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院要搬迁

卢 涛

疯人院要搬迁了。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新东区的街坊们都沸腾了。快有二十年了吧，疯人院已经快成了新东区的标志。在街坊邻居平时吵嘴的时候，保不准有人回一句恶狠狠的话，我看你是新东区出来的，还不快滚回去。

乔鹭对这个消息可并不感到欣喜。疯人院要搬到更大更宽敞的地方，这意味着乔鹭上下班的时间将平白无故地增加两个小时。别小看这两个小时，乔鹭能做很多事情，比如给小梨子梳好辫子，给小梨子炖好鸡汤，给小梨子讲几个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

小梨子是乔鹭的女儿，对于一个单亲妈妈来说，工作单位的搬迁将会直接导致生活各方面成本的提高。

疯人院里的疯子，才不管这些。他们只会目光呆滞地静坐，或者走来走去，又或者抱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假装给她喂牛奶。院子里的空气总是显得凝固而窒息。

但是土爷不会这样。土爷是所有病人里面最有文化的一个。没犯病之前，他是市里医院的眼科骨干医生。可往往医者不能自医，土爷最后还是被送到了这里。

小梨子最近好一点了吗？土爷慢条斯理地问，瞥了一眼帮他打针的乔鹭。乔鹭把手中的针筒往上挤了挤，然后拍拍土爷瘦骨嶙峋的左手手背，温和地回答，好一点了，她最近总觉得自己了看见星星。

这是正常的病理反应，视网膜血管被硬化之后，会出现幻影。土爷严肃地说，全然不察觉自己手臂被扎针的疼痛。快七十岁的老头子，眼窝深邃，道骨仙风，加上下巴下面一小撮白色的长胡须，颇有些大师风范。

是啊，做了检查，医生也是这么说。对了，忘了您就是最好的医生，乔鹭朝土爷笑笑。土爷点点头，继续用右手画着手上的画，沉静得像水一样。

乔鹭悄悄地离开了土爷的床位。土爷是知青，在北海建设兵团待了好长时间。听土爷自己说过，他小时候特别喜欢画画，后来因为在农村没什么可看的书，他把一本人体解剖学的课本，画得滚瓜烂熟。再后来，恢复高考之后，他就顺利地考上了医学院，当了医生。至于为什么要选眼科，土爷没说，乔鹭也不敢问。

相比其他的患者，土爷是最容易照顾的，乔鹭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他是一个病人。在某个天气晴朗的下午，乔鹭会和土爷一起聊起她的生活，聊起她的小梨子。

小梨子的出生，是乔鹭最值得荣耀的事情，虽然那个懦弱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在乔鹭的生命里。乔鹭会把小梨子画的小房子小草地还有小花园拿给土爷看。画虽然幼稚，但那是小梨子画的。

怀孕的时候，营养不够，小梨子的视力天生有些问题，可是这不妨碍小梨子把自己看到的世界快乐地画进画里。乔鹭把画拿给土爷看，土爷有时候会在小梨子的画上，随手添上几个有趣的小人偶，乔鹭拿回去，也能把小梨子逗得哈哈大笑。这一老一小，依靠着画画一来一往，倒也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土爷没有亲人，乔鹭看过他的病历卡，联系人一栏留着的是土爷原来单位的电话号码。他的家人呢？乔鹭心里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这天晚上，乔鹭值夜班，刚刚把那个难哄的抱着布娃娃的病人安顿好，经过土爷的病房。只见，土爷从病房门口神秘兮兮地探出头来，乔护士，你今天值晚班啊。

对啊，土爷，您还没有睡啊？

没睡没睡，我以为今晚不是你值班。

医院要搬迁了，我这几天都在整理东西，所以今天晚上调了夜班。乔鹭回答。

搬了也好，这里空间太小了。

搬了就远了，我没法照顾小梨子了。可能……我就转去社区医院了。乔鹭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有点不忍心。

你不跟我们一起搬啊？土爷的声调变得有点颤抖。

嗯，土爷，您放心，还有其他医生护士一起搬过去的。乔鹭说话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了，因为她看见了土爷眼里升腾起湿润的雾气。

乔护士，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的话，她可能比你年龄还大一些。只可惜她还没机会做妈妈，她就不在了。土爷本来就低沉的声音，更加让人惆怅。

土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女儿的事。乔鹭有点不知所措，她不想触碰到土爷内心的伤口。毕竟，每一个人心里的疤，都流淌过生命的痛苦。

我还等着小梨子给我画的画呢……土爷喃喃自语地回到了寂静无声的病房。

按照惯例，上完夜班之后，乔鹭能休息一整个白天。等到第三天，乔鹭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土爷躺在了病床上。

这老爷子又疯了，一个晚上不停地画画。只画女孩子的眼睛，怎么劝也不听。身旁的护士小声地议论着。

被土爷随意扔在墙角的白纸，横七竖八地躺着。每一张上面都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清澈纯净的眼神，美丽又神秘。

土爷的女儿是盲人，这是土爷上大学之后才知道的。那年，他和老乡家的一个女孩私定终身，却被女孩的爸爸断然拒绝了。在他考上大学之后，女孩偷偷生下了土爷的女儿，谁知小婴儿竟然是先天性眼盲。家里觉得这是天大的丑事，毫不怜惜地把这对母女匆匆许配给了山坳里的老光棍。性子烈的女孩受不了，没过多久，就带着女儿跳了崖。

而这一切，让土爷一辈子怀着愧疚。后来，土爷从医学院毕业，做了眼科医生。他一犯病，就会不停地画画，画眼睛，画那个女孩的眼睛，画那个小婴儿的眼睛。

在土爷的心里，也许保留着他未曾谋面的女儿的样子。这个样子也许慢慢地和乔鹭重合，和小梨子重合……

疯人院如期地搬迁了。搬迁典礼上，土爷的画作，被精心装裱起来，摆在了医院大堂最显眼的位置。

乔鹭正在静静欣赏着最后一幅画作：一个老爷爷和一个小女孩正在树下认真地画画。作者署名赫然写着土爷和小梨子。

不远处，土爷正在朝她走过来，正冲着她笑。乔鹭也微笑地朝着土爷和那一群病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