、地方调查汇报,这些文本来源于地方政府官网、官媒和政府新闻发布会。中央层面的政治文本包括国家领导批示、中央权威调查报告、官媒授权发布的政治新闻等,数据来源于主流政治媒体,如人民日报、新华社、光明日报、中国安全生产报,以及国家安监局、减灾委、民政部、国土资源部等官网。一共获得了各类文本206篇。上述数据有助于形成完整的“证据三角形”,满足本研究的理论饱和度要求。

本文借鉴广泛应用的赛梅柯(Semetko)和法肯堡(Valkenburg)的五框架编码方案对上述文本进行编码分析(包括责任分配、人道主义、冲突、经济状况与道德规范五个方面,共计20个问题)。

结果分析

为识别焦点事件在政府话语中的框架差异、情感特征和反思逻辑,通过对206篇话语进行编码、归类和比较,首先,在文本来源分布上,按照人为/强(8·12天津爆炸事故,82篇)、人为/弱(11·16甘肃正宁校车事故,65篇)、自然/强(6·24四川茂县滑坡灾害,46篇)、自然/弱(7·13吉林暴雨灾害,13篇)的顺序递减,表明人为事故和量级大的事件更能引起政治关注和反馈。其次,在文本的内容主题分布上,自然灾难主要集中在灾难本身,即灾难发生原因、特征、后果与应急处置,语篇分布时间跨度也较短;而人为事故的政治讨论超越事故本身,涉及事故原因认定、归责、违法违规行为、事故发生的制度障碍以及灾后政策和制度变化,相关文本分布时间跨度较长。

(一)框架建构模式与策略

框架是一种基于现实的选择性构建,不同框架模式和建构策略的使用为理解复杂的危机情景提供了意义建构,将人们的注意力导向特定的方向。从议题框架的分布看,首先,自然灾害和人为事故两类焦点事件的政治话语系统中,含有“对策与方案”框架要素的语篇比重高达81%~93%,表明“抗灾救援”始终作为首属框架存在,无论哪类事件,危机处置都具有“政治挂帅”的特点。其次,两个自然灾害具有相似的建构结构,涉及“后果与损失”的语篇比例达到80%~100%,而涉及“归因与追责”、“情感与道德”的语篇比例较低,为15%~35%。表明政府话语强调灾害的“严重性损失”,是除“对策与方案”之外的次级框架。再次,人为事故的框架建构更多元,并突出“归因与追责”框架(比重达89%~91%),“情感与道德”要素比重较自然灾害有显著推升;而相对弱化“定性与量级”和“后果与损失”框架。最后,情景和主题框架在四个焦点事件中都得到了运用,但前者占压倒性比重(情景框架64%~91%,主题框架33%~54%)。在人为事故的政治话语中,主题框架的运用比例(37%~54%)高于自然灾害(33%~38%)。如在“6·24”茂县滑坡灾害的政治文本中,有91%篇(含11篇双框架)采用了情景框架,涉及灾情和救援进展、受灾村庄的前后对比、受灾家庭的生活片段、救灾个人和组织的事迹,并大量使用灾情现场图像。只有33%篇(含11篇双框架)采用主题框架,涉及灾情与汶川地震的关系、地质构造、历史同时期降雨情况、灾害历史等。在“8·12”天津火灾爆炸事故的政治文本中,有78%语篇(含26篇双框架)采用情景式框架,主要涉及灾情和救灾、肇事企业情况、受灾社区和个人、伤亡消防员的情况等。有54%篇(含26篇双框架)采用主题式框架,涉及到天津港和滨海新区的功能定位、危化品产业的布局、化工仓储业“退城入园”、土地利用规划和审批制度、安全监管和市场准入等,并大量使用历史统计数据。

框架的建构具有策略性和符号化。从话语运用的主导框架与次级框架的配合关系看,对于自然灾害,“建构严重性”与“抗灾救援”相匹配;对于人为事故,“归因与追责”“情感与道德”与“抗灾救援”框架相匹配使用。从话语意象看,无论哪一种焦点事件,“高度重视”“立即行动”“全力救治”“全面彻查”“切实防范”“妥善安置”等象征性政治语言的运用,成功建构起一个敢担当、负责任、有能力的政府形象。

(二)框架建构中的情感特征

在政府话语中,恰当运用情感呼吁,可以引导舆论情感,防范不良舆论蔓延,建构稳定的社会心理环境,保障社会秩序稳定。首先,我们发现,在以语篇为单位的分析中,政治话语中绝少出现恐惧、焦虑、失望和无奈等消极情感,而这些情感要素在新闻报道中常常出现。作为抗灾救援的法定权威主体,无论哪类焦点事件,必然要求政府在稳定公众情绪与社会舆情、社会心理疏导和灾后重建上承担不可替代的作用,因而消极情感必然规避。其次,含有“怜悯/痛心”“愤怒”的语篇在人为事件上呈现较大的比率(27%~43%),在自然灾难上,表现稍弱(7%~26%);但无论是哪种来源,都随着事件量级增加而增多。这表明,人为事件和量级更大(通常人员伤亡大)的事件更易引发政治行动者的情绪反应。而“怜悯/痛心”和“愤怒”的情感运用,也有助于形成富有同情心的政府形象。再次,在各焦点事件上,积极情感比“怜悯/痛心”和“愤怒”等其他情感要素都多,其比率介于42%~53%。最后,“中立/叙述事实”在政治话语中也占有一定比例(5%~23%),在四个情感要素中比率最低。

在情感话语的运用策略上,政府注重运用隐喻、象征等修辞手法,将党委政府人格化,拉近政府与公众之间的距离,营造出“救苦救难”“力挽狂澜”的责任政府形象,缓解公民对政府部门的刻板印象。在面对焦点事件时,中央及地方政府都倾向于使用积极、明快的词汇传递信心、希望、无畏的情感。

从情感与框架的关系看,首先,“定性与量级”“后果损失”“归因与追责”和“对策与方案”框架都主要运用了“中立/叙述事实”和“积极情感”,上述四个框架的主要作用在于阐述事实、分析因果逻辑和给出应对举措,因而较少表现出“悲情”倾向,而主要传递积极的情感色彩。其次,在“情感与道德”框架中主要采用“积极情感”“愤怒”情感,表明这一框架承载了更多的情感道义,富有同情心的政府形象蕴含在这一框架之中。最后,情景框架主要运用“积极情感”“怜悯/痛心”“愤怒”;主题框架主要采用“中立/叙述事实”和“积极情感”。

(三)框架建构中的归因与追责

有学者将责任的“归因”视为框架效应的生成机制,它强调人类无法完全理解复杂的世界(如突发灾害后的世界),故而在处理信息时,致力于寻找因果关系来帮助理解这种复杂性,进而制定行为决策。人们在面对剧烈变故时,会将它们缩略为“究竟谁该负责”,并提出两种责任归因策略:因果责任和处理责任。前者关注问题的自然起因,后者关注如何处置问题带来的损害。因此,归因与追责是理解事件的一体两面。对于政府而言,归因与追责不仅是纾解社会压力、防治次生危害的重要环节,也构成后危机时期政府决策、政策变迁以及组织人事制度变革的逻辑前提。

首先,无论哪种焦点事件,在政府的归因逻辑中都强调灾难事实的客观因果关系。自然灾害更多集中在灾害原因分析,很少有追责发生。其次,关于人为事故的政治话语,政府在详实的因果机制分析基础上,以更多的话语篇幅进行了责任分配。如在“8·12”天津事故调查报告中,对火灾爆炸的原因、过程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对事故企业、政府部门和中介机构的责任进行了分配,对有关责任人员和责任单位提出了处理意见,对事故教训进行了深刻反思。

作为一种建构过程,问责具有策略性特征。问责主体既可能以“自然归责”或“偶然归责”的策略,将自然和随机因素作为归责客体予以确认,从而削弱人为责任;也可以通过逻辑推理与因果分析,呈现一种令人信服的灾难叙述与责任归属;还可以通过话语遮蔽与建构,形成主体弥散、责任不明的局面,从而建构他者责任以及自我责任推却。分析发现,自然灾害具有“自然归责”和“偶然归责”的逻辑。对于带来广泛影响的特大人为事故,其归因具有“社会整体性问题”逻辑。例如,天津“8·12”火灾爆炸事故的发生,既有危化品火灾事故易发属性、责任主体的广泛性等原因,又可追溯至相关规划、审批制度和监管机制的失灵等因素,这些因素和机制共同促发了事件的形成。

从问责对象和问责性质来看,量级越大的人为事故,问责对象的人数越多,级别越高,并且涵盖司法、行政和政治问责多种类型。此外,从批示领导级别和上级派出工作组两项看,越是量级大的焦点事件,批示领导和派出工作组的级别越高,因而其问责的范围越大,强度越高。最后,从归责的时间线看,对政府的问责可能针对预警失败和应对失败。预警失败和应对失败的焦点事件,其问责强度和范围更大。这表明,量级大的事故,可能引起更大的政治注意力,造成更大的政治影响,因而导致广泛的政治讨论和政策变革。

结语

焦点事件创造了一个有别于惯常政治冲突的空间,在这一空间里,政治变革有可能依据事件的建构差异、情感影响和归责倾向而发生。本文基于双层分析模型,运用定量内容分析法,采用政府(在此未区分中央和地方)在焦点事件发生后,所发布的新闻发布会、领导批示、调查报告和官媒报道等文本数据,聚焦于四个焦点事件的框架选择、情感特征和归因问责三个议题。研究发现,首先,“抗灾救援”框架统帅着灾难事故类焦点事件的政府话语体系;与刻画“严重损失”的自然灾害不同,人为事故涉及更多的责任、情感和道德框架,因而有丰富的情感策略运用。主题框架在人为事故中得以大量运用,这与“社会整体性问题”的归因逻辑相匹配,带来“集体问责”的责任分配特征。其次,焦点事件的量级更多地与政府的情感反应联系在一起,即聚焦度越大,情感反应越强烈;积极情感策略的运用,塑造了责任政府和情感政府的形象。最后,事件的量级与追责的强度和范围相联系,强聚焦度的事件更可能导致广泛的政策改变。

焦点事件意义的管理是一个系统工程,本研究有助于从话语角度提供危机治理的政策启示。有效的意义管理建立在三个方面。首先,对社会意义环境有正确认识,并以此作为意义建构的出发点。这要求政府在事件危机状态下,对社会信息需求和心理需要的全面关注,把握事件产生的环境特征和可能导致的次生影响,进而选择危机建构框架。其次,选择恰当的意义建构方式和传播渠道。在事件性质、后果、原因和责任等事项上,采用恰当的框架,进行有效的意义建构和传播,能够避免信息真空,防范舆论被导向歪曲。借助新闻发布会、领导指示和调查报告等权威信息传播方式,快速及时地影响公众对信息的阐释和理解。最后,意义的产生是一个社会互动过程,这意味着危机管理是管理者与目标受众之间的意义共建。疏通沟通管道,及时充分地回应社会关切,有利于创造一个融洽的意义环境,从而加速危机化解和政治压力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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