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词开篇《潇湘夜雨》林黛玉“琴调”意象新解

2019-11-20 08:10
剧影月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弹词林妹妹潇湘

古城苏州的小巷深处,园林美筑零落着前世豪奢,却有枕河人家云集起小桥流水畔的生活风情好似在推开那一方方“自然聚散”的露天书场。2500年历史文化的醇厚包浆,把苏州评弹化石成了吴侬软语的纤细静雅,当然也少不掉那种以超群个性闻名于世的玫瑰铿锵。小巷深处,肩荷着那一把跟随了我30多年发自内心钟爱的琵琶,耳际如有了那一阵阵的“苏州声音”——将评弹唱腔送来。苏州人习惯为它冠名叫做“呖呖莺声”,而出于评弹女演员的职业习惯,我总爱把这“呖呖莺声”形象化,而且还定不定就给弄成了“错位化”。

这“形象化错位”的况象之中,种种形态都很叫我向往。这里面,同情是一种,如:明明听着“窈窕风流杜十娘”,我却看见了《琵琶记》中熟悉的赵五娘;比较则又是一种,明明听着“西宫夜静百花香”的杨玉环,我却看见了《潇湘夜雨》中“病恹恹,一位多愁女”的林黛玉;反差呢,却是另一种,明明听着“伶俐聪明寇宫人”,我却看见了“七十二个”中天底下数她调皮、数她热心而又数她可爱的“小梅香”彩萍丫头。

赵五娘、林黛玉、彩萍丫头都是“琴调”开篇、选曲中的人物形象。上述关于她们的弹词唱篇都是我所钟爱着的“琴调”。1986年,我拜师浙江曲艺团评弹演员周映红老师后,就正式学唱起了“琴调”,而周老师是“琴调”创始人朱雪琴先生的徒弟与传人,于是,我也就成了太先生“琴调”的第三代传人。其实,我从小就喜欢苏州评弹,爱跟着有线广播、收音机学着唱弹词。“唱会了”这段选曲、又接着学唱那只开篇,可我对“学来学去学不像”的“琴调”开篇,却是心怀耿耿的。太先生“琴调”难学难工,可是声音挺拔、听来沁人心肺。她的喉咙“刮朗朗”,高音像追着云朵儿冲飞,清脆则阳刚得有大丈夫气概,利落时那种爽朗叫谁听了谁都喜爱。

《妆台报喜》《喈伯哭坟》《潇湘夜雨》等“琴调”代表作,自己也记不得都演唱过了多少回,可是总觉得还是没有唱好、没有唱够、没能唱出太先生一样的超级韵味来。而且,随着艺术的进步、阅历的加深、视野的提高,我对“琴调”开篇《潇湘夜雨》更有了一种审美崇拜,因为太先生朱雪琴实实在在“唱响了”一个“心志高洁、命比草芥”的千古美女子林黛玉。一个病病弱弱的潇湘妃子,太先生把她唱得不屈服、来了个高高响响;一个愁愁怨怨的林妹妹,太先生把她唱得不随俗、来了个亮亮堂堂;一个悲悲切切的林黛玉,太先生把她唱得不低头、来了个洁洁清清。

评弹美学权威吴宗锡指出:朱雪琴开篇《潇湘夜雨》“在听觉上——营造出了潇湘馆夜雨连宵的意象,使听众产生黯淡、凄凉、空寂的心象”。实际上,以我的感受,还不止于此。文学上,《潇湘夜雨》就有朱雪琴演唱中的雅俗共赏特色。弹词开篇通常被视作唐诗开篇,它的韵脚平仄、音律声调都合乎一般诗词艺术规律。当然,评弹属于民间说唱文学的范畴,所以弹词开篇更多地会反映出“口头说唱文学”的演唱特点。《潇湘夜雨》也同样如此。像这只“琴调”开篇,总共40句唱词中,联字叠韵44处,其中顶针用法有4处、“拟顶针”6处,可以说,它把“口头文学”的朗诵性、演唱性、夸张性、民间性、开放性等审美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在评弹界达到了绝无仅有的程度。

视觉上,《潇湘夜雨》也有着它自身十分明显的审美意蕴。风吹雨打之狂劲,有着色调的繁复,有着气温的变化,有着人体的感受,一言一语不可以穷其尽,一诵一唱又足以表其景,这一系列看得见感得到却又抓不住摸不着的重重画面——林黛玉禁不住便引起阵阵伤感、种种怜惜的情绪。与此同时,云烟阴霾之压控,也人格化地形成了愁容惨颜一般就可怖画意,就此显得无处不在、为此使得催人病态,因此变得怅然若失。最可悲,病态娇弱,“冷冰冰,半杯煎药汤。可怜她气喘喘、心荡荡、嗽声声、泪汪汪、血斑斑湿透了薄罗裳”,悲惨已至于此,苦痛焉过于此,一副佳人罹难图,怎不叫人血泪潸然。“黯淡、凄凉、空寂”,这样失魂落魄的心理场景,犹如心象成活了,而一下子变成了可视可听、可感可情、可触摸可抓挠、可干脆舍弃可矢志不忘的声音。

太先生的林黛玉开篇,为什么一路高亢?情,因为有人间正气凛然之情支撑。为什么悲剧“响唱”?情,因为有世上气质高拔之情托映。为什么声调不挫、意味不屈、哀愁不散?情,因为有一个弱女子“向着人群抬起高昂的头”之情飞扬。

朱雪琴唱《潇湘夜雨》,她的声音外形中,带着一种不可抗拒之势的泰山压顶,带着一付不容辨驳之态的横气生冷,带着一打不能诠解之问的庞然狠劲,带着一类不需理论之样的天生威权,带着一颗不是耐得之味的残忍冰心。

曾几何时,我也认为林妹妹不应该是“病弱弱、孤寂寂、苦搭搭、悲切切、意愁愁”的吗?为什么太先生偏偏“反其道行之”?“雨过天晴”,人生机锋。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一点了。因为林妹妹就在这世界里,留下来一种“苦味的香,甘甜的愁,这大概才是林妹妹的乡愁。至少朱雪琴如此认可——金戈铁马、气壮如钢一般的风雨阴森,正好营造出了与林黛玉人生秉性中“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冰清玉洁所格格不入的“黑云压城”世态氛围。

或许,在朱先生那里,越是这种超乎普通级别的事实反差,就会越让林黛玉的悲苦显得爱莫能助、柔弱见得无法可施、凄楚变得催人泪下。如果说,对比就是艺术家与艺匠的根本区别,那么,成熟艺术家便必然会在对比的运用中显露出她的独出机杼。阳刚与柔弱对比,所表现出来的柔弱才会更有力度;善良与丑恶对比,所呈现的善良才能更具价值;情理与强权对比,所求出的情理才是更为珍贵。

柔弱胜刚强,这是中国哲学中的一副心理制胜剂。要说它的反面就是阿Q精神,而对于它的正解恰恰就是林黛玉内心不媚世俗,不怕“心苦”,不讲退后的“柔刚之道”。平时,我们一般不会这样清醒地去认识它,因为人的身上少不了奴性、惰性、柔弱性。朱雪琴先生振聋发聩,用一种堪称“不世出”的高亮和华贵,风风光光、深深情情、认认真真地与林黛玉身心中“质本洁来还洁去”那种高明与可赞的优秀人格生动匹配。

林黛玉——“柔弱胜刚强”她可怜吗?我觉得不可怜。要可怜,那就不是“心比天高”的林黛玉了。“柔弱胜刚强”,可敬。

林黛玉——“柔弱胜刚强”她可悲吗?我觉得忒可悲。可悲在,“柔弱胜刚强”只被世俗与人伦认作是一种虚拟哲学,“刚强压柔弱”才是普遍适用的事实根据。世界上,最理想的状态应当是——柔弱刚强,互不抗逆。

林黛玉——“柔弱胜刚强”她可惜吗?可惜了。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即便是没有那座辛弃疾笔下的舞榭歌台。《潇湘夜雨》中那个被“琴调”所“情情唱,唱情”着的或许还没有充分暴露到她的“人才风流”,但其结局终归是,天高——高处不胜寒,地广——广阔不容人,人性——性善恶不定,一个苦苦挣扎的林黛玉在暴雨狂风中摧折,一个楚楚动人的林黛玉在言酷词冷中消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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