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岭南都市想象中的世俗情怀

2019-11-26 10:52刘伟云
文学教育 2019年34期
关键词:张欣世俗都市

刘伟云

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席卷中国大陆,作为岭南文化中心地的广州,延续近代以来开埠通商的历史传统,沐浴着改革开放风气之先,对于市场经济大潮中的商业文明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拥抱与包容。感受浸润着浓厚商业气息的城市氛围,张欣、张梅、杨克等作家不约而同地将笔触投向了社会经济转型中的商业化都市,在叙述中形塑他们心中的广州都市形象。1984年从部队转业到广州的张欣,敏感到的不仅仅是转型期都市变迁中商业文化的冲击,更多的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都市世俗文化的洗礼。相比于在城市高楼和华丽场所中捕捉城市生活特质,张欣更喜欢在丰富的都市故事中挖掘都市生活的肌理,她关注都市的侧重点并非广州建筑和场所形成的城市地理学形象,更多的是在广州这个大都会背景里生活的人及其发生的故事,在市民生活点滴汇聚的都市想象中呈现岭南都市文化的特质。

一.都市生态里摸索的经济人

都市文学的发展离不开对经济的关注,诚如金岱所指出的都市文学是“经济文化氛围下的产物”[1]70。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开放,中国城市已逐步迈入物质丰富的工商业社会,都市小说在都市意象的捕捉中显示出了都市的活力,无论城乡,商品经济意识主导的消费逻辑已是生活中莫之能御的趋势,在资本主义体系复杂网络所形成的都市生态里,由市场控制所需所求的消费逻辑无形中侵入了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导致的不仅是经济领域的商业化,还有社会生活的普遍商业化。

张欣敏感地捕捉到了都市社会的经济学特征,在《我的泪珠儿》《不在梅边在柳边》《致命的邂逅》《深喉》《浮华城市》中描写了空调业、电线电缆、印刷业、报业、房地产销售等系列市场经济活动及隐藏其中的诱惑与挑战,塑造了严沁婷、梅金、章迈等一批被经济活动解放的现代人,也是在市场争夺战中摸索的经济人。他们或者权倾一方,或者依靠自身努力和远见在都市社会苦斗并逐步强大,或者紧随经济浪潮浮浮沉沉,却都无法自外于充满竞争的商业战场,演绎了一段段被商业气息浸染的现代人生。严沁婷是在大学毕业后自愿选择山区宁静生活的姑娘,在经历被强奸偷偷生女后,迫不得已回到都市,在都市经济的浸染中,一步步走向坚强,成为空调界的传奇女性,她的每一次抉择无不显示出强烈的市场经济特征:抓住机遇,抢占先机,获得最大利益。虽然她是被迫投身市场,却不由自主地被都市社会给予的虚荣头衔所束缚,最后失去女儿泪珠儿的谅解并成为她反击的武器,严沁婷对泪珠儿的深深母爱无形地淹没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不在梅边在柳边》中的梅金,是农村一个准备被当成换取弟弟的物,教育给了她机会,而真正改变她命运的是她对市场机遇的敏感。整容、色情、金融、实业,每一次她都抓紧机遇,她的干练与智慧成就了松崎双电的丰功伟绩,自己更是成为松崎双电的无冕之王。

都市社会不仅塑造了一批在市场活动中活跃的经济人,也强调了货币经济这一生活于都市中的一种交换思维。“大都市始终是货币经济的所在地……在对待人和事物时都采用实用主义态度;而且在这种态度中,形式公正经常与不为他人着想的冷漠结合在一起。”[2]21-22(西美尔语)《致命的邂逅》中的章迈,是金融业的后起之秀,因套用公款锒铛入狱,两年后他以自己的婚姻自由为代价被高中同学杜拉拉用25万救出后放弃深爱的女子徐寒池,不再染指金融,转战印刷业,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勤勉,在印刷业开疆辟土,同时运用先进的技术和理念挖掘印刷业的传统优势,力荐先进设备,将仍新的旧设备淘汰并低价卖给香港,表现出了对市场经济的果断与自信。然而,事业成功的章迈,却用一种貌似公正的形式表现出了不顾他人的冷漠。在许诺杜拉拉以婚姻为代价走出监狱后,五年的时间,他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从未去过过问自己深爱女子徐寒池的生活,从工作和生活都全力去维系这一段交易的婚姻,这是大都市存在的复杂性要求他必须具有的理性。然而,当他将250万存款存入杜拉拉账户时,却理所当然地提出分居,认为已经完成了一场公平交易,尤其在杜拉拉因感情受创而提出经济瓜葛时,他内心感到的却是如释重负,不再觉得对不起她。在他内心深处,这是一场商业交易,而在商业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情谊,彼此只是利益分成多少而已,原有的传统认知方式被彻底摧毁,让位于都市社会的经济利益原则,现代都市人充满经济学特征的新思维方式,形成了新的现代都市生态。

二.浮华背后的世俗与无奈

处身现代工商社会这个大时代,现代都市人一方面感受到的是更多的机遇,商界奇迹、权倾一方、奢华晚宴、千金服饰、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浮华背后,不论身份、地位、物质条件基础,人们其实共享着相似的社会信息,要想维系或改变自身在社会中的地位、权力、物质财富,苛酷的竞争与生存的压力成了都市人类生活必须面对的现实,繁华都市的背后是都市人无法独善其外的平凡的世俗人生。

都市创造了商业奇迹的灿烂星河,在我们仰望星辰的同时,张欣又向我们努力还原闪烁背后的世俗与阴影。《我的泪珠儿》中严沁婷是媒体公众视域里的商界奇才,繁华背后的严沁婷却有着最平凡的发迹史,她从最基本的销售员开始,经历过各种挑战与折磨,为了改变可以看到尽头的平凡生活,与丈夫协议离婚,丈夫拿着分手费成了一个小商人,而她成了商界巨贾的情妇,当在商界逐渐拥有自己的力量,可以独当一面时,却因豪门家庭之争被净身踢出局。商业社会是无情的,却也是充满机遇的,她又一次从最基本的销售做起,成为空调业的奇迹——雪雁公司师晓梁最得力的左右手。张欣挖掘的世俗人生,挑战不会是单一的,严沁婷在商界叱咤风云,却无可避免地陷入第三者的迷局,更是无法妥善处理最亲近的母女关系,最后被闺中密友出卖,被亲生女儿刺死,也只能对双手沾满鲜血的女儿说:“我不怪你。”爱情、友情、亲情,商界浮沉中的情感纠葛,揭开了商界奇迹的神秘面纱,还原了世俗的日常。正如《锁春记》中庄芷言所说:“身在其中,谁又可以超凡脱俗的。”[3]49如果说在爱情、亲情、道义面前,严沁婷不敢公开收养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章迈为了走出监狱选择与杜拉拉商婚,采取的是一种主动的姿态,《浮华背后》中的杜党生却是被动卷入了浮沉难控的困境中,这是经济社会给现代人最大的挑战——猝不及防、无所适从。杜党生是某沿海城市的海关关长,权倾一方,她公正无私,雷厉风行,誓与走私对抗到底。杜党生以感恩之心亲手培养起来的保姆的孩子,成了自己的得力助手,然而在权钱诱惑面前却利用她的信任以权谋私伤透了她的心;离婚后随丈夫生活的女儿卓晴利用她的名声通关赚钱,却认为理所当然;儿子卓童玩世不恭、沉迷于声色享乐,却又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被人当成利用她的工具,让她一步步陷入钱权交易的泥淖,最后走向绝境。张欣从社会生活、政治经济网络展现了政治、经济利益重围下人无法自外于经济大网的无奈。《致命的邂逅》中章迈的父母亲,一个是研究所教授,一个是交响乐团音乐家,却有着最市民的想法,要求儿子的伴侣必须门当户对,冷漠无情地拒绝儿子爱上的超市收银员徐寒池。当儿子锒铛入狱,却将徐寒池当成救命稻草,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付出。尘埃落定,儿子出狱,他们嫌贫爱富,维系虚荣的心又重新点燃,坚决拒绝儿子放弃杜拉拉选择徐寒池,原因竟然是担心徐寒池生不出儿子。可悲又可恨,在最绝望时期的精神依靠,在眼前实在的利益面前却不堪一击,这就是经济社会异化却又最现实的逻辑。表面上严密的强有力的保障,或是牢不可摧的关系,可能会在顷刻间坍塌,浮华背后是功利主义思维方式下的当下生存,是以物化权衡价值的烦恼人生。

张欣书写世俗人生除了表现最现实的日常生活,也展现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戏剧化日常。《我的泪珠儿》中的谢丹青生活在一个让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家庭,父母条件优越,给他创造了最好的成长环境,而他全面发展、一路顺畅,准备与青梅竹马的女友留学国外。然而,养父的一次意外,却让他知道原来生身父亲另有其人,那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底层世界,生父崩牙昌打架、骗钱、贩毒,甚至对于自己的以死相逼也无动于衷,当他一步步走向生父,也一步步无法回头,离自己预定的人生越来越远。看似前程似锦一路花开的人生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灰色色调。在热闹的都市繁华里,离开可能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要真正回到从前的宁静与完美却是千山万水难以到达。《不在梅边在柳边》的蒲刃是所谓的钻石王老五,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存在,表面上,他有着最体面的工作,对父亲是百里挑一的好儿子,然而人生如戏,他以自己和父亲的生命为代价,制造了一个完美的车祸回避了“一切是出于报复”的阴谋。原来做中医义诊是方便配制毒药,每周的探望以及带去的零食,是方便投毒,只因童年时候父亲对其母子的残忍对待而落下的斑斑伤痕,这种理性而残酷的逻辑,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一种存在,一种掩映在亮丽都市风景线下的世俗与无奈。

三.都市叙事中温暖的世俗情怀

“小说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4]23经济的快速发展给广州带来了焕然一新的城市风貌,然而金钱并不是唯一的追求,人们在追逐潮流的同时,仍有很多怀旧的东西沉淀下来,东山少爷、西关小姐的故事与余韵,独具岭南建筑风味的西关大屋,一盅两件雷打不动喝早茶的习惯,张欣的都市叙事也努力在营造一种怀旧的氛围。《岁月无敌》中方佩坚守的诚实、正直等高贵品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以这种坚持为女儿护航;《浮华背后》中莫亿亿的母亲莫眉沉湎于曾经的辉煌,以女承母志的执念对女儿成名的执着培养;《致命的邂逅》中徐寒池阅读《红楼梦》的从容与安静;《我的泪珠儿》中严沁婷经常坐的怀旧清吧,其中的装潢与情调无不透露出对往日时光的依恋。张欣在娓娓道来的世俗日常中,以一份带有温度的世俗情怀为岭南都市叙事铺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广州,是一个追求时尚与品质的城市,更是一个崇尚简单和实效的社会,两者在日常生活中碰撞出的世俗本质,表现出的特点是在你走投无路时不会转身离去,这种不转身离开在《终极底牌》江渭澜身上有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虽然战友是因救他而牺牲,可谁也想不到一句诺言,就是一辈子。战友留下的妻儿及年老的父母,那是怎样重的一个担子,所以这个带着艺术家气质的男子,从一开始就给了自己没有退路的坚守决心,他不再与自己家里人联系,为战友的父母送终,成为战友孩子的父亲。在一次次的冲击、磨难面前,他表现出的是坚定的意志和少有的安详。他是一个好人,这个好人正如《一意孤行》中的程天牧,虽然世俗却那样地实在温暖,在历史的考验面前,始终如一地照顾首长杨三虎一家人,其中流动的感情,琐碎真实,流淌着一股温暖的情怀,让人在感叹都市变迁、物是人非之余,会有一股因怀旧而起的淡淡暖色滋润心间。

陈思和在评价曹禺的《雷雨》时说过,《雷雨》是一个悲剧没错,但是你还是觉得活着是美好的,因它传递出了一种理想和爱的力量。一个作品必须有一些温情的东西,不然会很暗。张欣小说的结局往往是悲剧或者让人感慨唏嘘,也许戏剧化效果无法与《雷雨》相比,然而,在悲剧的基调里,在无奈与悲伤中,还有很多温情的日常细节,流淌着一股温暖的情绪。《终极底牌》是张欣比较新的作品,当底牌揭开,戏剧化的悲剧无从逃避,然而,故事中两个女孩崖嫣和张豆崩在制作甜点过程中的细致描述,渗透着都市中的大众文化元素,充满了都市赋予的小资情调,浪漫而温馨,淡化了故事的悲剧性效果。《我的泪珠儿》中谢丹青及其养父家庭的戏剧化悲剧,表现出了都市社会的残酷与现实,然而在谢丹青一家出事落难时,是臧蕾始终如一的陪伴与等待,是臧蕾父母安排的简单饭局,并表示愿意资助谢丹青读书的一份心意,让谢丹青在暗色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点亮光。《一意孤行》中杨三虎因历史问题从巅峰跌落谷底,妻子跳楼身亡,儿女未能给他最妥善的照顾,晚年的凄清可想而知,然而,儿媳抗美即使决心离婚,仍然负担起了照顾杨三虎还有一个只有杨三虎愿意承认的孙子的责任,是抗美的善良和良知,给杨三虎的晚年带来了希望与抚慰。

千年商都的风采在市场经济中被重新焕发,张欣塑造了一批沐浴着改革开放之风,在市场经济中活跃的经济人,她不仅写他们脚踏实地、无畏挑战、迎难而上,站在事业巅峰的商业奇迹,同时也描述了他们在都市中挣扎、苦斗、遍体鳞伤的尴尬与烦恼,而这也是张欣所挖掘的都市生活的世俗本质及寻常。在张欣的叙事里,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的书写指向不是批判或讽刺,更多的是一种温情抚慰的姿态,让漂泊迷茫的都市人感受到一股独具岭南风韵的温暖情怀。在《广州南国都市氛围下的都市文学特征》中,张欣谈到广州打动她是因“它更现实,也更温厚。……这个城市的心语就是让我在大绝望中开出花来。”[5]花开有声,润物无声,张欣在叙事中让我们看到了都市社会中残酷、丑恶甚至是悲剧的一面,也看到了她在绝望中表现出的纯真理想及温暖情怀。

注 释

[1]金岱.都市文学与“都市象征”[J].学术研究,1998(8):70.

[2]孙逊,杨剑龙主编.阅读都市: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生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21-22.

[3]张欣.锁春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49.

[4][捷克]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3.

[5]张欣.广州南国都市氛围下的都市文学特征 [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01-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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