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的守望

2019-12-20 06:33大木子
散文百家 2019年12期

大木子

关于家乡的那些人和事,往往纠缠着我夜不能寐的神经,使岁月的碎片不断回放眼前,有人说这叫乡愁。

而最难忘的是我心中的小芳妹。今天,在清幽的白马山上,徜徉于望仙崖的云游,让我又想起三十多年前一场夏雨之后的邂逅。

当年,父母将家里所有的宝都押在了我的身上,捆绑了他们所有的激情与精力送我鱼跃龙门,终于迎来一场命运的大考。然而,就在临近高考的前一天,我还滞留在武陵山之北,由于天不作美,连日下大雨,导致乌江猛涨停航。我和伯父踌躇在土坎孤独的码头,站在江边看着咆哮的浪涛,心急如焚而无法过河。最后,伯父咬了咬牙把我推上一只小木船。他别过脸去的那一刻,眼里分明噙满了泪花,说了句:“孩子,你属龙的,不怕水。”

渡船的人叫樊顺,喝了半碗酒,道了声:“放心吧!李老师,我一定完成任务。”说话的顺哥是伯父教过的学生,看上去比我大两三岁,穿着短裤、背心,皮肤黝黑,膀上的肌肉像江岸的石头疙瘩。我和他都穿上了水袋,我们飞了出去,对面预设的登陆点一瞬间射向了下游。江面翻卷的浪涛、漂浮物总是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像铁锤、铜棒频频乱舞,临近江心风浪更烈,像千万只恶狼、千万头狂狮在身旁嚎叫、嘶吼,凶猛的阵势似要掀翻我们的强渡。小船似一粒随时都会被捏碎的花生,或一片随时都会被撕烂的叶子。我们在鬼门关里搏击穿梭,只觉呼吸急促,牙关紧锁,似乎小木船每一刻都会骨断筋裂。顺哥沉着冷静,叫我抓好船舷尽量蹲下身子,他却一边掌舵一边奋力划桨。

突然,“哐当”一声,一根水柴斜过船头,一泼泥水向我的左侧猛劈过来,只觉眼前一黑,好似船已穿入水里,心想这下完了,就要葬生鱼腹。瞬间又闪过寒假回家的经历,同样是这一段河流,就差点掉到了河里。那天,因收拾住校物品误了提前候船的时间,当“川陵”刚启舵离开的时候,我才满头大汗地赶到屯船,眼见鸣着汽笛的“川陵”已离开站台一米,我飞虎一般扑了过去,两只手死死吊住了船上的栏杆,然后翻了进去,船边的乘客都惊呆了,异口同声地发出尖叫。这时,一个船员跑过来,一声暴吼,不要命了吗?狠狠地罚我站在那儿直到下船。那次危险的举动,令许多人惊出一身冷汗,好在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但这一次,恐怕没那么幸运了,我本能地抓着船舷不放,只觉耳朵轰隆隆的一阵响。霎时,耳门忽然开了,回过神来,人还在船上。一半边脸像被凉飕飕的刀子刮过,泥水顺着前胸已浸至裤腿。好在险峰一过,我们躲进了南岸的回水沱并借势靠岸。

顺哥说,下船后顺山路翻白马沙岩穿过万艮坡便能看见峡门口,入峡门口,县城即抵眼前。一番交待后我和顺哥作别,这时我才发现他已周身湿透,他说,他也就近找亲戚家歇息,待水退后再过江了。到了岸上我才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虽衣衫浸湿了大半,但背上的书包还算干净,回看已至下游三里左右的地方,对岸细小的黑点,似伯父搭着凉棚在看。

他的旁边是一峰巨大的礁石,上面刻着清代知府陈帮器题写的“澎湃飞雷”,已完全看不清字影,全凭印象大致判断它的方位。想想刚才的情景耳边仍响着震雷般的惊涛,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沿着山路我一口气爬上了沙岩的半山腰,不过路越走越窄,两边的树林杂草或荆藤总要刷些雨水到身上,让仅有的一半干身,也水咕淋当了。

突然,草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姑娘正在替换大风吹折的竹简。“帮帮忙吧,过路的哥哥,三杈脚要垫一块石头。”望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及央求的眼神,我立即上前给她挪动那块垫木杈的石头,使竹简水筒能正常地接到上面下来的流水。接好水后,她邀我到她家中歇一会,她家就在前方缓坡的路边,两间低矮的木房依山而建,左边架了吊脚的猪圈,右旁斜搭了厨房。竹筒里的水顺着我们刚走过的路,稀里哗啦地流到厨房门外的石水缸里,水缸靠着一根房柱,上面挂了瓢篓,缸子里有小半缸水,也许是下雨的原因,并不清亮。路就从她家的坝子中间穿过,坝子外边是一片石榴林,青黄不一地挂满枝头。

受了渡河的惊吓又行了一段路,我已有些口渴,便取木瓢想舀些水喝,不料姑娘一把夺过了水瓢,说浑水要烧开才能喝,要我稍等。本想赶路,见她特别热情,那双清纯明亮的眼睛尤其惹人怜爱。转念一想时间还早,便歇了下来,也好烤烤湿漉漉的衣服。刚才在路上她已看出了我的窘态:“是路上的毛草打湿了衣服吧,怎么还沾了那么多泥?”我便说了渡船经过。“哎!背湿鬼天气真是害死人,老荆竹打的简竿也弄坏了。”她似在埋怨大风折断的竹简水筒而帮我责怪天气。她说话的语气温婉悦耳,像三月的春风。

其实,我書包里带有干衣服,是可以换下来的,看人家只一个女孩子在家,不方便,再说还要继续行路,这下换了路上又打湿了怎么办,所以不敢动一点更衣的念头。就在姑娘烧水的过程中,我一边加旺火塘烘烤,一边揉搓那些沾着的泥点子,想在临走的时候给她留个整洁的印象。

待水要开的时候,她迅速地从碗柜里取出几个白亮的鸡蛋,就要往锅沿上磕,我忙起身摇手,文绉绉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卖钱的啊!”“哈哈,哈哈……”姑娘银铃般笑出声来,“几个鸡蛋算什么,将来考起大学走了,我们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哟。”然而,我内心是想吃鸡蛋的啊!但绝没想到是这种形式的巧遇。姑娘磕完鸡蛋又利索地从柜中取出一个粗陶罐子,从里面舀了几勺黑油油的茶糊放到锅里。边做边说,这是她从天尺坪带回来的,母亲是白马山天尺坪的人,外婆家每年都要给她们熬一罐,吃的时候方便,很提神的。这时茶香蛋香溢满了半山的木房。

之后,姑娘给我盛了满满一碗,她只舀了半碗茶水陪我,让我享受了人生最美的一次路粮。边吃边聊,得知她父母下地收红薯去了,她初中毕业想到一家磷肥厂打工,弟弟正要进初中读书,家里的条件只能满足弟弟就读。

走时她还执意给了我两个红红的石榴。萍水相逢,姑娘如此大方,在那个年月也很少见,我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她十六七岁的样子,小长辫,大眼睛,红酒窝,清纯迷人,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另一种描写。她叫我称她小芳妹。

高考完后我并未如愿进入大学门槛,千般转折总算找到了工作,后来托人打听小芳的下落,已不知去向。

十年后,在县城的农贸市场上突然闪过一个特别眼熟的身影,她在卖石榴,就在四目相交的一刹那她也认出我。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还很美,只是肤色黝黑了一些,体态清瘦了一些,衣着普通,但很干净。她父亲得了哮喘病,在长治。听到这儿,我心里猛然一紧,想帮帮她。恰好刚发了工资,就三十多元,我掏出来硬塞到她手里,她死活也不肯接受,无奈我只好将她的石榴全买下了。她很高兴,说弟弟已考进纸厂当了工人,她的丈夫在五里滩推渡船。

打那以后,换单位,忙生计,再没能遇见她,不知道她父亲的病好了没有,她的生活过得怎么样。而今,驰骋在高高的云台,我想驾着这云上的白马找到她。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守望者。

从小走在乌江边,感觉进山出山就一条水道,很是封闭。总以巍峨的大娄、磅礴的武陵升腾苍茫而壮阔的景象,总有一种莽森而洪荒的气息框在自己的周围。

两岸起伏的山石云水,像大自然横撇竖折的超然笔力,书写着西南极具视觉冲击的深山风貌与狂放画面。那些大断裂、大切割、大隆起、大延展的高岩绝壁及村落田野,像高耸的沧桑与起伏的震撼,所形成的强大气场推在自己的身后,挤压着我的步伐与岁月,直到后来,我仿佛像一枚隙子从山底挤到了山顶,才真正感知到:大山啊,就是我的家乡!

家乡像踮着脚尖的人,在白马山与仙女山之间,寻找生活的慰藉、心灵安放的居所,清澈的乌江及两岸的村落总在向山外探出头去。这种姿态常常撕裂着我莫名的情愫,像汹涌澎湃的江河、像穿云裂谷的苍山在内心穿越。

除了小芳,夜梦中的山水也人化成型萦绕于我的脑海。说它们高大伟岸,宽容温婉,像我父亲的脊梁、母亲的怀抱,像他们在“七山一水两分田”的地里刨食的朝朝暮暮;说它们英俊漂亮,像白马王子与仙女的传说,像我私奔不悔的表哥表嫂;說它们贫穷丑陋,像桀骜不驯的发叔、嗜酒成性的二舅,把漏洞百出的日子标为挂彩的春秋;说它们文明仁厚,像乡里乡亲德高望重的长者,胸怀“养儿盘女不用教,武隆彭水走一遭”的教诲;说它们彪悍野蛮,像秋期狩猎的顺伯,像火中取栗的龙爷,更像那些烧石灰、掌钢钎、执利斧的天人及吊在乌江绝壁上修路打洞的血性蜘蛛。它们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在我的骨骼中游走。

而在我的记忆中,大山的面孔,无论善恶美丑,都和我融为一体,它们以大山大水的性格陪我成长,总以内心的激荡、灵魂的冲撞撩拨我的喜怒哀乐和多愁善感 ,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感受到脚步的沉重及生存的艰辛,然而又以不屈的精神、生命的伟大释放我飞翔的雁阵及浩渺的海阔天空。它们和他们是相互转换的化身,都像一个守望的人,既在守望自己,又在守望别人。

是的。这里的白马山、仙女山,就像守望的痴情男女,立在家乡静怡而深情的天边,看护着号称东方瑞士的草原绿地,行走着亚洲第一的天生三桥,守望着古老传说的茶园仙崖,流淌着生物宝库的森林湿地,滋养着它们清静悠然的世外桃源。等候有缘的人与它们共享这片神奇的土地,共沐美丽的爱情之光。而当年它们却挡着我们的视线,挡着小芳家里的石榴林,挡着大山的捉襟见肘和家乡的珍藏与热望。

日新月异,斗转星移,原来看烦了的山山水水,不再是枯燥的沟沟坎坎了,不再是洪荒的梁梁坡坡了。遮天蔽日的蛮山野谷变成了一步一景的乌江画廊,雄奇险秀的洞穴地缝变成了寻芳觅踪的人间乐园。四通八达的隧道,纵横交错的公路、铁路、航空路,上可入天,下可遁地,不再是山围困着人、人怨怪着山的落后地方,而是山托举着人、人驾驭着山的理想胜地。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水美麓,被人们揭开了面纱,于是仙女下凡不再是传说,小芳一样的姑娘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白马王子不再是故事里的尊容,随处可见阳光俊朗的小伙勤劳创业的剪影。它们和他们像巨人的天梯让家乡走出了山外,让守望的目光看到了诗和远方。

曾经,多么想出去看大海,看平原,那是梦里的斑斓。终于有一次我乘特快去了一趟杭州,顺便取道黄浦江出海,沿路的风光满足了我的愿望,看到了鱼米之乡的大江南,看到了水天一色的蓝海之怀。然而,在大山里呆惯了,反而觉得一望无垠的空旷,失了大山的依靠,少了大山的在乎。

回到家乡,看到白马山、仙女山,才觉得无比的踏实,同样有看平原看大海的冲动,这时的平原上升到了云头,每一株草尖或叶片都冒着仙气,这时的大海拥有固态的海啸,远比台风下的湛蓝更狂澜、更刺激,那才是大海的力量和高度。

在这世外的天堂,站在新时代的一个高峰里,我聆听着乌江的涛声,再也感觉不到四面压制的莽苍了。望仙崖下那条弯弯的山路是多么的亲切,半山腰上那个小小的木屋是多么的温馨。

仿佛又看见那个善良、美丽、仙女一般的姑娘,捧着两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塞进我的怀里,每一颗香甜的籽粒都有一颗少女的心啊!遗憾当年忘了问那推船的顺哥是不是她后来的丈夫,也许他才是真正的白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