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皋，画出活泼泼的生活

王晶晶

蔡皋 生于1946年，長沙人，祖籍益阳。画家，绘本作家。曾执教于乡村小学，1982年至2000年供职于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从事图书编辑工作，热爱艺术创作。作品有《桃花源的故事》《晒龙袍的六月六》《一蔸雨水一蔸禾》等。

蔡皋和她的屋顶花园。

左图：蔡皋2019年出版的书画散文集《一蔸雨水一蔸禾》。右图：《百子纳福》插图。

73岁的蔡皋，有两座“秘密花园”。

一座就在她住的房间里，穿过宽敞的客厅、暗沉的走廊，一进入书房，突然间发现别有洞天，眼前豁然开朗：一排调皮的藤萝顺着墙边，爬满了房顶;几棵敦厚的仙人柱矗立在窗前;一树骄傲的三叶梅，把根扎在阳台上狭小的土里，竟然长到了近3米，枝条飞冲如天，红花在高空怒放;风车茉莉、欧洲月季、紫罗兰……满眼绿色，一室芬芳。

另一座在楼顶。那里的花木就更繁茂了，紫藤、石榴、五角红、桅子花、迷迭香……在钢筋水泥的喧嚣中，它们在这个隐秘的角落里肆意生长，也长成了一片小森林，引来虫鸟鱼蛙的歌唱。

创造这一切美好的蔡皋，是以极其普通的样子出现在《环球人物》记者眼前的：穿一件老款式的黑色毛衣，简单的黑色长裤，满头鹤发随意地梳在脑后，脚上套着笨重的棉拖鞋，看上去和这个年龄段的其他老太太没有什么不同。谁能想到，她是第一位获得BIB（布拉迪斯拉发国际儿童图书插画展）金苹果奖的中国人，也是数十年来持之以恒创作，推出《一蔸雨水一蔸禾》《蔡皋的绘本世界》等畅销书的绘本作家。

坐下的头半个小时里，我们聊的都是她的花园。她比植物学家更细腻，聊起那些花木来像是在聊自己的小孙子。“它们一开始都是小苗苗，十年树木，真的是这样”“这株三叶梅哦，它有它的想法。我们想让它垂下来长，它不肯，被剪掉枝条后哎呦简直要气死了，越修越不长，就是个倔性子”……为了这些花木，她还做过一些很孩子气的事——拆掉阳台的隔断门给藤蔓以空间;给不发芽的树挂上如意，眼巴巴地等，天天许愿……

等到进入正题开始聊作品，老人家没立刻说话，而是先拉记者看压在书桌玻璃下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丈夫赠她的四个字：“莫讲太多。”“我非常同意他的这句话，因为确实，我没做什么事。那些绘本作品，不也是我自己的花园吗？每个人做事，按古来的说法，都是一己修为。说得自私一点，它不是为了别人。就像这些花，看上去像我在养它们，其实是它们在养我。”

风来接风，雨来接雨

2019年，蔡皋出了好几部作品，其中最受关注的是书画散文集《一蔸雨水一蔸禾》，书名来自长沙的一句俗语，寓意着每个人头顶都有一片天，都会有雨水的滋润。书中内容来自她平时在日记本里的涂涂写写。

蔡皋有随手记笔记的习惯，已30多年了。平日里碰到觉得有趣、好玩的事，或读了什么，想了什么，画了什么，她都会以文字和图画的方式记录下来。写完一本，贴上标号，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柜里。现在已经积攒了40多本。那是她的功课，也是她度过的岁月。

桌子上放着的是她最近正在写的。记者翻开，有的页面上是一幅小画，只字片语;有的页面上密密麻麻。“我喜欢用我的笔来记我的生活，记下来的东西能帮助我理解自己的此时此刻。”有一段写在清晨：“天已大亮，冬日的大亮，时钟显示为七点半，窗外的远处，两幢大楼正朝我看，我挥挥手，同它们打了个招呼。”蔡皋的乐观与童趣，跃然纸上。

“人人都想把日子过得乐呵一点、美一点，都喜欢生活中最美好的那部分，但一切都美好，可能吗？一朵花都有阴暗的那面，从色彩的角度讲，这是对比。用最浅白的话说，世间的事都是成双成对着来的。这种矛盾贯穿在我们的生活中，糟心的事情我不能有，那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有一地鸡毛的事情，关键在于转换能力，化腐朽为神奇。生活中这种转换才有趣呢！”蔡皋说。

就拿阳台花园和楼顶花园来说。“为了这些花，我可是费死劲了。”阳台上土层薄、空间小，楼顶上水压太小，在这些地方种植其实是很尴尬的一件事。“但生活的艺术和艺术地生活在于一个人的审美。我最喜欢的是接近自然的和美感的境地。”种植这些花木，其实是在种植生活，“人会轻松自在一些”。

蔡皋写过《屋顶上的札记》，记述花园里的点点滴滴。《一蔸雨水一蔸禾》记载得就更丰富了，鱼虫草木，生机勃勃：爬墙虎籽炸裂成鼓点，种棵白菜当花养，清晨起来接太阳……一只小鸟，“它很喜欢站在楼顶高高的屋顶凸角上，咕哩咕啰地叫”;一只金色的比蚂蚁还小的虫子，与花下阅读的“我”一样，都是“紫藤花的客人”;坐在草木间悟道，得出结论：“人这种生物和植物相似，也是安安静静的状态下长得好。”

不煽情、不夸大，蔡皋只写这些轻松自然的日常。“你说这是小老百姓普通、平庸的生活也好，胸无大志也好，但大部分人，不都是生活在平凡中吗？你拿什么去安慰这些平凡人的生活。其实生活对人的成全渗透在日常之中，就像风雨浇灌花木一样，它们有时顺着来，有时逆着来。花木呢，风来接风，雨来接雨。《一蔸雨水一蔸禾》讲的就是这些体验。我只想安慰那些平凡的花木，安慰最普通的人。”

保护童年，就是保护我们的根源

作为画家，蔡皋没有单独的工作室，家里也没有艺术家通常很喜欢的那种巨大的、宽阔的工作台。她的画架在阳台上，画笔和颜料都在房间柜子里。工作的地方也是每日生活的地方，“艺术本就不需要高高在上。艺术态度，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的。生活本身就是艺术，完全取决于我们怎么对待它，如果每个人都有艺术态度，不那么功利的话，生活也许就会两样”。

把时光往回调数十年，蔡皋的艺术生涯正是从日常开始的。她1946年出生在长沙。那时这个城市里，还都是麻石铺就的小巷、鳞次栉比的矮屋。有人把青、白、红、黄、蓝、赤六种颜色嵌于一副对联中，串起了老长沙的六个地名：“青石白沙红墙巷，黄泥蓝粉赤岗冲。”蔡皋的家就位于青石巷7号。

蔡家门前有一口井，相传是明代吉藩府汲水用井，水甘而清冽，用井水做的刮凉粉、凉绿豆汁，是蔡皋童年的味蕾记忆。后门则是一条街，全是篾匠和木匠开的店铺，“上学和回家都要经过这里，看各式各样的店铺和人物，就和看故事书是一样一样的”。

一起生活的外婆教她看人。“她们老一代人很有一套的，看这个人身上干干净净，走路端端正正，很多小细节，就会判断出‘这个人行。她会从洗碗这样的小事教育我们，做什么事情，就把这个事做好。”

《桃花源的故事》插圖。

年轻时的蔡皋。

蔡皋的父亲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学经济，在云南上学时碰到了蔡皋外公。两人同回长沙，蔡皋父亲对这位年长的同乡一路相帮。等回到长沙，蔡皋外公已经决定这个年轻人堪做乘龙快婿。蔡皋母亲婚后生下6个女儿，蔡皋是老大。

家里姐妹多，生活贫寒。但是外婆也好、母亲也好，都是热爱生活的人。外婆边做针线活，边教她唱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花篓。一提提到大门口，大门口，摘石榴……”母亲带她看戏，“我哭闹起来了，她就把我放在还算隔音的棉门帘外，自己站在里面，一边捉着我，一边继续看戏”。

上学时，蔡皋成绩不算好，但就是喜欢看书，见到什么读什么，买不到就借。《青春之歌》《铁道游击队》《红岩》……小学看遍了革命文学，初中开始接触俄罗斯文学、法国文学，各种“斯泰”“列夫”都读完了。她还喜欢画画，一拿起画笔就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最大的梦想是将来能当画家。

课外，是简单而有趣的生活。春节祭祖，办年饭;清明扫墓，踏青;端午包粽子、做雄黄酒、看龙船;夏至吃糯米做的小吃;秋至捣鼓胡椒……“总之，过得有滋有味。”直到很多年后，蔡皋还心有感悟，自己之所以能在日常中找到那么多快乐，就是因为“第一口奶吃得好”。于是，她更重视自己给小孩子画的绘本。“童年是我们的根。保护童年，就是保护我们的根源。”

1965年，19岁的蔡皋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去了株洲县文化馆工作，一年后重新分配，到乡村小学教美术。一开始，她并不开心，但从小接受的教育让蔡皋做不到混日子。她一心想让学生喜欢上艺术，上课时怎么有趣怎么来，惹得同事抱怨：“你的美术课很好，但孩子们在我的课堂上做你的作业，我就觉得不太好了。”

6年乡村教师、10年小镇教师，蔡皋没有放下画笔。她在民间的年画、漆画里寻找技巧，对着乡村的风景写生。36岁时，机缘巧合，蔡皋调入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从事儿童图书编辑工作。

那是中国本土儿童创作生机勃勃的年代，蔡皋和很多同事一样，既当编辑，又是作者。有机会画画了，她很开心，重新拿起画笔。1993年，根据《聊斋志异·贾儿》改编的《荒园狐精》获第十四届BIB金苹果奖。那一年，蔡皋47岁。

抵达理想固然很好，但是途中也很美

在另一部作品《桃花源的故事》里，蔡皋把自己的过往人生都画了进来。“理想很美，追寻很美，这种体验是‘桃花源告诉我的”。这个绘本是和“日本图画书之父”松居直的一次合作。松居直从幼时记事起，就看到父亲每逢3月，便在家里挂起桃花盛开的山水画。画上有一小舟逆流而上。父亲告诉他，这幅画叫“武陵桃源”。小小的松居直不知道那是哪里，只是记住了发音。上中学三年级时，课本里出现了《桃花源记》，才知道了画里的故事。后来有机会到湖南，被现实中的“桃花源”再次震撼，于是和蔡皋合作。《桃花源的故事》后来被收录在日本小学国语教材里。

“生活中我遇见的物事，现在看来都是桃花源中的内容。”溪水、村民，那些乡间的美好，“乡村是我非常珍惜的一段经历，刚开始困惑，过程中收获很多，现在看其实是成全了我”。画完桃花源，蔡皋仿佛顿悟了：“抵达理想当然很好，但是途中也很美啊。”现实中的每个人都是渔人，一定是会顺流而返，重新面对现实世界的。“所以桃花源是在每一个人内心的，心中没有桃花源，怎么可能找到呢？年轻人一提诗和远方，好像都是很远的事。是，你要追寻，可很多东西都可以是源头。内心、童年，滚烫的现实生活，都可以成为源头。”

湖南作家何立伟看蔡皋的画，说“色彩浓烈，响亮而放肆……如同看一脉流泉”。

她的作品是超越年龄的。有轻松易读的童谣。“月亮粑粑（湖南方言，饼），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蔡皋说：“我喜欢这首童谣，小时候在月光下同小朋友一起唱，末了冷不丁将手掌在谁脖子上砍那么一下，因为最后一句是‘抓哒和尚砍脑袋。”大家跑着、躲着，都不想当那个“和尚”，最后笑闹成一团。

她也不忌讳内容中的幽深和沉痛。画《荒园狐精》时，有人觉得：“狐精迷惑母亲这么晦涩的故事，小孩子怎么看得懂？”蔡皋却用画笔，既画出了成人世界的复杂，又画出了孩童的纯真。底色大胆地铺黑色，用夸张、变形的人物，绚丽的配色，让那个神秘、幽深的聊斋世界一下子有了感觉。商人儿子的眼睛，她有时画成蓝色，有时画成黑色。最先发现这个小秘密的是日本的绘本画家和歌山静子。当面问起时，蔡皋回答：“我是想告诉读者，小孩子比成人聪明，小孩子的眼睛更加澄明。在那双清澈得如同湖水一样的眼睛中，一切事物都能现出原形。那双眼睛在特定情况下是变化的，只是成年人一般不易发觉。因为成年人早已没有那么明澈了。”

蔡皋正在做的，是整理带孙辈时的琐事，“都是些小屁孩的童言童语”。“我之所以成为我现在这样子——多少还有几分从繁复中陶冶出来的单纯和真诚，是因为我一直与孩子们结伴同行的缘故。”有一天，小孙子高举着双手，在床上蹦，手伸向屋顶，欢快极了：奶奶奶奶，你看我摸到了天。蔡皋亲了一下小孙子：“那谢谢你啊，让我也看到了我的天。”

蔡皋

生于1946年，长沙人，祖籍益阳。画家，绘本作家。曾执教于乡村小学，1982年至2000年供职于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从事图书编辑工作，热爱艺术创作。作品有《桃花源的故事》《晒龙袍的六月六》《一蔸雨水一蔸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