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剑(短篇小说)

许 仙

魏武帝曹操，以建安二年，于幽谷得一剑，长三尺六寸，上有金字，铭曰“孟德”，王常服之。

——梁·陶弘景《古今刀剑录》

建安四年，春三月。

时令似乎还停留在冬季，依旧是春寒料峭。许昌的天空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终日被“囚禁”在冷清的宫中，刘协觉得自己是条冻僵之蛇，唯有睡在董贵人怀里尚有些许温暖，但他终究又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天一大早，他怀抱汤婆子般拥抱着董贵人，呆坐在紫檀木龙榻上，久久地凝视昨夜咬破的右食指头，就像端详某种稀罕物。

咬破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但又不像是痛在手指头上。

他又犹豫了。

董贵人仰起满满胶原蛋白的鹅蛋脸，清澈的双眸越过刘协尖尖的下巴、苍白的脸颊，找到他那双浮肿而又呆滞的眼睛——目光茫然、混浊，与他的年纪绝不相符，就像两只倒挂在屋檐下的蝙蝠。她皱起令人疼爱的眉山，轻轻地喊了声：“皇上。”

刘协的心思早就不在她身上，也不在自己身上。

他依旧为昨夜的决定要不要实施而纠结不已。

怕只怕自己草率行事，密诏一旦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搞不好又得有多少人头落地了。

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曹操的阴险狡诈，要想算计过他，他是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但他死也不甘心。

自从曹操将他“迎”入许昌后，“圈养”在这个鬼地方，他就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的；才几年工夫，汉室几乎就成了姓曹的朝廷。曹操每次来见他，总是前呼后拥的。这个乱臣贼子居然还佩剑在宫里进进出出，就跟在他家后花院似的。

蔑视王法。

狂妄至极。

只要一想到曹操，刘协就咬得牙根咯咯响，又浑身发冷。

“这短命的鬼天气！”

宫中都是曹操的耳目。他想见的人不得见，他要说的话不能说，孤家寡人一个。昨夜，他短吁长叹，喝了一肚子闷酒，董贵人百般安慰，终究难消心头块垒。直到夜色深沉，董贵人缠在他身上，就像藤缠树一般，使劲地消耗他能量的同时，又使劲地激发他能量的产生，这才让他突然间有了大树的伟岸和男人的自信。

董贵人气喘吁吁地喊：“你是皇上。”

“对，”刘协同样气喘吁吁地答，“我是皇上。”

董贵人又道：“你不是还有我爹呀？”

“对，”刘协说，“国舅最牢靠。”

“那你还怕啥？！”

时值二更，宫中的更夫赛过将梆子敲在刘协头上。他突然开窍了。他借酒壮胆，信誓旦旦地对董贵人说：“爱妃言之有理，现在是时候了。”他揭掉身上的“藤蔓”，骨碌起身，当即咬破右食指头，写下密诏，让董贵人细细地缝入衣带中。

董贵人再次叫他时，他按了几下胀痛的太阳穴，终于痛下决心，让她服侍起床。

曹公公听到动静，猫一般地推门而入。

曹公公怀抱拂尘，不痛不痒地说：“皇上，您气色不好，还是歇着吧。”

这狗奴才，仗着是曹操的人，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他话背后的意思，刘协自然明白得很，反正他这个傀儡皇帝也不用上朝，起来又能做什么呢？还不如赖在后宫这个华丽的“猪圈”里，成天昏吃昏喝昏睡就是……做个万事莫管的猪皇帝；要知道，猪一旦出笼，就是它挨宰的日子。

刘协皱紧眉头，朝他挥手道：“去，招车骑将军、国舅董承觐见。”

曹公公怔了怔，匆匆瞅了眼正撑开双臂让董贵人系衣带的皇上，随即颔首低眉，后退七步，就七步，他悄然转身，小步快节奏地走出寝殿，在殿门口亮出尖锐的吆喝声：“招车骑将军、国舅董承觐见！”

东汉末年那个乱世，天下闹哄哄的，无数英雄就像雨后春笋，冒得快，死得也快。也正是如此，天下才只有英雄说话的份儿。董承虽说是刘协的亲奶奶董太后的亲侄子，就连刘协都叫他一声国舅，社会关系非同寻常，但董太后被毒死得太早——后宫历来是试毒的实验室和杀身之祸的发源地，董承空有一身武艺，当初落魄时，只是权倾天下的董卓的女婿牛辅的一个家仆，给牛大英雄牵马，当下马的蹬梯，倒是练就了跑“全马”的本领，在他护送刘协从长安返回洛阳的漫长而又死里逃生的旅途中，就充分体现出来。

初平三年，四月，桃花盛开的季节，仅在一人之下的董卓被王允、吕布谋杀。这个死胖子被当众点了天灯，一身肥油咕噜咕噜地流入花骨朵般的肚脐眼，经由灯蕊长燃，灯火灿若桃花。随后，大英雄牛辅也被杀；树倒猢狲散，失业的董承就跑去羽林军混饭。

有次在宫里值勤，刘协遇见行礼的董承，就觉得好生面熟，让他起来说话。

董承从此时来运转。

三年后，也就是兴平二年，七月流火，刘协拜董承为安集将军，让他和车骑将军郭汜等众将领一起护送自己从长安东归旧京洛阳。

刘协就是不想呆在长安，就是想回洛阳去。

但是迁都——兹事体大，谈何容易？那是整个朝廷都得搬上马车，千山万水地运走；光是皇室的各种器物典籍等就够呛了，更何况还有后宫三千，文武百官及其家小等等。搬迁的车队浩浩荡荡，前后长达十余里，行进速度之缓慢，犹如在蚂蚁的背上。想想吧，从长安到洛阳将近八百里，这般蜗牛速度，何日才爬到头呀。

而最头痛也最危险的一桩事，就是现在，刘协赛过是一方让人馋涎三尺的玉玺，但凡有点儿胆、有点儿小心思的草莽英雄，都想据为己有，纳入自家的私囊中，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过去他深居宫中尚难守护，现在他赤条条地晃荡在天大地大的野外，岂不吊足天下英雄的胃口？窥伺者众多，人人欲念满满，争相抢夺。

这就注定是一趟险象环生、九死一生的回家之旅。

果然，大部队出长安尚未满月，才走了几炮仗路，马贼出身的郭汜老毛病又犯了，当起家贼来，想劫持刘协返回长安；谁知计划败露，只得弃军逃往南山。东汉末年，那是个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时代，两肋插刀的兄弟，往往瞬间就把刀插入你的两肋；到处是告密者，包括枕边人，计划败露纯属家常便饭。早在三月间，安西将军杨定就和郭汜合谋，要将刘协劫持到自己营中；这边刚商量完，那边李傕就得到密报，先下手为强。

迁都的队伍又勉勉强强地东行两个月，郭汜就和他的死冤家李傕联手，疯狗般追咬上来。这回他们又想劫持刘协去郿县，自己在那儿做老大，号令天下；郭汜支使自己部将伍习趁夜色，烧了刘协借住的学舍，威逼他就范。这把火烧得刘协连裤子都来不及提，摔倒在学舍门口；闻讯赶来的董承扛起他就跑，把他塞到马车上就逃。

天亮时，骑兵前来报信，杨奉和杨定已击退敌军。

十一月，秋风四起，百虫哀鸣，他们辗转到弘农郡华阴县。谁知驻守此地的将军段煨和后将军杨定结过梁子，杨定自然不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拿“谋反”这顶屎帽子往他头上一扣，就擅自引兵前去攻打他的营地，欲置他于死地。杨定带皇家军过去，以为小菜一碟，速战速决，立马斩下段煨的人头撒气；谁知久攻不下，自己的将士越战越丧气，而段煨的士兵越战越勇猛，双方陷入僵持状态。

就在这当儿，阴魂不散的李傕与郭汜趁机以救援段煨为由，引兵前来打劫，坐收“刘协”这个渔利；双方在弘农郡东涧一带展开大战，董承、杨奉和杨定合伙儿齐上阵，可哪里是人家的对手。杨定原本要人家好看的，结果兵败如山倒，孤身逃往蓝田，无奈半途中被郭汜军所阻，转而逃往荆州，从此下落不明。据说他亡命荆州时，被刘表追杀身亡；可怜这个草莽英雄，原本要人家段煨好看的，结果自己死得很难看。

冷兵器时代比不得现代战争，现代战争只需扔颗原子弹，60万士兵瞬间报销，啥感觉都不会有；但东汉末年那会儿，打仗要靠一枪一刀刺出来的，而且要杀死一个所谓的敌人，并非一刀一枪就能解决。尤其大将交手，没有数十个回合，甚至上百个回合，根本不分胜负。最要命的是双方处于胶着状态，不但打得昏天暗地，而且得没天没夜地打下去，直到你死或我死或双方都死为止，哪个士兵不成了战争的杀人机器。

这一场，皇家军完败。

腥风血雨过后，浓烟弥漫整个天空；被烟熏黑的天空是沉默的，唯有在沉默中回荡着大地的哭泣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个惨哪！死亡的百官、士卒不可胜数，女眷辎重，皇室的各种器物典籍全部被丢弃。董承带着小分队护着惊弓之鸟的刘协，逃亡于昏天暗地中；他只认得一个方向，那就是向东、向东、再向东。

这一夜，刘协露宿在曹阳的田野中，惶惶不可终日。

董承带着男孩，前来拜见刘协。帐外月光如水，四面楚歌声隐约可闻；帐内灯火摇曳，如同鬼火。刘协裹着被子，依旧瑟瑟发抖，见到董承连问三个“为什么”。董承没头没脑地答了句“时间会证明一切”。男孩乌糟猫的脸上，一对冷眼盯住他不放。刘协就问董承这孩子是谁？

董承说：“路上捡的。”

男孩自报家门道：“我叫徐怀玉，徐侍郎的儿子。”

刘协问：“你爹呢？”

男孩别过头去，不让人看到他雾结的双眼。

董承轻轻抚摸他的头，问他多大。徐怀玉倔强地摇掉他的手，说13岁。

董承和刘协商量对策后，带徐怀玉出了帐篷；四野起了一层薄霜，白苍苍的。

董承假装向李傕等人求和，暗中派人前去河东郡招纳白波军将领李乐和韩暹等，得到数千骑兵，大破李傕等军，斩首数千级；刘协收拾残部和还有口气的百官，继续东进。十二月，李傕等再次赶来，双方又一次大战；董承等战败，百官重又惨遭大规模杀戮，尸横遍野，秃鹫在天地间摆起了盛宴。

董承护着刘协好不容易逃到陕县，刚安营扎寨，就被李傕、郭汜的兵士团团围住，冲他们大声劝降，所剩不满百人的羽林军起了离心，董承怕夜长梦多，趁夜色奋力突围，强渡黄河，匆忙逃到河东郡大阳县，太守张杨加入护卫行列，又赶紧逃往安邑县。

刘协这才派遣太仆韩融去弘农郡，向李傕、郭汜等求和，局势才得以缓和。

建安元年，二月，春寒料峭，寒冬迟迟不肯离去；护送的诸位将领窝里斗，互相争权夺利，韩暹更是领兵进攻董承，董承走归张杨，张杨让董承前去修缮洛阳的宫殿。七月，刘协九死一生辗转回到洛阳，入住旧宫。刘协命杨奉和张杨出屯护卫洛阳，只留董承在京中守卫皇宫，升任卫将军；后，董承又晋升为车骑将军。

史称董承为东汉末年大奸臣。这是有权撰写正史者留给后人的陷阱，因为正史的主要功能就是掩盖事实真相。其实，董承是个极富有正义感，并且有勇气的人。当初，刘协初归洛阳，文武百官损失惨重，刘协急需要重振朝纲，董承见曹操是个人才，就无私地将他推荐给刘协，并委以重任。谁知曹操的野心比天都大，不但将刘协“迎”去许昌，而且短短几年间，就将自己的盘子经营得很大，还真把刘协当作是握在他手中的玉玺：诏书他议，刘协只管盖印。董承知道自己看走眼，懊悔不已，但为了守住汉室江山，他曲意与曹操友好，忍辱负重，其间所受的屈辱也就可想而知。现在，刘协在危难当中，没有将衣带诏传给别人，独独传给他，就不难看出他对董承的绝对信任。

董承见到密诏，明白刘协决意铲除曹操。

这历史性的一刻，董承已经等待很久了。

董承旋即机密联系工部侍郎王子服。王侍郎是刘协所列名单上第一人，但刘协又说他只相信国舅董承，言外之意最清楚不过了。东汉末年，那是个家养的狗都会反咬主人的年代，人世间鱼目混珠，叛徒与内奸共生；再说曹操耳目众多，在他眼皮底下，共谋铲除他的大事，董承岂敢掉以轻心，那得浑身长满心眼才是。

董承只说自己有皇上的血书秘诏，并没有出示真件；这东西绝对不能露脸，一旦落到曹操手上，就会给刘协招来杀身之祸。他死不足惜，但决不能将刘协置于险境。刘家不缺当皇帝的软柿子，刘宏就是眼前的事。王侍郎对此深信不疑，说他早有此意，只是皇上一直含含糊糊的，他也不敢明说；两人一拍即合，着手筹谋，将刘协所议的举事人选，逐一分析后，有增有减，决定先暗中试探，摸清敌友再说。

王侍郎仰天长啸，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和董承在盛开的桃树下，饮得痛快。

随后两人分头行动，暗中联系长水校尉种辑和议郎吴硕。许昌城里仅有的几家茶肆、酒楼和妓院，成了他们秘密接头的据点，还不敢去得太勤，隔三差五换地方；地下活动小心谨慎，不求快，只求稳。接着，他们又联系昭信将军吴子兰和西凉太守马腾。这些密谋者在朝堂上还相互唱唱反调，闹些不痛快，混淆视听，骗过曹操及其耳目。最后，他们又联系到太医吉平和左将军刘备等人。

但凡要做成大事，首先要师出有名，正义为上；其次要朝上有人支持，一呼百应；最后要有将有兵，枪杆子里出政权嘛。现在，三个条件基本具备。他们议定以勤王为名义，征伐曹操。朝上有工部侍郎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和太医吉平等人。将士嘛，有车骑将军董承、昭信将军吴子兰、西凉太守马腾、左将军刘备等人。董承被推举为带头大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待时机一到，董承登高一呼，大家齐心协力，灭了曹操这狗贼。

建安五年，元宵次日，董承正准备举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曹操突然封锁许昌，指挥手下众将，带着士兵，将董承、王子服、种辑和吴硕等所有密谋者的府邸团团包围，满门抄斩，不留一个活口。这一天，许昌城里，比昨晚的元宵节都闹猛，除了一向冷清而又寂静的皇宫外，到处都是出动的曹家军队和大肆屠宰的场面，混乱而有序，凄惨而壮烈，空气里浮满了热呼呼的血腥味儿，浓烈到令人呕吐的地步。

董承做梦也想不到，曹操是如何获悉他们的阴谋，并先行一步。

马腾见事已败露，带上马家军，杀出重围，直奔自己的老巢——西凉。

刘备曾与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知道他了解自己隐秘的心迹，这回要是逮住了，大可坐实罪名，哪里还有自己的活路，只奈何偌大的天下竟无容身之地，他带着把兄弟关羽和张飞，管它东西南北中，先逃离许昌再说。

曹操听说董承是带头大哥，将董家满门抄斩后仍不解心头之恨，手握宝剑，跌跌撞撞地往宫里赶，像个醉汉一般，歪瓜裂枣的脸又黑又红，突兀的大鼻子更似胡萝卜；他晓得董贵人在哪儿，旁若无人地闯入皇上的寝宫，不待刘协发话，就将董贵人从紫檀木龙榻上一把拖下地，扬手就一剑刺入她的腹部。可怜才五个月大的龙种，尚未出世就胎死腹中。董贵人刚说了个“你”字，曹操手中的宝剑又朝天一挑，剑锋抹过她纤细如玉的脖颈，随着急促的呼吸，一波一波的鲜血从伤口咕噜咕噜地往外冒。

曹操怒吼道：“去问你爹吧！”

曹操提着滴血的宝剑，转身就走。

刘协连滚带爬，将噀血的董贵人搂在怀里，“爱妃，爱妃……”

董贵人睁大双眼，无语，气绝而亡。

逃过这场浩劫的，除了马腾和刘备，还有一人。

但徐怀玉在东汉末年那堆草莽英雄中，算不得是个人物。事发当日，他在大街上看到一潮官兵轰隆隆地涌来，将董府围得跟只铁桶，里面传来一片凄惨的叫声。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感觉自己也被横刀切开胸膛，冷飕飕的，什么都袒露在寒风中。

徐怀玉趁乱混出许昌城，一路向西南，逃到距城50公里外的紫云山。

山里风大，阴冷，他缩成一团，双臂勒腰，紧握的拳头拼命抵住饥饿的腹部。山上寸草不生，更别说有野果子。夜空被山剪剩下一块不大的深蓝，没有月亮，但能感觉到存在。义父不许他参与，总说以后……但再也没有以后；义父的阴谋竟成了流自己人血的阴谋。熬到东方欲晓，满山霜白，撒下渔网般的白雾，冻得他泪水凝结成霜，脸摸上去毛毛糙糙的。

徐怀玉出山。他不能冻死在山里，在人世间他还有大事未了。他向西北而去，一路靠偷偷摸摸和行乞为生，艰难地回到洛阳城。义父护送皇上回洛阳后，直到曹操把皇上掳去许昌前，他们就住在洛阳城。徐怀玉直奔西关街，无奈董府早已易主，门童连口都懒得开，赶走他就像赶走一只屎苍蝇一样厌恶。

傍晚，万安街头唯有晚风像野狗般在青石板上打滚，徐怀玉见一家打铁铺里没人，偷了把剑就跑；奔跑中右脚掉了破鞋，他索性连左脚的鞋也踢掉了，赤脚逃跑。另一家铺子里突然飞出来一根木头，把奔跑中的他绊倒了，剑也脱了手。

“当啷！”

剑落在他前面米把远的青石板上。

街两边的铺子里涌出来三五个年轻人，一身烟火味，将他死死地按住在青石板上，二话不说，就挥动老拳。徐怀玉的鼻血和嘴血交融，但不管从哪儿出来的，鲜血都一样的咸甜。

徐怀玉没有挣扎，甚至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他们猛揍。

他绝望地离开洛阳城，上嵩山碰碰运气。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才翻过一座山，他就被三个土匪捉了。他被带到土匪窝，为首的是个五短身材的小老头，右眼是死的，大眼珠子鼓鼓的；左眼活倒是活的，但小得像根针，又深又尖。说深，是因为小眼乌珠深藏不露；说尖，是因为目光却犀利得像射箭，能嗖地从你前脸进去、后脑出来。小老头踢踢躺在地上的他，“杀杀没有血，割割没有肉，先留着吧。”

徐怀玉从此落草为寇，整日除了杀人越货，就是勤练剑法。

跟随义父那五年，董承教他一套董氏剑法，徐怀玉不敢忘。

两年后，徐怀玉已是二当家。他有文化，是土匪窝的智多星。这天他转悠到少室山，正午时分，就在山溪中一块大岩石上躺下来休息。

太阳给他盖了三层被，晒得浑身发烫，脑子晕乎乎的，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偏西，肚子咕咕在叫，但他懒得动身，只是眯细双眼，盯着天空；老天爷也有心事似的，几朵白云在调戏太阳，一会儿蒙住他的红脸，一会儿又摊开双手……

徐怀玉不禁感叹道：“小云儿啊小云儿……”

“叫我吗？”脆朵朵的声音令他大吃一惊。

徐怀玉骨碌坐起身来，只见山溪这边站着个女孩，艳若山妖。

“喂，说话呀，”女孩生气道，“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女孩如同溪边一株披着霞光的小枫树。

他却问：“你不怕我吗？”

女孩的双臂就像天使的翅膀，在身体两侧起起落落，轻拍胯部，嘴里哼哼着什么。她手指着山坡上一丛映山红道：“我要这个。”徐怀玉都没有细想，跳到山溪那边，上坡，小心地折枝，长长短短的，适合插花；他折了一捧，下坡，越过山溪，递给她。她接过花，脸俯在花上，又直起头道，“不香。”她摘下一朵朵花瓣塞进嘴里，一会儿工夫手上只剩下枝叶了。

“你家在哪儿？”他小心地问。

“就不告诉你。”女孩蹦蹦跳跳地沿溪而下。

少室山北面半山腰里，一棵红枫像天将般守护在溪边，三两间草庐前，溪水汇聚成潭。

一间草庐中传来叮叮当当的锻打声。

徐怀玉与隐姓埋名的铸剑师成了忘年交。老人赤膊围条皮围裙，双臂粗壮无比，相比之下，身体就瘦小了；他有对剑一般浓重的白眉毛，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还有一把飘逸的白胡子，说话时喜欢捋胡子，仿佛他说的话都是从白胡子里捋出来的。老人除了铸剑，唯一的爱好就是饮酒。徐怀玉每次去，都带上好酒。因为土匪窝里有的是好酒。

酒过三巡，老少俩无话不谈。

徐怀玉问老人知道曹操否？

“就是那个把皇帝捉去许昌的奸臣，害得洛阳城成了废都。”

徐怀玉咬牙切齿道：“嗯，我要杀了他。”

他就把自己身世和义父的事情向老人和盘托出。

老人说：“天下人都知道，曹操手上有两把宝剑，一把倚天，一把青釭，乃是绝世双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你拿把什么去刺杀他，都是送命。”他的祖师爷是欧冶子徒孙、干将的弟子。

徐怀玉长叹不已。

老人说：“我给你铸把宝剑吧。”

徐怀玉跪地，连磕三个响头。

老人说：“你先别忙着谢我，宝剑这东西七分材料三分运气。”

徐怀玉就问那得多少钱？

“无价。”老人捋着白胡子笑道。

冬去春来，老人屡次上周山采来铁矿，百炼成钢，最终锻打成一把宝剑，三尺六寸；剑成之日，徐怀玉请他在剑颚上镂以“孟德”两字。“仇人的名字？”老人问。“嗯，”徐怀玉说，“我怕出来混久了，忘了初心。”老人将宝剑赠予他，叮咛他说：“此剑需饮百人之血，方能大成。”徐怀玉铭记在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终日剑不离身，练功前后，总是用大拇指抚摸剑颚上“孟德”两字，一遍又一遍，恨只恨自己武功尚浅，不知何日方能下山报此血仇。

徐怀玉每杀一人，就在杖上刻一横；两年间，刻下99横。当然，他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恶霸。剩下最后一横，徐怀玉告别土匪窝和小老头，执意下山。他带上好酒，向老人辞行，两人一醉方休。老人将孙女小云儿托付于他。

这是建安十一年春天。

在许昌城安家后，徐怀玉听闻当年参加过衣带诏密谋的马腾，在西凉拥兵20万，三个儿子足智多谋、武功高强，军中将领个个身手不凡。徐怀玉带小云儿一路西行，辗转两个月，来到西凉城。徐怀玉上马府求见马腾，被拒之门外；徐怀玉在城里伺机接近马腾，终究未成，这天出城去营地求见，哨兵进去报告，回复不见。徐怀玉投靠无门，只有重返许昌城，另做打算。

曹操来无影去无踪，即便在许昌，也前呼后拥，徐怀玉无从下手。

徐怀玉千方百计托关系，才得以觐见皇上。

刘协一脸病态，那个萎缩呀。徐怀玉很激动，讲义父董承，讲他那年家人惨死，讲义父带他见皇上。刘协这才有模糊印象，“你就是那个孩子，徐侍郎的儿子。”徐怀玉又讲这些年经历、孟德剑以及报仇。刘协浑身颤抖，连连退缩道：“使不得，使不得……”

他说：“天下还有谁能动得了他呀？！”

徐怀玉恳求留在皇上身边，做他的贴身侍卫。

建安十七年，曹操以提升马腾官职为由，召他来许昌。马腾和三个儿子都认为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不入宫是忤逆天命，怕引来杀身之祸；但又清楚他心怀叵测，入京必有危险。马腾权衡再三，决定入京参见曹操。马腾让长子马超留守西凉，自己带领五千人马前往；儿子马休和马铁为先行部队，侄子马岱押阵。大队人马在许昌城20里外扎营，通知曹操。

曹操派行军参谋黄奎前去接待马腾，诱他入城面见皇上，趁机擒捕他。

曹操哪里知道黄奎痛恨自己，他到了马腾营中，马腾设宴宽待。黄奎知道他从前曾参与衣带诏密谋案，酒过三巡，就借机感叹道：“我父亲黄琬死于李傕、郭汜之难，我曾经发誓要诛杀反国之贼！想不到今天被反贼所使，实在难忍哪！”马腾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道：“宗文以为谁是反贼？谁是正人？”黄奎愤怒道：“欺君罔上，曹贼呀！”马腾怕他是曹操派来试探的，急忙阻止他道：“这儿耳目众多，宗文休得乱说。”黄奎反而责问他道：“你的祖上乃是汉代名将，今天你从贼而欲陷害皇叔，将来还有何面目见天下之人？”马腾见他义愤填膺，不像是装的，良久方问：“宗文是真心吗？”黄奎当即咬破手指，流血为誓；马腾这才告诉他，自己想杀了曹操。

黄奎沉吟道：“你入朝面圣，不太安全，不如让曹操巡察兵营，乘机杀了他。”

马腾说：“正合我意。”

黄奎回到家，酒气未消，心头五味杂陈，恨不得立马灭了曹操。妻子见他脸色难看，问他出了啥事？黄奎醉归醉，脑子却十分清醒，就是不说。小妾李春香装腔作势地手扶生气的大娘回到房中，转身就溜了。

黄奎的妻弟苗泽住在后院，李春香偷偷进他房间。苗泽扑上去，拦腰抱起她上床。李春香拍他后背：“要死哉，大白天的……”偷腥的猫永远是馋痨的，饱一顿饥一顿，一有机会就偷，匆忙了事。李春香提起裤子，埋怨道：“心急毛糙的，有啥味道呢。”苗泽傻笑。有老死尸在，他有啥办法呢？

李春香说：“我是来告诉你，他今天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对大娘恨七恨八的，不知有啥事？”苗泽说：“你去探探他，‘人都说皇叔仁德，曹操奸雄，为什么？’看他如何反应。”

夜里，黄奎息到她房里，李春香就照苗泽说的做了。黄奎就叹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尚且知道礼数，更何况我了？我要杀了曹贼！”李春香等他睡了，就偷偷溜去后院传话。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但能升官发财，还能灭了老死尸，将李春香占为己有。

苗泽连夜赶去告密。

第二天，马腾、黄奎去相府请曹操点兵。曹操喝令左右将他们拿下。马腾不知有变，大声质问他：“你凭什么？”曹操冷笑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我推举你为卫尉，你却密谋杀我？”马腾自然抵赖，谁知昨夜曹操将苗泽留在府上，叫他出来作证。黄奎见到苗泽，哑口无言。马腾破口大骂：“腐儒误我大事！我两番欲杀国贼，不幸泄漏，这是苍天欲兴奸贼而灭炎汉也！”

曹操下令，将马腾、黄奎并两家良贱，共三百余口，斩于市曹。

徐怀玉得到消息，立马赶去市曹。他在清虚街南口与押送“犯人”的曹操狭路相逢，顿时抽出宝剑，脚蹬街墙，一个燕子飞身，冲骑马的曹操刺去。曹操不曾想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大白天行刺他；他勒紧缰绳，朝南避去。这一剑没有刺到曹操，只刺到马脖子上；马受惊了，曹操来不及拔剑，就摔了下来。

徐怀玉又一个鲤鱼跳，再次向曹操刺去，被曹操护卫许褚一剑挑开。

许褚翻身下马，挺身向徐怀玉刺去。两人在狭隘的清虚街上拼杀，徐怀玉使出董氏剑法，步步紧逼，但许褚勇猛过人，剑法又快又狠，硬是挡在曹操前面。徐怀玉操之过急，漏了破绽；许褚剑走偏锋，刺中他左臂；徐怀玉挥剑，斩断许褚手上的剑。这时候，曹操手持倚天、青釭，架住孟德剑，左剑一抽，割开徐怀玉的胸衣。街两头都是将士，虎视眈眈。曹操越战越勇，徐怀玉渐渐显出败势；曹操一剑刺中他右腿，徐怀玉跪地，但见无数把剑同时向他刺来，知道大势已去，扬手用孟德剑抹了脖子。

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一百人的血，不是曹操的，而是他自己的。

他成就了孟德剑。

曹操上马，押送“犯人”到市曹，下令斩首三百余人，包括告密者苗泽和李春香。

后来，曹操挥军大破西凉，马超落荒而逃，最终投诚刘备，与关羽、张飞、赵云、黄忠一同封为“五虎将军”。

再说徐怀玉的宝剑，有人献于曹操。

稀世宝剑，曹操爱不释手。发现剑颚上的字，曹操勃然大怒，下令毁了。

“竖子欲借我名而传于后世！”

谋士荀彧忙劝住他：“主公，非也！”

荀彧乃是他的“子房”，曹操自然愿闻其详。

于是，就有后史记载，建安二年，曹操在某个幽谷中得到此剑，时间提前了15年，而且是无从查证的“幽谷”得到的；更神奇的是，剑上有金字，铭为“孟德”，仿佛冥冥之中，上苍就专门给他曹操准备了这把旷世奇剑，其寓意就不言而喻；这是把历史之剑，而非现实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