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针法和图案看庆阳疙瘩鞋的艺术价值

康小花

（天水师范学院 美术与艺术设计学院，甘肃 天水741001）

庆阳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汉以降逐步与先进文明疏离，而使古文明得以延续至今，古老的工艺技术方法、造物观念等在今天尚有体现。女红还发挥着重要的功能，大量属于女红的民间美术门类一方面大量地使用于琐碎日常生产生活，另一方面广泛地应用于诞辰、寿宴、婚庆、春节、元宵、端午、乞巧等人生礼仪、岁时节令的诸多重大事项。女性从事者众多，女红传承状况相对较好，因而庆阳香包等多个民间美术类型成为全国代表性传承区域与类型。疙瘩鞋是一种手工布鞋，属于庆阳古老女红的一种，使用古老的技艺，产品结实、耐磨、漂亮，包蕴着传统民间工艺良器的属性。

一、针法类型

手工布鞋都要纳鞋底。平常所见手工布鞋的纳鞋底都是平针鞋底，鞋底铺排密实的平针线迹。庆阳疙瘩鞋底的线迹要穿插、打结，形成疙瘩，再以线结疙瘩为元素，铺排形成图案。庆阳疙瘩鞋底最有代表性的针法有四种，即圆疙瘩、枣核疙瘩、荞麦皮疙瘩、拉锁子。除了疙瘩针，有些图案还要辅之以平针。平针与一般布鞋纳鞋底的针法一致，是疙瘩鞋底构成图案的补充针法和构成地纹的针法。以这四种针法为基础，再辅之以平针，构成了绚丽多姿的疙瘩鞋底图案。疙瘩鞋底制作的首要目的并不是追求美，而是为结实的使用，“外形和样式是功能的派生物。一件有一定功能的产品自然会显示出一定的外形。它也具备一定的美和吸引力。”[1]在满足结实、耐磨功能的前提下，疙瘩鞋底的针迹铺排、图案构成力求具有装饰美感。

1.圆疙瘩（图1）

圆疙瘩针法简单，一针完成，只在出针和入针之际，绕线打结即可。圆疙瘩针其实就是刺绣的打籽绣针法。一般绣品中，打籽绣基本只用来绣植物的花蕊部分及动物的眼睛等部位。由于打籽绣高出于绣地，有立体感，又只有少许几针，常常形成整个绣品的视觉焦点与点睛之笔。在疙瘩鞋底图案中，圆疙瘩针的用法远不同于刺绣艺术，是大量而全面地铺排到整个鞋底的。绕线成疙瘩时的力度与距离的把握是关键，匀称的力度与一致的距离保证疙瘩大小、高低一致，鞋底面整齐。这既是保证疙瘩鞋牢靠实用的关键，也是获得美感的关键。

2.枣核疙瘩（图2）

顾名思义，枣核疙瘩形似枣核，扁圆形，三针完成，第一针，出针后，针尖挑线，由上，至下，再上，依次绕三个圈，然后在针眼处就近下针，出针。第二针，出针时在绣面形成一个杏核大小的线圈，用左手大拇指摁住线圈，然后将针从已经形成的疙瘩下方向绣地正面自线圈穿出，拉紧线，形成疙瘩。第三针，从疙瘩下方出针即可。

图2 庆阳疙瘩鞋针法：枣核疙瘩

3.荞麦皮疙瘩（图3）

荞麦形似三角，又名三角麦。荞麦皮疙瘩形似三角，因之取名。该针法也是三针完成。出针后，针尖挑线绕一个圈，以针将线扭一圈，然后从针眼右侧就近出针，留一个杏核大小的线圈，用左手大拇指摁住线圈，针从反面向正面穿出，拉紧线，形成疙瘩，从疙瘩下方就近下针穿出，即可。

4.拉锁子（图4）

拉锁子针法就是刺绣的锁绣法。第一针在起针处就近落针，落针后不拉紧，留一个小线圈，第二针在线圈中起针，线圈外落针，然后拉紧第一个小线圈，以此类推，针针相扣，没有中断，形似链条。

图3 庆阳疙瘩鞋针法：荞麦皮疙瘩

图4 庆阳疙瘩鞋针法：拉锁子

二、图案类型与构成

简单的圆疙瘩多构成复杂的图案，枣核疙瘩、荞麦皮疙瘩自身较为复杂，不再构成繁杂的图案，一般都是整齐铺排，只在排列上略作调整，诸如横排、竖排、斜排（图2、图3）。下文述及的图案相对复杂，基本由圆疙瘩构成。这些疙瘩纹样由一代一代的女性们固定地传承，甚少变化，是庆阳疙瘩鞋底中最为经典的图案。

庆阳疙瘩鞋底的针法、图案构成方式、针数等都多受限制。传统疙瘩鞋底图案的色彩要求更严苛，鞋底面与疙瘩使用同一个颜色，只用白色。程式化的规定，并没有造成疙瘩鞋底图案在艺术表现上的泛善可陈，相反，“民艺是令人吃惊的自由境界，是创造的境地。”[2]在严格规约性的前提下，一方面，农妇们通过针迹位置的经营、图案的组合等绝顶聪明的技巧与心思，创造了一个纷繁绚烂的图案世界。“工人的技巧赋予艺术作品以审美效果。这种审美效果不仅来自掌握技巧的愉快，而且来自完美形式造成的快感。”[3]庆阳疙瘩鞋底构成了自足、完美的图案世界，审美蕴藏其中。另一方面还令庆阳疙瘩鞋底具有持久的、鲜明的风格特色。

1.确定针数构成的图案

基于四针构成的图案包括“四针”、“四针带水”两种。

（1）基于四针构成图案

四针图案（图5）由4个圆疙瘩构成。四针带水图案由“四针”图案衍化出来（图6），由4个圆疙瘩构成1个小集合，一行一行倾斜排列，在四针图案的圆疙瘩周围填以平针，每边4针，共12针（角的顶点的针迹是共用的，所以针数总计12）。

图5 庆阳疙瘩鞋图案：四针

图6 庆阳疙瘩鞋图案：四针带水

（2）基于七针构成图案

七针即可完成的图案包括“花朵朵”（也叫“圆梅花”）、“猫爪印”、“葡萄串串”等。

花朵朵图案（图7）的针迹分布为，1个圆疙瘩在中间，周围均匀分布6个圆疙瘩。

猫爪印图案（图8）是花朵朵图案的一个变体，图案由圆倾向于扁长，形似猫爪印。

图7 庆阳疙瘩鞋图案：花朵朵

图8 庆阳疙瘩鞋图案：猫抓印

葡萄串串图案（图9）的针迹分布为4层，从第1层到第4层，分别为1、3、2、1个圆疙瘩。图案形似一小串葡萄。

（3）基于九针构成图案

九针图案以9个或者以9作为倍数的圆疙瘩作为基本构形元素，通过排列方式的变化，形成图案。

九针图案（图10）由8个圆疙瘩构成1个菱形方块，里面再加1个圆疙瘩。

图9 庆阳疙瘩鞋图案：葡萄串串

图10 庆阳疙瘩鞋图案：九针

豆腐斜斜图案（图11）类似于豆腐块，是一个平行四边形图案，在平行四边形里面再加1个圆疙瘩。

双九针图案是在九针图案外面再套1个菱形外边，每两个边的针数是9针，共计16针（角的顶点的疙瘩是共用的，所以针数总计16）。双九针混合使用了疙瘩针和平针。里面的图案由疙瘩针构成，外面的部分由平针构成。

斜九针图案类似于九针，只是针迹倾斜排列，图案具有较强的动势。

九针带水图案的构成方式与“四针带水”相同。由9个圆疙瘩构成“豆腐斜斜”图案，图案周围再绕以平针针迹，也以平行四边形排列针迹。

（4）从“六针带四星”到“筛子底”

“六针带四星”（图12）是一个由36针构成的图案。这个图形里面有1个小菱形，菱形边线由4个疙瘩排列而成，谓之四星。小菱形外面，每边再加饰一条线，由6个疙瘩排列成直线，谓之六针。其实这个图案，可以直接表述为一大一小两个同形同心菱形相套，小菱形每边的边线由4个圆疙瘩排列而成，大菱形每边的边线由6个疙瘩排列而成。

3个“六针带四星”图案组成一个立方体。每个“六针带四星”的菱形就是立方体的一个面。多个立方体相切密集排列形成的图案，庆阳当地称之为“筛子底”（图13）。农家使用的底部较为疏落的筛子，正是这样的骨骼构成与形式特征。“筛子底”的称谓，表明了对这个图案的平面化的解读。而这个图案赫赫有名，几乎流传于整个世界、多个艺术门类，大量使用于建筑、壁画、拼布等不同艺术门类，在庆阳民间美术中的使用也非常频繁。英语系称之为“ambiguous cube”，翻译成中文是“交变立方体”，表明了对这个图案的立体化解读（图14）①图14选自（英）E·H贡布里希著.秩序感.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1:157.。交变立方体具有变动不居、令人眼花缭乱的视觉效果，一是既可以看成实体，也可以看成空心，究竟怎么看，取决于光线落位的想象，既可以解读为从上方照明的实心立方体，也可以解读为从下方照明的空心立方体。[4]对于庆阳疙瘩鞋底针法与图案的名称，本文全部使用当地俗语，没有使用同一纹样的西方的或者其他的图案术语，以保持住对庆阳图案的文化原境的解读。

图13 庆阳疙瘩鞋图案：筛子底

图14 交变立方体图案

2.针数不确定的图案

针数不确定的图案包括“水波浪”、“雪花片片”等。

（1）水波浪

水波浪图案的疙瘩分两层整齐排列成折线，横排、竖排、斜排，诸种方式都有。

（2）雪花片片

在正六边形里面，从两两相对的角的顶点引线通过中心点，线条之间的空间里再填3个疙瘩，正如一朵六瓣的雪花。上述结构形成的单个图案叫做“雪花片片”。

以雪花片片图案为基本元素，以正六边形为骨骼框架，似蜂巢般相切密集排列连片的整体图案叫做“筛子底”。在庆阳疙瘩鞋底图案中，“筛子底”还有其他的形式，这个称谓是对形似筛子底编织图案的一类图案的统称。

3.基础图案组合构成新图案

基础图案组合构成的图案包括“水波浪带梅花”、“蝴蝶带风”、“六角梅”等多种。

（1）水波浪带梅花

该图案的构成，是在水波浪图案中再添加圆梅花图案。与中国传统图案“落花流水纹”有异曲同工之妙，流水潺潺，花朵浮动其间，富于诗化的意境。类似构成方式的图案还有“水带星”等。

（2）蝴蝶带风（图15）

该图案的构成是在一只蝴蝶的两侧加饰两道直线，称之为“蝴蝶带风”。美妙的命名使得整个图案都活跃飞动起来。

（3）六角梅（图16）

六角梅图案是由1个六角星和1个圆梅花构成的图案，构成图案的疙瘩数目固定，为91个。

图15 庆阳疙瘩鞋图案：蝴蝶带风

图16 庆阳疙瘩鞋图案：六角梅

4.拉锁子构成的图案（图4）

拉锁子构成的图案，从构成方法与图案形象而言，不同于上述所有图案。拉锁子以线造型见长，不受针数限制，构成的图案包括桃、蝴蝶、万字拐、六叶等，既有具象图案，又有抽象图案。

5.平针对疙瘩针图案的补充

除了疙瘩针，庆阳疙瘩鞋底中，也大量用到平针。“四针带水”“六角梅”等都是平针与疙瘩混合构成的图案。与严谨的疙瘩针一样，平针也遵守着图案针数与方向的严格约定。比如六角梅中间的六边形中，填补平针，也以六边形排列，分里外两个六边形。外边的六边形共计18针，每边4针。里面的六边形共计12针，每边3针。

平针作为地纹使用时，主要控制好平针针脚的匀称、整齐即可，并无针数限制。

三、庆阳疙瘩鞋的艺术价值

1.生产过程的性质确定的器物之美

农村女性纳鞋底做女红的场景总是令人动容的。一方面令人深深动容于制作过程中的精神的极度自由、轻松。闲暇时节纳鞋底做针线活，虽然没有文人的绘画吟诗一样的纯粹的非功利性，但也是农村女性的一个具有消遣性质的活动，几个人在一起则一边张家长李家短，东家猫西家狗的拉家长；一边飞针走线，描龙画凤；还要一边互相切磋女红技艺。一个人则常常浅唱低吟地沉浸于女红。那是一种极端轻松的艺术化生产的状态，完全不同于流水线的生产，“手工是伴随着喜悦的工作……在制作器物时注入情感或是对工作的满足方面就出现了比较大的差异。而不可忽视的是，美丑之命运也在此被决定。”[5]制作进入自由的境地，即使是沉重的心思，也通过手艺得到寄托而获得释放，于是女红里的世界五彩缤纷、洞天福地、吉利祥和。优秀的艺术作品必须产生于这样自由、轻松的状态。

伴随着整个制作过程的情真意切的情感状态，是令人深深动容的另一个方面。因为令人动容，而成为频繁出现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典型情节：一豆灯火下，或是年轻的妇人，或是沧桑的母亲，抑或是思念情郎的闺阁女儿，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儿，纳鞋底时的心思，或是哼着曲儿沉浸于幸福的想象，或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所谓“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唐·孟郊《游子吟》），所谓“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欲知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唐五代·朱绛《春女怨》）……所有这些描写，无不透露出浸淫于女红中的女性深挚而纯粹的感情。纳鞋底儿是传统女性对家族成员的深深眷爱与奉献，制作过程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没有半点儿虚假。在这个意义上，纳鞋底是一个庄严的仪式，如同宗教徒虔诚的宗教奉献，制作的过程就是奉献的过程，产品是奉献的成果，“信徒的行为（感受）是在虔诚的信仰指导下进行的，这使得活动过程的一切内容（从目的到过程到结果）都表现得非常明确，……任何动机的掩饰都将使得信仰的行为毫无意义。”[6]将所有感情寄托于一个制作，一个物件，保证了作品质量的精良、作品的唯一性与高情感价值。女性对于宗族成员的深情厚谊，对于女红的精湛化与丰富化有巨大的贡献力。

制作过程的轻松、自由，产品具有的高情感价值、去功利心，都将包括疙瘩鞋底在内的农妇女红推向了艺术化的境地，获得审美属性。

2.伦理象征赋予疙瘩鞋简朴的形式与美感

笔者在疙瘩鞋工艺调研中获知一个信息，农村做鞋有一个讲究，给家中男子做的鞋，鞋底必须为单一纯净的白色，纳疙瘩鞋底图案只用和鞋底布料一样的白色线，鞋面必须是纯正的黑色，只有黑白两色，不加其他任何色彩，表示男人正直的气节、心性，也有女性对于男性的愿望，希望家中的男性走路不要迷路。花色的鞋会招致迷路，也会显得穿花鞋的男性不庄重，心性不正。农妇朴素的愿望与伦理的象征没有成为死板的限制，而是变成了特色鲜明的保障，保障了庆阳疙瘩鞋底一直以来都坚持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制作，不与姊妹艺术相比功，不模仿、不借鉴其他艺术。不变的形式饱含着对于家人亘古不变的爱，而这又长久地保证了自身显著的形式特性，赋予疙瘩鞋简朴、肃穆的形式与美感。

庆阳疙瘩鞋近年来突然突破了长期形成的单色白色模式，出现丰富的彩色体系，白底搭配鲜艳的红、蓝、绿……构成异常艳丽、鲜明的色彩关系。一方面，新产品主要是为满足旅游市场的多种需求，此时的女红面对的不再是家人，而是游客，传统作品饱含的情感与象征意义随即消失；另一方面，旅游市场的产品对于家庭自用产品也有影响，纯正的黑白色所象征的意义逐步被遗忘、被改变时，多色、杂色的品种在家庭生产与使用中也自然产生。同时，两种体系形成两种鲜明的审美效果。纯色系消除了全部色彩，突出呈现出浮雕般的效果，造成庄重、强韧、肃穆的审美感受。彩色系的疙瘩仍然是浮雕般的存在，但是由于强有力的色彩对比，浮雕效果让位于色彩效果，视觉上更像是针迹造就的平面图案。通过构图、色彩、明暗，通过这样细微地揭示局部与整体之间的联系，可以辨别出风格的类型。[7]而形式、风格的变化一定联系着观念的变化。当原有的象征含义消失时，形式的变化在所难免，制作者还需谨慎随之产生的审美属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