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2019-12-10 10:04陈步松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烧纸纸钱长江

陈步松(土家族)

日子像老人脚步慢慢地走着。后来进入腊月就不是走了,而像是年轻人跑了,大步大步逼近年关。向炎黄老人就想起老家这时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办过年货了,心里就像一壶水烧热了,有些热热的激动,又有些痛痛的憋闷。

向炎黄到底没有忍住,就向儿子提出来一件事情。他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态望着儿子说,帮我买张火车票,我要回去一趟……

向炎黄还没说完,兒子向长江就有些生硬地说,要过年了,这么远,回去做什么?屋卖了,在哪里过年?

向炎黄不在乎地说,回去了,哪里都可以过年,我弟弟、妹妹还在那里,可以去他们家过年,还有几家亲戚……

儿子很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自己有儿子孙子一大家人,怎么要跑别人家去过年?

其实向炎黄老人是有他的家的。秋季时候,他儿子向长江将他接到了这个大城市,住上了高高的39层一套新房,一伸手就能摸着天,似乎已经接近美丽的天堂。老人的儿子向长江读大学后在这个大城市的一家大公司工作了多年,孙子向大洋也大学毕业了,也在这个城市工作,而且谈了一个女朋友,但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能结婚,女方说结婚必须得有自己的房子,言外之意很明显。老人儿子就回老家去要把老房子卖了,凑钱在工作的这个大城市里买房。老人十分不愿意,他们老家的地方很不错,山清水秀,同时国道从门前过,交通十分方便。这是一栋很好的房子,是他和妻子竹儿辛辛苦苦修建的——竹儿挑石头,和泥,他就砌墙,他是砌墙的老师傅,主要靠打夜工,硬是修起了一栋石木结构的好房子,里外粉刷得白白亮亮的。竹儿就是为修建这房子累病的,加之儿子要读大学,没钱治疗而慢慢拖死的。他经常去她坟墓前看她,抚摸着坟头说,你虽然不能动了,但我能动,我会常常来看你的。还有他父母亲、大哥……他说,只要我在,逢年过节我都会来给你们烧张纸、上炷香的。虽然他们死了,但他总觉得他们还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因此他最希望的是不离开老地方。但儿子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栋房子是浪费,特别是年纪大了,没人照顾不行,老了就要跟着后人走,好让后人照顾。他不是为了有人照顾,他为了顾全大局,特别是孙子的婚姻大事,必须要把他那房子卖了去凑个购房的首付。虽然各方面条件都好,但三大间正屋加三间厢房连同土地山林才卖了30万,首付也是30万,很快就在城里买好了新房,孙子在新房里结婚了。

当时村里许多人都说他不该卖掉那么好的房子和土地山林,这里是土家族传统文化圣地,又有奇山秀水的风景,正在搞旅游开发,很快就是一个热闹地方,将有大作为的。离开这熟悉的自由老家,去到那个陌生的大城市,整天被关在一个盒子似的房子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四处高楼像密集的炮楼,人车像汹涌的洪水,你却谁也不认识,像条小虫子掉进蚂蚁窝里。可是人老了,也就身不由己。

虽然儿子不答应买火车票,但老人依然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我真的要回去,我有大事要办——回去给你妈,给那些亲人们上个坟,烧张纸,上炷香,放封爆竹,问候一声……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我也对他们的坟堆说过的。人说了话是要算数的。

向长江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有些生气地说,千多里的路程,就为这么点儿小事回去一趟?哼哼。儿子说着竟冷然笑了两声。

老人仍然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这怎么是一点小事?

不是小事那还是什么大事?

当然是大事,这是我们几千年的传统,规矩!日子好了,先辈都不认了?

儿子有些不以为然地说,真是个老古董。现在这些东西都在淡化,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老人生气地说,几千年的传统规矩,怎么能淡化呢?没有先辈哪有我们,没有根哪有树?

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们,在心里记着就行。儿子这样说。

没忘记,就要有没忘记的表示。年年过年过节我都上了坟的,怎么能一下子就断了呢?就说你妈,虽然变成了那么一个土堆,可她还有儿子,有孙子啊。别人坟上都热热闹闹的,就她坟上冷冷清清?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心里过得去吗?

俗话说,人死一股风,一去永无踪,再热闹,再烧纸,死了的人能收到吗?都是假的,迷信!

老人有些气愤地说,你又凭什么说他们不能收到?你这么说,他们在天之灵都要心里难过!我们祖祖辈辈住在那个山沟里,现在一下住到了这么大的城市里,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后人们的奋斗,也是祖辈的恩德,不能忘记了先辈和传统规矩。古话说,前人有恩,后人有福。你给我一千块钱,我回去一趟!

你以为回去一趟容易吗,去来车费,看望亲友,等等开销,一个人最少要两千多块钱。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走?都这么忙,又有哪个能陪你回老家去?就是有时间回去,两人要四五千块钱,就为上个坟,搞那么一点形式,划算吗?我们不是钱多,学有的人每年旅游,旅游过春节。我们刚买房子,还欠很多贷款。人要现实一些,既来之则安之,入乡随俗,这大城市的人哪个还兴这些古老的形式?

老人就不再说什么,但他可是满脸的气愤和委屈,那眼睛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泪水。

向长江又安慰老人:过年都是往家里走,怎么能让你一个老人往家外走呢?这里日子美啊。

没想到老人竟然气愤地说出一句:老家才是我的家!我情愿在老家种田吃苦,我乐意!

儿子就吃惊地望了老人一眼,好像他不认识老人似的。好久才平静心情地说,爸爸既然到了这么好的环境里,也就不要无事找事,还想着老家的那么些不必要的事情。

染成满头红发的孙子也听到了一点端倪,走出房间,连红头发都冒着怨气地对老人说,爷爷现在主要是好好享福,不是天远地远地想些不起作用的事情。想吃什么都给你买,今后百年归天了,我们把你的骨灰送回老家,和亲人们安葬在一起。

老人听到骨灰二字就浑身一惊,一阵惶恐,他就是害怕火化!

儿子又安慰说,你来和我们在一起了,我们就是你最好的亲人,最亲的亲人,你还想那些死人做什么嘛。

女老板没说什么,眼眶已经湿润,很感动地望着老人:听你口音像是四川人,老家很远吧。

老人微笑着:不是四川,是离四川不远的湖北恩施。

女老板感兴趣地说,哎呀听说那里是个好地方啊,我们这里的好多人去那里旅游,回来都说那里的山美水美,人也好啊。我就想去呢。

你去吧,有腾龙洞、大峡谷、清江画廊、神奇石门河、野三河,好看极了,是仙境啊!还有处处的山歌,听得让人年轻啊!我老家就在石门河不远。张献忠当年被困石门河,夜里鲁班带着神仙们下凡来凿开了几道石门,在悬崖半空架起了石桥,让他逃走了……

女老板听得有些入神了,好久才说,我一定去!

老人习惯地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他经常是在田里看太阳确定时间的。可是天上没有太阳,他忘了,从他来这城里就没看见过太阳,他十分纳闷,怎么这样漂亮的城市总是看不见太阳,是不是太阳化到了云里?是不是这城里灯光太多,不需要太阳,太阳就到别处去了?

女老板说,污染了,满天的烟雾,看不见太阳了。

老人关心的是时间,问女老板:几点钟了吗?

女老板说下午一点了。

老人就对女老板含着感激的口气说,麻烦你了!我走了。然后一手紧紧抱着装满纸钱和香签的袋子,一手拄着拐杖,慢慢向前走去。

老人走不远又回望女老板,女老板正望着他,他用拿拐杖的手向女老板抬了抬表示再见,她也抬了下手继续目送着他。

提着这么一袋子纸钱,老人感到很欣慰,觉得做了一件大事,心里有些踏实感。

谁知这城里公交车太复杂,老人坐错了好多车,后来一些好心人给指点,一个退休老者还专门带他去找该坐的公交车,好不容易才在黄昏时刻来到他家的楼下,那20多块钱也早坐完了。这时老人才感到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两条腿里像是灌满了酸水。

回到家,全家正在等老人吃饭,儿子向长江正在着急老人是不是走错路了,该怎么办。儿子也没埋怨老人。勉强笑着说,爸爸快吃饭。说着就看见了老人手中提着一个黑色方便袋,再一看就看清了是提的上坟的香签和纸钱,就睁大了眼睛,脸上就升起哭笑不得的表情,没忍住就问一句:爸爸买这么些香纸来做什么?

老人脸上显得庄重,有些干脆地说,你们不管嘛。

儿子有些生气地说,怎么不管,你把这些东西提到家里来了?你也知道的,按我们老家的风俗习惯,上坟的东西是不能提进屋里来的,这是不吉利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的。明天就过年,这是搬新房里来过的第一个年,你看你竟然买些上坟的东西到屋里来。

儿媳也来到客厅里,瞟了一眼老人手中那个刺眼的黑色袋子,仿佛是个不祥之物,见儿子在说老人,她虽没有说什么,但眼里喷出像火一样的气愤直射老人脸上。

老人没回答什么,以无声胜有声来应对,以静制动,将手里的包径直提到他住的卧室里去了。

儿子没有再说什么,悄悄跟踪到老人卧室外面窥视。只见老人将黑色袋子像收藏宝贝一样放到了柜子里。他没去再说什么,又悄悄地回了客厅。

老人好久没出他的卧室,儿子又去了,平静地说,爸爸吃饭啊。

老人还是回一句:你们吃吧,我在街上吃了。

儿子问,那吃的什么啊,晚饭都不吃了?

我真吃了,你们吃吧。我要躺会儿,走累了。

儿子向长江就回到客厅里,又叫出房间里的向大洋和新婚媳妇欧妮,一起吃晚饭。

向大洋来到餐厅就问,爷爷怎么还没回来呀?

向长江充满烦躁地说,回来了,说在街上吃了,要躺一会儿。

向长江媳妇生气地小声对大洋说,你这个爷爷,住进这样的新房,明天就过年了,他买些上坟的香签和纸钱回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孙子向大洋一下子不高兴了,连满头红发也冒着火气地说,他怎么能搞这么些不吉利的事情呢?这可是我们住家的新房啊,怎么能把上坟的东西拿进来呢?

打扮得像外国女郎的孙媳妇连满头金黄的头发都摇晃得十分生气:也真是老糊涂了!

向长江还是做工作劝说大家:哎呀千万不要再怎么说了,明天就过年了,不要跟老人怄气。老人有老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不要责备。

大洋有些火气地说,可这是我要住一辈子的新房啊,是一百多万的财产啊,还要按揭30年啊,就好比把你按在地上一层一层地揭皮啊,不容易啊!

向长江严肃地望着儿子大洋说,不多说了,过年不要搞得一家人心里不愉快。

孙媳欧妮不高兴地朝向长江转过头,金黄的头发连连摇晃着:是他搞得我们不愉快呀。都高高兴兴地准备过年,他搞些上坟的东西回来,我们心里能愉快吗?说着金灿灿的耳环连连摇晃。

向长江媳妇满脸不高兴地端来一钵热气腾腾的海鱼豆腐汤,压低怨气地说,我们吃。说着又很快端来一盘金黄的炒鸡蛋和一盘绿色的炒白菜、一盘橙红的胡萝卜片。

孙媳欧妮伸出长长的红指甲,抹一下耷拉到额头的金黄头发,从纸盒里抽出一片白白的餐巾纸,含着怨气地擦着面前白花花的大理石餐桌,其实什么也没有。

向长江谁也不望一眼,正一正显示一家之主气派的身子,用满脸的严肃镇定尽力去掩盖怨气地说,都吃饭,什么也不要说了。

于是都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吃着饭。欧妮有气地伸手摸一下餐桌,餐桌像一个舞蹈家一樣旋转着五颜六色的身子,好像这就是她的语言表达。

向长江吃完饭,抽出一片白白的餐巾纸,很讲究地擦擦嘴唇,又擦擦鼻子,这时垃圾桶就自动张开大嘴,让那白白的餐巾纸丢进它嘴里,然后只听桶盖温柔地拍了一声,像一种美好的音乐。接着向长江向老人房里走去。

老人已经按亮一个圆圆的灯,满卧室白亮亮的或者说白粉粉的,望着老人笑着。这时老人正坐在洋气的床边。老人面前放着先前那个黑色袋子,他正用双手抚摸着里面的香签和纸钱,满脸郁闷。

老人心里想到,他的父母亲都是1959年饿死的,连过年也没能吃上一顿好饭,他们将一点粮食挤给几个小娃吃,他们最后浑身都肿了,肿得发出了亮光,像个塑料人,后来就死了。唉,给他们捎(烧)点钱去,让他们买点好吃的过年吧,还是七月亡人节给他们烧了纸的,肯定早已用完了。

老人进一步回忆着:妻子竹儿是害病没钱治疗而死的,那些年长江在县城里读高中,接着又去上大学,卖鸡蛋的钱都是存着给长江寄去,她自己没吃到一点好的,没穿到一件好衣服,一定要给她多烧点钱去,买点好吃的,买点好穿的,买点药把病治一治。也不知她的病好些没有,唉。

还有,老人想起,爷爷奶奶也是穷苦一辈子,现在我家情况好些了,应该给他们多烧点钱去,让他们买点好吃的、好穿的,再不窝囊受穷了,让人看看他们的后代有用,有吃有穿,有洋房子住了,他们也可以扬眉吐气了。

特别还有他大哥,1950年当兵去了朝鲜战场,死在那么远的地方,老家只留下了一座假坟,供每年祭奠。

接着老人就掏出了一大叠纸钱,拿在手里……

这时向长江就走进了老人的卧室,一看老人手里正拿着纸钱,像要马上燃烧的,不禁身子被吓得猛地一震。但他尽量忍住性子,耐心地说,爸,你可千万不要在这个房子里烧纸钱啊。这是卖成百多万的崭新住房,可不是给死人烧纸钱的地方啊!再者,纸钱一烧,周围人家都会闻着纸钱烟雾的,谁都会忌讳这样的事,都要骂人的。

老人也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不会烧的。我就摸一摸。

儿子向长江看看老人的脸,他觉得老人到這来后更老了,就像一下子老了,脸色沉重,像一面老岩壁。他平静地说,哦,我知道爸不会在这烧的。还要给爸说,如今我们是三辈人在一起过日子,是一个大家,也像是一个新家,和年轻人在一起,也要学会相处。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懂理的人,对老人也不会怎么样的。但他们也都是很讲究的人,各个方面,包括我,我们都尽量注意一些,尊重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说怎样就怎样,就是我们觉得不舒服,也不要去和他们计较。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老人只愿后人好,后人好,我们这个家庭才有希望。希望都在年轻人身上,年轻人都好,我们也就高兴了,放心了。现在吃的什么都有,穿的什么都有,用的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我们给你弄什么。几个年轻人也都大方,不会对你有什么见外的。

老人平静地说,这些我知道,你不用说了,你去忙吧。

向长江还是心有余悸,担心老人会一时糊涂做出什么不吉利的事,在房间里烧纸钱,便还是不放心地说,那你这些纸钱和香签怎么办?

老人平静地说,放这儿。说着将手中的纸钱又放进黑袋子里,两手去系紧袋口,然后起身放进柜子里。

向长江看见老爸把纸钱袋子放进了柜子里,才充满一种后怕地向门外走去,转过门口时,还回头仔细地看了一眼老人脸上的神色。

这晚老人做了一个梦,见到了亲人爷爷奶奶、爹妈、大哥、妻子,他非常激动,又十分难过,总想哭一场,真是家乡人说的那样:细娃儿见到娘,无事哭一场。接着亲人们都对他说,他们现在都没钱用了,也没人给他们寄一分钱……他流泪了,他对他们说,你们别急,我给你们买了一袋子钱呢,明天过年就给你们烧来。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也让你们过一个有吃有喝的快乐年。

醒来老人就很快地坐起了身子,穿上衣服,然后去拉开书桌的抽屉盒,拿出那个绿色的打火机。这是他原来吸叶子烟(自己栽的土烟)用的打火机,来这新房子之前,向长江对他说,爸去城里住新房子了,就不要再吸那个叶子烟了,像烧火粪的,还不搞得整个小区都是烟雾。万一要吸烟,我给你买纸烟抽。他说,纸烟有什么味,过不了瘾,算了,什么烟也不吸了。他就把烟戒了。但还把这个打火机装在衣袋里,有时还拿出来把玩一会,但一看见它又想吸烟,就把它放进了窗边的书桌里,不拿出来玩了,让它就待在书桌里。

此时老人好像还在梦境里,很顺地从柜子里拿出那个黑袋子,解开袋口,拿出一叠纸钱来,想一下,又找出那个痰盂,小声说,爷爷奶奶,爹妈,大哥,竹儿(妻子名),对不起你们,本是应该到你们坟上来烧的,这么远不可能到你们坟上来了,我就在这里想着你们,望着你们的方向,给你们烧点纸钱吧,相信钱一定能够到你们手上的。万一不能到你们手上,你们就给我托梦,我再想办法。

老人忘记了一切,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在一个大城市的文明小区住房里。老人左手先拿出一张纸钱,右手拿着打火机啪的一下就按燃了,火光像一颗太阳一样升起来了,亮闪闪的。老人的脸一下也亮了。老人庄重地将火光送向纸钱——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老人连忙吹熄打火机。

接着灯就亮了,是儿子向长江站在了老人的面前,责问道:爸你怎么真的在卧室里烧纸钱啊!原来儿子向长江一直没睡,在阳台上监视着老人,怕老人搞出糊涂的事来。

老人慌忙回答说,没有哇。

我明明看见打燃了打火机,往纸钱上点,我不来,你还不把这些纸钱全烧了?

老人吞吐一下,有些清醒了说,哦,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爷爷奶奶、妈,都说没钱用了,我一时间急了,也就糊涂了,忘记了是在这个新屋里,爬起来就把打火机打燃了,但我不会在这屋里烧的,你不来我也会马上醒过来的。

儿子又劝慰了一番才出去。

第二天是腊月三十——过年,整个中国人的喜庆日子。老人早早地起床了,以为还是在老家的屋里,第一件事是去给亲人上坟。打开房间门时就看见对面高高的白花花的洋楼,想想是不是在做梦,愣了一会才明白他已经来到了这座大城市里,住进了一个叫什么“莱茵河国际城”的高楼里。老人就想这莱茵河国际城是什么意思?来到阳台看一眼楼下,高得令人头晕,地面那些人比蚂蚁还小,车比火柴盒还小,虫子似的在地上奔跑。老人想起来了,这是39楼。老人看看天,又看看地,老人觉得完全是悬在半空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是什么地方啊。再向远处望去,高楼就像炮楼林立,再看那些街道,就像奔涌着洪水的峡谷。

老人接着又看见一架飞机从远处向高楼顶上飞过,他就想起电影里那些飞机轰隆隆飞过的场面,就有些胆战心惊,真担心撞到屋顶了,还好,一晃就不见了,老人想是不是钻进天里面去了?老人又想,照这样发展,到天堂里去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老人想,要真有去天堂的飞机,我一定要去,去看看那些死去的亲人。即使去了不能再回来,也要去,去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接着老人就遥望家乡的方向,可他怎么也搞不准确到底是哪个方向,他心里就陡然涌起一大片酸酸的潮水。

这时向长江来叫老人去吃早餐,并说是很香的水饺。他知道老人喜欢吃水饺。

老人去了餐厅桌边,儿媳端一碗水饺放餐桌上,儿子热情地说,爸快趁热吃。

老人看了看碗里饺子的颜色,就觉得不对劲,就是那种用漂白粉漂了的面粉做的皮子,特别的白,不是家乡的那种正常颜色,更不是竹儿包的那种。老人记得,他妻子竹儿最会包饺子,她包的水饺就是香,就是有味。她是专门去坡上挖了野韭菜,这东西最香,再掺了家乡的生姜、大蒜,特别是腊肉,切碎了,用面皮包好,煮了咬一口,浑身都香了,满屋里都香了。接着就想起来今天是过年,就觉得对不起竹儿,往年在老家,这时他早给她上坟了,烧了纸钱,上了香,并放了爆竹,让她感到热热闹闹的,也高兴高兴,可今年……想到这里,就没有了吃饺子的胃口,反而心里涌起一摊酸酸的东西,喉咙里就一哽一哽的。

儿子向长江吃得呼噜呼噜地响,好像吃得很有味,忽地抬头看见爸还没动筷子,就说,爸怎么还不吃?这饺子好吃呢。这是专门去拉斯妮名店里买的,知道你喜欢吃饺子。

老人看了一眼儿子,端起碗轻轻喝下一口汤,然后用筷子去碗里夹起一个饺子,慢慢地往嘴边送去,并吹了两口,好像真怕燙似的。然后才喂进嘴里咬下半截,品味地咀嚼着,马上就觉得味道不对劲,根本不是他家乡,更不是他妻子竹儿包的那种饺子。老人又看一眼儿子,就鼓起劲吃起来,就想是吃的家乡的饺子,不是什么大城市的饺子,就尽量很快地吃着。

吃完早餐,儿子儿媳又上街去了,说还要买点什么海鲜,孙子两口子还没起床。老人连忙趁这机会去了卧室里,打开柜子门,拿出那个装着纸钱和香签的黑色方便袋,然后去打开厅门,看看外面,慌忙把门带紧,就去了电梯间。老人会按电梯键了,儿子教的。很快电梯就对老人开门了,老人一步就跨进去了,一切是这样顺利,老人心里有些安慰。

不一会儿,老人就到了顶楼,走出电梯就去了顶层平台。老人向周围一看,感觉是来到了天上,不,还是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还好,这里没有一个人,老人想这是个好机会,就在这悄悄望着家乡的方向给亲人们把纸钱烧了,把香燃了,然后将纸灰装进这方便袋里,拿去外面放垃圾桶里,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老人快步走向一个角落,他把脚步抬得轻轻地,拐杖也点得轻轻地,生怕惊动下面的人上来,那就完了。

这时远处一架飞机飞来,老人吓得慌忙学着电影里那样趴下去,扭着脖子往天上看,他真担心飞机把他的背擦掉了。还好飞机没有擦着他的背。

老人来到一个角落里,从那黑色袋子里取出一叠纸钱,然后分出一张,拿在左手上,右手迅速去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就按燃了,高高的火焰像秋天的一片苞谷叶儿,长长的,黄黄的。老人兴奋地向左手中的纸钱上点去。

哎!你这老头怎么在这里烧纸钱啊!啊?一个人吼着就向老人冲过去。

老人吓得浑身一抖,由于是蹲着的,一抖之下就一屁股坐到了楼板上,慌忙松手熄了打火机,惶恐地将纸钱往袋子里塞。

这人已经走到老人的身边,气愤地说,你是哪个楼里的呀,怎么这样不晓得规矩,这样不文明?这样楼房顶上是烧纸钱的地方吗?这是住宅楼啊,不是坟墓!烧纸钱要到坟墓上去,这点规矩你都不懂,你几十年的饭白吃了!

老人在家也听说过,可以不在坟上去烧纸,可以在其他地方望着埋坟的那个山峰、那个方向烧纸,烧时要说明一下,是给哪些人烧的。老人连忙向来者解释,赔礼道歉地说,对不起,我才来,请原谅,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来者还很有火气地说,看你一个老头儿,今天原谅了,你应该知道,你在这里烧纸钱,是把这栋房子当成坟墓了,太不吉利了!你也肯定是住在这栋楼里的,想想吧,对你家也同样不吉利啊。快走吧!

老人提着袋子坐电梯来到一楼,像一个小偷似的走出去,生怕别人看见了他的这个黑色袋子。

楼前是一个小花园广场,四周都有密密的树木像岗哨站在那里,还有一些圆形的花坛像地堡一样埋伏在那里,很是森严,并没有对今天过年表示什么热烈和喜庆意思。花园里有一些少年儿童在玩耍,他们高兴的是玩耍,而不是过年。对他们来说,好像过年不过年都无所谓。

老人在前面花园里看了一会,没有任何机会下手,就提着他的纸钱袋子向楼房后面走去。可是后面是后面楼房的前面,和前面差不多,到处都是人,除了少年儿童还有老人在活动,像是都在严密地监视着他。

他有些不懂,怎么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过年的表示。老人仔细看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下手。老人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有一个缝隙,没有人的什么角落或是树木下,他就将纸钱拿出来烧了,然后将纸灰装进方便袋里,去投入垃圾桶里,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老人在小区里走着,转着,寻找着,侦察着,但没有找到一个避人的地方,都是房子后面还是房子,房子旁边还是房子。最后他来到一个院墙下,这是小区的一个角落,院墙外面虽是街道,但院墙是封闭式的,而且很高,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

老人面对墙壁蹲下来,大胆地从袋子里取出一叠纸钱来,拿出打火机,又向前后望了一眼,人影也没有,就放心地打燃了打火机,火苗就像一把剑,显示出无比的力度和亮度。就在这时楼上一个窗户里大声骂道:

你个死老头找死啊,你在这里烧纸钱!接着就是一瓢水劈头倒下来,全泼在了老人身上,像是一块软石板拍在头上背上,好痛,打火机的火苗早熄灭了。老人慌忙提起袋子就走,又是一瓢水倒下来,泼在地上啪嚓一阵震响,像是天上倒下了一瓢石子。上面还在骂着:你怎么这样缺德,在这里烧纸钱!这是住房,你眼睛瞎了吗!接着就是一个啤酒瓶在老人身后如一个炮弹啪嚓一声爆炸!慢一步就砸在背上了,好险啊!让老人想到那战场上手榴弹爆炸的情景,就着实心惊胆战了。老人不要命地向前跑去,可哪跑得动,脚下踩着了青苔还差点摔倒了,哪想到也就在这时,老人的背被重重地砸着了,一个狗啃泥啪的一声扑倒在了地上。这次是一个进口的葡萄酒瓶,由于老人背脊是软的,瓶子在老人背上并没有爆炸,而轻松地落入地面发出咣啷几声响,像炮弹壳落到地面那种声响。

老人爬起来拼命地向前走去,他担心再打到他的头上,那就完了。生命是小事,可是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继续前进。老人终于走到另一栋高楼的院墙下,这里没有人,老人停下来,好好喘口气再说。老人站着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都没有一个人影,但老人马上想到天上会有人,他不能久留,他边走边系着袋子口,不然等下走出去别人看见袋子里的东西,还不像看见了魔鬼一样。

老人向外面走着,他想,看来在这城里的大街小巷不可能找到一个可以烧纸钱的地方,要烧,只有到城郊去了,可是他身上已经没有乘车的钱了,怎么坐车呢?这时老人才感到背很痛,是刚才的酒瓶砸了的。老人想用手去揉一揉,可是他的肩一直很痛,手怎么也反不到背上去了。老人忍耐着,坚持着,决心着。他勇敢地向大街上走去。没有钱,他上车了,一个可怜的老年人,谁还硬要他给车费钱呢?

这时老人就想起了买纸钱的那个娜娜百货店,可惜不知道那店子在哪儿,应该坐什么路数的车去。要是找到那位女老板就好了。老人就开始打听去郊区的公交车路数。

来了一辆公交车,停下了。老人走了上去,心突突地跳,好像自己变成了个地下党。

这时司机正大声说着话:刚才从后面上的那位到前面来给钱。这时他已经走近了塞钱的那个铁箱子。听到司机的大声说话,老人的心里像有一部拖拉机在响,他弯着腰,不敢正眼看那司机,有些可怜地说,对不起,我忘记带钱了。说着手还在衣袋里摸索着。

司机态度很好地问,你多大年纪了?

老人诚惶诚恐地说,75岁了。

你这大年纪了,坐车可以不要钱。但你应该去办张老年卡。

老人转了好几路车,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站,这是郊区了。老人走下车,笑了一下。这里没有高楼,最多也只有四五层高,房子虽然较密,但还有少量的田块,还有小片的树林。老人有些高兴,这里一定能够找到一个烧纸钱的地方了。老人不禁在心里默默地对大哥、竹儿、爹妈、爷爷奶奶说,你们一定等急了吧,都买过年货了,你们还没钱买,不要急,我现在就给你们捎纸钱来了,你们就快点准备拿吧。

老人来到一个挨着树林的田块边,向四处反复看了又看,没一个人,就蹲下来,很快从袋子里面取出一叠纸钱,摸出打火机,啪的一下就打燃了火焰,火苗燃得像一只射向天空的箭。老人放心地向纸钱上点去,呼的一声,纸钱燃了,老人又从袋子里掏出纸钱来接着点燃。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了骂声:你个死老头子,怎么到我田里来烧纸钱?狗日的!我打死你!一个妇女拿着拖把棍向他冲来,边跑边骂。

老人吓得有点心慌了,惶恐了,一时间像是徒手面对冲锋来的敌军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老人连忙站起身子,深深地向来者鞠一躬,双手抱拳,十分礼节地说,对不起姊妹,我老糊涂了,你一定要原谅一下。

这妇女跑到老人的身旁,举起棍子就要打下去,可一看,老人确实有很大年纪了,怕打出事来脱不了干系,就用棍子指着老人的眼睛说,你瞎了吗,这是我的菜园,你上坟应该去坟上啊,怎么跑到我屋跟前来烧纸钱,你找死啊?要是我儿子在屋里,不打死你算你狠!

老人还是低着头,双手抱拳,一个劲诚恳地说,对不起,请你原谅……

那你快滚!不然我这棍子就不讲情面了!

老人连连点着头说,谢谢了,我走,我走……

老人继续向郊外走去,虽然有不少田块、树林,但是房屋还是密集,像密集的碉堡群。老人就继续向外走去,他想,他要走到田更多的地方,树林更多的地方去,走到真正的乡村去。老人相信在那个广阔的天地里是完全能够找到一个烧纸钱的地方的,和他的家乡一样,哪里不可以烧点纸钱呢?

老人尽量快步走着,走得信心百倍,走得越来越高兴激动,每当看见田野树林,老人就觉得亲切,就想能够找到一个烧纸的地方了,就觉得离親人近了,但是,往往田块边树林边都有人家,并且有人活动。老人走了半天还是到处都是房子,不时地还有许多高高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他知道这是工厂。

老人不甘心,继续向前走着。老人在家是喜欢看天的,一是看太阳走到了哪里,什么时间了,二是看天色的变化,是不是有雨了。但是老人今天好多时候都忘记了看天上的太阳和天色,只是在一个劲地走,只偶尔才下意识地抬头望一眼天空。其实看也是白看,每次老人都没有看见天上的太阳,天就像一块厚厚的铁板盖着,从早上就这样盖着,不,从他来这城市就这副面孔、这副德行。老人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他老家的天上有太阳,而这么好的城市的天上没有太阳。大概因为城里电灯多,晚上也像白天,天就不必给它太阳了,让太阳到没有灯光的地方去了。由于没有看见天上的太阳,老人也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了,以至于现在进入好远的下午了,老人还没有感觉到时间不早了,还在一个劲地往前走。

又来到了一块田边,还有树林,老人还是在走,他想这次一定要搞准确,搞安全,不能轻易下手了。哪晓得就在这时一只狼狗向老人猛地蹿来,汪!老人听到狗叫吓了一大跳,差点摔倒,连忙用手中的拐杖迎敌!

老人也没有向它打去,只做了个防卫的样子,将拐杖向它伸着,哪知这狼狗像是一定要咬到他的肉吃,一个劲地向他腿边箭一样扑来!他就被迫地做出要打到它的样子,大吼一声,举起拐杖向狼狗猛地打去。可狗很灵活,头一摆声东击西,猛地蹿向他的另一条腿侧边,恶狠狠地张着大嘴露着长长的尖牙,一定要咬到他那腿上的肉!

老人有点慌了,他毕竟是已经75岁的老人了,不年轻了,远没有这狗灵活有劲,此时已是疲于应付,招架不住了。老人感到了一种惶恐,心想死去的那些亲人可要保佑我啊!老人用拐杖拼命打着,但无法打到它,而且越打它越恶狠狠的,露着长牙向老人猛扑!只听哗嚓一声脆响,老人一支裤腿就被撕成两块!

老人惶恐极了,浑身都发抖了。老人痛心地想,亲人们啊,怎么不保护我啊,是不是我隔远了,你们感觉不到了?可我就要死在这疯狗嘴上了,天呀,快救救我啊!我可是好人啊,一生没干过什么对不起人对不起狗的事,没干过什么对不起天对不起地的事啊。天啊,地啊,都快救救我啊。亲人们啊,都快救救我啊!我要被这疯狗咬死了!

远远的都市家里,老人的儿子向长江急得团团转,马上就要吃团年饭了,却不见了老人!他想去想来不知道老人到哪儿去了,会不会出什么事?他开车去周围找了好些地方,都不见老人的影子。老人到底去了哪里呢,都等着老人回来吃团年饭啊!今天可是过年,是搬进这大都市新房子过的第一个年。这个老古董也真是!

向长江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线索,于是急忙开车回到小区,一头冲进电梯,神情紧张地回到家里。妻子就问,还是没找到呀?

向长江充满焦急地说,附近大街小巷我都找遍了,不见人影。

妻子没好气地说,也真是烦人!老糊涂了,不晓得今天是过年啊,全中国今天都过年。

向长江没理会她,慌忙跑进老人的卧室,伸手打开柜子门,一看,装着纸钱和香签的黑色方便袋不见了!他马上想到,老人一定是找地方烧纸钱去了!就给大洋打电话,要他在这附近的各个花园里、大小角落、树丛里去仔细寻找。说着自己也向电梯间走去,准备下楼去继续寻找。

大洋骑着自行车在附近的各个小巷溜了好几遍,都不见老人的影儿,就给他爸爸打电话说,快去派出所报个案吧。

向长江却说,这个案不好报,他是找地方烧纸钱去了的,这是违犯规定的,报了到时候还要罚款呢。还是继续找!

大洋不耐烦地说,这近处我都找遍了,谁知他去了好远呢?越远越不好找啊!

儿子向长江心想:再远有个家,肯定要回来的,他也不是小孩儿,也没有患老年痴呆症。于是他对大洋说,你也不要去远了,还是就在附近一些僻静的角落里找。他说着,又把车往回开。打算去附近的一些角落里找。

家里向长江的妻子更是焦急,她已经准备好了团年的饭菜,如果还不快吃,菜就不鲜了,不香了。

她的儿媳欧妮早就说饿了,她就叫她先吃点喜欢吃的东西。欧妮就真的拈了些喜欢的菜吃起来。

这时的向炎黄老人还在战斗。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已经是做着最后的顽强拼搏,做着最后的殊死战斗,做着最后的最坏打算!这时恶狗又恶狠狠地向他没有了裤腿遮掩的肉腿凶猛地扑来,形势万分危急,老人危在旦夕!

这时老人已在心里做出和大哥一样战死沙场的决定,于是他最后还想想那些亲人,最后还想一次。他想起劳苦一生身子成弯弓的爷爷奶奶,想起劳动一生还落得饿死的爹妈;想起和他一起同甘共苦、自己打夜工修房累病,舍不得拿一分钱治病而要送儿子上大学的妻子竹儿……他的眼泪水流出来了,视线模糊了,猛扑过来的恶狗一下子就把他另一条裤腿给撕成了两块,虽然侥幸没有咬到肉,但已经露出了白白的肉,两条光腿都暴露在恶狗面前,没有了任何遮挡!

这下恶狗张开的大嘴就露出了狰狞而充满胜利的笑容,那想着马上就要吃到肉的尖牙下已经流出了长长的涎水。它调整一下进攻姿势就如箭一樣射向老人那白白的小腿——

老人没有慌,因为一个做好战斗而死的人,已经不知道慌张了,唯一要做的就是拼死一搏!他接着就想起朝鲜战场牺牲的大哥,他想大哥那次突围一定就是这样面临最后时刻的,一定就是这样最后和敌人拼死的,哗的一下,他马上感到自己也变成了大哥,正在和美国兵做着最后的战斗!牺牲就牺牲,人生谁不死,只是自己不会像大哥那样成为光荣的烈士。但自己也应该是英雄,一个75岁的老人与这样大的一只恶狗拼死战斗至死,当然是英雄,是老英雄!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可能死,但一定要让这凶恶的敌人也死,不再咬人!大哥,你在天之灵看着吧,你老弟也是好汉!也就要死了。死吧,我75岁了可以死了,只要死得勇敢,死得纯洁,也和大哥你一样,虽死犹荣!他没想到,一想起大哥,一准备死,浑身忽地一下又有了力量!他扔掉了袋子,双手紧握拐杖,就和大哥双手紧握钢枪一样,这时他才想起他的拐杖头上是一个铁钻式的,而且头上很尖,这是为了保护木头拐杖头上不至于受损,他想这是和大哥用的刺刀一样,他奋力向恶狗刺去!可是到底年纪来了,不如当年的大哥,等他刺去,恶狗早就闪到了他的另一条白白的腿边去了。他在大哥的鼓舞下,也不示弱,身子顺势一转将刺刀又向这恶敌猛地刺去,这下刺刀呼地一下从它脖子上擦过去,差点就刺了个正着!老人有点激动了,他想当年大哥就是这样战斗的。但他不能学大哥那样把命送给美国人,他要战胜这只凶恶的敌人!起码要一块死!

殊不知这只恶敌也越战越勇,越战越狠,完全和凶恶的敌人一样。但老人马上想,大哥面对的敌人有枪,这只恶敌它没有枪,而他手中有武器,他一定要战胜这个凶恶之敌,一定要消灭它!

恶狗又向老人的腿箭一样蹿去,老人双手握紧“钢枪”向它猛地刺去,可是这恶狗灵活,一闪就扑向了老人的另一条腿。老人又一转身子向它刺去,可就在这一转身之时,到底上年纪了,老人身子摇晃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就在这时,恶狗趁机一口咬向了老人的一只小腿。老人也奋力地向它脖子刺去,恶狗一下子闪开了,“刺刀”仅仅接触到它的皮毛。老人趁机猛地站起,恶狗就在老人站起之时又竟然向老人头部扑来,说时迟,那时快,老人手中的“钢枪”剑一样对准它张大的血盆大口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刺去,只听呜的一声闷吼,那恶狗喉咙里刺进了长长的拐杖,他借势勇往直前,直捣黄龙,那拐杖就捅入了恶狗的心脏地带,接着用力乱捅,狠狠地说,我看你还凶!看你还恶!它就倒下了。老人对着恶狗笑一下,心中说,大哥,我也消灭了一个恶敌!大哥,我胜利了!

老人忘记了腿上的伤痛,对着恶狗有如英雄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你也只有这点本事!哈!老人又认真地笑了一下,站直身子,抬起头,又看看天。然后对着恶狗说,我这拐杖还要拄路,不能让你就这样吃了。说着,呼的一下,拔出了他的“钢枪刺刀”,就像拔一个水枪一样,呼嚓一声,拐杖拔出来了,像一条烧得红红的铁棒,接着一股恶臭的红血涌出。

老人正准备喊一声大哥,忽然感到小腿痛得厉害,他弯腰一看,天呢,恶狗将他的肉咬掉了一块,满腿血淋淋的,连鞋子里也灌满了血!老人想这肯定是一只疯狗,不然它不会这样凶恶地咬人。肯定是疯狗,那就必须马上去医院治疗,否则染上狂犬病就麻烦了,就要让儿子他们缴钱破费。快,先去医院再说。

老人将红红的拐杖在泥土上擦干净,反复地擦了后,捡起地上的黑色袋子拿好。这时不禁又想起烧纸钱的事,但他看见四处有人走动,特别是怕别人找来要他赔狗,他便迅速脱离战场,撤退,向路上走去。

不久呜呜地开来一辆摩托,老人就向摩托招手,大喊:师傅救个急,我被疯狗咬了!并将血淋淋的腿向前伸着。

摩托停下了,是一个中年人,一看老人的腿,就说快上车,并伸一只手去扶老人:坐好啊。

上车后,摩托人问老人:去哪?

老人有些坚定地说,就去附近好点的医院,我要打狂犬针。

摩托人说,好,我本来只到这前面,那我就专门送您一下。就呼地加大油门,摩托像箭一般呜呜地向前飞驰而去。他想象这就像战场上的坦克一样。

很快就进入了市郊。这是一些小街道,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有许多小孩在街道两边玩耍。这时已是傍晚时分了,许多人家都在准备吃团年饭了,有的已经在吃了。但没有爆竹,没有响动,老人总觉得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他想这叫过什么年呢?这只是叫吃饭,不是叫过年。他想过年就是过的一个热闹啊,没有爆竹响,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天摇地动的热闹,那叫过什么年,那只是叫吃饭!可人光吃饭行吗,特别是过年?中国人一年辛苦到头,盼的就是这一天的热闹、开心啊!全家人在一起,放放爆竹,笑一笑,一年的辛苦愁闷就被爆竹炸飞了,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高兴了。接着老人就想起老家过年时的热闹情景,心就又跑去了很远,连腿的疼痛也远去了。

这摩托很快就带老人去了一家小医院,将老人扶进值班室,就对老人说,我还要去办点事,家里正等着我回去吃团年饭呢。我就先走了,老人好好保重。

老人感激地望着摩托车师傅:哎呀,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呀!你留个电话号码吧……

摩托师傅微笑地转身并说,这点小事,您这么大年纪了,又受伤了,应该帮助的,还感谢什么嘛。说着就向门外走去,很快就是一阵摩托声响起,又渐渐远去。老人一直向窗外望着,像望一个亲人远去。

值班医生一看老人的腿血淋淋的,有些受惊地问,您的腿怎么了?

老人有苦难言地说,被疯狗咬了。请医生帮忙打一支狂犬针。

医生望着老人:你身上有钱吗?医院要先交钱的。

老人有些为难地说,身上没带钱,你给我打上针了,请帮忙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叫他拿钱来接我。不会差你们一分钱的。只是先救个急。

医生也显得为难地说,可这是个手续问题,不先交钱,不好办啊,这是制度,我不敢违反。

老人通情达理地说,是的。那请你先给把这伤口消一下毒,上点药,包一下。等我儿子来交了钱再打针吧。

医生就问老人儿子的电话号码,老人说了,医生表扬老人地说,您老还不错嘛,这大年纪了,还能记住儿子的手机号码。

老人微笑地说,我也就記得儿子的号码,其他人的我没问,怕他们嫌烦。

医生就忙着拨打电话。

老人儿子接到电话就问,在什么地方?

医生说,在城东郊区的鸟岗街医院。

儿子就叹口气说,这么远啊,天呢,要走老半天啊。

医生有点严肃地说,远你也要快点来!

儿子忙说,当然快点来。我这就来。

医生又说,老人被疯狗咬伤了,腿子血淋淋的,必须要马上治疗,马上打狂犬疫苗针。

儿子着急地说,我开车来,起码要一个小时,请你先给老人治疗,打针,我来了给你结账,不差你一分。

医生说,我一个值班的医生也做不了主,也拿不了药,医院有制度,有规定,要先交钱办手续,才能进行相关治疗。

儿子焦急地说,可我还隔这么远,一下子不能赶到,老人又是被疯狗咬的,感染了怎么办啊,你们应该救个急啊!你们一定先治疗,我负责不差你们一分钱的医药费。

医生有些烦地说,你别啰唆了,快开车来,我们知道该怎样办的。

医生就叫老人去了治疗室。医生忙着给老人洗伤口、消毒。

医生吃惊地说,哎呀,咬得还不轻啊,扯掉了一块肉呢,满腿是血。看老人嘴里一点声息也没有,敬佩地说,您老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大个伤口,给你洗,你一点儿哼声都没有,很坚强啊,真不简单。又问老人:您当过兵吧。

老人慈祥地笑着说,没有,我大哥当过兵,在朝鲜战场一次突围中牺牲了。

哦。一时间都沉默了,像是在为一位失去的英雄和亲人默哀。

过了一会,医生才问,你家在哪里?

老人说,在莱茵河国际城。

医生笑一下说,莱茵河在外国呀,那离这里很远啊……

老人说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是不是来到了外国……就如实地向医生说了,找地方为亲人烧纸、上香,因为城里面没地方烧纸上香。

医生听了感动地望着老人说,哎呀您真是个重情义、不忘根本的人啊。

老人说,不完全是情义的问题,这是我们土家族人几千年的传统规矩:过年必须要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烧纸、上香、放爆竹,给一点钱,让他们热闹一下。当然也是表达我们的一种心意。

医生说,现在都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呢。不过在这大城市里,有些事没法办的。

老人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放爆竹,就烧点纸钱,上炷香。我求你一下,能不能让我在你们这院坝角落里烧几张纸,燃几根香,烧了我就给你们打扫干净。

医生白白的脸上一下子很严肃了,很直接地说,这可不行,虽然我的家不在这里,但医院毕竟是我们的第二家,这么华丽的院子,怎么能在这当坟墓烧纸钱、上香呢?这肯定不行。烧纸应该在坟上去进行的,亲人也才能收到钱的。

老人解释说,在我们家乡,是可以望山烧纸的……

医生还是严肃地说,在这大城市里,肯定是不行的。

一个小时多几分,老人儿子向长江来了,他是开着小车来的。还好,都回家吃团年饭去了,路上的车不是很多,没有堵车。向长江本来肚子里窝了满腔的火焰,但他尽量忍耐着,今天是过年的日子,动气是不好的兆头,那一年到头心情都会不好,会经常出什么事的。所以他走到老人面前时是一副忧心而带着关切的神态。

儿子关切地望老人说,爸还是早晨吃过了早点的,这时一定很饿了。我给你带了两块蛋糕,你先吃了吧。

老人有些感动地说,我还不饿。

儿子关心地说,不饿也要吃点,这时候了,哪有不饿的。说着将蛋糕递给了老人,老人也接了。

向长江接着就对医生说,你给老人治疗了,好多费用?我这就给钱。

医生略微有些尴尬地说,把伤口已经洗了,消毒了,上了药包扎了,针药还没打,这医院有制度规定,我做不了主。

向长江有些急切地说,那你快给老人打针吧,一起多少钱,我去给。

医生说,针药400元一支,加消毒费、治疗费、注射费、挂号费,一共450元,你去交钱吧。

结了账、打了针以后,老人和儿子分别都给医生道了谢,儿子扶着老人往小车走的时候,就又看见了老人手里提着的那个黑色袋子,他知道里面装的是纸钱和香签,就一惊,然后去拿老人这袋子,说,这东西放后备箱里吧。

老人握紧袋子不松,好像怕他拿去扔了,慌忙地说,我拿着就是。就提上了车里。儿子在旁边皱一下眉头,没再说什么,也就去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小车终于回到了小区,在一个花坛边轻声停下,像远道赶来团年的一个亲人。老人提着那装着纸钱和香签的袋子,就准备往电梯间走。儿子走过来劝说道:爸,你这东西就不要拿到家里去了,就放在我车里吧,我保证不给你扔掉。

老人仍然提着袋子往电梯间走,也不说什么。电梯正停在一楼冲他们敞开怀抱,做着欢迎、请进的姿态。但进去后就让人感到是关进一个铁笼子送到天上去。

出了电梯老人去推家门,推不动,儿子连忙掏钥匙才打开。老人径直就往他的房间里走,还好,这时孙子两夫妇在他们的房间里,儿媳在厨房里忙。老人就将那个黑袋子拿去他的房间,房门早就为他打开了,进去后门就啪的一声关紧了,像是等候他多时了。老人伸手打开柜子门,将袋子认真地放进里面,又用手扶了袋子一下,这时柜门就自动关上了。

接着儿子就来到房门口,说,爸快去吃团年饭啊,都等半天了。

老人走进餐厅时,已经开始给桌上摆放团年的饭菜。顿时桌上像是突然开放出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紫的棕的等等五颜六色的种种花朵,五彩斑斓,鲜艳夺目,桌子完全变成了一个旋转的大花坛,美丽极了。桌子像个舞女自动地旋转着,一边显示、展示着,一边自动地为人服务,它也知道这个特别时刻,也充满一种兴奋。这时窗户自动调暗了光线,吊灯自动地亮起红润的灯光来,温柔地飞撒着多彩的光雾,一方面表示它的现代,一方面表示它的关怀。

桌上早就放着两瓶葡萄酒,就像两个漂洋过海来的贵宾,一副高高在上稳坐钓鱼台的样子,神态一览众山小,目不斜视,仿佛它代表了世界的尊贵与荣华。

向长江喊大家上桌子团年了,并说,你们看桌子都等急了。

这时老人缓缓走近桌边,一见旋转的花花绿绿的桌子,就晕了,连忙伸手握住一个椅子靠背稳住身子,对正在扭着葡萄酒瓶盖的向长江说,还是学在老家,先“叫老客”(死去的亲人)吃饭吧。他们那一带,逢年过节,饭菜摆好了,首先是请死去的亲人来吃饭,这是一个重要仪式,然后才自家人吃。

见老人这样说,儿子很是心烦,但马上就要吃团年饭了,是一家开开心心团圆的时候,还是极力忍住不让心里的烦躁从嘴里从脸上冒出来,尽力平和地说,爸也是,这是大城市,哪个兴“叫老客”嘛。

老人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们几千年的传统规矩啊。

孙子向大洋正带着媳妇往桌边坐下,显得很反感地说,吃团年饭主要就是吃,还讲个什么传统规矩吗?

老人有点据理力争地:你也在学校里读过那么多书,任何事都有一个仪式啊,你们在学校里为什么星期一总要升国旗,不直接上课?上课时为什么还要首先喊老师好,然后才上课?

孙子眉眼一皱,满头红发抖动着,反感地说,你扯远了!

儿媳也在旁边帮腔说,“叫老客”就是叫死人的灵魂来吃饭。过年,怎么能叫那些死人的灵魂到家里来嘛。也真是的。儿媳不是他们老家的人,是另一个小城镇的人。

老人就向她解释说,这是我们老家的传统,逢年过节,吃饭都是要先“叫老客”的。

孙子大声地说,给爷爷说,我们这是城市,是我们的新屋,决不能叫死人的灵魂来这屋里。他说得很严肃很坚定,那满头红发像是变成了燃烧的火焰,吓得老人的身子不禁向后一缩。

孙媳抖一下金黄的头发,眉峰一凝,那纹得吓人的眉头顿时变成两把左右开弓的黑剑,厉声说,叫死人的灵魂来了,那我是不敢住这房子了。

老人还是坚持说,哪有什么灵魂?这是一种心意!中央开大会,都向死去的先烈们默哀三分钟,那又怎么了?没什么嘛,中国越来越兴旺了嘛。我们老家不管是接媳妇还是嫁姑娘,都是专门先请老客座席,那又有什么,都很好嘛。我说还是先……

这时孙子大洋的新媳妇就气愤地起身向房间里走去,那滿头金发一抖一抖,很有力度。一时间都一愣。

向长江就说,不扯那些淡事了,吃饭。大洋你去把欧妮拉来。

大洋就去了房间里,给他新婚的爱人做工作,快去吃饭,这可是吃团年饭,不比平时。

新婚媳妇翻一下白眼,加之那涂得暗暗的眼皮,构成一对变形变色显得有些狰狞可怕的眼睛,又把头往旁边一摆,不听他的劝说。但大洋还是继续做工作。

接着向长江也来到大洋的房间,有些庄重而耐心地对儿媳说,欧妮,还是去吃团年饭。老人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并不坏,每个人都要老的,老了就有许多远远的想法,就与近处有些不合拍,这很正常。我也给老人说好了,不叫老客,直接吃团年饭。快去吃吧。我们去吃我们的,只当没这么个老人。今天是过年,过年是不能生气的,不然一年都有气生,一年都心情不好。快去,一杯酒一喝就什么也没有了。

老人的孙媳欧妮就又来到了餐桌边,微低着一头金发坐下,挥动着加得长长的有如一只只黑箭的睫毛,看着面前的桌子和菜,其他什么也不望。

老人实在不想继续坐在这花坛一样的、令他眼花缭乱的旋转魔桌边,他也毫无胃口,但他知道自己是老人,是这里的最高长者,虽然不是最高权威,可他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作为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因此他非常顾全大局,并不离席回房间,而是在桌边慢慢坐下来,保持一个长者的风范。他不再说什么,脸上露着慈祥的笑意。他晕,就牢牢地靠住椅子靠背,以防摔倒;他眼花,就不再看眼前旋转的花坛,只看面前的桌边、自己的大腿、脚。他心里憋闷,就想遥远的心事。

他就想起他妻子竹儿。那年过年后,他专门去卖了一块腊肉,将钱交给妻子,要带她去医院,可她怎么也不去,只是忧心地说,快给长江寄去,他生活费可能用完了。他说先去医院给你弄点药,他的生活费我再想办法,不会让他饿着的。她说不,长江隔这么远,人生地不熟,没有借处,不比我们在家,青菜萝卜也可以混一顿,一定要先给他把生活费寄去。我这病不要紧的,没什么,他把大学读毕业了,挣钱了,我们就好了。快去给他寄钱吧……哪知道,长江大学刚刚毕业她就不行了,就走了,好像是专门坚持到儿子大学毕业,她就放心了,就可以远去了……

儿子给老人倒了一杯葡萄酒,遞给老人,亲热地说,爸喝一杯这个葡萄酒吧,这是进口的呢。

老人忍住心里怨气和憋闷,尽量不从嘴里和脸上冒出来,要始终保持一个老者、长者样子。他平静地说,你也知道的,我喝不惯这个酒,我只习惯我们那里的苞谷酒。有苞谷酒吗?

儿子笑一下说,这城里哪来的苞谷酒嘛,都是一色的瓶装酒。你既然来了,就要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

老人也不再说什么,将那杯倒给他的葡萄酒推到儿子面前,微笑地说,你替我喝下吧。

儿子又说,那你喝杯牛奶吧。说着就要开一个盒子。

老人微笑地说,牛奶我从来没喝过,闻着那气味就烦。

儿子又说,那喝一点饮料吧,说着就拿起一瓶饮料要开。

老人又平静地说,饮料我也不想喝。你给我舀点汤吧。这桌子打转转,我怕舀不好。

儿子说,你把这桌边一按就停了的,说着伸出一只手将桌边一按,那花坛就不旋转了。他便拿起汤匙给老人碗里舀汤,舀了一汤匙老人就说,够了。

老人端起碗喝上一口汤,他觉得这汤甜不甜咸不咸,辣不辣香不香,太腥味了,臭臭的,不知到底是中国菜还是外国菜,反正他不喜欢,闻着就心里不舒服。

接着老人就在桌上寻找一个菜——圆子,他知道全中国都是今天团圆,必做一道菜,那就是圆子,这是象征团圆的圆子,不是一般的菜。他老家那里,团年饭的主菜就是圆子,人们把这圆子做得大大的,里面都是用的豆腐、瘦肉、生姜、大蒜、辣椒,还有一些调味作料等,再用一种很有黏性的、很有凝聚力的洋芋粉拌和,做成软软的、绵绵的圆子,外面再用很有凝聚力、粘合力的糯米滚满,蒸熟,就成为一个个圆滚滚、亮晶晶的圆子,快乐地团聚在一起,像一盘凝聚的星星。端到桌上,整个屋子都香了,吃一口,心里香透了,全身都香透了,整个人都变香了,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大圆子,一个个紧紧地粘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永远分不开……那感觉,就叫作幸福,叫作甜蜜,叫作过年,叫作团圆!他真不懂,儿媳为什么不做这盘真正的年菜——团圆菜——圆子?老人下意识向儿媳审视地看了一眼,他想看看她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从她的脸样看他觉得又是中国人,可是她……唉。老人又伸手按住旋转的桌面,睁大双眼在桌子上仔细地搜寻了一遍,看是不是刚才搜索漏掉了圆子,老人反复仔细地搜寻了几遍,还真是没有圆子这道年菜,老人心里一下子空落了,看着面前坐着的儿子孙子们,老人觉得他没有和他们团圆到一起,没有粘连到一起,而是隔了很远,仿佛隔了一个大海……

儿子又热情地对老人说,今天是过年,一起团圆吃团年饭,是最喜庆的时刻,爸怎么也要喝上一口团圆酒。

老人轻声说,不喝,我喝汤一样,这汤一定很有营养的。老人想要把舀的这点汤喝完,不能剩着。

儿子端起酒杯,对大家说,来,都端起酒杯,我们一起喝一口团圆酒!我祝大家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天天好心情,月月好收入!

这时老人笑着端起他的碗和大家的杯子碰杯,一时间都又笑了。老人说,我祝大家月月天天兴旺,子子孙孙幸福!

儿子笑着对大家说,老人说得很有水平啊!而且祝福得很远啊,祝愿到子子孙孙都幸福上去了。感谢老人,感谢大家,祝我们这个家世代兴旺,永远发达!干杯!

长江媳妇也端起杯子,脸上有些红润地笑着说,我祝大家新年快乐吉祥!

接着就是孙子给大家敬酒。

那个欧妮也忘记了先前的不快,闪动长长的睫毛笑着高高地举起杯子,充满温情地说,我祝大家健康平安、幸福美好!

接着就是吃团年饭。但老人好像什么菜也吃不下,什么菜也不符合他的口味,他仅仅喝了一点汤。

儿子笑着说,爸使劲吃菜呀,不要光喝汤。

其实老人连汤也不想喝,但他节俭了一辈子,不想浪费,哪怕一点汤。他微笑地说,你给我舀点饭,我吃饭。

老人想,饭一定是米饭,到处的米都是米,饭也是差不多的,肯定合口味。老人想过年不能受饿,这不吉利。老人就吃了一口米饭,他还是觉得没有老家用木甑子蒸的那种香味,不知是这里的米有问题还是电饭煲有问题,总之没有老家米饭的那种香,那种味。

虽然那些菜五颜六色,像满桌盛开的花朵,比他老家的团年饭漂亮、花哨,但他觉得哪一丝儿气味闻了都不舒服,都不想吃。加之老人心里近日本来就窝满了怨气,此时就什么胃口也没有,什么也吃不下。老人下了好大的决心,鼓了好大的劲,才把半碗米饭吃完,就只吃了这比较纯洁的米饭,没动任何菜。

这时儿子的手机响了,老人一下子抬起了头,有些兴奋地望着儿子,老人想这肯定是他女儿打来的电话。老人有个女儿,出外打工时和外省的一个男娃恋爱、结婚了,平时在很远的地方打工,过年回到了男方家里。他有好几年没看见她了。想起往年过年,他在老家准备了好吃的,儿子女儿都回来了,过年这天,他们放着爆竹,满山坡奔跑,狂欢,唱歌,这时山山岭岭都是一片爆竹震响,天摇地动的,多热闹,多来劲!一家人吃着土气而香甜的团年饭,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多舒服,多开心!晚上,人们继续放着爆竹,还放烟花,遍地笑声,满天彩花,一家人坐火炉边,吃着本地的特产葵花、花生、核桃,加工的米花糖、萱谷糖,听着外面的爆竹声,那才叫过年啊!

这时儿子将手机递给老人:妹妹打电话来了,给你拜年,快和她讲话。

老人拿过电话,眼眶就湿润了。女儿在那边也很激动。女儿问他的身体还好不,他说很好;问他吃得怎么样,他说很好;问他睡得怎么样,他说很好;问他心情怎么样,他说很好。老人都是说的两个字:很好。女儿说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老人问女儿:春节期间能不能来这里玩。女儿说没时间,初三就要去远处打工,已经在网上买了动车票。老人说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女儿说争取明年过年来吧。老人说,你每年都说明年过年回来……女儿说没办法哟,两个娃娃放家里老人带着,自己都没时间回去看一眼。老人理解地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啊……老人的泪水就流下来了。女儿说爸好好照顾自己啊……

老人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往铺上躺下去,这时小腿被碰得很痛,像是又被恶狗撕咬了一口。于是就想起和恶狗的那场战斗,接着就又想到大哥和敌人的战斗,大哥牺牲了,而我还在。可我虽然还在又能为大家还做点什么呢?我还能回得去吗?

老人没有开灯,房间里暗暗的。他不想开灯,开灯了到处一张白花花的脸望你笑,晃眼睛,不舒服,他想暗暗的好,这样就能回到远远的老家,回到远远的过去,就能看见许许多多的亲人,说许许多多的话……

老人的脑袋就又进入一个个梦境似的世界。

后来老人就没有忍住,又撑着床爬起来,伸手到柜子里,小心地从里面拿出那包纸钱和香,抱在怀里,坐在床边,抚摸着。老人默念着:爷爷奶奶、爹、妈、大哥、竹儿,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原谅我……接着老人眼里的泪水就如两条小溪一样哗哗流下……

老人郁郁闷闷过完了正月,就想起老家这时已经在给死去的亲人插青了,他每年都是正月二十几里就插青,插得早,风小雨小,管得久一些,插晚了管不了几天,就被风吹坏了,被雨打坏了。

老人就对儿子说,给你说一下,我想要回老家去。

儿子不高兴地说,回老家做什么?

老人也有气地说,做什么,你忘了?每年我都是正月下旬就给亲人坟上把青插了,现在下旬已经完了,还不回去插青?

儿子有些哭笑不得,坚持耐心地说,只有爸,总想着那些死人做什么?

老人反驳说,不是总想着什么死人的问题,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的传统规矩。生活再困难时我们都没有甩了这些事情,现在生活这么好了,更不应该忘了根本,怎么要甩掉这些?

儿子尽量解释:现在情况变了,没有办法,路隔千多里,我们要上班,要还房贷,每天都紧紧张张的,没人送你回去。

老人有些坚定地说,你给我买火车票我自己回去就是。我还行,硬梆得很,那么凶恶的疯狗我都战胜了。

儿子尽量耐心地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我们能让你一个人走吗?你是有儿子孙子的,我们要对你负责。再者,回去一趟要很多钱啊,我们现在经济上还很紧张的。你现在能来到这么好的现代大都市,是福气,就要在这大都市好好享福。想吃什么我们给你买,想穿什么我们给你买,想在这城里怎么玩,星期天我们开车带你去,想在哪里玩就在哪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陪你。你看这城市哪里都是美丽如画,像天堂,像仙境,多好啊,这是我们祖祖辈辈连想也不敢想的呀,真像是在做梦啊!

老人还是坚持着:不,你给我买张火车票,我要回去……

儿子当然没有答应。

清明节还是像亲人一样又来了。

这晚上,老人做了一个梦。老人梦见来到了亲人坟前,他给亲人们坟头插满了一个个白亮亮的清明吊儿,在风中轻轻地摇晃,像是摇头,像是点头。

后来老人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病了。老人担心自己年岁已高,怕不会好了,就对儿子说,你们送我回老家去。我怕是不行了,我想死在自己的老家,按照我们土家族几千年的规矩,给我跳《撒尔嗬》(古代巴国军队出征时的阵前激励舞,后来土家族人死了用之跳丧,欢送死者远行),和我父母祖辈埋在一起……

儿子有些烦躁地说,你说得好,病了回那个乡下去?别人会怎么说我们?

老人带着请求的口气:你送我回去了,说不定我的病就好了……再說,我有医保卡,现在我们乡镇的医疗条件也很好了。

儿子显得很坚决地说,不行,病了就送回老家去,我这当儿子的还叫人吗?

儿子进一步安慰说,病了,我就要尽一切努力给你治疗,这大城市的医疗条件很好,是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的。

老人态度坚决地说,不,我要回去……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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