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阶级与种族视野:普鲁斯特的犹太意识与阶级身份

2019-11-17 19:10张亘
社会观察 2019年11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资产阶级种族

文/张亘

普鲁斯特的宏篇叙事以其里程碑的地位和意义指示和引导了法国文学批评的未来走向,他也许是法语作家里被研究最多的人,类似于英语里的莎士比亚。一边是稀有和卓尔不群的写作维度,一边是密集多产不遗余力的评论阐释,如同所有跻身最伟大作者行列的作家一样,普鲁斯特的创作深度让批评的动力永远有着可持续性推进的空间,同时也很少留下未被涉足的地域。犹太情结是研究人士着墨颇多的界域,同时也是普鲁斯特的主体意识和对真相的提问方式,是叙事者针对于主体所进行的观察和检验。批评者对于资产阶级这一概念的分析,少数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曾经提到过,例如本雅明,但是将其与种族视野相比较的研究要鲜见得多。笔者试图探讨的是如何将“资产阶级”和“种族视野”这两个批评术语连接,从未曾有过的进路来理解《追忆逝水年华》文本中纠结多面的种族意识,将文学话语同社会、经济、政治环境结合加以考察,希冀合理阐释作者有关犹太身份的叙事、表象和指涉体系,抽取出种族身份与主体阶级属性的关联,探求资产阶级的背景是如何诉诸普鲁斯特的种族经验和政治旨趣。

资产阶级身份与书写

普鲁斯特的书写是否可以被定位为资产阶级书写?瓦尔特·本雅明在普鲁斯特的鸿篇巨制里“看到的不仅是‘非意愿记忆’作为一种文学实验如何使个人生活得到拯救,更是资产阶级时代及其私生活如何在一种比这种生活本身更致密、更专注、更绵延不绝的形式中暴露出这个时代自己无法认识的‘颓败历史的具体性’”。从本雅明的视角,当普鲁斯特的书写是资产阶级书写时,意味着三个层面:第一,叙事者在描述资本主义时代所特有的生活;第二,叙事者不一定是在维护自己所生活的政体或是制度,他有可能是在鞭挞资本主义社会的世俗日常;第三,“病殃殃的阔少”本身属于资产阶级,虽然本雅明并未点明,但很难想象一个抨击资本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写作能被定位为资产阶级写作。

我们首先将目光投向普鲁斯特的现实身份。《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出生在巴黎的十六区,这是以资产阶级属性和生活方式而闻名的城区。直至今日,巴黎十六区在法兰西国民的集体想象力中仍然是富人区的象征。普鲁斯特的父亲是一名医学教师,母亲让娜·威尔(Jeanne Weil)则是富有的投资家之女。小普鲁斯特就读的中学是著名的孔多塞高中(Lycée Condorcet),这所创立于1803年的中学是巴黎的四大历史名校之一,也是巴黎排名最高的中学之一。在整个19世纪,孔多塞中学一直是资产阶级家庭所眷顾的名校,孱弱的普鲁斯特虽然病体多磨,却是学校的优等生。他的高等教育在著名的巴黎政治学院完成。他是有着私人司机和秘书的上流社会人士。

资产阶级作者和资产阶级叙事者的同一身份如同双重封印,然而,探讨《追忆逝水年华》的阶级属性,我们也可以思考书写本身的特质。普鲁斯特的创作症状从某个角度上讲是可以写进小资产阶级病历的:“多愁善感,抑郁寡欢,温情主义,动不动就伤感,在回忆之中打发日子。这显然是一种多情而纤弱的性格。”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小资产阶级话语批评是诞生于社会主义政治制度内部的文学范畴,它有的放矢,射向的更多是在阵营之内扰乱文学秩序的革命意志薄弱分子,批判的是他们的骑墙位置和模糊的阶级诉求。《追忆逝水年华》的叙事在阶级话语的层面上表现出许多暧昧的景致,它不是类似杨沫的《青春之歌》或是王蒙的《恋爱的季节》那样是囿于阶级对垒大时代下的多舛命运,马塞尔本人从社会财富和地位而言肯定也不是“小资产阶级”这一术语能够包容的。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是本雅明的力作之一,与这位“20世纪最伟大、最渊博的文学批评家之一”谈到普鲁斯特时一样,资本主义同样是这部向波德莱尔致敬著作里的关键词。波德莱尔是本雅明“宠爱的诗人”,与普鲁斯特的生存状况迥然有别的是,波德莱尔的生活有时拮据,他不是一直都能够无所顾忌地挥霍和花天酒地,虽然他似乎从来没有节俭度日的打算。《恶之花》的作者曾经被归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被考察。“为反抗而反抗,为革命而革命,这是一种将革命非政治化、非道德化或者说将政治审美化的态度,它与波德莱尔在二月革命时期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原则如出一辙,本雅明由此发现了在诗人那里政治和艺术的同一。”19世纪资本主义上升期的小资产阶级与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小资产阶级有着一以贯之的地方,他们是始终追逐浪漫和耽于幻想的。波德莱尔在1848年加入抢劫商店的人群,兴奋地呼吸着暴动的氛围,在骚乱中找到乱世英雄的感觉。作为波西米亚文人,他在文字里制造幻象,现实的秩序在诗歌里解体,迷乱、暧昧和蛊惑是字里行间涌动的漩流。

从《在斯万家那边》伊始,“这位斯万先生,作为斯万老先生的儿子,完全‘有资格’受到‘上层资产阶级的淑女名媛们’的款待……他为自己穿了一身夜礼服而连连致歉……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进晚餐’的”。“我”所生活的圈子是人物努力认识的现实,人物与他的圈子一起凌驾于社会结构的上端,《在少女身旁》里的大使、外交官、构成职能生活部分的晚宴、固有的优雅生活如同水晶灯的璀璨光华,照耀着社交沙龙来往人群的格调和谈吐。这已经不再是用小资产阶级或是中产阶级的词汇能够厘定的世界。大资产阶级掌握着财富和社会的经济命脉,高坐在金字塔分层结构的云端俯视众生。在封建社会,资产阶级是介于贵族和下层劳苦大众之间的社会构成,而在19世纪末期和20世纪初叶,普鲁斯特所跻身的大资产阶级在一定意义上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新贵,他们追求仪式感,钟爱繁文缛节,喜欢曲折多解和隐晦双关,在普鲁斯特的句法里,我们能够重新发现17世纪贵族在拼写和词汇上的某些矫揉造作的风格。

政治旨趣与犹太情结

《让·桑德伊》是普鲁斯特从未完成的自传体叙事,年轻的普鲁斯特在书中为法庭上的被告站台。在《让·桑德伊》里,叙事者既感谢那些帮助犹太人“理解”反犹主义的人,也感谢那些帮助德雷福斯支持者“理解”判定左拉有罪的陪审团的人。这样的人其实也就是后来《追忆逝水年华》里的叙事者,是普鲁斯特的主体自身。

究竟德雷福斯事件的真相为何?作为历史后来人的我们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位于那个时代冲突错综复杂交汇点上的普鲁斯特并不明了,他支持犹太军官并不意味着他坚信被告的清白。不了解《追忆似水年华》的众多人物面对这一世纪性审判的多样化立场,就不会明了叙事者在《让·桑德伊》整整三章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矛盾心理和逡巡犹疑。不了解普鲁斯特的犹太身份背景和他对母亲的复杂情感,也许就无法体察犹太教、同性恋和乱伦主题在文本里相互缠绕的显影历程。在《德雷福斯事件的真相》一章,普鲁斯特指出,整个事件极其错综难解,是间谍战和反间谍战的交错角力。“无论法国人如何贪婪地渴求,他们永远不会解开谜团。”《我控诉》的审慎分析和理据陈述里涌动的反叛精神和抗争激情来自左拉的坚信、对真相的把握和积极参与的决心;普鲁斯特行文出现的长句缱绻、复数主语在单一语句里的并置,就如同传奇小说借助时代跨度和人物繁杂维系读者悬念,既是观点的呈现,也是视角的多变,既是事件的讲述,也是真相的延异。这样的语句风格倾向于排除决断和坚毅的宣言,倾向于让读者在人物立场的变化和复调中鸟瞰全局和管窥谜团,政治的答案不会透彻地显形,永远如皮影戏或是走马灯一般幻变。

普鲁斯特在一定意义上是个神秘主义者,这也许是犹太人血管里所流淌的文化基因使然。理性的局限和意识的不可捕捉并非同一版本的不同年份。普鲁斯特所发掘的是意识的广袤疆域,是意识那难以探测的纵深,是意识的多变和自我拯救的可能性。的确,在探寻自我救赎的回溯之路上,普鲁斯特所求助的更多是非理性的记忆,是在某一个时刻不由自主涌现或是——套用萨特的话来说,意识的迸发——所迸发出的过往印迹。普鲁斯特的非理性过往也许正是他矛盾政治立场的解释之一,种族身份的意识不断在时间的川流中泛起涟漪,但是由于资产阶级的惰性气体而波澜不惊。当政治和种族相遇在回忆的交叉路口,两者的模棱和徘徊在相互传染。

如果说生活与作品之间的距离感是普鲁斯特代表作的主题之一,在整部长河著作里,作者总是乐于将自己的矛盾性呈献给读者。于是,作为犹太人和德雷福斯支持者的普鲁斯特同时又每天阅读反犹报纸,并从中寻找到美学快感。作者和叙事者虽然是两分,我们还是可以说叙事中的人物是一个忧郁善感的犹太人,他是生活中现实的某种复现。作品里叙事话语的结构显然是为了让叙事者从形式上获得超然脱离的地位,于是,有关犹太人的话语或者是由犹太人,或者是由反犹份子发出,叙事者本人并不表明立场。叙事者面对种族问题的态度和《让·桑德依》异曲同工,这是作者有意的模糊化处理,给读者的阅读结果可能是造成情感的不适或是判断的不确定性。整部《追忆逝水年华》包含许多反犹元素,这些绝不是可以用讽刺来解释的,失去价值判断参照的读者在阅读上会失去安全感。

阶级身份与种族意识

普鲁斯特的意识形态和他的世界观是有可能背道而驰的,他的意识形态有着正统、保守甚至是反动的一面,而他的世界观却能够让他在书写中娓娓道来地言说资本主义世纪的华灯初上之下所拖曳的平庸、肤浅与俗陋。在物化的世纪之交,在金钱和商品交换主导一切的实用生活里,自我受到物质的威胁,个人被孤独感所笼罩,“每个让我们痛苦的人,我们都可以把他与一个神相连接,他只是神的碎片似反射,是神的最后阶段,对于神(观念)的沉思会立刻让我们在遭受痛苦之后感受欢乐”。希望在想象中和社会之外寻找自我所丧失的部分,或是重整已经碎裂的自我。当人的生活方式已经被大规模的工业化进程所冲击,即使生活在别墅和庄园的深宅之中,也无从躲避和幸免,人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异化时代的洪流,人成为了在自己家园里迷失的陌生人,“于是,一股新的光芒在我的内里生成,比这种光芒更耀眼的也许是让我发现艺术作品是唯一找回逝去时间方式的光芒。我明白了,所有这些文学作品的素材就是我过往的生活……”普鲁斯特的精神结构使得叙事者“对那阴晦的白天和必将如期来临的明日愁眉不展”,他“战栗颤抖,专注于自我内在所发生的奇妙感觉”,唯有这种快感才能让生活的变迁、灾难和短暂如过眼云烟,才能泰然处之。

批评家可以从感伤心理与低迷精神的视角将普鲁斯特阐述为资产阶级文化的旁观者与破解者,这并不是普鲁斯特的定性,它显现的是《追忆逝水年华》文本的庞大和复杂多面。当批评转向另一个视域,即普鲁斯特的意识形态,首先,普鲁斯特终其一生都执着于维护军队的秩序捍卫者地位:“身着便装的军人如同装扮成凡人的神。”叙事者也是贵族社会和上流沙龙的常客与欣赏者:“在某个祖上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人的沙龙里感到愉悦,这是虚荣。智力与此毫无相关。但是,某个人祖父的名字是阿尔弗雷德·维尼或是夏多布里昂,或者(对于我的确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我承认)他家族的徽章位于亚米安圣母大教堂的大玫瑰之中,参与他的沙龙感到愉悦,这可是智力原罪开始的地方。”在整部巨幅叙事的经纬纵横之中,普鲁斯特的回忆与思绪再现的可能是上流沙龙和发达资产阶级的颓败,但是这种颓败不能遮掩叙事者的自尊和自傲。密致细微的文字铺满连续绵延的页面,密不透风的话语从叙事者笔下徐徐不断地流出,叙事者的从容淡定散发出造物主驾驭人物和放眼文本的气势,很难说这是一位抨击人士在痛苦彷徨中的冷眼旁观。

马克思曾经这样批评他那个时代的德国哲学,“既然他们仅仅反对这个世界的词句,那么他们就绝对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德国哲学的批判是一种没有离开哲学领域的抽象的思想批判,在他们看来,现实世界的统治者是宗教、观念、思想和概念,一切都是意识的产物,因此,敌人是意识,需要与之斗争的是意识这个无所不在的对手。于是,词句反对词句的斗争在青年黑格尔派那里没有触及现实世界。马克思的剖析也许过于犀利,有可能下刀失之偏颇,但是,他的意识形态批评让我们在现实和想象之间凭借政治的敏感性嗅到可疑的差异。

在普鲁斯特的世界里,在《追忆似水年华》所流淌的话语长河里,就像马拉美所说的,文学当然是“虚构”“光荣的谎言”和“真正的人类创造”,叙事者正当合理合法地在用语句来重构世界。这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么?的确是。耽于溯流回游的普鲁斯特在沉思中神飞,追忆流逝在时间隧道里的碎片拼图。在想象中捕捉记忆片段的叙事者将现实世界中的种族元素重新排列组合,犹太意识的体验、苦痛、记忆、遗忘和压抑在阶级意识的现实制约和功利性谋划下走样和变形。这是一个现实作用于想象的世界。借用马克思针砭德国哲学的模式,如果说“普鲁斯特社会批判的爆炸力量”让“布尔乔亚在笑声中土崩瓦解”,这仍然是词句反对词句的叙事。

身为犹太后裔的普鲁斯特在历史境况和集体经验的背景下选择以暧昧的方式创造性地表述种族冲突,从阶级关系和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解释,这是因为大资产阶级或是贵族属性始终是普鲁斯特作品的社会学主题。“普鲁斯特对那些进入贵族圈子所必须具备的训练从不厌倦……奥尔特加·伊·加塞特第一个提醒我们注意普鲁斯特笔下人物的植物性存在方式。这些人物都深深地植根于各自的社会生态环境,随着贵族趣味这颗太阳的位置的移动而移动……并同各自命运的丛林纠缠在一起而不能自拔。”所谓的贵族生活并不是指普鲁斯特对中世纪的时光恋栈,虽然在贡布雷的教堂、雕像和彩窗似乎呈现出一个想象的中世纪景色。贵族生活更多意味的是一个生活层次,是只有大资产阶级或是克莱尔芒-托莱尔公主、圣西门公爵这样的人能够共享的阶层、生活圈和品味。叙事者的阶层身份让他的种族话语和政治旨趣在文学表述中的落点发生变异,毕竟普鲁斯特属于利益既得者的集团,他在集体记忆中的受迫害者意识不可避免地会被中和与冲淡。

跨越两个世纪的普鲁斯特因为他的里程碑式巨作而地位卓然。因为他的精神探索,他与乔伊斯、弗洛伊德这些名字一起成为20世纪初时代思想的典型代表。我们对作者种族话语的定位并不意味着褒贬的价值判断,在种族语境里的普鲁斯特,更多地是作为历史和阶层的产物留在诗意、优雅和具有独特法兰西气质的话语里。我们没有理由以阶级理论和政治迫切性来给出普鲁斯特的立场坐标,却可以借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来组合起一个种族、阶级和诠释的批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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