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文解字》看汉代色彩观念

2019-12-21 23:03雒三桂
文艺研究 2019年7期
关键词:说文解字谓之色彩

雒三桂

《说文解字》是中国古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字工具书,其所收录的与色彩有关的单个汉字数量超过三百个①,涉及汉代社会的色彩观念、文化习俗以及纺织、服饰、建筑、绘画、工艺品制造等各个方面,值得深入研究。截至目前,学界对此尚未有过专门探讨。本文拟对《说文解字》收录的与色彩有关的字所反映的汉代色彩观念作初步探讨。

一、五色系统

从《说文解字》来看,汉代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是以青、赤、白、黑、黄为正色的五色思想系统。五色系统的起源今天难以确定。新石器晚期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和马家窑文化等出土的陶器上使用的色彩,常见的有黑、红(赤)、白、黄等。这些颜色的运用不仅与原始社会晚期人们的思想观念有关,也与本土物产有关,具有相当的延续性。商代色彩思想由于史料缺乏无法系统总结,但至少在西周时期,五色系统就已成熟。从现有史料来看,五色系统的形成与五行思想和周代血缘宗法等级制度密切相关。按照这种理论,人们在日常生活的色彩使用上必须遵守相关的礼制,特别是五正色的使用不能随便僭越。《论语·乡党》载,孔子曰,“君子不以绀纟取饰,红紫不以为亵服”②,绀、纟取与红、紫虽然都是间色,但其使用也必须遵循一定的礼仪规定。绀指深青中透红之色,斋戒服饰所用。孔子认为,如果用这种颜色镶衣领和袖子,就会让人觉得穿的是斋戒之服。纟取色黑中透红,丧服所用。如果用纟取色镶边,会让人觉得是在穿丧服。用红色或紫色做成的衣服应在公会时穿,不能与日常所服相混。孔子又说,“恶紫之夺朱也”③,紫色与朱色在视觉上非常接近,容易相混。朱为正色,紫为间色。孔子所讨厌的是紫色喧宾夺主,就像臣子威胁君上那样。孔子的这些言论,代表了商周以来贵族阶层的色彩观念。

阴阳五行思想起源于商周之际,在《尚书·洪范》作者看来,构成宇宙自然基本物质的水、火、金、木、土对人类生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其他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也都可以分成五大类,甚至具有五行的性质”④,天时、人事等人类社会与精神现象无不如此。这些事物包括“五纪”(岁、月、日、星辰、历数)、“五事”(貌、言、视、听、思)、“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等。“阴阳五行家企图用五行把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联系起来,用以说明世界是一个有秩序的统一的整体。”⑤战国时期的阴阳五行理论把时间与空间相对应,以春、夏、秋、冬配东、南、西、北,并分别对应于木、火、金、水;土在时间上配置于夏、秋之交,方位上配属于中央。如四时的交替运行,五行之间也以相生、相克的原理转化,因此,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附会于政治,则王朝之更替,也如春夏秋冬之更替、木火土金水之相生相克一样。

在色彩思想上,从五正色到间色的转换,也运用了五行相克的思维原理。《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⑥这种将自然色彩与社会等级相联系的思想一经设定,就被固化下来,成为全社会通行的色彩模式,并在各诸侯国中通行使用。《礼记·月令》载,天子祭祀时所穿的标准服色分别是春青、夏赤、季夏黄、秋白、冬黑⑦。《礼记·玉藻》说:“玄冠朱组缨,天子之冠也。缁布冠缋纟委,诸侯之冠也。玄冠丹组缨,诸侯之齐冠也。玄冠綦组缨,士之齐冠也。缟冠玄武,子姓之冠也。”⑧又特别强调:“衣正色,裳间色。”⑨郑玄以为这句话指的是冕服,玄上纟熏下。孙希旦《礼记集解》引孔颖达正义:“玄是天色,故为正;纟熏是地色,赤黄之杂,故为间色。”又引皇侃曰:“正,谓青、黄、赤、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绿、红、碧、紫、駵黄也。青是东方正,绿是东方间。东为木,木青,克土,土黄,并以所克为间,故绿色青黄也。赤是南方正,红是南方间。南为火,火赤,克金,金白,故红色赤白也。白是西方正,碧是西方间。西为金,金白,克木,木青,故碧色青白也。黑是北方正,紫是北方间,北方水,水黑,克火,火赤,故紫色赤黑也。黄是中央正,駵黄是中央间。中央土,土黄,克水,水黑,故駵黄之色黑黄也。”⑩《周礼·考工记》又说:“土以黄,其象方;天时变,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龙,鸟、兽、蛇,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凡画、缋之事后素功。”⑪则五色理论直接与绘画相联系了。

汉代对色彩的认识全面继承了先秦,也将五色思想与五行相生相克理论相结合。《说文解字》曰:“白,西方色也。侌用事,物色白。”“黑,北方色也。火所熏之色也。”古人对黑色的认识,应该来源于火烧之后的炭黑,其黑色最为纯正。在黄河流域,人们对阴、阳与寒、热的关系十分熟悉,太阳在南,代表火,也代表热与光明,而北方则代表幽暗、寒冷。与黑色相近的玄是黑中有赤,代表天。《说文解字》曰:“玄,幽远也。象幽,而人覆之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又曰:“青,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赤,南方色也。从大、火。”“黄,地之色也。”“金,五色金也,黄为之长。久薶不生衣,百炼不轻,从革不韦,西方之行,生于土。”将五色与五行相配阐释。

将五正色中的青、黑、白、赤对应方位的东、北、西、南,也即将颜色与方向相匹配,并不是汉族独有的观念。《史记·匈奴列传》载,冒顿单于围刘邦于白登,“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⑫。“駹”为面颡皆白的黑马,“骍”为赤黄色马,“骊”为黑色马。冒顿单于的四色战马分布正与东方青、北方玄、西方白、南方赤相对应。匈奴的这种色彩观念是否受到了汉文化的影响,抑或这种色彩观念本来就为上古北方各部族所共有,现已不得而知。汉族的主要构成部分周族在南下进入关中变成定居的农业部族之前,曾长期在陕北高原过着游牧生活。《史记·周本纪》载,古公亶父为避薰育、戎狄之逼迫而南迁周原,“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⑬。这是周部族生活的一个重大转变。虽然文献最早提及五行的是《洪范》,且出自殷人箕子之口,但联系到冒顿单于的这种行为,五行观念的上古源头或值得重新考量。近年陕北神木石茆原始社会晚期城址和延安芦山茆遗址等史前遗址的考古发现,证明远古时期西北地区可能是夏、商中原文明的重要源头⑭,其未来发现值得期待。

总之,汉代人基本继承了周代以来的五色观念,且在生活中有所应用。《周礼·考工记》对冕服的五色搭配有这样的描述:“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赤与黑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⑮在汉代舆服制度中,五正色的运用体现出鲜明的等级制特征。《后汉书·舆服志》:“夫礼服之兴也,所以报功章德,尊仁尚贤。故礼尊尊贵贵,不得相逾,所以为礼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顺礼也。顺则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缛。”礼崩乐坏则“诸侯宫县乐食,祭以白牡,击玉磬,朱干设锡,冕而舞《大武》。大夫台门旅树反坫,绣黼丹朱中衣,镂簋朱纮”⑯。这说明从周代发展、演变而来的色彩等级观念在汉代社会得到了更为具体的发挥与应用。

二、间色系统

所谓“间色”,本指青、赤、白、黑、黄五正色之外的所有颜色,但在先秦至汉代人们的观念中,其中最重要的是与五正色相对应的绿、红、碧、紫和流黄(流,又作“留”或“駵”)。将这五种间色与五正色相配,是礼仪等级制度的需要。在周代直至汉代的舆服制度中,五间色次于五正色一等。这五种间色实际上是依照与五正色相匹配的五行相克之原理调制而成的人工合成色,其用途更加广泛。《说文解字》:“绿,帛青黄色也。”绿色是青色(蓝色)加黄色调制而成的。绘画颜料中,用花青加藤黄或明黄调制,即成绿色,配比不同,明度也不同。对五间色的产生,段玉裁解释得比较清楚:“《绿衣》毛传曰:‘绿,间色。’《玉藻正义》曰:‘五方间色:绿、红、碧、紫、駵黄是也。’木青克土黄,东方间色为绿,绿色青黄也。火赤克金白,南方间色为红,红色赤白也。金白克木青,西方间色碧,碧色白青也。水黑克火赤,北方间色紫,紫色黑赤也。土黄克水黑,中央间色駵黄,駵黄色黄黑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木青与土黄相克,调和色为绿;“红色赤白”,就是在赤色中加入白色而得到红色;“碧色白青”,是在青色中加入白色而成碧色;“紫色黑赤”,是在赤色中加入黑色而得到紫色;“駵黄色黄黑”则是黄色中加入黑色可得到駵黄。其余间色以此类推。

《说文解字》:“红,帛赤白色也。”段注:“《春秋释例》曰:‘金畏于火,以白入于赤,故南方间色红也。’《论语》曰:‘红紫不以为亵服。’按:此今人所谓粉红、桃红也。”汉代人所说的红,大约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粉红或桃红,都是红中带白,与赤相比浅了许多。“碧,玉之青美者。”碧色较青色为浅。“紫,帛青赤色也。”青色与赤色相融为紫色。段注:“‘青’当作‘黑’。颖容《春秋释例》曰:‘火畏于水。以赤入于黑,故北方间色紫也。’”留黄色在《说文解字》中用“纟戾”字表达,或直接称为“留黄”。“纟戾,帛艹戾草染色也。”“艹戾,草也,可以染留黄。”段注以为染成是为纟戾,纟戾与艹戾叠韵,与留双声,又引《汉书·百官公卿表》:“‘诸侯王金玺盭绶。’如淳曰:‘盭音戾,绿盭也。以绿为质。’晋灼曰:‘盭,草名也,似艾,可染绿,因以为绶名。’”流黄之色发绿而近于黄色,以绿为质而染黑,故曰駵黄,为中央间色。

五色相杂可以调制出数十种乃至上百种色阶不同的间色。《说文解字》中表达五间色外其他间色的字较多,尤其是那些纺织品的颜色,如:“绀,帛深青而扬赤色也。”段注:“此今之天青,亦谓之红青。”“以纟熏入深青,而赤见于表,是为绀。”又:“缥,帛白青色也。”段注:“此金克木之色。所克当在下也。缥,《礼记正义》谓之碧。《释名》曰:‘缥犹漂。’漂,浅青色也,有碧缥,有天缥,有骨缥,各以其色所象言之也。”缥实际上就是青色,碧缥、天缥、骨缥是就不同的明度而言。“儵,青黑缯发白色也。”即浅青带黑色的缯。又:“缟,鲜卮也。”段注:“《汉·地理志》师古注:‘缟,鲜支也。’”“鲜卮”与“鲜支”同意,指缟色特有的鲜明、靓丽的色泽感觉。又:“绢,缯如麦和鹃(麦茎)色。”麦秆的颜色是淡黄之中略带白色,是素绢原始的素色。又:“素,白致缯也。从糸垂,取其泽也。”段注:“缯之白而细者也。”所谓“白致缯”,即丝线细密而未经染色的缯。此外,《说文解字》中表间色的字还有纟青、綥、缇等。

五正色由于礼仪制度的限制,不能随便使用,间色则丰富、鲜明,在汉代已得到广泛使用。汉人对间色的敏感,在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亦可得到印证。司马相如极尽铺张之能事,极力罗列各种丰盛的物产,给人的视觉印象十分斑斓、生动。如他描写云梦泽,说:“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琨珸。”涉及赭土、白垩、雌黄、白石英、青金、碧玉、赤瑾、玫瑰(石珠)、琳、珉等美玉与黑石,都是自然物质中色彩鲜明的东西。言及帝王之仪仗,则曰:“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鸣皋之雕弓,右夏侯之劲箭。”舞乐则有“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噏呷萃蔡,下摩蕙兰,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弋猎则“掩翡翠,射鵕鸃,微缯出,纤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宫室则“雕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纟丽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⑰。这些文字不仅是生动的文学描写,更是一场关于色彩的视觉盛宴。继司马相如而起的其他大赋作家如扬雄、班固、张衡、傅毅等,作品中也有类似繁富的描写。

三、自然色与人工色

在人类生活环境中,自然色彩无疑是最为丰富的,而利用天然颜料手工调制的颜色必然受到自然色彩的极大启发。对自然色的认识深度与人工色的发达程度可以看作衡量文明发展的标准之一。《说文解字》对自然色与人工合成色有较为明显的区分。如“玉”部关于玉类色彩的诠释,基本是对自然色的直接描述:“琰,璧上起美色也。”“玼,新玉色鲜也。”“莹,玉色也。”“瑕,玉小赤也。”“珊,珊瑚,色赤,生于海。”“,金之美者,与玉同色。从玉,汤声。《礼记》曰:‘佩刀,诸侯琫而璆珌。’”这些描述直陈其实,不作夸饰,如果能够看到实物,或曾经见过实物,这些色彩都不难理解。类似描述还涉及金属颜色,如:“银,白金也。”“鋈,白金也。”“铅,青金也。”“锡,银铅之间也。”“铜,赤金也。”“铁,黑金也。”对酒类颜色的描述则比较含混:“醋巿,酒色也。”“配,酒色也。”“酉弋,酒色也。”酒类颜色是人工色,用文字描述难度较大,所以只是混称“酒色”,不做区分。

许多动物,尤其是马,与古人生活息息相关,其颜色也得到了更多的关注。《说文解字》对马之颜色的描述十分丰富,而且多引用《诗经》《周易》等先秦文献,说明这些字所表述的色彩观念是从先秦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如:“骊,马深黑色。”段注:“《鲁颂》传曰:‘纯黑曰骊。’”“駽,青骊马。《诗》曰:‘骊必彼乘駽。’”段注:“谓深黑色而戴青色也。《鲁颂·有骊必》曰:‘骊必彼乘駽。’”“騩,马浅黑色。”“駵,赤马黑髦尾也。”“騢,马赤白杂毛。”“骓,马苍黑杂毛。”“骆,马白色黑鬣尾也。”“骃,马阴白杂毛黑。”“骢,马青白杂毛也。”段注:“白毛与青毛相间则为浅青,俗所谓葱白色。”“驈,骊马白跨也。”“駹,马面颡皆白也。”“马锅,黄马黑喙。”“骠,黄马发白色。一曰白髦尾也。”段注:“发白色者,起白点斑驳也。”“骊丕,黄白杂毛也。”“驖,马赤黑色。”“馰,马白頟也。”“驳,马色不纯。”“驔,骊马黄脊。”“驠,马白州也。”即臀部为白色的马。“骊文,骊文马,赤鬣缟身,目若黄金,名曰吉皇之乘。周成王时犬戎献之。”段注引《山海经·海内北经》:“犬封国曰犬戎,国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之乘。”指传说中的目若黄金而马毛五色斑斓如缟绣的马。除了马,其他动物的颜色也被收录到《说文解字》中,因为重要性下降,描述比较简单。如:“猃,长喙犬也。一曰黑犬黄头。”“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鼬,如鼠,赤黄色,尾大食鼠者。”人身上的黑痣也有记录:“黳,小黑子。”段注:“师古《汉书注》曰:‘黑子,今中国通呼为黡子,吴楚为之志。’志,记也。”

《说文解字》中表达天然色彩的字还有很多。如:“赪,赤色也。”“赤经,赤色也。”“彀赤,日出之赤也。”特指日出时的赤色。又:“浾,棠枣之汁也。”指棠枣汁特有的红色。“赭,赤土也。”指土色中带红色,今天人们将这种颜色的颜料称之为赭石。《说文解字》对黑色系列的描述十分丰富。如:“黓会,沃黑色也。”段注:“沃,引申之义为肥美。沃黑者,光润之黑也。”“,黑皴也。”段注:“皮部无皴字,见于此。《战国策》:‘墨子百舍重茧,往见公输班。’”特指人的手脚上所长老茧的黑色。“黔,黎也。秦谓民为黔首,谓黑色。周谓之黎民。《易》曰:‘为黔喙。’”“黕,滓垢也。”段注:“滓者,淀也;垢者,浊也。”“黩,握持垢也……《易》曰:‘再三黩。’”段注:“垢非可握持之物,而入于握持,是辱也。古凡言辱者皆即黩。”黩指因握持而在掌中产生的黑垢,并非可“入于握持”。“黵,大污也。”“黴,中久雨青黑也。”特指因雨水浸泡发霉而形成的黑色。“黮,桑葚之黑也。”“黭,果实黭黯黑也。”

《说文解字》收录的描述人工合成色的字非常丰富,主要集中在纺织品、建筑和手工制品用色上,尤以纺织品用色为多。《后汉书·舆服志》在谈到古人发明纺织物的时候说:“上古穴居而野处,衣毛而冒皮,未有制度。后世圣人易之以丝麻,观翚翟之文,荣华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为服。”⑱纺织品的颜色最能代表古人的色彩观念,而日常生活使用的间色也大多集中在纺织品上。由于当时的染织技术已经较为发达,用于纺织品染色的颜料大多数都是人工色,是人们利用天然颜料加工而成的。

四、明度与色差

无论自然色或人工色,每种色系的颜色都会存在一定的色差,并随着色差的扩大而形成不同的明度。对色差的利用在染织、工艺制作乃至舆服、礼仪制度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故受到人们相当的重视。

《说文解字》中有不少字用于同一色系色差的描述。如表达黄色的“黊”“纟戾”二字:“黊,鲜明黄色也。”即色相鲜艳的正黄色,纟戾则指流黄色。又如对白色色差的描述:“紑,白鲜衣皃……《诗》曰:‘素衣其紑。’”“皎,月之白也。”“皢,日之白也。”“皙,人色白也。”“皤,老人白也。”段注:“老人之色白与少壮之白皙不同,故以次于晳。《两都赋》曰:‘皤皤国老。’《周易·贲》六四:‘贲如皤如。’引申为凡白素之称也。”“皬,鸟之白也。”段注引何晏《景福殿赋》:“皬皬白鸟。”“皑,霜雪之白也。”“皅,草华之白也。”段注:“葩字从此。《灵枢经》曰:‘纷纷皅皅,终而复始。’”“皦,玉石之白也。”“,际见之白也。”段注:“际者,壁会也。壁会者,隙也。见读如现。壁隙之光,一线而已,故从二小。”指墙壁缝隙透出的一线之光那样的白色。从以上诸例来看,《说文解字》所收各字对色差的定位与描述有较大局限性。在区分白色色差时,用日、月、人、老人、鸟、霜雪、玉石等具体物象加以描述。这虽然让人容易理解,但比较笼统。如用“皦”来概括玉石的白色,但实际上玉石的白色差别很大,远非一个字可以概括。

再看《说文解字》中关于黑色色差的字:“黯,深黑也。”“黡,中黑也。”段注:“谓黑在中也。”“黓旦,白而有黑也。”“黓箴,虽晳而黑也。”“黓昜,赤黑也。”“黪,浅青黑色也。”段注:“浅青之黑也。《通俗文》曰:‘暗色曰黪。’《玉篇》曰:‘今谓物将败时颜色黪也。’”“黤,青黑色也。”段注:“谓青色之黑也。”“黝,微青黑色也……《尔雅》曰:‘地谓之黝。’”段注:“谓微青之黑也,微轻于浅矣。”应指土地的黑色。“黗,黄浊黑也。”段注:“谓黄浊之黑也。”应指黄中泛黑。“點,小黑也。”“黚,浅黄黑也。”段注:“浅黄之黑与黄浊之黑相对成文。”“黓金,黄黑也。”“黓冤,黑有文也。”“,黄黑而白也。”因为黑色为古人日常用色,所以《说文解字》对其色差的区分比白色细致。

红色也是古人日常使用最多的颜色之一,《说文解字》对其色差的分辨也比较细致。如:“絑,纯赤也。《虞书》:‘丹朱如此。’”段注:“‘纯’同‘醇’,厚也。赤,南方色也。按‘巿’下云:‘天子朱巿,诸侯赤巿。’然则朱与赤深浅不同。”“纟熏,浅绛也。”段注:“《考工记》:‘钟氏三入为纟熏。’《尔雅》:‘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纟熏。’郑注《礼》曰:‘纟熏裳,浅绛裳也。’”“绛,大赤也。”段注:“‘大赤’者,今俗所谓大红也。上文‘纯赤’者,今俗所谓朱红也。朱红淡,大红浓。大红如日出之色,朱红如日中之色,日中贵于日出,故天子朱巿,诸侯赤巿。赤亦绛也。”今人多将绛理解为土红色,与《说文解字》的解释有异。又:“绾,恶绛也。”段注:“谓绛色之恶者也。”则绾色当为深红色。又:“缙,帛赤色也……《春秋传》曰‘缙云氏’。《礼》有缙缘。”

在自然的无彩色中,明度最高的是白色,最低的是黑色。白色与黑色之间,有一个从亮到暗的灰色系列。从《说文解字》所收录的字看,中国古人对白黑之间的灰色系列认识较为简单,所以描述这些颜色的字较少。在有彩色中,任何一种纯度色都有自己的明度特征,所以比较容易认识,《说文解字》的描述也比较清楚。在现代混色理论中,任何色彩都可以由色光三原色混合构成。这色光三原色是红色、绿色和蓝色。在《说文解字》和古代汉语中,分别表述为赤、绿、蓝。这三种颜色在色相上最为极端,不能再分解,却可以混合生成所有其他颜色。三原色的色相对比是如此强烈,在纯自然环境中这种对比也比较常见,因此能给古人留下深刻印象。但间色色相对比相对柔和,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也更加广泛。从色相对比的角度看,间色鲜明而活泼,更具有天然之美。在绘画或染织等实际运用中,为了染出或画出某种色彩,就必须在原色的基础上通过混合而得到明度、色相与纯度各不相同的间色。五色理论虽然对中国古人的色彩运用产生了一定的限制,古人却在不断地突破它,时代越晚近突破越大。

五、染色技术

中国古代的纺织染色技术在先秦时期就已十分发达,到汉代更上层楼。先秦文献对各种色彩有不少记载,但缺乏对染色技术的具体描述。《周礼·考工记》有一段关于染色的文字:“钟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淳而渍之。三入为纟熏,五入为纟取,七入为缁……巾荒氏:湅丝,以涚水沤其丝,七日,去地尺暴之,昼暴诸日,夜宿诸井,七日七夜,是为水湅。湅帛,以栏为灰,渥淳其帛,实诸泽器,淫之以蜃。清其灰而之,而挥之,而沃之,而之,而涂之,而宿之,明日沃而之。昼暴诸日,夜宿诸井,七日七夜,是谓水湅。”⑲这段文字也被汉代学者所引用,说明先秦至汉代染色技术有传承关系。《说文解字》记录了与染色技术有关的多个颜色字,如“玄”字,段注引用先秦文献讨论了黑色的浸染问题:“凡染,一入谓之縓,再入谓之赪,三入谓之纟熏,五入为纟取。而朱与玄,《周礼》《尔雅》无明文。郑注《仪礼》曰:‘朱则四入与?’注《周礼》曰:‘玄色者,在纟取缁之间,其六入者与?’按:纟熏染以黑则为纟取。纟取,汉时今文《礼》作‘爵’,言如爵头色也。许书作‘纔’。纔既微黑,又染则更黑,而赤尚隐隐可见也。故曰‘黑而有赤色’。至七入则赤不见矣。”又如:“赤,南方色也。”段注:“《尔雅》:‘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竀,三染谓之纟熏。’郑注《士冠礼》云:‘朱则四入与?’按:是四者皆赤类也。郑注《易》曰:‘朱深于赤。’”

几乎所有的颜色,特别是色相鲜明的间色,在染制过程中需要反复浸染,对此《说文解字》有比较直接的描述,如:“縓,帛赤黄色也。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纟熏。”段注:“三句《尔雅·释器》文。《考工记》只言三入,不言一入、再入,《尔雅》可补《记》文所未备。”“缁,帛黑色也。”段注:“黑者,北方色也,火所熏之色也。《考工记》:‘三入为纟熏,五入为緅,七入为缁。’郑《注》曰:‘玄色者,在纟取、缁之间,其六入者与?’”一染、二染、三染,包括一入、再入、三入等,都代表浸染的次数。浸染次数不同,色差也不同,于是分别命名,縓、赪、纟熏之得名都是如此。

汉代的染色剂主要取自天然矿物或植物。通过《说文解字》,我们可以知道当时一些比较重要的颜料与工艺的发明地或产地。如:“纟育,帛青经缥纬。一曰育阳染也。”育阳,又作淯阳,秦代所置县,两汉因之,其地在今天的河南南阳附近。又如:“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丶象丹形。”今天丹砂的主要产地贵州铜仁和湖南新晃都靠近古代巴郡所辖地区,僻处武陵山区,也许是史料所载巴郡丹砂的真正产地。至于植物染料,一般多用花、茎、叶、果实、皮或根部制成。如用茜草的根部制成红色染料,用蓝草制成靛蓝。《说文解字》:“蓝,染青草也。”有些则直接标明与色彩相关。如:“蒐,茅蒐,茹芦。人血所生,可以染绛。”“茜,茅蒐也。”

纺织业的发达必然带来相关产业的发展。矿物颜料的开采利用,以丹砂最为著名。《史记·货殖列传》:“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⑳植物染料中最具经济价值的是用来染胭脂色的卮草和染红色的茜草,在汉代的种植有相当规模。《史记·货殖列传》:“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砂、石、铜、铁、竹、木之器。”徐广注“卮”曰:“音支,烟支也,紫赤色也。”㉑“烟支”即胭脂。《史记·货殖列传》又说:“千亩卮茜,千亩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徐广注:“卮音支,鲜支也。茜音倩,一名红蓝,其花染缯赤黄也。”㉒《史记·货殖列传》还说:“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筋角丹沙千斤”亦比千乘之家㉓。“千乘之家”已经是春秋时期中等诸侯国所能拥有的财富,种上一千亩的茜草,收入居然如此之高,可见这些作物的经济效益。

六、审美观念的凝炼

色彩的运用是人类审美心理的直接反映,它与审美理论的发展相辅相成。许多审美观念要通过色彩的运用得以落实,或者由色彩的运用得到抽绎与升华。在《说文解字》中,除了单纯描述色彩的文字外,由色彩的运用而引申出的审美观念更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静,寀也。从青,争声。”段注:“《上林赋》:‘靓妆。’张揖注曰:‘谓粉白黛黑也。’按‘靓’者,‘静’字之假借。采色,详‘寀’。得其宜谓之静,《考工记》言画缋之事是也。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淟涊不鲜,是曰静。人心寀度得宜,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绵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引申假借之义也。‘安静’本字当从‘立’部之‘竫’。”可见,“静”字所包含的美学意义直接来自于古人的色彩运用实践,绝不止于我们今天通常所理解的安静、安详。

再如:“绣,五采备也。”段注:“《考工记》:‘画绘之事杂五采。’‘五采备谓之绣。’郑氏《古文尚书》曰:‘子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绣。’此古天子冕服十二章……按今人以针缕所纟失者谓之绣,与画为二事。如《考工记》则绣亦系之画绘,同为设色之工也。画绘与文字又为一事,故许以观古人之象说遵修旧文也。”“绘,会五采绣也。《虞书》曰:‘山、龙、华、虫作绘。’《论语》曰:‘绘事后素。’”“绚,《诗》云:‘素以为绚兮。’”段注:“马融曰:‘绚,文貌也。’郑康成《礼》注曰:‘采成文曰绚。’注《论语》曰:‘文成章曰绚。’……郑注‘绘事后素’云:‘画绘先布众采,然后以素分其间,以成其文。’朱子则云:‘后素,后于素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从中国绘画的发展历史来看,郑玄的注释显然更加准确。又如:“緀,帛文貌。《诗》曰:‘緀兮斐兮,成是贝锦。’”“緀”用以形容锦所特有的纹样颜色之美。“緂,白鲜衣皃……谓衣采色鲜也。”由于玉器在上古时期的特殊地位,许多与审美相关的词汇也与玉器相关。如:“玼,玉色鲜也。”“璱,玉英华相带如瑟弦也。”“瑮,玉英华罗列秩秩。”与女性有关的,如:“媄,色好也。”“妍画,静好也。”“嫻赞,白好也。”“媛,美女也。人所欲援也。”以上所举,只是《说文解字》中的一小部分。这些描述审美感觉的字大部分都在后世得到较多的运用,它们是先秦至汉代社会日渐发展的审美思想的一部分,这些字的出现,与人们对色彩的运用和观察密不可分。

通过以上讨论可以看出,汉代中国社会对于色彩的认知已经非常深入,分类已经非常仔细,用色经验也已非常丰富。这直接或间接反映了汉代中国的纺织业、服饰制作、工艺品制造乃至建筑、绘画等艺术的发达与繁荣。《说文解字》对色彩字的整理与总结是一次标志性的事件,不仅使我们对先秦至汉代中国人的色彩观念有了系统的认识,也使中国人对色彩的认知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为后世研究、运用色彩奠定了较好的基础。

① 本文所论《说文解字》原文及段玉裁注皆据《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为避繁琐,下文不再注明。

②③ 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87页,第697页。

④⑤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3页,第304页。

⑥⑪⑮⑲ 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版,第918页,第918页,第918页,第919页。

⑦ 《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天子)“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旌,衣青衣,服仓玉。”(孟夏之月)“乘朱路,驾赤駵,载赤旌,衣朱衣,服赤玉。”(季夏)“乘大路,驾黄駵,载黄旌,衣黄衣,服黄玉。”(孟秋之月)“乘戎路,驾白骆,载白旌,衣白衣,服白玉。”(孟冬之月)“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旆,衣黑衣,服玄玉。”(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10、442、464、467、487页。)

⑧⑨⑩ 孙希旦:《礼记集解》,第794—795页,第801页,第801页。

⑫⑬⑰⑳㉑㉒㉓《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894页,第114页,第3004—3026页,第3260页,第3261—3262页,第3272页,第3274页。

⑭ 参见赵辉《陕西神木石峁遗址考古发掘研究的进展及学术意义》,载《中国文物报》2016年8月23日;张鹏程、邵晶《早期石城和文明化进程——中国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国际学术研讨会纪要》,载《中国文物报》2016年9月13日;卫雪、孙周勇、邵晶《试论寨峁遗址的分期及年代》,载《考古与文物》2018年第1期;韩宏《黄土高原发现超大型聚落遗址》,载《文汇报》2018年11月30日。

⑯⑱ 《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640页,第36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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