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谷运龙

这是我第三次出国。

第一次出国是1999年的9月，去美国。有一个背景必须交待一下，当年的5月7日（北京时间5月8日），美国以三枚导弹炸毁了我国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

我当时是从深圳的罗浮海关出境，身上带的三千块人民币被海关扣留了。态度不好倒是不打紧，关键是出国以后拿什么打理日子，那些损失在那个年月还是算不小了。在香港，住在邀请我们出访的朋友的朋友的家里，睡的是地铺，狭窄到仅可容身，方知香港不过如此。

到了达拉斯，从四面八方凑成的九人都住在朋友的家里，独栋的大别墅，花园、草坪、泳池、健身房一应俱全，让人叹为观止，感慨不已。等参观了他的瓷器店、红木家具馆以后，更让人羡慕唏嘘。次日，他又让我和他一起去见识他与美国人的一宗买卖，那是一幢空置的仓库，他想买下办华人学校。对此，我大加赞赏，心里也多了几分自豪感。

在达拉斯广场，达拉斯的那群小铜牛很是逗人喜爱，广场上安着一长溜石凳，供游人休息，或坐下照相留念。偌大的广场，游人并不如织，中国人更是寥若晨星，我们成了广场上的稀奇。朋友指着不远处的小楼说，肯尼迪总统当时就是在小楼前的那座石桥上被枪杀的。我不寒而栗地倒抽冷气，仿佛那一声巨响还炸裂在天宫，硝烟味弥漫在空气里。

我坐在石凳上，望向天空，飞机从一个方向降落，一架接着一架，一眼可以望见五六架，好像整个地球都挂在那些机翼上。轰鸣声唱诗般的彻夜不息，何等的盛世辉煌。我的脸上却像挂着几枚冒烟的炸弹。

在这样的场景中，我想到了唐朝的长安，那里曾经也吸引着世界的目光，闪耀着中国的月亮。我又想起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我在省委党校读专科班的场景，老师们时常在课堂上给我们举例子，比如当时的东德和西德，朝鲜和韩国，不经意间就把两种制度放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在比较中去评判。资本主义的月亮就瞬间地出现在思想的天空。我们虽有些月光朦胧，依然不为所动。耳听为虚，眼见方实。在那样的学校，在那样的对象中都可以牵出资本主义的月亮，可以想象当时那些“星星”的拱月力量了。我还想到了九十年代发生的林林总总，柏林墙被推倒，南斯拉夫解体，特别是苏联的分崩离析，碎裂四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资本主义的美国为什么可以为所欲为？

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坐在资本主义有些摇晃的石凳上，尽管别墅铺排，碧草葳蕤，车水马龙，依然遮不住暮气沉沉的老迈。

晚上，朋友拿出茅台，弄了满桌的中国菜款待我们，席间，苦不堪言的直摇头，哀叹，甚至悲愤到无以复加。他说：“其实我们在美国的华人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美国人把大使馆给我们炸了，我们却不敢还击。美国人打了我们的这边脸，我们又把那边脸转过去让他打。”到后来，就有些声泪俱下了。我们听了也很愤怒，可是又能说什么呢？说了也白说。我哭丧着脸，只好将仇恨的种子埋在心里，耳畔轰然响起落后就要挨打的醒世恒言。

饭后，我们去到花园里品茗，皓月当空，清辉冰凉。我站起来，拉长着自己悲苦的脸在草地上漫步，此刻多么盼望祖国一夜强大啊！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又到了洛杉矶、华盛顿、纽约、费城、拉斯维加斯等地，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只有两件小事。一件是去华盛顿机场，出租车司机把我们丢在机场门口后，我们两个土包子一脸茫然的根本不知怎么办，连方向都找不到了。我俩如盲人一般，只能将机票作为探路棍，四处寻觅黑头发，黄皮肤的“老乡”。那么大的候机楼几乎看不到一个和我一样的黄脸人。我俩心急如焚，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望着那些横眉竖眼的文字，一脸的愁苦，多么希望那些指示牌上的英文标识都变成中文啊！另一件事，是我们去一华人餐厅就餐，餐后给了服务生半美元的小费，那位服务生用陌生而又鄙异的目光盯视着我，我有几分惧怕，满脸羞辱，毫无底气地离开了他，哪知，他却愤怒的将那一枚硬币投我而来，在我脚下趔趔趄趄地滚动，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叫。那种撕裂人心的吼叫让我狼狈不堪，从美国一直咬嚼着我。我的脸被丢弃了，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何曾想到，主政一方的我在美国居然被一个餐厅里的服务生所不屑。此时才方知穷的万恶不赦，才知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也希望有自己的金窝银窝，却不知要何年何月？

不得不承认，在那时，美国的月亮的确比我们得大。那时，中国改革开放已经有二十一年了。

过了两年，我去中央党校学习，一位教授说：“中国什么时候才算强大？交流时说华语，买东西时用人民币，经济总量位列前茅。”这样的标准让我颇为震惊，思维有片刻的停顿。

2006年的9月，我随团去欧洲的几个国家作旅游推介。那时，已经是我国改革开放二十八年了，综合国力又有所增强，比较而言，欧洲的衰败也有所加剧，美国次货危机的灾难正在悄然酝酿。的确，我被罗马的古迹，威尼斯的水城，奥地利的风光，德国的古堡，摩纳哥的富丽以及戛纳的红地毯所震撼和陶醉。特别是巴黎的雍容华贵让人羡慕不已。尤其让我心驰神往的是塞纳河上浸漫着优雅文明的金色月光。尽管导游每一天都要絮叨着黑手党是飙着摩托抢东西的黑色幽灵，吉卜塞人是偷钱包的三只细手，但欧洲给我的印象就是美如彩蝶，悠然闲雅，翩跹舞蹈。

我们是就着法国大餐和红磨坊的歌舞度过那年中秋节的，如水的月光将我沐浴其中，温馨，如诗如画。我满脸和润，喜形于脸。

尤其让我忘不了的是比利时的布鲁塞尔，那里有一幢老旧的小楼，我知道那是《共产党宣言》惊世出生的地方，也是共产主义旭日初升的地方，尽管西方总是以他们的月亮去抵毁东方的太陽，而我却带着东方太阳的温暖，这样的温暖驱散了心里聚合多年的黑色寒冷，让我第一次在资本主义的土地上满脸坚定，饱含自信。1848年布鲁塞尔那轮喷薄朝阳放射出更加朗照世界的永恒光芒，广场上那个响彻宇宙的声音召唤了亿万劳苦大众为真理而斗争。然而，我满脸狐疑地问自己，为什么太阳升起的地方现在依然见不到太阳？

在巴黎赫赫有名的戴高乐机场，不会英语的我依然和七年前一样，离开了翻译根本找不到北。欧洲的月亮不比美国得大，却依然很圆。

国际交流用华语，购物结算用人民币还是一种久远的向往。翌年，美国人用金融危机给资本主义狠狠一击，给世界上了深刻的一课，重重地给自己打了脸。

这次，我随团去了冰岛、丹麦和摩洛哥进行文化交流。时隔十二年，适逢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正是美国人和我们打贸易战硝烟四起的时侯，感受完全不一样了。

首先，在巴黎的戴高乐机场，随团的两位同志在火车上被扒手偷窃了，刚到资本主义的土地上，就差点让两位同志走不了路。大家的心情一下降至冰点。这还不算，在电梯里又差点二次被盗，小偷像幽灵，无处不在，如影随形，那么高雅、文明的机场，脏乱差如春天的草，那么葱郁的生长，号称世界第三大机场，已成昔日黄花，凋零枯焦。

在冰岛的北极光论坛上，中国之夜为论坛增添了华美的光彩，整个大厅熙熙攘攘，人满为患，不同肤色的人说着不同的话，品味着法国的红酒，大西洋的海鲜，怡然自得地欣赏着四川的彩灯，惊讶着川剧的变脸，主动与我们碰杯，说着“干杯”“你好”“谢谢”的中国话。即使北极寒气砭人的海风也吹不冷这样的热情。在那样的氛围中，我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气和自豪。

其次是在丹麦中丹友协会长的家里，会长为我们安排了盛情的家宴。餐厅里到处都充溢着中国元素，有精美的中国瓷器，中国山水卷轴画，中文书籍，还有一些小摆件。在和我们的酒叙中，她总是对中国文化津津乐道，特别是对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大加颂赞，对中国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绩高度评价。当她介绍到中丹友协会员最多时达到了三千人，俨然一位自豪的中国人。所有的人都被她的眉飞色舞而感染，仿佛置身在祖国的摇篮中，月光皓皓，惠风温酥。

一个外国人，能够自己亲自下厨，和自己的家人共同烹制一桌美味佳肴，来盛情款待一群中国人，那是何等的认同之举，融入之为呀！这在十年前，也许还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就在现在，就在她的家里，她用她的红酒和毫不粉饰的中国故事，让我们脸上涨满艳丽的霞彩。

深深的北国之夜，月亮明丽，我们站在会长女士门口那面迎风飞舞的中国国旗前，凝视着路灯下那一对烛光闪烁的蜡烛，久久不忍离去。友谊的长风浩荡着，如歌如潮。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不堪忆古月。

在每一个国家，会见是一件必须的事，无论是在丹麦会见议员，还是在冰岛会见前总统，气氛都格外的亲切友善。特别是在摩洛哥的会见更是应接不暇。不管是在拉巴特、非斯，还是在卡萨布兰卡，都会应中摩友协会长的要求，增加新的会见和内容。既使在晚上，依然有邀。

10月26日晚，代表团从非斯回到拉巴特已快十点，拉巴特的市长及其市政府班子一行五人还等在河畔的餐厅里。当我们一脚踏入大门时，他们便列队欢迎，握手问候。席间，双方介绍情况以后，市长就侃侃而谈，从市里的资源到政策，从工业园区到保税区都一一地详尽介绍。希望四川的企业到那里去投资去兴业去赚钱，那份迫切和盼望，让我们都仿佛成了亿万富翁，恨不得马上在那里建厂兴业，金钱如外面的河水滔滔不绝地涌我而来。

我们何时有过这样的富足？何时有过这样的让别人满怀期望？但摩洛哥的朋友们就是这样坚定的相信我们的富可敌国，就是这样坚定的寄我们以厚望。仿佛我们是他们万全的真主，我们就是摩洛哥天空的太阳！

依依不舍的惜别拉巴特的朋友时，月光将那么大的河变得流金淌银，河风将月光香酥的味道再次送入我们的肺腑，我们都有些微醉起来，满脸的仙气仿佛即刻就会羽化。

在川茶飘香的摩洛哥的会议厅内，茶艺表演正在上演，两位不脱稚气的青年学子，把两把长嘴铜壶舞得风声水起，时而将壶举过头顶，时而又将壶隐于身后，左右轮换，上下辗转，让人眼花缭乱，天旋地转。那细细的茶嘴却始终吻着茶盏，分毫不差地呢喃出妙语似的香茗，让摩洛哥人大跌眼镜，叹为观止。品茗之际，再配以变脸川粹，摩洛哥的人真的完全陶醉了，川茶的茗香如清晨的甘冽从山川之中氤氲而起，席卷而去。

一杯小小的茶，却承载着巴蜀那么恬适逸美的千古文化，一杯小小的茶却搭起中国和摩洛哥之间长长的友谊之桥。当我再次捧起一杯来自映秀茶祥子的香茗时，温婉的气韵扑面而起，祥瑞绕脸，经久不散。

再次，还有一个较大的变化，就是无论在哪一个机场，都有明确的中文指示牌，在宾馆里的关键处也有中文提示卡。特别是在戴高乐机场的免税店，几乎每一个小单元都有华人在此提供购买服务，再不怕因语言障碍给购物带来的难堪和自卑。银联卡可以通刷，一卡行天下，一卡买天下的梦想终成现实。在摩洛哥的几座古城里，无论老人还是小孩，无论商贾还是市井都会在我们经过时说着“你好”“谢谢”，喊着“中国”与我们挥手，让我们不得不时时驻足，送上致意。异國不异，他乡不他的深切感触将骄傲而又幸福的花朵绽放在我的脸上。

从一九九九年到二零一八年，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我三次出国，每一次出国，美国都在变脸，每一次变脸都给世界以无穷的想象。但无论怎么想象，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越来越无奈，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恼羞成怒。我的脸却因他的无奈、失望、恼羞成怒而愈发红润，愈发光彩，愈发充满自信和希望。因此，我期待下次出国的再次变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