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记录与记忆
——清代广东土客械斗横冈战役的民间叙事

2019-12-17 11:59李铭建
文化遗产 2019年6期
关键词:秋田土著

李铭建

一、研究缘起

清朝后期的国家管制失控,造成了中国各地多次严重的社会动荡。1850-1870年间,发生在陕西的回乱和发生在广东五邑(今江门地区)的土客械斗是两个震撼朝野的民变事件。这两次社会动荡,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直接影响了清朝晚期的社会、经济、民生和国际关系。

但是这一类民间冲突,不是民间与政府的冲突(即所谓的农民起义),而是不同族群之间的冲突。相比同时期的太平天国运动——一场反抗政府的农民起义,这两场族群冲突一直没有成为学界研究热点。就广东土客大械斗而言,迄今只有刘平的《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是一部较为详细的研究著作。(1)刘平:《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而“被遗忘的”这个书名也意味深长,似乎昭示了这类研究领域面临的一种处境。那就是人们(从官方到民间)对于事件本身选择了遗忘。这种遗忘,可以理解为人类对痛苦经历自然产生的心理保护机制,当然也有着政治管理的考量。但是,正如学者指出的,记忆虽然痛苦,但是遗忘并非一个理性的行为:“倾听干过‘灭族屠杀’的人现身说法,是难以忍受的痛苦经验。但是,如果我们拒绝面对它,了解它,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成为凶手,或者沦为受难者。”(2)[美]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第三种黑猩猩》,王道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05页。

广东开平市南部锦湖乡横冈村(今属开平市金鸡镇)在咸丰五年(1855)农历五月廿一日遭到的屠村之祸,是台(山)、开(平)、恩(平)大范围土客械斗的一场重要战役。民国《开平县志》对此次战役的官方叙述是:

狗脾冲(3)狗脾冲,在横冈村北约2公里大湖塘村附近。脾当作髀。狗髀,狗腿也。该处湿地水湾曲折,故名。、金鸡水,土客比邻。经阳江镇台与松柏司巡检亲临开导,立约讲和。客绅汤士训等阳奉阴违,十五日,匪首张朝统等遂由金鸡水起祸,焚杀无已,村落为空。二十一日攻陷墟潭、横冈两村,杀横冈二百余人。流毒遂及于长塘。邑之南路受害自此始。(4)(民国)余启谋主编:《开平县志》卷二十一“前事略·五”,民国二十二年(1933)铅印本。

限于篇幅,该县志并没有详述这一战役的情况。但这段文字显示,官府对此次战役显然也十分重视,因为它标志着十三年的血腥冲突正式拉开了序幕。

著名学者蓝厚理(Harry J. Lamley)曾致函《被遗忘的战争》作者刘平,提出了进一步研究广东土客械斗的建议:“不仅仅要利用更为权威的清朝官方资料,运用社会史和文化史,来观察参与械斗的各方,也应该成为你的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还要了解当地客家人与土著人社区的情况,这就需要运用地方史料和私人著述。还有,我还发现,地方械斗往往卷入当地社会的各色人等,从富家大族到平民小户,到城乡边缘人群。”(5)刘平:《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第384-385页。由于横冈村正是笔者的祖籍地,因此笔者接触到了《开平县志》等有限的官方记录之外的一些民间材料和信息。本文算是对蓝厚理先生这一建议的响应。

二、本文考察的材料

本文是根据笔者近年收集、整理的横冈村有关这次祸乱的亲历者的纪事诗、回忆录,以及现存的坟茔、碑铭、族谱、民间节庆、仪式、习俗和口头传说。其中包括:

1.李秋田《遭客贼之乱逃难家序》(原文见本文“附录一”,又名《遭客贼惨案实记》):李秋田,字圣华,号其实。生卒年月不详。墟潭村(或作“圩潭”,在横冈西1.5公里)人。咸丰五年土客大械斗爆发,墟潭和横冈同时被围攻。其父和妇孺先避往北边三十里外的蚬岗镇,他和一个弟弟与村中青壮年守御家园,不敌,也逃往蚬岗,再转寓新会。此文载于《横冈李氏族谱》卷首,(6)李仕权编:《横冈李氏族谱》,1999年,刻印本。应是李秋田迁居新会一年后所作,为此次战役的重要史料见证。李秋田是后来土著反攻客家的重要组织者之一。在赤水一带倡建元胜局,招募兵勇,与客民对抗。历经十载,收复故乡失地,重建村垣,整顿武备。(7)参见(清)张启琛编《开平县乡土志》“历史篇·兵事”,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编《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藏稀见方志丛刊》,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81册,第146页。

2.李硕贤自纪诗(原文见本文“附录二”):李硕贤(1835-1893)(8)李硕贤的生平及现存自纪诗九首,见其孙李镜池所著《回忆录》“附录”和《灰尘集》“家族”,1968年,手抄本。,横冈村民。横冈战祸之时年约二十岁。土客械斗期间流寓祖籍新会等地,教过书,并习医。

3.战役死难者合葬墓以及相关碑记:一是位于横冈北侧的横冈李氏义坟及其墓碑和拜桌;一是2018年10月25日在赤基石(横冈村南1公里的小村)村东发现的李慎源堂义塚拜桌条石。

4.家谱:村民手抄的部分族谱和家谱中有关此次战役中死难者的信息。

5.笔者口头采访或微信交流,咨询现在的村民对有关事件以及相关习俗的回忆。

以上材料比较零散,但包括了亲历战祸的乡村士绅阶层和一般普通群众记录的文字材料,是一百多年来历时性的书面材料、生活习俗和口头记忆。

三、战役亲历者的记述

本文附录的两篇文字,皆为战役亲历者的亲笔记述。李秋田的《遭客贼之乱逃难家序》一文,连同其宗弟李海航的批注共有2800多字,详述了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9)李秋田此文并李海航批注,本文收为“附录一”。李硕贤的自纪诗,则描绘了战役前后自己的生活经历。(10)李硕贤自纪诗九首及其孙李镜池释文,本文收为“附录二”。本文对他们记述的主要内容稍作梳理如下:

(一)关于战前生活的描述

经历过战争和灾难的人们,往往重构关于过往的记忆,尤其会怀念战前的时光,认为那才是无法回去的黄金时代。这种记忆构建是人类一种天然的心理补偿机制,它并不代表历史的真实,它反映的或许只是当下情感的真实。李硕贤生平自纪诗的第一首就是:“二十年前觉自然,或是敲棋或是眠。祗在芸窗闻习读,何尝秉耜讲耕田。”(11)见“附录二”。在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祸和十几年的颠沛流离之后,当年的田园生活确实如同曾经的一场美梦。他当然有理由想象,如果没有这场战乱,自己一生的生活将会是天壤之别。不过作为一个略通医术的乡村郎中,李硕贤虽然被父辈寄予了洗脚上田的希望,但是这种文人雅士般的生活自述,怕是有些夸张了。

李秋田的文章,也对土客械斗中失去的家园魂牵梦萦。他在文中回忆,其父李希活“几费区画”,在战前三年才落成了新居——“屋两座,馆四间,前有鱼池,后有茂林修竹,左右寮厂咸备焉。又临水设立油房,以谋生理。凡所建造,皆崇质朴而黜浮华,所以为子孙计者详且慎”。(12)见“附录一”。这些对家乡田舍的描绘,与其流落冈州(新会)后“回望乡村,远阻云山。半夜梦魂,时还故里。钟声一觉,起视茫茫”(13)见“附录一”。的凄凉互相呼应,愤懑和惆怅之情溢于言表。

(二)战役当天的情况

在横冈战役前一天(农历五月二十日),客民已经焚毁邻近小村,逼近李秋田的家乡墟潭。秋田兄弟二人坐守空村,知不可敌,只好布疑阵虚张声势,吓退客民。但是第二天侵晨,数千客民在汤福桂、汤宗桂、刘开魁、刘绍敏、张阿芝、张阿田等首领和谋士万邦光的率领下,分两路而来,一攻墟潭,一攻横冈。

李秋田当日在墟潭村。墟潭是小村,村民早预料知客民会来进攻,所以数日前早已“远逃殆尽,仅得二十余人,力为守卫。先以炮火毙贼数命,然势已难支矣,亦逃去。”“贼至日,二弟、三弟因事他适,四弟游学未还,惟余与五弟并随从五人,扶妾母逾沟而奔,幸脱其祸耳。五弟犹附药陷于水,且多拾军器,恐为贼用。余急呼之,乃俱遁。”(14)见“附录一”。

墟潭村民走为上计,横冈村民却进退两难。在当地十几处李姓村落中,横冈最大。周边村落土著都已逃散,但横冈仗着人多,事先只把妇孺撤往百合、蚬岗等纯土著地区。但村里仍留下六百余人,包括作战能力的二百余壮丁和不愿撤走的父老等,硬着头皮誓守不退。当日数千客民合围数重,横冈村民俱以石掷炮轰还击。从早上至下午,客民死伤数十人,终不能取胜。但客民三退而复围,横冈村民精疲力尽。适逢西南风起,于是客民火攻南闸,烟薰里内,村民惶恐溃乱,遂为客民所入,被杀者二百余人。

以上是李秋田对于横冈之役当日的记述,但他并未亲历该战。而横冈之役亲历者李硕贤的纪事诗说,客民攻打横冈的具体时间是从早晨打到未时(下午三四点)。横冈陷落后,哭喊声一片。他自己遍体鳞伤无法步行,在田里爬行了一段后,被堂兄救起背走,雇轿子逃往西乡(西乡具体位置不明,以当时土客对峙的情况看,当在北边蚬岗方向),当晚找到相熟的郎中敷药救治。

(三)战祸因由,李秋田的分析

李秋田是土客械斗后期土著反攻客家时的组织者和谋士之一,所以他写《遭客贼之乱逃难家序》一文时,尤重分析横冈战祸之前的土客双方的形势和心理较量,以及客家的策略和计谋,以反思土著战败的原因:

(1)客民的分化策略:客民集中人力,形成有规模的战斗力量,威慑土著,同时用“和此攻彼”策略,分化土著不同村落,各个击破。甚至在攻击某村时,先给沿途其他村落的土著以“安民告示”。例如对横冈一带土著说:“非敢近为害也。远报高坪(15)当指今恩平市东成镇的高坪村。在横冈西北方向约8公里。之役耳。乞便道往还,毋相疑忌。”(16)见“附录一”。对于单个村落来说,这与其说是媾和,不如说是警告。这个办法还可一箭双雕,籍此了解各个土著村落的心态,为后续的假途灭虢埋下伏笔。

(2)土著的侥幸心理:土著士绅对客民的策略并非无知,也不是没有机会阻击客民。但是,处于守势的土著宁可心存侥幸,以“有命在天,无为祸始”自我安慰,害怕被看成挑事者、出头鸟,引火烧身。一些土著还硬着头皮资助客民粮食。

(3)土著缺乏有效的组织者和联防:当地土著虽然长期以宗族聚落形成村落,但守备力量只限于邻村之间的小规模冲突,无法应付大规模的进犯。当周边形势越来越紧张时,李秋田看到的情形是:“诸父老向无设备。临时告急,束手无策,面面相觑而已。勇于自任者,又或年少不更事,用壮用罔,无足与谋。一二有识之士,虽深谋远虑,而其说不行,徒然感慨而太息。碌碌庸众,则惟挈其妻孥,收拾财物,引身远去。”(17)见“附录一”。更致命的是,土著村落之间原来的矛盾没有因为迫在眉睫的“外侮”而消弭,大家都但求自保作壁上观。横冈战役之日,周边原来联约的关、司徒两姓村落,皆无救兵来援。而李姓同宗的太和坑、三派塘、沙兰等村,也早就跑光了。甚至到了横冈遭受屠村惨祸后,同宗的村落为了摆脱指责,反而怪咎横冈“不能和协于众,徒籍寇兵多盗粮也”。(18)见“附录一”。

横冈村被攻破的第二天(农历五月二十二日),客民复烧横冈、墟潭未尽之屋宇,并波及太和坑、三派塘、沙兰等村,又杀命数十。可以看出,客民武装对横冈一带的反复扫荡和烧杀,其目的是将土著彻底赶出这一区域。

(四)战役之后的生活

横冈战役之后,李秋田和李硕贤都逃往新会。新会是横冈李氏的祖居地。李硕贤自纪诗反映,他离开横冈后,在外漂泊了十年以上的时间。教书、行医、做生意,娶妻生子……其间都未能回到家乡。在新会期间,生活穷困潦倒,横冈乡亲见面的情形是,“偶遇故人空下泪,半谈客匪半含羞。”(19)见“附录二”。

李秋田在横冈战役后,反思了土著失利原因。咸丰十一年(1861),他与关定烈、司徒元等在狗脾冲设立万全局,招兵买马,与客民展开拉锯战。从而成为土著反攻的组织者之一。(20)刘平:《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第119页。

土客械斗对当地社会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由于械斗惨烈,积怨太深,1867年前后,四邑绝大部分客家终于在官府统一安排下迁往粤西雷州半岛、信宜、广西一带,而土著也对本地的发展心灰意冷,被迫下南洋或闯金山。可以说,广东土客械斗影响了中国甚至世界近代历史的进程。当然,这是另一个更大视角的叙事了。(21)这方面资料较多。最近的可参见沈卫红《金钉:寻找中国人的美国记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

四、史迹、民间记录和传说

战场史迹是指战役攻防设施、残留的武器和作战人员坟墓等。在现在的横冈,这场战役的直接遗迹仅存横冈义坟。此义坟在横冈村北,原北帝庙侧,坐南向北。墓碑题:

李氏义坟 咸丰乙卯建坟 光绪甲申重修

根据时间,可以看出此坟在横冈战役当年(咸丰乙卯即1855年)就已建成,但当时只是匆匆收殓,草草埋葬。据村民说,死难的村民当时各家认尸领回。无人认领的,则埋在义坟。具体数目不详。直到19年后(光绪甲申,1884)义坟才得以重修。

横冈义坟的公祭日,是农历五月二十一日,即横冈战役之日。公祭现在并非每年都举行。2018年,是横冈义勇山163年公祭。村民提前两周自发捐款万余元,公祭当日,过百村民参加了活动。

在村民的口中,这座义坟的名称叫做“客家山”。2018年公祭前,村中父老李艺群说,叫“客家山”好像不妥,这是埋葬打客家的村民,应该是叫“义勇山”。当日下午一时许,公祭开始。乡亲父老首先清除坟地杂树乱草,清洗墓碑。在清洗中,乡亲李达胜见墓碑下有条石,扫开浮土,条石上居然就刻着“横冈义勇山拜桌”。证明父老记忆“义勇山”不误,而俗称“客家山”可能是“打客家”口传之误。

当日所见的公祭流程为:除草,清场,舞狮,插旗,焚香,献祭金猪、烧鹅、行山糍、鸭蛋等,敬酒,父老祝词,众行三鞠躬礼,鸣炮;参祭者依里巷(或生产队)围坐,分胙而食;余胙送赠孤寡老人。

2018年10月25日,根据乡亲的指点,在横冈和墟潭村之间的赤基石村附近的沟渠中掘出拜桌石一块,送回横冈祠堂存放。石上有字云:“坐巽向乾兼辰戌 李慎源堂 义塚石桌 光绪丙申(1896)孟秋立”。慎源为云步十二世祖李本清的堂号,墟潭一带李氏为其后人,此义冢或与李秋田有关。这个拜桌条石较大(38×176厘米),相当于横冈义坟拜桌的四五倍,可推想义冢规模不小。但相关义冢现在何处,尚待搜寻。

横冈战役的遗迹不多,民间记录也不多。笔者所见,为散见于村民的手抄家谱。(22)蒙横冈乡亲李达胜提供以上两种族谱相关线索及照片。特此鸣谢!其中一谱(《云步李氏横冈族谱》)云:

象宁翁,举德长子。配黄氏,子三。客贼乱世所害。象宣翁,举德次子。配谭氏,子一。客贼乱世所害。象颐翁,举德三子。客贼乱世所害。

循德翁,立最次子。客贼乱世失继。

崇象翁,寅德长子。配司徒氏,子四,长石宝(往州府),次元贤,三、四房俱遭客贼之乱早亡。

另一家谱(《云步李氏宗谱》李达胜本家手抄,由一世一直记本家线系)有记云:

二十世祖,讳添保,字德泮,号既游。立思次子。生于乾隆癸丑年八月十五日辰时。终于咸丰五年五月廿一日未时。

此谱明确记载了死亡时间,即横冈战役结束之时。

上述李秋田的文章、李硕贤的诗、碑文、族谱,这些文字材料都是民间精英阶层的表述。考虑到传统乡村识字率的问题,没有机会读私塾的村民,可能连字都认不全。因此他们对这场战役的认识,更多来源于口耳相传的记述、演绎和对习俗的解读。例如:

关于战役,村民对细节有个“理论性”的补充。传说当时客民对横冈久攻不下,本打算撤退的。土著看到客民将败,兴奋起来,纷纷起哄嘲笑。客民闻声恼羞成怒,找了很多杂草树枝堆到闸门前焚烧,结果恰逢风向逆转,烟熏里内,使得形势一发不可收拾。村民表示,这个故事的寓意,跟“穷寇莫追”是一样的。

横冈战役的阴影,也留在当地的民俗中。横冈一带的端午节是在五月初一,即五月初一包粽子。关于此习俗的来源,最流行的说法就是“走客家”。这是关于土客械斗的灾难记忆。警示后人要防患于未然,提前逃难。

有趣的是,提前过端午的习俗,除了“走客家”说,还有“走日本”说。据横冈学校老校长李耀洲回忆,小时候曾听母亲说,1943年的时候,日本兵来到金鸡,那时正近五月,所以人们为了逃避日本兵,就纷纷提前包粽子(23)2018年4月21日笔者微信询问李耀洲(横冈人,男,67岁。曾任横冈学校校长)所述。。这个版本的流传范围不可考。日本兵从未到过横冈一带,一些其他横冈村民也表示对“走日本”之说闻所未闻。“走日本”说很可能只是“走客家”说的衍生版本,在故事心理上可以理解为,在一段恐怖经历被淡忘之后,人们可能寻找更常听说的可怕事件,以强化故事的真实性和压力感。

还有一类零星材料和线索值得关注。关于土客械斗的回忆,可能存在着被想象、夸大的成分。械斗爆发之前,土著和客家的生活习俗、婚姻圈、集市圈关系都可能是十分密切的。所谓土客之分野,本来就是比较模糊的概念。(24)赵立人:《就〈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一书中有关问题与刘平先生商榷》,《学术研究》2005年第11期。笔者怀疑,甚至在土客械斗之后,金鸡一带的客家也并未全部按官府指令迁往粤西。部分客家仍然留在当地,只是他们的身份可能被遮掩了。这个怀疑的线索来自李硕贤的婚姻史:李硕贤二十岁左右因土客之争逃回祖籍地新会,在新会教书行医(见上文述),并在新会娶妻,生希殷(即李镜池父亲)。后发妻去世,硕贤返回横冈,娶继室汤氏。据李镜池的回忆文字所述,汤氏来自恩平杨柳湴村。该村在横冈村南十余里。希殷后来在村中受人排挤时,他的妻儿还逃回杨柳湴村避难半年多。在李镜池的记述中,杨柳湴是同李姓的村子。这是李镜池出生前的事,他本人没有去过杨柳湴。他的说法应该是来自长辈。但是按上述李秋田《遭客贼之乱逃难家序》文所述,杨柳湴为客家村落,汤为该村客家大姓。攻打横冈时的客民领头者中就有汤福桂、汤宗桂。那么土客械斗后,是否此处还有客家并未西迁?杨柳湴村是否隐瞒了自己的客家身份?李硕贤是否在意继室的族群身份?这也是颇耐人寻味的。

结语:遗忘、镇痛及隐忧

进入1860年代晚期,土客械斗在政府强力干预下逐渐平息。政府的干预,最终是以五邑地区客民有组织西迁完成的。虽然台山赤溪镇留下的客民群体与周边(如都斛镇)广府土著间的敌视和警惕直到1990年代后才慢慢缓解。但是由于双方力量悬殊,这一带两个族群之间大规模冲突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有关械斗的记忆,也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强化记忆阶段:在清代和民国时期,由于土著返回故里,休养生息,社会相对回复安定,经济实力增强,因此在地方史志文献中大量记录土客械斗战争(土著称客民为“贼”“匪”“祸”),同时以建设义坟、义勇祠等形式隆重纪念战死的乡亲。据民国《开平县志》载,开平各处建有相关义勇祠八处,“祀拒红、客匪殉难者”。(25)(民国)余启谋主编:《开平县志》卷九“建置略·上”,民国二十二年(1933)铅印本。“拒红”,指抗击红兵。红兵,亦称“洪兵”,是1854-1864年间广府响应太平天国的一些民间暴动组织。第二阶段是淡化记忆阶段——1950年代后,政府的舆论导向强调阶级的对立而注重民族(族群)的和谐。官方层面关于土客械斗的记载和纪念物渐渐销声匿迹。在近期当地重要的史志文献和文物记录中,例如1989年《开平县文物志》、2001年《开平百科全书》、2002年《开平县志》、2008年《广东历史人文资源调查报告》,直至2014年《开平市不可移动文物总览》等,均已不见与咸同年间土客械斗有关的义勇祠、义坟的登记资料。(26)开平县华侨博物馆编:《开平县文物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开平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编:《开平百科全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1年。开平市地方志办公室编:《开平县志》,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梁桂全主编:《 广东历史人文资源调研报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开平市文物局等编:《开平市不可移动文物总览》,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14年。

官方对土客械斗战争记忆有意识的消弭,确实起到了镇痛作用,淡化了土客的互仇心理。笔者在广东各地有许多客家朋友,但绝大多数都表示对这场战争闻所未闻。甚至笔者在早期整理祖父日记时,对记载横冈战役的这一段附录,也并未意识到它与一个如此大规模的战争灾难有关。

然而,对历史无知而产生的乐观情绪,恐怕不足以避免历史教训的重演。一如学者所警告的:“一人口群和某一具有潜在破坏力因子的结合,并不一定会产生灾难。只有在某一历史产生的‘脆弱’模式的环境下,灾难的发生才不可避免,其受制于某一社会的地理位置、基础设施、社会政治组织、生产与分配系统和意识形态。”(27)[美]安东尼·奥利弗-史密斯(Anthony Oliver Smith)、苏珊娜·M·霍夫曼(Susanna M. Hoffman):《人类学家为何要研究灾难》,彭文斌编译,《民族学刊》2011年第4期。我们必须透彻了解历史教训,才能对“脆弱”环境的到来保持警觉,进行必要的评估。黑色的记忆虽然痛苦,但是“这样的历史记忆却有助于人们对再度发生灾难的风险保持高度的警觉。有关灾难的民间历史记忆在灾难再度降临时可以成为经验,帮助人们面对挑战。”(28)范可:《灾难的仪式意义与历史记忆》,《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岭南地区一直是大陆文明和海洋文明交汇处。近千年来,各地的移民不断移入,也不断向海外输出。这种人口流动的特征,一直到现在依然是这一地区重要的社会特征。(29)麻国庆:《作为方法的华南:中心和周边的时空转换》,《思想战线》2006年第4期。舆论常称赞的岭南文化具有开放包容的文化特质,但这只是强调了这一互动过程中积极阳光的一面。清代晚期爆发的土客械斗,反映了岭南社群互动过程中的另一面,这就是激烈的资源争夺所导致的社群紧张关系和血腥冲突。

自1980年代以来,珠三角各地的新移民(包括所谓“新客家”“新广东人”,也包括近些年寓居广州的伊斯兰族群和非洲族裔)的治理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甚至一些新的社会矛盾表面上仍然以“分声械斗”的形式体现(例如粤港地区部分团体所谓的“保卫粤语”、“占领中环”等),其中更有蓄意强化的成分,与当年土客械斗的挑拨者比较,有着类似的心理。这都凸显语言(方言)在珠三角地区对社群认同的敏感作用,(30)赵立人:《就〈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一书中有关问题与刘平先生商榷》,《学术研究》2005年第11期。这是值得关注的。

随着国家层面对粤港澳大湾区的规划实施,珠三角新一轮人口增长已经到来。在国家调控政策的干预下,据初步统计,京沪地区的人口从2015年开始逐渐出现负增长,而珠三角地区则明显增长。(31)“中国人口分布新趋势:东部增长放慢,中西部加快聚集”,新浪财经网,https://finance.sina.com.cn/roll/2016-11-23/doc-ifxxwmws3571749.shtml,访问日期:2019年10月18日。目前,当地的社会保障、医疗、教育资源等都存在配置风险。因此,挖掘和研究一百五十年前这一历史事件的相关资料,在学术层面和社会治理层面,都是有价值的。

附录一:李秋田《被客贼之乱逃难家序》(32)此文收录于李仕权编《横冈李氏族谱》(1999年,刻印本),开平李氏编制委员会:《开平李氏族谱》(2004年,打印本)第399-403页。笔者于2017年夏月据两书整理,2018年10月12日又据李润华提供《李氏族谱》(复印手抄本)为底本重新校订。以下有关脚注为笔者的校勘文字。

被客贼之乱逃难家序(33)李仕权编《横冈李氏族谱》(1999)同题,《开平李氏族谱》(2004)题为《遭客贼惨案实记》。作于会城寓所

李其实(秋田,字圣华)

“客家侵害,血染横冈;千古惨祸,读罢碎壶。”(34)此四句当为李海航批注文字。下文括号中亦为李海航批注。原文竖排,置页眉。

咸丰四年,岁在甲寅,孟秋之初。有言客贼(35)一本作“客人”。将作乱者,余窃疑焉。客家,胡种也。嚚顽党恶,俗多鄙而性好斗。未几,鹤山客家贼以入红党为未利也,复诈请上司,反以剿红为名,实将快杀戮而谋叛逆(破诡谋,(廉锷)。鹤邑首倡,恩平、开平、新兴、高明、新宁客贼随之,合六县而同一心(旂上书“六县同心,天下无敌”),立旂号,备器械,设营垒。欲犯朝庭,先陷土著。上挖祖骸,下辱妇女,焚劫屋宇,霸占土田,屠戮善良,老幼葅醢。罪孽重重,虽擢髪而难数也。((客贼祸)

约其近者言之,鹤山之乱,起于仲秋,迄孟冬而祸遂及于恩平,距余里不远矣(近地)。余闻而惊惧,盖以金鸡客贼,居址相连数十里,杨柳湴(客贼村名)汤(姓)、石陂头(村)张(姓)、那囦刘、赤水汤,及万、林、廖、李、温、曾、魏、曹等(客贼等姓),贼众不下万余。寔逼处此,其肯留余地以相客也?恩平东城、圣堂、大冈、大田各处之乱,金鸡客贼俱往焉。仲冬之月,害益甚,而渴马、平塘、石冈、石囦、黄冈头、根竹头等村合力拒之,其势稍却。然吴、梁、冯、郑及各姓被祸者,人死数千,村灭数百而已(36)一本无“而已”。。客贼有和此攻彼之谋,谓以寡敌众,利在己合而人离也(欺上司则曰剿红匪,攻土著乃曰和尔方。客贼伎俩,和盘托出)。土著亦明知之而竞听之,果不出客贼所料也。故终甲寅之岁,祸未及境。

越年乙卯,夏五月十二、十三、十四日,金鸡客贼裴(37)或当作“裒”。党数千,声势逼人。远近土著,群相惊曰:寇深矣,可若何?诸父老向无设备,临时告急,束手无策,面面相觑而已。勇于自任者,又或年少不更事,用壮用罔,无足与谋。一二有识之士,虽深谋远虑,而其说不行,徒然感慨而太息(事势至此,已无可为)。碌碌庸众,则惟挈其妻孥,收拾财物(38)一本作“财帛”。,引身远去。计无复之而无如去不复返,亦将饔飱不继而死丧无日也。虽悔可追耶!

初,恩邑高坪之作乱也,张朝统(贼首名)为首,数害土著。去岁十二月,即歌、石囦约同渴马、平塘等村(土著村)并力除之,其余党散处金鸡,久怀异志矣。而土著又或资之以粮,故复谋作乱,假道于我,其词曰:“非敢近为害也。远报高坪之役耳。乞便道往还,毋相疑忌。”此假虞灭虢之计,稍有识者,其谁不知。然终无可奈何,卒受其害而莫之敢阻。此亦以见土著之弱也,而客贼之强也。十五日,客贼攻松塘、高秧坎(土著村),杀命数十,尽取其资,犹曰:“非逞吾志,聊以犒吾师也。”十六日无事,十七、十八日,连攻石囦、石冈。道过我境,而石囦、石冈连却之,客贼败走。当此之时,若听用深谋远虑之士,暗聚乡勇,密遣人订约于石囦、石冈,彼抗其前,我截其后,使客贼进不克胜,退无归路。扼其险要,以逸待劳,决其类而歼之,正客贼失计而土著之天幸(39)一作“大幸”。也(此策不行,而徒引颈待命。天耶人耶,我欲招父老而问之)。即不然,乘其肝胆既丧之余,直捣其巢,必获全胜。乃谋之不用,纵其自去而自来。并无先制之策,徒籍口谓有命在天,无为祸始,而岂知卒难免朝夕间也。二十日,焚毁邻近小村,本族往救之。既溃,贼薄我里,余兄弟二人坐守空村,知不可敌,设疑以待之。贼果不敢近而去。越念一日(五月廿一日)侵晨,客贼遂入。汤福桂(贼首姓名)、汤宗桂、刘开魁、刘绍敏、张阿芝、张阿田首率,万邦光为之谋,其党数千,分两路而来,一攻圩潭,一攻横冈。夫圩潭我之故里也。我曾祖象永翁自乾隆初年,始辟草莱,耕凿兹土,至嘉庆十九年而乃祖贤智翁,兄弟七人,由神步迁徙,遂家焉。家严钝斋(字希活),年方二十,实始筑室成婚。迄今四十有二年矣(叙家事,故特详始终本末。了如指掌,笔亦雅洁)。永祖子孙百有余丁,居斯土者十有九。而钝斋于咸丰二年壬子复迁立新里,与故里咫尺,击柝相闻。创始经营,几费区画。屋两座,馆四间,前有鱼池,后有茂林修竹,左右寮厂咸备焉。又临水设立油房,以谋生理。凡所建造,皆崇质朴而黜浮华,所以为子孙计者详且慎(先人诒谋俱见)。至是,终三年耳。余兄弟八人,余与二弟圣普尚居故里,屋一座,别有中厅一间。三弟圣清,随父与妾母黄氏居新里。四弟圣谦,旋即成婚。诸弟群会(五)、群光(六)、群烈(七)、群叠(八)犹弱,未冠也。

数日前,家严适有足疾,不能行动。闻贼将至,命六弟扶持,先携幼弱及妇女,投蚬冈栖托。余与五弟群会,奉妾母居守,昼夜防备,手不释戈,足不遑屦,蓬头垢面,食难下咽者,凡九日。初,三弟募有乡勇百余人,誓同甘苦,二弟料理兵备。两里相为犄角,威稍振。乃乡勇畏贼势大,二十夜,俱逃去。贼至日,二弟、三弟因事他适,四弟游学未还,惟余与五弟并随从五人,扶妾母逾沟而奔,幸脱其祸耳。五弟犹附药陷于水,且多拾军器,恐为贼用。余急呼之,乃俱遁。祖宗坟墓之墟,诚不忍违,然贼众我寡,若无救援,纵死守而终无解于此乡之不为焦土也。故里有险可守,然畏贼如虎,又以十八日圣彬兄护禾被杀之故,遂远逃殆尽,仅得二十余人,力为守卫。先以炮火毙贼数命,然势已难支矣,亦逃去。祖叔贤美翁,耄年八十有九(40)一作“八十有二”。,渡水先行矣,然且前且却,时顾井里,有恋恋难舍之意。贼追逼,子侄争欲负去,而翁不愿也,竟死之。横冈、石屏,茂伯翁之后也,生族颇蕃。里内有六百余丁,能任干戈者二百余人,慷慨誓守,贼合围数重,俱以石击炮伤之,毙贼数十,贼不敢近。然其党递易,退而复围者三,里人之力困矣。然自朝至日昃,贼终不能取胜。适西南风大起,贼火攻闸门(41)一作“闾门”。,烟薰里内,其人惶恐将溃,而联约之关、司徒两姓,救兵无一至者。太和坑、三派塘、沙兰等村,比邻偶居,救援易及,乃先惧走,虚无一人。致使横冈坐困,遂为客贼所入,被杀者二百余人,大多仗义不屈之人,或全家俱没,岂不痛哉!

横冈既败,其人常咎富者以不用良谋,吝私积而及此忧也。本族诸村,又咎横冈以不能和协于众,徒籍寇兵多盗粮也。无何。越日,二十二日,客贼复烧横冈、圩潭未尽之宇,遂及太和坑、三派塘、沙兰等村,杀命数十。皆我九世祖相禹翁之后裔也(一齐收拾)。嗟呼,我族之祸几遍矣。虽曰天命,然徒莫非无知小人,畏首畏尾,守锱铢而无远虑,有以共罗此难也。二十六日,余至蚬冈问视家严,即与商议,此地不可久居,不如早为之所。先安家小,然后观客贼之变而徐图报复。家严以为然。秋七月朔,遂迁居广州新会城,于今又将及瓜矣。回望乡村,远阻云山。半夜梦魂,时还故里。钟声一觉,起视茫茫,此身依然冈州也。归与归与,此可待期(42)原文当有八字。手稿复印不全,字或有误。又有抄本作“为与其欺”或“为与为与,其何欺”。均未详何意。?是以约略为记。

其后事有关于本族者,亦按其年月、分类而附未云。

叙客贼之倡獗,而诡谋亦见;叙身家之流离,而远虑可想。作者学问经深,可以略见一班矣。卓识鸿裁,每读一遍輙欲击碎唾壶(同治辛末十年,宗愚弟海航、子琛拜读。是年海航在潭溪(43)又似为“乐溪”两字。乐天书室掌教,问取读而特批之)。其后招勇剿贼,奉宪立局,秋田出身设策,艰苦异常,乃得后回故土,前叙(家族事。无关两邑一方千古惨祸,故恩邑将此序录入县志。惜其未及接叙后事以遗传,故搜其所作昭义祠联序并录,俾后人知其略勿忘。

赤水元胜局义勇祠落成崇陞之庆,万全局众绅敬送木联文:

奇男子立不朽功破釜三年义与东山并峙;

伟丈夫享无穷祀荐馨百代泽随赤水长流。

附录二:李硕贤自纪诗九首(44)本文录自《李镜池回忆录》“附录”节,李镜池《灰尘集》“家族”亦有记载。均为1968年手抄稿本。

先祖遗自书诗画四幅,几经迁居,已散失了一幅。诗是自纪诗,叙他一生的几件事。兹照录诗作并略加说明。

二十年前觉自然,或是敲棋或是眠。

祗在芸窗闻习读,何尝秉耜讲耕田。

咸丰五载“匪红”先,节候端阳客祸连。

炮击晨围攻至未(时),焚破劫杀哭连天。

鳞伤手足寸难步,学蠖求伸过别田。

芳(堂兄名)寻急负逃微远,惶忙雇轿往西乡。

桂权(黄姓)即晚亲临治,采药调敷略自然。

横流血尽惊丧胆,骨断筋残起助眠。

按原诗下注“连下二韵……年孟夏……”语,惜年次漫漶,已难辨认。据乡人说,先祖在土客斗争时被打伤,时年约二十岁。诗言“二十年前”,可以说是二十岁之前,也可以说从写诗时上数二十年。从第一说则他在二十岁前是“在芸窗习读”读书时期。他读了多少书不清楚,从祖遗的半间老屋亩半瘦田来看(先父大概没有自置田产),先祖当也是贫寒的,祖先耕田而他却“何曾秉耜讲耕田”,可能曾祖父叫他读书,没叫他耕田(曾祖象勋生三子,祖父是老二)。他能教书,能写诗写画,当读了好几年书。

土客之争始于咸丰四年甲寅(1854年)。土著和客家人杂居,发生冲突。客家以“剿红为名”(据李秋田作《被客贼之乱序》),先从鹤山发难,延及恩平、开平、高明、新兴、新宁。据秋田序说,横冈聚族拒守,因无救援,村子为敌所破,被杀者二百余口。先祖受伤被救,避居原籍新会。以后一说,则诗作于土客之争之后二十年即光绪元年乙亥四月(1875)。

母尚劬劳恩莫报,妻旁侍奉未知贤。

嗟叹屋里余灰烬,益恨家人冷落天。

关乡辞别往胡乡(高村),又遇卢医术亦仙。

兄怀新会移家去,略愈徐到寓仓前。

按上两诗倒置了的:第二首是接上几首说伤愈到新会寓仓前街,前一首是说在新会结了婚而家境穷苦。因为穷,所以下面说去教书谋生。

七年摩顶古冈州,实为饥寒命不由。

偶遇故人空下泪,半谈客匪半含羞。

诗下注明:“光绪十八年岁次壬辰端阳书于〇景”。壬辰(1892年)距咸丰五年(即土客之争横冈被祸年)己三十七年,先祖已五十七、八岁,这一年或后一年他就去世了。上引作《客乱序》的李秋田是圩潭村(在横冈南三里)人,于先祖为族孙辈。圩潭和横冈同时被围攻,他的父亲和妇幼先避往蚬岗,他和一个弟弟守御,不敌,由蚬岗转逃到新会。诗言“故人”当指秋田等。“七年”指咸丰七年(1857)。

八年又落桨船游,有事飘摇往别州。

(此缺一联)

三昼两宿长无寐,戴雪披霜一度秋。

最惨重阳报失偶,愁通苦海泪双流。

九年馆教凤冈祠,书诗半解半吟哦。

听唤先生微学业,劝严弟子结怨多。

辛酉壬戍走江湖,或临市井或临都。

(下缺)

辛酉、壬戍是咸丰十一年、同治元年(1861-62年)。先祖在新会先后教了三年书,中间一年“有事飘摇往别州”,和以后“走江湖”,可能是行医或者做小买卖。先父是新会的祖母所生,生才一岁多即丧母,继祖母是先祖回开平后续娶的,生我叔父。先父叫继祖母做“娘”,不叫“妈”。大概他走了几年江湖回乡续娶,在恩平金鸡水圩(离横冈七八里)开了间小店行医兼做小买卖,我小时候还见到在金鸡水街口的这间小店,已半颓坏了,乡人趁圩的还可在这里歇歇。这一带已是一片瓦砾,金鸡圩集已移到半里外另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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