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悟的一个字(创作谈)

2019-11-20 10:00然也
诗歌月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哲人写诗祖母

然也

我以前对于汉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不曾把某个字拆开来理解,后来与黄斌、沉河、张良明、钱省等人走得近,他们对解字极有见地。耳濡目染偶尔我也解个字来看,颇觉奇妙,只是见微识浅,不得要领。而且我以前也极少把内心的东西投注于某一个汉字,因而心中其实并无一字。

但这并非说明我真的没有一个字,只是这个字没有以汉字的形式显现而已。我内心郁积的情绪中有一种东西是一直存在的,它仿佛我生命的底色,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没有把它指认出来。它就是一个“悲”字。无论是生存还是写诗,这个悲是始终萦绕心头的,我什么时候抛开或者说解脱过呢?

最早深重地感觉到悲的情绪是从父亲的去世开始。那时候我只有七岁,在那个夏天,我的世界似乎完全改变了,这种悲的情绪以后一直笼罩了我的生命。关于父亲的记忆从来都是悲伤的。“以后好几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人死了 灵魂/就藏在胶片中/洗不出来”(拙作《我小时候洗过的一张底片》)。

父亲相对于我甚或我的家族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离世改变了我以及我们这个家族许多人的命运,以后亲人们一再提起这一点,这无疑加重了我心中悲的浓重。一个假命题长期困扰着我:假如父亲还活着。我所写《树痂》《清明有记》应该都是这种情绪的延续。

在我师专毕业的那一年,我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当时还在地区担任着某个职务,他曾经去找我,问我要不要他提供一些帮助,我出于一种说不清的缘由婉拒了,现在想来,我那时已经有了对这种悲的命运的抗拒,想通过自己的力量摆脱某种悲凉的宿命。当然,我至今碌碌无为,但内心是清白无挂碍的,虽有对于现世的无奈,内心深处倒也颇能自傲。这一方面见出我的迂,另一方面也留存了我的一些硬气,是为个人命运之悲壮!

细细推敲,悲本来就是心字底,心上加个非,为悲。非本是一种否定,当与是相对应。非者,不是也。心上为不是,故悲。如此说来,我一直是想求得心头之是,而抗拒着心头之非的。只是,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呢?不知是,亦不知非,是非莫辨,悲尤为其甚。

从开始学习写诗,我其实进入了人生求是的阶段,只是我一直是不自觉的,这种不自觉亦是一种非,故而我的写作也一直无法脱离这个悲字。

我有太多的时候纠结于对是非的思虑,而是非其实是难辨的,它应该是一个哲学的命题,许多哲人穷其一生也没有道清是非二字,我又奈何?子曰:四十不惑。在四十岁的时候,我至少知道以往的岁月自己是极混沌的,但也终有所悟:渐渐发现并关切这个悲字下面的心。这种发现与关切起初并非以一个明确的汉字的方式,只是在自己的写作中逐渐地显现出它来。

这个悲字的确很有意思,它的上半部分关乎哲学,下半部分恰好是诗学的。我注定成不了哲人,但是我可以努力成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所谓心,它指向人,而且是直接指向人的内在。在心里,最底下的是善,它也许基于遗传,但更多源于故乡和祖母。我读小学之前的时光几乎都是在乡下老屋随祖母生活的。记起祖母总是能让我穿越七岁那个夏天的暗影,让我回到更早的童年时光。祖母是一个信善的人,她一生的德行我认为就是一个善字,而它也一直濡染着我。这种善让我的内心拥有一层神秘的背景色,假如我有失去理性的时候,善就成为我判断的底线。我守着这善,它也让我在现世之中相遇许多的朋友,如果说我择友有什么标准的话,这个标准也就是善吧。

善或许是与生俱来,但绝非是心之唯一所持,它只能说是我们能够拥有的,恰如诗人沉河所言:善是最高的道德,爱是唯一的才能。事实上我在认知到这个非下之心后,我更懂得了心是要自在而自足的。以往之种种皆由心中不满而生。我本无清明是非之能,世间之事也许根本就无法分清是非,重要的是自己心有所持吧。六祖所言:“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非就是告诉我们要去掉心上之非,见到真我本心。而人生于尘世之中,要去除这心上之非谈何容易,故我以写诗为修行,以当下生活为道场。至少现在看到了以往我所执着的是与非是很小的,只关乎己身,所悲亦是个人之悲哀。或许,心中之善到达心中之爱的时候,悲哀也就到了悲悯,所悲可能由己及人,悲下之心就大了,宽了,而相对来说内心所承之重也就轻了;心中之爱到达心中之美的时候,那么悲亦是喜了。如此则生而何忧,死而何惧?

现在,我领悟到这个汉字:悲,它包含了我全部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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