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生住院

2019-12-10 10:04木祥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护士医生

木祥(彝族)

杨文生平时喜欢喝点小酒。特别喜欢一个人独酌。他家有个独立的小院,院子里种了山茶、雏菊或其他草本或木本花卉。墙外是公共地带的垂柳、柏杨和浅草坪。院子里也有菜。在花坛的边缘上种了青菜白菜,香葱芫荽蒜苗。有野生的蒲公英和车前草。菜吃不了多少,时间不长就开花了。引来了蜜蜂和蝴蝶。蝴蝶扇动着翅膀,轻盈孤独,蜜蜂“嗡嗡嗡”有些许的喧嚣。杨文生喝酒,就喜欢端到院子里去喝。酒量太小,随便喝点就把自己整得二麻二麻的。看到狗在门口忧郁地打转就动感情,鸟在树上低吟也感动一下,随时会想起几句自己喜欢的古体诗。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地流泪呢。自言自语地说:悲观得很啊!

退休了,为什么会多愁善感起来。有时候他恨自己是个“文化人”,容易把事情想得太复杂。真的,杨文生有时候往往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并且会虚拟一些困境与自己过不去。这一儿,他特别喜欢想过去现在和将来,什么事都想。从前的事,以后的事想得多。退休了嘛,觉得现在的事想起来有些空。当然也会产生一点壮心不已的感慨。这天,他突然想到童年的事,想到母亲那年对自己说:儿子,等有钱了,让你去住一次院。

杨文生是幺儿,母亲自然要心疼一些。只有杨文生自己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自己去住院。还不是那些年月穷啊,只有生病住到医院里,才可能吃家里最好的,才能享受不干活,不动手脚,最大限度地吃香喝辣。用来换盐巴的鸡蛋可以煮成荷包蛋吃了,独一无二的打鸣的公鸡也可以宰了炖汤喝……后来的结果是,杨文生的医院当然没住成,原因是家里始终没有住院的钱,母亲的承诺没实现就去世了。想到这,杨文生感动地流泪了。突然想到,不知不觉自己就老了,六十出头七十挨边了,从孩子长成了老人。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稀疏的头发,想到了一生碌碌无为,马上就进入晚年。这辈子,真的是没有住过医院呢。可能是托母亲的福,童年就把自己住院的事当作平安健康的祈祷,病痛也化作乌有了的吧。现在,自己到了晚年,身体也无大碍,不看病不吃药,不体检,对自己的身体指标是信心满满。但仔细想下来,人不是钢铁做的,拉货载人的汽车、犁田耕地的拖拉机都还要更新报废呢,何况是肉体!哎,杨文生想,自己终有一天生病了到底怎么办?自己住进医院将是什么个样子呢?等到有一天住院了,家里妻子儿子可管得了自己?自己那个年轻的妻子能不能承受得了!?那些侄儿男女、亲戚邻居可靠得住?想着想着,杨文生心里平添许多的牵挂,这么想着,就把剩下的半杯酒一仰头喝了。杨文生拿定主意,他要来个住院演习,实战化训练一下家里人应对住院的作战能力!于是,他顺手拿起手机,打了120。

打了120,杨文生顺势躺在了地上。地面是用水泥和卵石铺就的,杨文生感到身上烙得痛。那天,天气不错,阳光很好,他只穿了件内衣,一件夹克衫,夹克衫外,又套了浅灰色的衣袋很多的记者马夹。他突然想会不会衣服穿少了点,去医院受不了,想起身去加件衣服。然而,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喝酒了还是情绪激动,他感到头晕目眩。他又一想,是不是打120让自己亢奋起来了。但不管怎么说,打120是他人生中做的一件大事,从来没做过的大事。这么晕晕地想着,他听到120救护车的警报“叽里呱啦” 地由远而近。还没来得及多想,呼呼呼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驶到了家门口,“哧啦”一声,车停了。车头上大红的十字,车身上红白相间的线条,车顶上的红蓝相间的警示灯紧张地闪烁着。

小区的一群狗听到警报响,也感到事情突然,从各家各户狂叫着奔向救护车。杨文生依稀看到领头的是隔壁老王家那头独眼黄狗,这独眼狗可以说是小区资格最老的狗了,早已儿孙满堂。它立着耳朵带着狗群围着救护车汪汪叫着。混在一起的什么狗都有,哈巴狗,反毛狗,穿红色马夹的狗,还有一只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地抬头狂叫……

救护车没有理睬这些小狗,“砰”的一声车门打开了。小狗们往后闪了过去。车上跳下两个穿白大褂的,都戴着一次性的蓝色帽子和口罩,步履匆忙,急切地寻找他们心中的门牌号。确定是杨文生电话中说的门牌后,“哗啦”一下拉开了大门。杨文生迷糊地睁开眼,他从白大褂的下摆眼神眉毛和发辫上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是一男一女。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急救箱。

两个白大褂却没有看到躺在院子里的杨文生,他们往屋子里看,没有人,叫道:有人吗?也没有回声。男的跑到院子里,困惑地说道,怎么?人呢?再左右巡视,发现了杨文生。马上对着救护车挥手说:下来帮一下!很明显是叫驾驶员的。驾驶员猛开车门,跳下了车。汽车没有熄火,发动机“突突突”地响着。三人围住了杨文生,女白大褂是个护士,她迅速从车厢里取下了氧气袋,氧气管已经插在杨文生的鼻子里。男白大褂肯定是个医生,杨文生从他脸上生硬的胡须和浓黑的眉毛就可以看出来。医生也是轻车熟路,先用听诊器听心脏,再量血压。

眉毛一皱说道:好家伙,210!

然后挥手说:抬上车。

杨文生被轻松抬上了车,救护车却没有马上开走。护士手脚麻利地为杨文生挂上了液体。

医生这才说道:拉走!

护士说:家属呢?

医生说:情况紧急,不能等了。

救护车启动了,警报响了,呼啸着往医院奔驰。

杨文生平时很少坐车。公交车都不坐。烦得很!在公交车上,人家给他让座,他觉得人家嫌他老了,人家不让坐,他又感到这市民文明程度太低。更不喜欢办公交车老年卡。进车门刷卡,便听到刷卡机高声叫道:老年卡。那一声老年卡,他觉得全车的人都在盯着他看,连驾驶员的眼神都好像不对,嫌他贪图小便宜,嫌他高峰时候出来捣乱……此时,他仰面朝天,視线被车厢阻隔,没有蓝天白云,没有阳光,没有飞鸟……忽然有些后悔,忽然有了一种写诗的都冲动,想写一首古体诗。参加了“夕阳红诗社”后他灵感倍增,不知道会在什么情景中冒出。想起写诗,他突然惊叫起来: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医生说:不要激动,再激动血压还要增高,有生命危险!

杨文生说:让我下车!我下午还要参加重要会议!

医生和护士听了都强忍着轻轻地笑了一下(驾驶员也不由自主地裂了一下嘴),血压都200多了,还要参加会议,一个退休老倌,能有什么重要会议!

听到医生护士的话,杨文生知道自己是不能下去了。这个事实让他崩溃。这时候,杨文生真的是后悔打120了。他喝酒喝得把下午参加“夕阳红诗社”理事会的事给喝忘记了。退休后,杨文生参加了市“夕阳红诗社”,古体诗创作进步很大,还要出诗集呢。换届的时候被增选为理事。下午的理事会,就是研究出诗集的事宜。

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呢,他后悔得想打自己两个耳光: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医生护士都没辙了。医生灵机一动,说道,快把家属叫来。

杨文生说:不要打电话给我媳妇,她还在省里参加民族合唱团歌咏比赛!

杨文生不说家属的电话,医生自有办法,他随手拨打了110。对着手机道:110吗?我是120。请通知朝阳镇春光小区121号家属,病人已经送医院。

挂了110的电话,医生拿起救护车上的无线应急对讲机,呼叫:急诊科、急诊科……

对讲机应答道:急诊科,听到请讲!

医生说道:病人马上到,B超准备;CT准备;血样检验准备;心电图准备!

急诊科应答:收到。明白!

医生话音刚落,救护车也开到了急诊科门口。车上警报器停了,虽然警示灯还在闪烁,但气氛顿时安静了许多。急诊科的医生护士已经快速出来,后门打开,几个人把杨文生移到了活动床上,推往急诊室。一个护士高举着液体瓶,跟在推车后面。

急救有条不紊地进行,杨文生却不配合,嘴里喊着:我错了!我不遵纪守法,错打了120!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急诊室里,医生护士表情严肃,不理杨文生。再一次量血压,还是210!抽血的护士来了,掀起杨文生的袖子,抽了三管血,风一样走了。心电图导线已经夹在杨文生的脚上和手上,几个带磁的小柄,已经吸附在杨文生的胸口。紧接着又做B超,推往CT室……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最后的结论是:高血压综合征,重症监护!

杨文生头昏脑涨,天旋地转。尽管一直在呼唤要回去,但此时的他,已经由不得他。他被拉到了内科CCU里。

杨文生家的房产登记的名字是儿子,所以,110没费吹灰之力找到了杨文生的儿子杨光亭,通知他火速赶到市医院内科CCU。

杨光亭搞不清楚什么是CCU:什么?CCU?

电话里告诉他:就是市医院内科的重症监护室!

知道父亲坐了120,又是重症监护室,杨光亭来不及换了他的保安服就往医院里奔。杨光亭知道,父亲最反感的,就是自己当保安,而且是老保安,一直生气自己不成器,让他这个“文化人”没有面子。来不及多想,身穿保安服来到重症监护室,门上果然写的是CCU。进门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刚想靠近,医生拉了拉他的保安服,表情严肃,说话声音也小:情绪不稳定,你要动员他配合治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杨光亭连连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清楚。走到杨文生的病床边。父亲面色十分憔悴。便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杨文生面带愧色,又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都怪我乱打了120!

杨光亭感到疑惑,掉头望了望医生。医生对着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说:你先去把住院手续办了。

杨光亭刚想转身,医生说:把他的医保卡带上。

杨文生吃力地从记者马甲里一堆卡里找出医保卡,递给了儿子。

杨文生还没有睡稳,杨光亭又回来了。杨光亭表情有点难堪。说道:要交5000块的押金。

杨文生身上哪里有那么多现金,同时,他也没有想到要这个当保安的儿子为自己出医疗费。于是,他又从一堆卡里找出一张银行卡。

看了看卡,杨光亭问道:密码是多少。

杨文生说:我去办吧!

说着就要下床。

医生护士全都惊呼:不能下床!

杨文生知道,这张银行卡里有自己的隐私。

杨光亭说:我也不想知道你卡里的事。

杨文生望了望医生护士,又看了看儿子,要了张纸,极不情愿地写下了六位阿拉伯数字。

医生护士都走开了,都避讳看人家的银行密码。杨光亭拿起纸条急着去办住院手续,一路上觉得这组数字挺怪的,既没有与父亲生日相关的数字,也没有他电话号码中的数字:027153。

来不及多想,赶快去办了住院手续。回到CCU,杨光亭把卡交给了父亲。

杨文生说:密码呢?

杨光亭感到意外,他在办理住院手续的同时,没有想到父亲的卡里会有二十万块钱,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会要那张纸,更要命的是,因为匆忙,也没有记下密码。他迷迷糊糊地从衣袋里取出了纸条,这时候,为了尊重父亲,也不好意思多看,顺手把纸条交给了父亲。

楊文生把卡放进了记者马甲里,撕了纸条,如释重负的样子,抬头又说:你去医院里找点关系,快让我出去!不然,我那快要出版的古体诗集马上要泡汤!

杨光亭生气了,他根本不知道父亲说的“诗集”有多重要,说道:病到坐120了,还要惦着什么诗集!

杨文生不作声了。不过,他惊奇地发现儿子的脸上有着处事不惊的从容淡定。然而,仔细看一眼儿子,发现儿子也老了。他知道,儿子的头发是为了去应聘当保安染过的。都奔50了还去当保安,看上去表情淡定,但掩盖不了内心的焦虑和疲惫。

杨文生痛苦地别过脸去。他突然觉得,儿子的现实与自己过去的“婚变”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还是多年前在文工团时候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像在梦里一样。当年,杨文生是团里的笔杆子,除了编紧跟形势的舞台剧,还编一些相声快板或小话剧。团里有个年轻舞蹈演员叫乔梅,是文工团的台柱子。长得当然漂亮,中等身材,圆脸,柳叶眉,梳两条小辫子。在杨文生的印象里,那时的乔梅,丰满圆润,每个细胞都具有活力,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舞蹈演员的范儿。特别喜欢她走路,是舞蹈演员平时走的那种“夸张步”。如果没有说错,那是脚尖先着地,还带点外八字,总是带点夸张韵味(他们团称之为“夸张步”)。这种步子,容易显示臀部和腿部肌肉和力量。当时,乔梅嫁的也是团里最优秀的男演员,十分般配。然而,没想到乔梅怀孕时,丈夫成了强奸犯,锒铛入狱。乔梅果断与他离了婚。离婚后的乔梅,隔三岔五喜欢到杨文生的办公室里倾诉衷肠。

一天,乔梅说:杨老师,其实我最初就是喜欢你的!

杨文生内心激动,表面上沉着,说:你们还是郎才女貌的。

乔梅说:我小学没毕业就学舞蹈了,没有文化,所以喜欢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

杨文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像团麻。

乔梅后来就缠住不放,并且说她敢爱敢恨,硬是整得杨文生上下两难。四十多岁了,离婚?不恰当,不离,又有些难断情缘。那时候,乔梅才二十多岁,对于杨文生来说,有难于抵挡的诱惑。

杨文生便和妻子商量,说,我们协议离婚,你看那乔梅,也怪可怜的,一个团的人,应该帮助。妻子默默不语。杨文生的妻子是个话剧演员,还演过杨文生编导的爱情剧,这时,她很像剧情里的三角恋的女主角,深沉,孤傲,在杨文生面前不卑不亢,不吵不闹,来了个戏剧性的冷处理。杨文生没有办法,再考虑到自己已经有孩子,离婚不太实际。婚没离成,整得满城风雨,两口子的关系,就这么冷了几年……

打了几年冷战,杨文生的前妻又来了个戏剧性的大转弯,说:离婚吧!

杨文生听了,吃了一惊。

前妻说:协议离婚,房产登记给儿子。你们两个不能再生孩子!

杨文生觉得条件太苛刻。

乔梅说:没有问题,我不是图房产图儿女,我就是喜欢你的文才!

两人便结了婚……离婚结婚简直是一气呵成……

杨文生想,如果不是乔梅的事,两口子不闹矛盾,不离婚,儿子不可能去林场当工人。现在成了“天保”(长江中下游天然林保护工作人员)人员,下了岗,只好临时当保安,自己交了社保,等待着年龄到了领退休金……

杨文生看了看儿子,看到那一身保安服就有些晦气。怪自己的同时,也怪儿子不争气。儿子下岗后,当了保安,交社保,休息时间便开始钓鱼、徒步,走到哪儿算哪儿,都说日子过得比杨文生自在……

杨光亭也觉得,自己比父亲这个文化人过得潇洒,就拿这出诗集的事,表面什么都不说,却知道父亲说的所谓诗集是瞎折腾。

这老爷子,就是为了迎合小妈,把自己打扮成文人嘛!

但话不能那样说,改变一种口气:一直都身体很好嘛,怎么就成了这种情况!

杨文生说:都怪我乱打了120的电话!

杨光亭说:别瞎想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配合治疗才是唯一的出路。

杨文生无可奈何地点头。

杨光亭说:你也别为住院的费用着想,你有医保,能报销百分之八九十,花费不了多少钱。

杨文生说:医药费倒是能报销,但我没心理准备,外面许多事都还没处理好。哎,一时糊涂!

看到儿子不作声,杨文生又说:我大小也是“夕阳红诗社”的理事,我想把诗集出版了,再加入省作协!

杨文生想让儿子看看自己是怎么“奋斗”的!更重要的,是要證明给乔梅看,自己确实是个文人,她没有看错。

杨光亭说:别多想了,治病是大事。不要在CCU里再瞎折腾什么诗集了!小妈在外面参加民族歌咏比赛,我会来照看你!

杨文生说:千万不要告诉你小妈!

听到照看二字,杨文生问道,你给侄儿男女打电话没有?

儿子说:打了,你看——

杨文生抬头,门口站着几个侄男侄女,连自己的弟弟都来了。他们都一个个朝杨文生挥手,有的还握起拳头,为杨文生鼓劲。有一个女孩,是杨文生的孙女,在用手机拍照片,准备发朋友圈。题目都想好了:《我家写诗的爷爷》。她想肯定要火一阵子!

杨文生感动得眼睛有些潮湿。他看到孙女,突然想起乔梅生下孩子后,马上就被前夫家抱走了……

一个护士刚打完针,看到门口人来人往,叽叽喳喳,影响监护室的工作,对着门口喊道:家属都出去,留一个在里面,其他的到外面走道上等待。里面在做抢救工作!

CCU门就关上了。

监护室就安静下来。

这是一间200多平方米的大病房,病房里可安放八九张活动病床。病房门的左右两边,是宽敞的全开窗,安着很普通的大玻璃,挂着淡黄色落地窗帘。房间内雪白的墙壁,病房门对面的墙壁上还开着几扇门,是医生办公室,治疗室,卫生间。靠北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三五牌挂钟,时针指在十点半。窗边的角落里,是乳白色的落地空调,指示灯一闪一闪的。天花板上,有秩序的安上了空气净化器,可以看得到净化器上“广州奥得立实业有限公司”的字样,但这净化器是很少使用的样子,开关都闲置着,指示灯也没有亮着。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本来就充足了,房间里还开着日光灯,照得病房里亮晃晃的。

杨文生满眼的白大褂。护士都是年轻活泼的姑娘,身材苗条轻盈,拿着针筒、液体、酒精、药棉、纱布……穿梭在病床之间,杨文生只看到她们的衣角在轻轻摆动……

我要写诗。杨文生想,你们把我关在CCU里,也不能影响我写诗!然而,他的心不能安静下来,不能像在自家院子里那样有灵感。正胡思乱想,三个医生来到了面前。一个拿着杨文生的病历,其他两个都把手抱在腹部。拿病历的医生可能资格老些,都喊他马医生。马医生打开资料,一抖一抖的,另一只手抬了抬眼镜,翻开杨文生的资料,几个医生都凑上前看。

马医生说:还是比较典型的。

一个说:复是有点复杂。

另一个不作声,意味深长地点头和摇头。

少顷,杨文生看到马医生对不作声又点头摇头的医生说:你搞定吧,这个典型病例适合你们实验基地。

说完,马医生带着另一个医生就走了。

这个医生赶快去办公桌上拿了听诊器,重新走到了杨文生的床边。

杨文生一眼就看到了医生胸前的工作牌:心内科实习基地刘主任。

杨文生心里又凉了一节。实习基地?我杨文生是实验品!

还没来得及多想,刘主任用听诊器听了一下杨文生的胸口。问道:抽烟吗?

从前得过什么病吗?

平时量过血压吗?

得过糖尿病吗?

做过体检吗?

做过手术吗?

杨文生一一摇头。

看到杨文生觉得这些问题仿佛与他的病情无关,回答得也不热烈,刘主任说:你的病历是要放入档案的,再说,我们正在写基地实验论文呢。

杨文生还是不作声,刘主任就回到办公桌前,又一次看化验结果,对着日光灯看片子,不时地摇头和点头,多少让人看出一点职业的深奥。同时,对于杨文生的病,刘主任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而且,心里已经有了处方。高血压,中风,心梗,都有教科书一样的治疗程序,用什么药,多少的剂量,都是全世界统一,都不需去百度,去翻教科书。

最后,刘主任与马医生低语了一会。马医生频频地点头,又叮嘱几句,然后就出了CCU的门。

刘主任站起来,又来到杨文生的病床边。但这次没有问杨文生什么,他对着门口喊道:杨文生家属!杨文生家属!

杨光亭就快步来到了CCU里。

杨文生觉得好无聊,看到儿子进来,说道:找了关系没有?

杨光亭说:找了,说要听医生的话,安心接受治疗。

正说着,刘主任拿出一张写满文字的A4纸来。杨光亭看到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并用阿拉伯数字标出十多个条款。

刘主任说:你父亲的病基本上明确了,是动脉狭窄型高血压。

杨光亭戴着保安帽的头上下地点了点。

刘主任说:这种病发病快,死亡率也高,我们尽最大的努力抢救。但是,也存在风险。

杨光亭的心紧了一下。望了一眼父亲。杨文生脸色有点难看。

刘主任继续往下说:下一步,我们一是要进行溶栓。使用这种溶栓剂有死亡的危险。

第二是我们要进行血管扩张治疗,进行穿刺,这种治疗也有药品和手术的风险。

第三是要用麻醉,麻醉剂你应该知道,也有死亡和休克的危险……

刘主任还在照着A四纸往下说,杨文生和杨光亭基本上只听到“风险”两个字,脑子基本上失去了知觉,也没有听清刘主任再说些什么。然而,杨光亭也清楚,父亲死亡的可能性不大,但这些条款让他心理先崩溃了。

刘主任的话,杨文生听了有窒息的感觉。他喊道: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杨光亭看了看父亲,像教育孩子那样的口吻:

你怎么这样没有自制力,要有信心!

杨文生说:我什么病也没有,我凭什么在这里遭罪?

杨光亭说:这是程序,我们要遵守程序。什么都有个规矩,你平时不是对我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杨文生说:让我出去,再不让我出去可能要死了!

杨光亭也拿自己的父亲没办法,他也对医院有些陌生,从來都没有住过院,突发事件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劝父亲也劝自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可能让父亲出去。

他故作镇静,但手还是有点抖抖的,他用两个指头抓紧笔,在家属告知书上签了字。

刘主任把签字纸拿到办公桌前。这时,老资格的马医生已经回来了,看了看杨光亭的签字,说道:开始吧。

刘主任转身对杨光亭说:你也可以出去了,有什么情况电话通知你——最好不要走远,守在门外;门前有椅子,可以休息。

杨光亭说:晚上呢?

刘主任说:晚上?哦,有活动床,你们租一下。

杨光亭听了,望了一眼父亲,心是乱的,步子却是不慌不忙的。他心里很乱,但还是面带微笑,一步一回头出了监护室的门。

杨文生说:你叫王大伯来看一下我。

王大伯是“夕阳红诗社”的社长。

杨文生看着儿子出了监护室,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感到了儿子的存在,想到,虽然是保安,有个儿子还是好的。

来不及多想,杨文生看到实习基地刘主任又回到办公桌前。杨文生请求地说:刘主任,我真的没有病,你们不能把我当试验品。

刘主任没有说话,他又打开了一台电脑,打开了几个页面,再核对了一下杨文生的病历。

然后和旁边的两个医生交流了一下,谦虚地问道:开始溶吗?

两个医生点头,说道:只能如此了。

刘主任便对旁边一位苗条的女护士说:小李,开始溶吧!

李护士头也没有抬,应答道:好。

杨文生没有听懂,什么叫“开始溶”。后来才知道是先要打溶血剂。血压高的原因,一是血管狭窄,二是血液里有血栓。开始溶是治疗高血压的第一步。是行话。

刘主任为什么要先叫李护士?杨文生开始注意李护士。李护士端着不锈钢治疗盘,奔东床跑西床,不停地忙着。她刚才量了另外两个病人的体温和血压,很快又往杨文生床前赶。步履很轻快,娇小的身材,只能看到她的衣角不停地摆动。

杨文生情不自禁地往李护士看,李护士的瓜子脸差不多全部被口罩遮住。明显的是眼睛,杨文生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眼睛上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然而,杨文生对这双眼睛却是好像十分熟悉。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李护士神色稳重,也没有正面看杨文生,很快掀开他的被子的一角,拿出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杨文生刚感觉到李护士手上的温度,李护士又用手在他的手腕上拍了几下,对着刘主任问道:需要打留置针吗?

刘主任说:打留置针。

杨文生问:什么是留置针?

李护士好像没有听见杨文生的话,拿起了一个三角针头,又往杨文生的手臂上拍了几下,紧接着在手臂上扎上了橡胶带,又弯身细心地找静脉。杨文生觉得手有些发麻,但面对严肃的李护士,也不敢再说话。杨文生发现,李护士的注意力一直只在自己的手上,杨文生突然觉得,这时候的李护士,除了他的静脉,什么都置之度外。这种神情让杨文生心里感到踏实,他佩服李护士心里有一个职业世界。

不容杨文生多想,李护士的针头轻轻地往手上戳,杨文生感到蚂蚁叮了一下自己。那橡胶带松了,杨文生知道打好了。

李护士直起身又看了一下留置针的回血情况,边看边说话:你每天都得输液,打上留置针,免得每天都得打——我们麻烦,你也疼痛。再说,留置针可以同时注射几种液体,加快治疗效果。

李护士说话时一直留意着那个三角针头,杨文生觉得她是自言自语。

完了,一天两天是出不了院了!

杨文生暗暗叫苦。什么病也没有的,想不到来到CCU里了。还要打留置针,同时输入几种针水。

杨文生感到绝望,感到窒息。

他歇斯底里地说:我没有病,我喝酒了!听说酒驾要受到处罚,我没有开车。我的错误是乱打120,我接受法律制裁。但我没有病!

CCU里的所有医生护士都没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但他们还是抬起头来,在工作的间隙相对淡淡地笑了笑。谁也没有说话,继续他们的工作。医生在电脑前查病历档案,看X光片,看CT片,护士们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拿着针水药品来回跑动着。监护室里,哪有时间听一个120急救车送来的病人说没有病。

有个实习的小护士在对着瓶子吸针水的同时做了个鬼脸,悄悄说:这老倌怎么这样矫情。

另一个护士接上说:写诗的人都有点神经过敏……

李护士瞪了两个小护士一眼。两个小护士做了个鬼脸,虽然戴口罩,还是习惯性地吐了一下舌头。

留置针打好,针水还没有挂上。

杨文生还在叫着,说他没有病,要出CCU。

实验基地的刘主任皱了皱眉头,也不理杨文生。李护士站在桌子旁边,等待医生的处方。刘主任和蔼地对李护士说:再等一分钟。

然后专心打开医院的内部网页,输入了杨文生三个字,杨文生的病历档案,检查化驗资料全部到位。在杨文生的呼喊中,他再一次确定诊断的结果。然后是一系列的打开,复制,粘贴。没过多久,打印机就“吱吱”作响。

听到“吱吱”的声音,杨文生不由得掉头看去。桌上的处方专用打印机前,处方也出来了。

李护士去拿起处方。杨文生看到刘主任的手很自然地在李护士的腿上轻轻捏了一下。杨文生赶快把头调回来。

李护士不动声色,拿起处方快步去了治疗室。李护士熟悉地按刘主任的处方配液体,拿药品。杨文生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他佩服李护士好像没有护士工作以外的世界。

准备实施治疗。

杨文生总是会看抬头看这看那,他怀疑给他注入的一切针水,然而,他阻止不了李护士在留置针上注入了两种液体。

同时,刘主任却心里有点不踏实,他又认真看了一次杨文生的CT片。刘主任确认杨文生肺部有感染,他似乎也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什么心情,挥手对正在打针的李护士说:再加一组抗生素!

杨文生听了闭上了眼睛。他什么都不敢想了,他发觉得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把一切都怪给了自己,都是自己打了120的后果。杨文生又呢喃起来:CCU,一个针头输三种针水!

杨文生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

什么病也没有,杨文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心里不舒服,却要打三种针水。他感到绝望。他出不去了。

不知怎么闭上的眼睛,也不知闭眼了多少时间,什么也不想。

他倒是想起了儿子杨光亭的话,既来之则安之。他不知道怎么个“安”法。他拼命地想让自己睡着,那样可能勉强会“安”或静一下,却听到李护士说她要下班了。

杨文生又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睛。

李护士从更衣室里脱了白大褂出来。杨文生惊得眉毛都跳起来,被眼前的李护士惊呆了。

心里这么想着,却表现得很镇静。

杨文生看到李护士的白大褂脱了,穿上了短牛仔衣。护士帽摘了,口罩摘了,瓜子脸上红晕,嘴唇上好像涂了点口红,也可能是自然红。头发是短辫子,扎着红丝线。她的牛仔裤膝盖上自然的皱拆,有着不规则的磨白和破碎的小眼……

哪里是给自己打留置针的那个李护士,完全是时尚、潮流的翻版,完全与穿白大褂时的认真严肃不沾边。杨文生看着李护士背着包出了更衣室门,跟在后面的还有一同值班的杨丽。李护士和杨丽手挽手,亲热的闺蜜样。缓缓地往CCU门外走,杨丽和医生轻轻挥手高兴地喊着拜拜——杨文生看到李护士却不看任何医生任何病人,包括那个刘主任。李护士仿佛只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杨文生感叹了一下,突然觉得这李护士好面熟啊!他使劲想,想不起来,摇了摇了脑袋,还是想不起来……杨文生突然觉得这CCU里住院也还有点意思。

他想,儿子来了,让他把诗集带来,他想读诗。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天黑了。夜。前所未有的安静。突然,楼道里传来了孩子稚气的哭声,让杨文生感到亲切。这夜里怎么还会有孩子的哭声呢?这声音让杨文生觉得绝望中也有些许的希望。

于是,杨文生忍不住问:怎么老有孩子哭……

从杨文生的语气里,值班护士觉得杨文生安定了一些,高兴地回答说:一楼是儿科急诊,打针呢。

杨文生就不作声了。

孩子哭声过后,没有过多久,病房里就安静了。日光灯雪一样白。这时候,一个女人说话了:别人希望我死,我偏要好好地活着!

杨文生猛一惊,掉头才发现,离自己不远的病床上,躺着个女病友。她在打电话。听声音是四川人。

看不清女病友的脸,只听她说:妈,你也不安逸?要注意身体哦。

原来是给母亲打电话:我的事我不气了,我都要死了,我还气?他发微信气我,要我死,我偏要好好活下去给他看看!

……

听了半天,杨文生才明白是女病友离婚了,气得住院来了。

杨文生觉得闷得慌,对值班护士说道:请把窗帘拉开一下。

值班护士抬头看了一下三五牌挂钟,说道:晚上三点了,还开窗干什么?

杨文生说:我睡不着,看一下窗外。

值班护士什么也没说,她还是依了杨文生,轻轻拉开窗帘。然后又轻轻走到了电脑前,继续敲打着键盘。

面对窗户,杨文生什么也看不到。他从窗户往外认真地看,看到房顶,房顶上的灯光。再认真看,仿佛可以看到一片蓝天,但那只是高深的角落。

月亮!杨文生叫出声来。

护士说:别说话,影响别的病人。

杨文生掉头看身旁的女病友,她打完电话已呼呼大睡。应该也是睡不着,可能是装睡。杨文生想。

这么想着,杨文生盯着月牙出神。那是一把晶亮的镰刀。干净,纯粹。杨文生莫名的感动。但他还是睡不着。

李护士怎么这样面熟……然后自己骂自己自作多情。再然后他又想到了诗集的事。哦,怎么不看看“夕阳红”微信群?打了120,化验打针折磨了一天,还要和医生吵架,气得连手机都没看,微信也没看。这在平时是没有的事。平时,杨文生是随时要看微信的,起码“夕阳红”群是要看的,要留言的,要留下古体诗的。

杨文生微信好友不多,也还是有上百个。所有电话通讯录里能添加的都添加了,只是有好些都不知道是谁,昵称怪怪的,先还知道,后面就记不清是谁了。逢年过节,有些微友还偶尔向他问好,他有点好奇,问道:你是谁。那些微友发个龇牙的表情包就消失了,意思是:连我都不认识?

杨文生也有几个微信群,除了“夕阳红”,还有家人群,同学群,文工群。

这时,杨文生先点开了“夕阳红”,看到群里写诗的很热闹呢,到了初冬了,都在吟诵满地的落叶,衰草上的霜,用诗歌发一通感慨。

杨文生来不及读群里的诗歌,直接把网页往上翻,一看,不得了。先是诗歌链接,健身链接,再就是人生哲理警句链接……楊文生通通不看,再往上翻,后来就看到有人在群里喊:

“老骥”在哪里呢,要开会了!

“老骥”就是杨文生的微信昵称。看到没有答复,有人说:是被年轻老婆绊住了吧!哈哈哈哈一连串的表情包。

杨文生想回话:什么年轻老婆绊住了脚,自己在医院里遭罪呢!

但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也不会有人在网上。同时,他不想说自己住院了,别人笑话自己呢,说杨文生没病找事干,自己打120住院!

他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成了“夕阳红”的笑柄。

看了一会微信,杨文生感到头昏,放下了手机。但还是睡不着,便让护士把床升起来,不舒服,又摇下去。睡在床上,简直是如睡针毡。重症监护室,杨文生轻轻念叨了一声CCU。他对CCU这个称谓很陌生,又感到神秘。CCU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一点世界。那所谓的外面,也只是水泥屋顶,杨文生再仰头往后面的窗户看,更是十二层的高楼,看到的,也只是斑驳的墙壁,生硬的门窗。他看不到天空,望不见白云,闻不到炊烟,听不到鸡鸣狗吠,简直是身置闷罐里,感到窒息。

自己在家里不是这样的,想睡哪个房间睡哪个房间,想睡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他不喜欢成天坐着或躺着,喜欢在院子里散步,看人家下象棋,听人家吹牛。喜欢去“夕阳红诗社”讨论古体诗。从来不似这样躺着不动……他失望地抬头,只能看到天花板,看天花板上常年不用的空气净化器,读“广州奥得立实业有限公司”的字样。

杨文生只能自己劝导自己,安慰自己。他想,就把CCU当作宇宙飞船的太空舱吧,人家宇航员还不是一个人待在比这还狭小的空间里。在太空舱里,人家都还搞操作搞对接呢,还和全国人民打招呼呢,自己怎么不学好。

这么想着,他侧过身,看到窗帘或办公桌,电脑,文件柜。老资格的马医生不见了,另外两个医生在电脑上打字。

年轻的护士们忙着打针量血压体温。

杨文生觉得好无聊,他失口说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护士都很忙。医生也很忙,依然对着自己的电脑打字,他们对杨文生的呼喊置之不理,自己说自己的。

一个说:你的论文交了没有?

一个说:交了。

另一个说:怎么这么快,帮我也整一份。

那个说:我的也只是电脑上下载的。

一个又说:不交不行,上面对下载论文查得紧……

针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已经流了好几个小时了。

数据显示,通过溶栓治疗,杨文生的血压没有明显下降,而是呈现不稳定状态。

这情况医生们知道,但没有与杨文生说。

好不容易待到天亮。这天是例行查房。除了CCU,整个内科的医生都到场了。内科主任走在前面,同样穿着白大褂,戴着一次性的蓝色帽子。他没有戴口罩,医生们也就都不戴口罩了。主任白白的脸上带着微笑,带着医生们挨个病床询问,听诊。查到杨文生,主治医生马医生说:这个就是自己打120来的那个。

内科主任笑了笑。转身问马医生:治疗情况怎么样?

马医生说:血压有所好转,但不理想。

内科主任沉思了一下,转头对几个医生说:说明血管可能局部变形,局部狭窄。

又转向马医生说:下一步我看还是要做一下穿刺,最好做个造影,然后再确定进一步治疗方案。

马医生点了点头,赶快用笔记了下来。

内科主任和医生们商讨着,也没有问杨文生什么。这让杨文生着急起来,看着医生们要离开的阵势,他有点憋不住了,主动说:马医生,我的血压几十年都是这个范围,我都没有做过检查,没有吃过药,都没有什么不良的感觉。现在我是崩溃了,我要出院!

出院?内科主任笑了笑。弯下身亲切地说道,耐心点吧同志——听说你还写古体诗,你们这些文人都有些情绪化,生病了可不能情绪化哦!

医生们都很识体地笑了笑。

杨文生说:主任,我不是情绪化!我要出院!

内科主任扶了扶眼镜说:我们让一个血压210的病人出院?这不是闹笑话吗!全市人民都要笑话我们的!

马医生赶紧补充说:总之,血压不控制在正常范围,对你的生命有危险。

杨文生还想说什么。内科主任就带着医生们走了。他们没有和杨文生认真纠缠,又去了其他病床。其他病床会诊都很顺利。

会诊就结束了。

内科主任也走了。马医生对刘主任说:按主任说的,先把7床的穿刺做了(杨文生是7床)。

刘主任说:好的。

刘主任准备为杨文生做穿刺。抬头就朝李护士看。李护士刚给5床打完了针,正忙着收东西呢。便问李护士说:小李要下班了吗?

李护士点了点头,说:差不多了。

然后看了一下墙上的三五牌挂钟。

刘主任走到李护士面前,说道:坚持一会,趁你还不下班,我们先把7 床的穿刺做了。

说完,在李护士的肩膀上鼓励性地拍了一下。

李护士说:好。

便不动声色地去治疗室收拾好穿刺的工具。李护士出来,刘主任便与她到了杨文生病床边。

李护士对刘主任说:是你做还是我做?

刘主任说:我来做。

刘主任对穿刺手术胸有成竹。

李护士把不锈钢盘子托到床边,里面穿刺用具一应俱全。

刘主任戴上橡胶手套,在杨文生床前坐下,说道:我们现在就给你做穿刺。穿刺就是要把静脉切开,置入导管,然后扩张你的血管,所以,可能会有点疼。

杨文生闷头不作声。他已经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他只能冷冷地看着那个冰冷的不锈钢盘子,里面还有冰冷的碘酒、夹子、针头,什么都是冰冷的,包括医生和护士的脸。不过,杨文生更加胆怯,那针头有留置针的两倍大,还有导管,也不知要放到哪里。

不说话,杨文生的手还是被拉到了床边,手下垫着一个枕头。刘主任开始消毒,酒精,碘酒,有序地擦在杨文生的手臂上,他感到手上凉悠悠的,他不敢朝手上看,他闭上眼睛任其自然。

杨文生不去想也不说话,任其自然,反而不十分疼了,等到刘主任说穿刺已经做好的时候,觉得也和打针没有多少区别,真是虚惊一场。

这时候杨文生似乎明白,最好不想,不看,越看越想,就越会感到不适。

这么想着,李护士已经拿着液体来了,穿刺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液体,扩张杨文生的动脉血管。

液体挂上了。李护士同样没有看杨文生,她认真看液体瓶上的字,问道:叫什么名字?

杨文生说:杨文生。

杨文生的说话与液体瓶上的名字对上了号,李护士便把液体挂在床上的铁钩上,调整了液体的流动速度,便离开了。

杨文生看着液体慢慢地滴,有节奏地滴答,仿佛听得到流动的响声。杨文生用这种莫名的声响,解决自己心里的寂寞。然而,悠然的时间太短,杨文生慢慢感到手肿痛起来,时间不长,整只左手,像灌注了铅水。

杨文生喊道:医生,手疼得很!

刘主任赶快从电脑面前起身,赶了过来,对李护士说:把液体速度放慢点。

又说,怎么能不疼,手上戳了一根刺还疼呢——坚持,都是为了你,为的是要把你的血管扩张,血液流动快了,血压就下来了。

杨文生还想说:自己什么时候血压高了,怎么从来没有反应,抽烟喝酒,写诗打麻将,从来没有感到不适过。

哎,不说了,都怪自己!打了120。

只是,手胀痛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叫道:疼得很啊!

这时候,马医生进来了。听到杨文生叫唤,走了过来,看了看手臂,说道:穿刺得好嘛,液体流动也顺畅。

杨文生说:痛得很啊,整只手都胀起来了!

马医生对刘主任说:换一只手,重新穿刺。

看到刘主任有点不解,马医生说:有的病人左手反应,右手不反应。

这次刘主任也有点不敢亲自穿刺了,说道:小李你来吧。

李护士说:好,换个小一点的针头试一下。

马医生点了点头。

李护士把原来的大针头拔了,对杨文生说:你不要紧张,我为你换一个小针头,针头是比一般的输液针大一点,但不大不行,我们要通过针头往你的动脉血管里放一节膠管,注进针水,然后通过药水的作用扩张你的血管。

李护士的话软软的,但她描述的那个针头和胶管,让杨文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了。好在穿刺终于成功了,不知是换了手的原因还是换了针头的原因,这次,针水输进去以后,杨文生没有喊疼。

刘主任高兴了,说道:小李,我请你吃饭。

李护士扶了扶深度眼镜,说道:吃什么?

其他护士就跟着起哄,闺蜜杨丽最积极,说道:小李,要吃西餐。好不容易刘主任请客。

李护士说:算了吧,无功不受禄哦!

说完就与杨丽一起去了更衣室,换了装,李护士和杨丽高高兴兴地往CCU外走。

刘主任也跟着她们出了监护室的门。

又经过了无聊的一天,天慢慢黑了下来。监护室里灯光如白昼。杨文生眼睛有点涩,头也有点昏。想了想,才发现自己有三四天没有睡觉了。几天来,杨文生从来没有想到睡觉,他睡不着。他看到CCU里彻夜明亮着的日光灯以及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忙的身影就大脑兴奋。他想得多啊,想自己老糊涂了,自己打120进医院了,这可能要在小镇上形成笑话呢,多年后,更有可能成为一句独特的歇后语:杨文生打车——打120。他还自作多情地想呢,等到自己有一天终于出院了,这监护室怕没有病人了吧(哪有人像自己这样傻,自己打120进来),没有病人,这些马医生、刘主任和李护士他们不要失业吧,年底的经济指标就完不成呢。他突然对医生护士有了好感,那个李护士,好面熟,一个瘦小的女子,戴着深度眼镜,工作真是认真负责。看不到一丝马虎,连每一笑都恰到好处。李护士对自己照顾也是很周到的,也没有嫌弃你脏,帮你脱衣裳裤子,鞋子。你大儿子大女儿也没有这样对你好啊!还不是政策好。马医生和刘主任也没有什么不对啊,你打120进来,人家钱都还没让你交,就抢救,就让你进重症监护室,进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CCU!既来之则安之,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想来想去,杨文生也会为CCU着想了……他想,或者,还会在CCU里诗兴大发,写出一组古体诗来呢。

于是说道:在CCU里面没事,可以整点古体诗,调整一下心态的嘛……

杨文生抬起头:写古体诗?写什么,这个环境!心不烦就阿弥陀佛了!

正说着,马医生过来了,对杨光亭说道:正好你在,我想你父亲进来第五天了,病情没有严重,也没有减轻。血压忽高忽低。有时候还是210……我们穿刺也做了,扩张血管的液体也打了,但效果不明显。

杨光亭站起来,用手扶了一下帽檐。他感到事态比较严重,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没吱声。

马医生说:我看还是要做一下造影,看动脉堵塞的情况,看需不需要放一个支架。

杨文生咽下了最后一个包子,说:在哪里放支架?

马医生说:在你的血管狭窄处,放上支架,血液流动畅通了,血压也就正常了!

杨文生说:这个办法好,就是手术太大了,如果心脏上狭窄,还要在我的胸口上打开个口子啊!

马医生笑了笑,说:不用打开,只是一个微创手术,在你的手上静脉处开个口就可以解决。

杨文生说:有这么先进的高科技啊!

说完,看了看杨光亭。

马医生看到杨文生高兴的样子,说:但要终身服药哦。

杨文生心里又感到凉。

父子俩都对安放支架的事不敢表态。

马医生说:是不是担心我们的技术不过关?

是的,杨文生和杨光亭是有想法,这医院是小了点,医伤风感冒可以,做大手术,做心脏手术怕不行。

马医生说:其实,我们也不敢冒险,我们与省医院专家有合作协议,由专家来做,放心了吧。

杨文生听了就放心了,省专家来做,说什么也比去省城医院住院治疗方便,再说,做个手术,也算是对CCU的支持,就同意了。

对着杨光亭说:120也打了,将错就错,把手术做了吧!

马医生觉得事不宜迟,第二天就做手术。

马医生带着省专家来到杨文生病床前,拿出一张表格,指头往上一点说:就这位,杨文生。

杨文生睡在7号病床上。他已经请李护士把病床摇高了些,身体斜靠着,眼睛平视前方。

马医生又面对杨文生说:刘博士。为你做手术的省专家刘博士。

杨文生看着刘博士颔首微微笑了一下。

刘博士看了一眼杨文生,又往表格上看了看,指头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架。杨文生看到刘博士脸白白的,胳肢窝里夹着一叠资料,眼神里会让人感觉到一点匆忙。

刘博士对着杨文生看了看,对马医生说:争取今天做完。

马医生说:博爱医院那几例病人下星期做嘛。

刘博士说:不行。我就这点时间,平时要在医院上班,我只能是在礼拜天下来做!

马医生说:好的,刘博士说了算。

转念又说:现在的病人,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的。

然后指着杨文生:这病人还是自己打120进来的呢!

刘博士听了看了一下杨文生,笑了笑,拿出聽诊器,按在杨文生胸口,好像没有听出问题,也好像是例行公事的听一听,直起身对杨文生说:有什么感觉?

杨文生说:没什么感觉。

刘博士说:食欲怎么样。

杨文生对刘博士的南方普通话没听懂,把食欲听成了性欲。想了想,说:性欲不怎么样。

医生护士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杨文生也笑了起来,脸上出现了点红晕。

刘博士停住笑,说:这样好啊,活跃一下气氛!

又掉头特别地对马医生和其他几个医生说:你们医生护士成天板着脸,病人情绪紧张,影响治疗的!

杨文生知道自己听错了,说得没沾边,尴尬地笑着,他同时觉得,这时的刘博士仿佛也轻松了一些。

马医生说:建议CCU配个心理咨询师。

刘博士说:这个建议好。

说笑一会就离开了。

边走,刘博士边对杨文生说:不要紧张,手术很简单的!

手术这天,CCU全员上班。杨文生换上了新的病号服,睡在病床上,整装待发。他看到医生们前呼后拥,跟着省专家刘博士。

刘博士也换上了白大褂,一次性的蓝色帽子和口罩。看到杨文生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问道:家属呢?

马医生指了指杨光亭,说道:来了。

刘博士说:多叫一些家属来——这也是一种宣传,现在竞争比较激励。

马医生便对杨光亭说:把亲戚都叫来。

杨光亭说:都来了,在外面等着。

于是,就把杨文生往手术室推。

杨光亭也换上了医院的蓝色护理服,推着父亲出了CCU,李护士、杨丽和另外一个护士也跟在病床边。此时,杨光亭既感到紧张又觉得神圣,他想到,这一生没有做什么大事,推父亲进手术室就是很大的事了。再说,父亲打120进了医院后,多种治疗手段都用了,这是最后一张牌了,希望不要出意外。

杨文生看不清任何人和物,他仰面在病床上,晕晕乎乎地在走廊里穿来穿去。要进手术室了,杨文生一直感到自己很被动,有点迫不得已的感觉。病床被推着转了一个弯,过道里一阵凉风吹来。这风让杨文生感到十分惬意,几天没有呼吸到自然风了,这过道里吹来的凉风,让他感到亲切,自然。

杨文生想,没有病真好。不喝酒不乱打120真好。那样,就不会在CCU里躺这些天,就不会打溶栓针水,就不会做穿刺……还没有来得及多想,杨文生又穿过一条比较宽敞的走道,上了电梯,然后转弯抹角又被推进了手术室,放到了铺着蓝色床单的手术台上。

马医生对杨光亭说:你出去在外面等候吧。

杨光亭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刚出了门,门就自动关上了。

马医生已经消了毒,坐在手术台前,他又拉出杨文生的手,用酒精碘酒依次消毒。刘博士神情严肃地站在马医生旁边。

手术台上的灯光柔和,机器嗡嗡地响,空调的温暖让杨文生感到不自然。几个医生都不说话,杨文生也不说话。杨文生想只有听天由命了,一切顺其自然。

其实手术也没有全麻,杨文生也不感到疼痛,还可以听到医生们说话。说话也似乎轻松,说道:你看,这块血栓还是比较大,堵得也凶。

刘博士说:这下血液流得好了。

马医生说:位置也理想。

刘博士说:这个看起来不通了,要用另一种技术做。到省城去做吧!

于是沉默起来。杨文生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静静地等着。

还不到半小时,马医生说:好了。

心脏支架就十分顺利地做完了。杨文生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术是刘博士做的还是马医生或刘主任做的。

杨文生往外推的时候,刘博士对杨光亭说:手术很顺利。

杨光亭早就等在手术室门口,看到父亲没有什么变化,心里轻松了一些。他要把父亲推到CCU里去。

进了CCU,杨文生睡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病床上。手术后的杨文生,没有觉得什么不适,他心里舒畅起来。一是不疼,二是没有不良反应。这时候,他真想写一首古体诗。

然而,望着床边上的液体瓶,滴答往下流淌的液体,他莫名的忧伤。他想,手术也做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出院,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过道里吹来的那种空气多凉爽。

然而,他有点怕出去,他似乎开始适应CCU了。

手术过后,马医生又把杨文生交给了刘主任。刘主任开始为杨文生开处方。杨文生说:医生,我快出院了吧。

刘主任说:理论上讲,一个疗程是应该出院了。

一个疗程是多少时间?

刘主任说:一周。

杨文生觉得一周是多么的漫长和短暂。

掉头看了一下那个晚上打电话的,与丈夫离婚住院的女病友,已经不见了。原来,她在杨文生做手术的时候已经出院了。杨文生想,自己是多么的倒霉又幸运。打120进来,越治问题越多,但想的也越来越多,也好!

这么想着,杨文生老是觉得眼睛花。杨文生以为又是老花镜作怪,一摸,眼镜没戴。再看远处的东西,模糊,看眼前,也不清楚。他不敢动弹,更不敢起身,起身就觉得灯光是黄色的,再就是什么都模糊。

慢慢地,杨文生感觉不好,眼睛都难睁开。他不敢对医生说了,他怕加针水。但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脱口说道:医生我眼睛花。

马医生说:做一个血常规化验。血抽。

又说:再照个B超,看支架的情况。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都正常。

马医生说:量一下血压,会不会还在210。

李护士赶快拿来了血压器,一量,好家伙,30-60。低血压!

杨文生听了,不知是紧张还是生气,一下子昏了过去。

马医生说:马上抢救!

李护士动作神速,马上打强心针,一针下去,杨文生睁开了眼。

杨文生痛苦地摇了摇头。他首先想到了乔梅。又想起了前妻。同时,他感到死去是那样的安静,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半点疼痛与悲哀,与睡着了没有两样。他觉得,活着有点累。

马医生说:注射增压的针水。

李护士一边打增压针水,一边说:伯伯,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妈妈怎么办?!

李护士的话,让CCU里快炸开锅。医生护士都感到惊愕,都觉得李护士的话有点莫名其妙。

杨文生却想都没有多想就知道李护士说的是怎么回事。他想伸手去帮李护士揩眼泪,但够不着。手只在空中挥了一下。

李护士指着杨文生说:他是我继父……

医生护士这才都明白了怎么回事,都感叹着。

杨文生也感到有些戏剧性,自己创作了那么多年的剧本,都没有想到这么好的剧情。他这时还想起了一句话:艺术的灵感来自生活。

同时,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恐惧。打120进来的时候是高血压,溶栓做了,穿刺做了,支架放了。那倒好,又变成低血压了。

这医院,到底是怎么了!念头刚一闪现,杨文生马上改变了想法。他不想责怪任何人,只觉得自己老了。他觉得马医生刘博士刘主任都是按照科学原理给自己治病,绝对没有错。是自己老了,身体抵抗力不行了。如果是年轻人,不要说是放支架,就是心脏移植也不会昏迷。再说,今天出院的那个女病友,人家与自己是同样的病,也是一样的治疗,一样的针水,别人还是才离婚的呢,都出院了,什么情况都没有出现。

唉!怪千怪万,只能怪自己!怪自己老了!老了就是废物,活着只会污染环境。杨文生突然想到人们常说的污染源问题。他自言自语地说:人活着就是最大的污染源,撒泡尿就得浪费半桶水!

杨文生东想西想自言自语的时候,马医生要给家属打电话,告诉他们杨文生昏过去了,休克了。

杨文生说:我已经醒过来了,不要打了,知道了他们又紧张。

马医生说:我们有规定,出现病情,要通知家属。这是我们的责任。

刘主任开始觉得有些蹊跷,这时,他看到杨文生已经没有大碍,便把马医生拉到一边,低语了一会。

马医生說:我估计是间歇性血压高。

又对李护士说:你们要严格监视,注意血压和心律的动态。

李护士说:知道了……

杨光亭接到电话就飞奔CCU。才到门口,就接到一纸病危通知书。

接到病危通知,杨光亭傻了眼。父亲住院,他没有想得太严重,根据父亲的意见,没有通知小妈。现在,人命关天,才怪自己想法太幼稚,父亲住院,怎么能不通知小妈?自己能承担这个责任吗?于是一个电话打过去,说道:阿姨,父亲病危了!

乔梅刚结束民族合唱的决赛,妆都还没卸,打开手机接到电话,急了,说好好的怎么就病危了!问道:是什么时候病的?

杨光亭说住院五天了。

乔梅一下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差点把手机摔地上!丈夫病得住进医院里不通知自己,把自己当外人了!

气急败坏地说:住院五天,病危了才通知我,你们安的什么心?!

杨光亭说:是老爷子不让告诉你,怕你着急。

乔梅说:不是怕我着急,是你怕有人和你争遗产吧!

杨光亭哑口无言。同时想起了父亲卡上的二十万块钱,不知道还好,知道了那点秘密,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一时嗫嚅。

乔梅说:到时候和你算总账!说完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就坐飞机赶回来了。到了机场,直接打的到了市医院,风风火火赶到了CCU。本来,CCU里探视要到十二点,但杨文生的病情特殊,就允许乔梅提前探视,但医生两三叮嘱说,不能说话,不能激动,病人需要安静。

乔梅什么都答应,只是想看到杨文生病到了什么程度。

虽然神情比较紧张,但还是有着舞蹈演员的风度,习惯于走歌舞团里的“夸张步”,昂首挺胸,步履矫健。进门,一眼就看到丈夫,面色憔悴,手上挂着液体,鼻子上罩着呼吸器……她眼睛一阵发黑,差点摔倒。但马上镇静下来。乔梅想到,自己不能倒下。老头子都休克了,自己再休克,后果不堪设想。

看到杨文生病到这个程度,乔梅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从前想过,老头子会比自己先走,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她茫然地对着医生们说:医生,救救他!

医生们都没有作声,都在观察。

乔梅问道:谁是主治医生?

刘主任点头。

乔梅把刘主任拉到一边,说道:用最好的办法,最好的药品!

乔梅想问需不需要转院。但马上忍住了。她怕说转院伤害了医生的自尊心。

刘主任说:我们用的都是最好的针水。

正说着,李护士进来了。

还没来得及叫妈,乔梅骂道:也不告诉我一声!

李护士说:我怎么敢管你们家的事!

乔梅无语。

李护士抚着妈妈的肩,又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正说着,杨丽进来了,说道:病人的押金不够了,取不出药。

李护士问乔梅说:带银行卡了吗?

乔梅没有带卡。

听到呼叫,杨光亭也跑进来了,说:我老爸的马甲里有卡。

说着就去马甲里取卡。

乔梅眼前又是一阵黑,人都休克了,还往他的衣袋里取钱取卡。她无所适从,望着杨光亭去交费,心里发酸。

杨光亭到了收费处,才想起没有记住密码,马上去CCU里叫乔梅。

密码没记住,杨文生又处于休克状态,怎么办,费交不上。

乔梅说:你交押金的时候用的是这个卡,应该知道密码啊?

杨光亭尴尬地说:我急起来,把密码给忘记了!

乔梅愤怒:你骗鬼吧!六位数字,这么重要的号码,怎么可能忘记!

杨光亭有口难言。

乔梅突然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乔梅年轻,思想也跟得上趟,手机银行,微信绑定,支付宝,什么都有,就是钱不多。

她说:可以微信支付吗?

可以。

乔梅手机上的钱真的不多,她喜欢旅游,喜欢买时装,喜欢买化妆品,属于月光族。杨文生老是数落她,说她不会当家。杨文生的存款,也不让她知道,要想为她留下点牵挂。

乔梅看了一下余额,押金没有问题,跑到收费室,非常方便地就把押金付了。

交了押金,乔梅和杨光亭都两人都站在CCU门前,感觉空气有些冷。

杨文生虽然醒来,但随时又休克,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在两人的心里,杨文生等于是生死未卜。

过去,两人同住一个院子里,很少打量对方。杨光亭当自己的保安,乔梅唱歌跳舞,参加民族合唱团。

杨光亭也看了一眼乔梅,说道:阿姨,我老爸的二十万存款,我至少应该有一半。

乔梅一愣:什么二十万?

杨光亭以为乔梅是装傻,说道:交押金的时候,我看了老爸卡上的余额。

乔梅相信,杨光亭的话不会错。但自己从来没有问过老伴的存款。然而,她没有想到杨光亭在这个时候提起钱来。她这才好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儿子。杨光亭身穿保安服,头戴保安帽,表情如此淡定。乔梅一阵心醉,仔细想想,还是自己的错了。自己的出现,才有了婚变,才有了这样的儿子,乔梅潸然泪下。说道:不只是一半的问题,全部归你,你是他的儿子!

楊光亭说:房产证是我的,你还是可以住在房子里,房子虽然是我的名下,但不影响你的居住。

乔梅说:你爸去了,我也不可能住在里面了,我会触景生情……

杨光亭一时无语。

十一

CCU门口气氛有点紧张,里面却有了些许的生机。经过了紧张的抢救,打了增压的针水,杨文生眼睛不花了,感觉自己精神多了。然而,他再精神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病,吵着要出院了。杨文生想,自己都休克了,昏迷了,还好意思说没有病?这时候,杨文生感觉自己真的像个病号了。他乖乖地睡在床上,等待着医生护士检查打针用药。

马医生对李护士说:小李,你继续负责监测7床的血压和心律。

杨文生看到马医生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为抢救自己,他一夜没睡。杨文生心里有些内疚了。

杨文生说:马医生,出院了我请你和刘主任吃饭。

马医生说:我们医院有规定,一是不能收红包,二是不能随便吃病人的饭。

杨文生说:我出院就不是病人了。这次住院,我突然有个感悟,人生在世,其他朋友可以不交,医生朋友是要交的。

李护士在治疗室听着杨文生的话,觉得这继父怪有意思的,难怪母亲会喜欢他。

出了治疗室,李护士先去为5床换了针水,才又去治疗室取了血压器,来到杨文生的病床前。

李护士来了就不走了。这时CCU里暂时没其他事,再说,监测继父是马医生安排的工作。她默默地守在杨文生床边。李护士到底年轻,连续几个夜班,看上去还蛮精神。于是,每十分钟检测一次血压心律。监测的结果,血压心律都基本平稳。

杨文生看着守在身边的李护士——久违的继女,一句话也不说,感到有点尴尬,便说:娟子,我都会自己测量血压和心律了。

李护士抬头望了一眼杨文生,说:伯伯你还会测血压心律?

杨文生说:眼睛不花,头不晕血压心律就正常。

李护士笑了笑说:有点道理呢。

马医生在办公桌那边也听到了,觉得这老倌说话还是有点意思,就笑了笑,说:说得有点道理,住院住出点经验来了——但也不能犯经验主义的错误哦。

CCU里气氛也活跃了一些,杨文生心情也开朗了一些。住了几天院,又昏迷了一次,把他的性子也磨下来了。楊文生似乎也想通了,虽然是自己打120来的,但儿子都说了,既来之则安之,急着出去做什么?

杨文生原来在CCU里只是单枪匹马,也只顾自己的感受,现在,CCU里医生护士也都熟悉了,哪个医生护士上什么班他都记得了。杨文生心情也趋于平静。是啊,杨文生想,自己的这一辈子都是替别人着想,为别人做事,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现在好了,那天李娟都说过:病了,就应该享受一下病号待遇。只是自己打120来医院好像不好意思,虽然有人送饭,家里什么也不管,也管不了,但人家老说自己打120进了CCU,心里感到惭愧。

心里平静,但说话交流的机会很少。CCU里,医生护士跑来跑去的,只是看着他们忙着有些有趣,说话?与他们说什么?

他想写点古体诗,写一下在医院里的感受。可是有点写不好,心不在焉,怎么能写出来。然而,心里总是挂念着点什么。

悠悠地待着,看天花板,医生来了,不敢说话,怕说不到点子上,更不敢乱说自己哪里疼。护士忙得脚不着地,再说,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难得找到共同的话题。

正胡乱想着,又是查房。今天是大查房,换了个查房医生。听他们说话,原来是院长。

马医生过来说:诗人,难得你好运气,我们院长查房!

说完就带着院长过来了。院长一脸硬胡茬,神情很严肃。他细翻了一下杨文生的病历,又仔细听了马医生的病情汇报。若有沉思,对杨文生说道:你本来就没有病。

CCU里一片沉默。院长一句话,医生护士都感到惊讶。杨文生突然一身轻松。

院长调头对马医生说:他是间歇性高血压,情绪引起的。

杨文生说:那我为什么会休克,昏迷?

院长笑了笑:治昏迷了。也是你自己把自己折腾昏迷了。

杨文生尴尬地笑了笑,笑得十分开心。

院长说:情绪不对,不病的都要病。还有,住院,也是要有一点经验的。你也是写诗写昏头了,自己打120进来,又没有住院的思想准备。

掉头对马医生说:赶快把抗生素停了!搬到普通病房,观察两天出院。

杨文生突然眼睛明亮了起来,脸上也有了明显的红晕,望着院长,眼睛里有了激动的泪花。

查房结束,马医生马上通知杨文生家属,搬到了普通病房。听到要出CCU,杨文生有点依依不舍,他觉得是自己心态有问题。

由不得杨文生多想,杨光亭乔梅就进来了,李娟用轮椅推着杨友生,出了CCU。

乔梅对李护士说:我们来推,你推,让你老爸知道又说你吃里爬外!

李护士说:我戴着口罩呢!

说话间来到了普通病房。

这是一个单间病房。雪白的墙壁,温馨的洗手间,向阳的落地窗,床头柜上,是李护士准备的花束……

杨文生说:这么好的待遇,还住单间。

李娟说:我是护士,唯一的福利,亲人可以享受。

杨文生起床,说:让我到窗前看看,看看外面的树,汽车、台阶、行人。外面的世界多好……我是出“太空舱”了!

乔梅说:还像孩子一样!不要累着了,躺下吧。

杨文生就躺下了。

躺在病床上,看见杨光亭站在一边。杨光亭没有穿保安制服,穿了他跑户外的运动衫。

杨文生说:今天怎么不穿保安服了,不上班吗?

杨光亭说:不穿了,保安服改装了,新加的帽徽肩章尤其打眼,来医院,大人孩子都围着看,怪不好意思呢。

杨文生笑笑说:我也不说你当保安的事了,干什么就干吧,自己高兴就行。

杨文生又看了一下乔梅,想起来还要说点事:刚好我们开个家庭会吧。

李护士要走。

杨文生说:娟子你也留下吧。

李护士说:你们开家庭会,我就不参加了。

杨文生说:就算是家庭扩大会嘛——不打120,不住院,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见到这个继女呢。

李护士就留下了。

杨文生先对着乔梅说:我有个秘密,一直没有说。

乔梅说:你应该有点隐私,为什么都要告诉我们。

杨文生说:我有二十万存款,不告诉你,原因是你喜欢乱花钱,多少存点,心里有底,毕竟老了。

乔梅说:以后我也节约点,不过,有退休工资,流水不断,所以有恃无恐。

杨文生拿出卡来,交给乔梅:娟子哪方面有困难,你也要关照着点。

乔梅不接,说:给光亭吧,他下岗了,负担重。

杨光亭面带愧色,说道:我也想通了,这钱我不能要。我虽然不成器,当保安也是有工资的,父亲喜欢古体诗,就用来出版诗集吧。

乔梅听了高兴了,说道:好,你去操办。内部书号不要,要公开书号。

杨文生说:“夕阳红”出版的诗集是内部书号,我要让他们看一看,我杨文生多牛!

正说着“夕阳红”的事,王大伯也来了。

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大伯就是夕阳红诗社的社长,从前都在一个文工团。

都是老熟人,王大伯进门就习惯性地摊摊手说:好难找,找到CCU,说到普通病房了,到普通病房,又说搬到单间病房了!

乔梅说:你怎么不发微信,我可以发位置给你。

王大伯说:闲话少说,我来,主要是和杨理事说出版诗集的事。

杨文生说:住院了,就没有参加那天的讨论。

王大伯说:杨理事你知道的,老年写古体诗的多,夕阳红经费少,你的那一本,下一步我们再优先考虑!

杨文生说:王社长,我也不忙着出诗集了,我那些诗,都要修改,读来感情有些假。住院了一次,才感觉写得太浅。

王大伯说:哦,住院还把思想住进步了!

杨文生说:要出,我自己出,我要用正规书号出,我看到“内部资料,免费赠阅”那行字就觉得心里冤。

王大伯尴尬了一下,又说:不过,你也不要为出版的事考虑过多,你病好了后,文化方面的事情就更多了。

杨文生说:什么事?

王大伯说:文化局要我们编印《文工团志》,到时候我们来写。

乔梅插嘴说:写《文工团志》比你们写古体诗靠谱,我们这一代人去了,文工团的那些事,谁还理得清。

于是,病房里就开始讨论《文工团志》的事,把杨光亭和李护士晾到了一边。

杨文生侃侃而谈,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心里明亮了许多……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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