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瘿之疼(外二篇)

2019-12-20 06:33宋长征
散文百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阡陌氤氲老井

宋长征

树瘿长在树身上,就像人一辈子活在村庄里。丢不掉的树瘿长得很难看,如同一个人,年深日久在田野上劳作,累弯了腰,脊背上隆起一个大大的肉包,背负着走向暮年。

村庄到处都是这样的老人,他们追赶时间,同时也被时间追赶着。谁能跑得过时间呢?一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和时间竞走。男人在土地上劳作,高高挥起洋镐,在土里刨食,刨暖,刨一家人的烟火日子。女人在家做饭,带孩子,纺棉织布,织经,织纬,织补御寒的衣衫。

生在乡村的树,都不是什么名贵树种,随便一阵风,飘落几粒种子,就会落地生根。落地生根是一个坚强、坚忍的词语,意思就是树的命,天注定,从此就成为了村庄里的一员。长相好的,用来做梁,做檩,做盛放旧时光的木箱木柜。被一阵风吹歪的,被一头牛顶倒的,也没人管,顺应时势,就那么青青绿绿长了起来,最后做了烧柴,化作一缕炊烟,风吹云散。

瘿是树的结绳记事,记住疼,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日子,积郁于心,就长成了一个大大的树瘤。夜里,有人听见树在风声里哭,叶子悲悲涕涕,诉说悲伤。黎明,就看见树皮上淌了行行清泪,日头升起,只要还有阳光雨露,一棵树又怎能舍得和村庄别离呢,挺直了腰杆,要做就做一株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树。

村庄记录着男人女人走过的路,把失散在风中的脚印一一收藏,就像每一片树叶都记录着树的成长史。哪一年村里搞运动,挖台田,哪一年去几十里外的大沙河清淤,哪一年天降暴雨淹没大片大片的庄稼,村里人四处逃荒要饭,村庄都记录在案。即使村庄不记得,高高隆起的腰也记得,听见骨头“咯嘣”一声响,血脉断了河流。从此越来越深弯下去,只能看见远方的地平线。

人的疼没人说,说了也没用。除了在土地上劳作,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清晨,顶着星光上路,蹚着露水启程。夜晚,披着月光回家,肩上永远荷著一把形而上的锄头。

村庄看惯了这些,村庄有时也会心疼,老屋的土墙竖立了百年依旧不倒,风中的篱笆青绿了千年依旧蜿蜒,为的就是给村庄里的男人女人遮挡一下风寒,为的就是让被时间压弯的腰躺在炕上,做一个暖暖的梦。那梦虽然单薄,也足以温暖一个农人的一生。

树老了,也看惯了日升月落,听惯了风声雨声,在一天黄昏倒下。倒下的树也没说疼,尘归尘土归土,一棵树在大地上完满了一生。那只树瘿留下来,被祖父打磨得珠圆玉润,做成了一只壶的形状,放置在案头。

树瘿是树活着的灵魂,祖父在把玩时听见阵阵风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村庄里的人老了,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佝偻的腰身一点点伸直。那些疼啊、苦啊、累啊,就此别过,再悲恸的哭泣也不能挽回。

树有瘿,只有在夜幕降临时,听见有人在弥散的风中隐隐喊疼。一个伤疤就是一次淬火,一次弯腰就是向天地磕下一个长头,拜的是天,祭的是地,信仰的是人间草木。

地有衣

苔藓沉默,苔藓是村庄的留守者,就像那些倚靠在土墙上晒太阳的人,不曾走出村庄方圆几里。老人们衣着简单,村庄也衣着单调,单调的土黄,守护着村庄里里外外,如果还有一点颜色的话,就是土墙上的苔藓了。

苔藓有根,和众多生活在村庄里的植物一样,不能看见泥土,一看见泥土就像孩儿遇见娘,钻进怀里,含着母亲的乳头,吮吸,见风就长。苔藓生长的季节,大约从阳春三月开始,阳春始,惊蛰动,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村庄醒来,有的以翅膀为笛,弹奏春江流水,有的以口器为号,鼓动万物萌生。

我是在一场雨后和苔藓邂逅的,母亲让我去老井边打水,老井深深,映照月光也能映照出人的身影。人在面对一口井时,要保持极度的虔诚,生活是一面镜子,老井就是一面活着的照妖镜,不能心中有鬼。有鬼之人会脚下打滑,腿肚子转筋,一不留神,就被老井摄了魂魄,在村庄里活得不鬼不人。

我不怕,我只是怕井台边上的那些苔藓,年深日久,竟长成一张墨绿的毯子,遇水而滑。小心翼翼,好歹我在老井里照见清澈的自己,乱草一样的头发,随波荡漾的影子,一直荡漾许多年,如今还在村庄里游荡。

对于老井,苔藓就是老井墨绿色的衣领,每到春天,稍一休整,村庄便又一次鲜活起来。

鲜活起来的还有村庄之外的阡陌。阡陌蜿蜒,走过“咯噔”“咯噔”的车马,也走过村庄车轮滚滚的历史,在弥漫的烟尘中,村庄迎来过丰收的喜悦,也面对过饥寒与忧患。

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世界,每一个村庄里走出来的人,都曾与世界发生过千丝万缕的关联。二奶总是在榆钱串上树梢的季节想起二爷,叹口气,手腕轻盈挽上发髻,说,你二爷走时就是这个时节,你二爷最喜欢吃我做的榆钱饭,你二爷是被征兵的强行带走的,那是我结婚的第三天。你二爷走了啊,就没有个准信,有人说在东北饿死了,有人说跟着去了台湾。

二爷走的那天,阡陌上的苔藓一定刚刚开始萌绿,那些不起眼的植物生成一种叫乡恋的情节,一路蜿蜒。我在阡陌上行走,踏着二爷走过的脚印,歪歪扭扭。他一定很不情愿,他一定在阡陌上耍赖,打滑,两行清晰的印痕,在雨后的苔藓上一如大地之泪。

地有衣,村庄也需要御寒的衣衫,大地也需要干净整洁。每一场雨中,苔藓都在密密织补村庄的寒衣,大地的寒衣,以供我们的村庄能在一蓑烟雨中渡过寒凉之境。

苔藓见多了人世寒凉,积郁于心,也使大地保持了畅然呼吸。我小时患鼻炎,二奶从土墙上抠下墨绿的苔藓,塞进空荡的鸭蛋壳,在火烬中煨熟,塞进呼吸不畅的鼻孔,后来竟通通透透。那是草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甚或夹杂着母亲的气息,形成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游荡。

本色是什么?本色即是一个人要葆有天生的那份纯真,一个村庄要葆有村庄的内涵和古朴的民风。本色即是泥土的大地上不一定需要太多冷漠的水泥钢筋,邻里谦和,万物相生,人与大地同舟共济。

苔藓就是村庄的本色,大地的本色。诞生于泥盆纪的苔藓,一直充当着万物之母的身份,给村庄和大地披上一件薄薄的衣,才有了我们今天的生活。

如果给我一支画笔,我会在蒙蒙烟雨中画下我们的村庄,瓦垄上,土墙上,老井边,还有那条蜿蜒的阡陌,施以浓浓的绿,流淌的绿。墨绿的苔藓在雨中醒来,村庄醒来,大地醒来。

而或,我们在苔藓的森林中醒来,面对纤细的分枝上一滴巨大的露珠,照见虫蚁般奔忙的自己。

地气氤氲

地气就是大地的气脉,连着村庄,连着村庄里的人与草木。村庄的气脉是飘渺的,人的眼睛看不见,只能凭感觉,闭上眼,深呼吸,地气开始上升,血脉里涌动着一股暖流,有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气息,谷物的气息,纠纠缠缠,说不清是云还是雾,说不清地气的源头。

祖先安放村庄的时候,就是靠甄别地气来确定的。一片不接地气的荒野,不长草,不长树,肯定也不适合人生存。面向夕阳,黄昏时的日落有些诡异,像一匹奔跑的野马,像一阵凝聚不散的炊烟,双脚站在村庄的气脉上,就觉得脚下生出根来,和苍茫的暮色浑然一体,和成片的野草浑然一体。

地气氤氲的地方,就是村庄最为适宜的居所。炊烟茂盛的地方,就有地气凝聚,像一位深谙天地玄机的哲学大师,思考的纹路繁复,得出的结论却无比清晰。

村庄坐落在大地上,很多座村庄就像大地排布的棋子。星辰也是棋子,是天的棋子。天与地对弈,看不见铁马冰河,听不见鼓角相闻,唯一的博弈就是以天之气与地之气抗衡,对弈了千万年,依然不眠不休。

就在这沉默的对弈中村庄活了下来,男人遇上女人,爹娘生出儿女。摇摇欲坠的土墙塌了,再重新垒起,住了多年的老屋倒了,再重新构筑。即使多年的院落无人居住,过年时也会洒扫庭除,贴上一副喜庆的对联,燃放一挂祝福的爆竹。

那久違的地气就来了,一家人坐在灯光摇曳的老屋里,不免唏嘘。说起大人当年的悭吝,一包红糖也要挂在高高的房梁上,好在客人来时招待客人。说起当年孩子们的淘气,一转眼跑去村前的小河,地气与小河里的水汽聚合,着急的呼喊扯不散凝重的地气,最后,孩子抹着惺忪的睡眼从麦草垛里钻出来,屁股免不了一通巴掌的胖揍。

盘古开天辟地,阳清为天,阴浊为地。阳气高于人者就变成了山神或灵兽。至阴者化为虚空,阴气稍重者就化为了人间草木。由此看来,村庄便坐落在阳气与阴气交错的地方,草木、谷物和村庄里的生灵,就代表在人间游走的地气。

暮色四合,村庄里的狗在照看我们的日子,扯一片星光月光披盖在身上,“汪汪”吠了几声,以示地气开始漫进村庄,呼吸开始和着大地的呼吸,脉搏开始与大地的脉搏进入同一频率。

晨曦微露,村庄里的鸡鸣起伏,唤醒村庄里的男人女人。男人要去田野上耕耘播种,女人要在家操持一天的家务。所谓的日子就是阴与阳的调和,阴不能太弱,阳也不能太强,阴阳平衡就把日子过成了一湾宁静的水流。尽管这宁静里有苦有痛,尽管这日子也会坎坎坷坷崎岖不平,我们也还是把村庄与田野当作了一片繁花盛景。

站在初春的田野上,这是春分后的第三天,阴气浊而降,阳气清而升,田野上的麦子在经历一场绵绵的春雨后,开始拔节。地气氤氲,每一株麦苗都是大地母亲的孩子,在母亲温暖的呼吸里自由生长。你能听见谷物内心发出的欢喜,饱满的谷穗,青碧的叶子,纯情的滴露,在这一刻缠绕凝聚。

沆瀣一词,源出于《楚辞》,“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是说地气乃天地精华之气,莹润了谷物,补益人间正气。

地气氤氲中,人的灵魂也会在飘渺中游走,一会儿站立在村庄的上空,看熟悉的院落,一会儿飘落在村口的大树上,看村子里的人来来往往,一会儿趁着夜色来到曾经生活的故园,看相濡以沫的亲人坐在灯光下叹息。

村庄里的人不走,村庄的气脉就一直存在。只要村庄不老,地气还会朝夕氤氲,那氤氲中有你,有我,还有村庄里的草木和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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