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者

2019-12-24 08:57莫华杰
广州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王丽丽刘铁男京城

半夜,猛地响起一阵鞭炮声。

王光汉从床上爬起来,将床头的烟袋子掳在手上,一边卷着喇叭烟一边往猪圈走去。这个点,他还没有一丝睡意,最近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一个晚上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三四个钟头,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鞭炮声在寂静的夜里肆无忌惮,远处山岰回音袅袅,夜色摇晃起来。尽管王光汉的耳朵已经半聋,但他仍感觉到爆炸声音的冲击力,在耳腔内轰隆隆地碾压着,震得他卷烟都不利索了。

按照地方习俗,半夜响炮是不吉利的,会惊吓到出来觅食的游魂野鬼,因此产生怨恨,跑来寻晦气。只有死人做法事时才会这么干,要把挡路的野鬼驱开。刘铁男家里没有死人,老婆早在两年前就已过世,他一个孤老住在别墅里,有专门的保姆伺候,日子过得安逸。王光汉心想,那个保姆虽然是个中年妇女,但仍有几分姿色,不知刘铁男跟她有没有一腿。

王光汉走到猪圈,看到八头黑猪睡得死死的,外面的鞭炮声仍在咆哮,把黑猪们打鼾的声音掩盖了。王光汉嘿嘿冷笑,刘铁男肯定没想到,他给猪喂了安眠药,即使现在放地雷,这些猪也不会惊醒的。

王光汉摸了摸一头黑猪的脑袋,像抚摸自己的孩子,黑猪的体温通过手掌传到他的心口,让他感到格外亲切。

鞭炮声戛然而止,像被人用剪刀剪断了,丢进深邃的夜空中,无迹可循。大地平静下来,爆破之后的寂静,如同喧哗过后的寂寞一样,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恐惧。

已是初夏季节,夜里有些薄雾,和鞭炮的烟气混在一起,原本浓厚的夜色显得更加凝重。别墅大门口那两盏路灯,散发出幽幽光芒,被浓烟雾气包裹着,像两只怪兽的眼睛,而那个空洞的大门,则像怪兽张开嘴巴,一副吃人的样子。

王光汉吸了一口烟,感觉吸进去的不是烟,而是火药味,呛得他咳嗽起来。路对面也传来咳嗽声,是刘铁男发出来的。这犟老头和他一个鸟脾气,不搞出人命是不会罢休的。

王光汉坐在猪场大门的石头堆上,漫不经心地抽着粗烟,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坐在路对面的刘铁男也抽着烟,烟头像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他那张紧绷的老脸因为烟头的微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猛地一看,还以为是张鬼脸。

浓烟渐渐散开,往天上飘去,像鬼魂出窍。黯淡的月光混进了烟霾,夜幕有了一层薄薄的轮廓,像披着绸缎轻纱,愈发缥缈。因为鞭炮声的轰炸,四周的青蛙虫儿都吓得禁声了,只有村里不时地传来狗叫声,听起来很遥远。

刘铁男大概是没有听到黑猪的嚎叫声,多少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从别墅走出来。那是刘铁男的保姆,穿着一套白色碎花睡衣,披头散发,胸脯鼓鼓的,在夜色中晃荡着,原本僵硬的夜色陡然多出一丝柔情来。

保姆打着哈欠,扶着刘铁男回去。刘铁男步履蹒跚,背影渐渐朦胧起来,很快被那只怪兽的嘴巴给吞噬了。王光汉有些内疚,他知道刘铁男患有痛风病,这半年来,被他折腾得愈加严重了。

黑夜中只剩下王光汉一人了,边上的青蛙虫儿又开始唧啾起来,声音心惊胆战,没有了往日的欢快。此时更无睡意,王光汉望着天空,开始数星星。听说数星星可以治愈失眠症。不知道是不是雾气的掩盖,又或者是他的老眼越来越昏花,数了很久,天上只有七颗星星。

刘铁男回到别墅里面,也是毫无睡意。保姆就住在他对门的房间,扶他回来后,倒头又睡下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初夏温热,房间门敞开透气,走廊的灯光像贼一样爬进去,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保姆的床上。隔着薄薄的纱帐,刘铁男能看到保姆仰面躺着的样子,胸脯挺挺的,像塞了两个大馒头。刘铁男能听到她的鼻腔发出轻鼾声,以及说梦话时的细碎呓语。刘铁男知道儿子找这样一个保姆,除了伺候他的衣食住行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儿子说,老妈已经去世了,你又不愿意和我在城里待着,我给你找个保姆,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说完,还龇牙咧嘴地笑了笑,一副坦诚的样子。刘铁男心里暗骂,这混小子从小不务正业,却是个知性情的东西。刘铁男才六十出头,干了一辈子的农活,骨子里攒着力气,这样一个女人睡在家里,就像往秤钩上挂了东西,那秤杆如何不翘起。只是保姆新来不久,他也不好着急下手,等时间长了,互相了解,日久生情,必然水到渠成。但是没想到王光汉搅进来了,搞得他心烦意乱,痛风发作,性欲像一条死鱼沉到了水底,再也浮不起来。这女人来了大半年,平时嗲声嗲气地拿刘铁男开玩笑,眼睛里也透出撩人的东西,但刘铁男心事重重,却没有心思往别处想,一心只想着怎么拔掉王光汉这根刺。

刘铁男想不通,到底是哪个地方得罪了王光汉,以致要害他成这样。两人从前是邻居,年轻时隔着窗户喊一声,就在一起喝酒吃茶,好过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倒回三十年前,王光汉的老婆遇难时,他还帮忙抬棺材,放回魂炮,没想到日久见人心,这老汉去京城住了几年,沾了些官气似的,回来后竟然翻脸不认人,死要跟他作对。真是忘恩负义啊!刘铁男心想,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

当年,王光汉头胎生了女儿,想再生个儿子养老。那时正值计划生育严打时期,发现二胎者立即抓去流产引胎。王光汉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经常带着老婆和女儿上山躲藏,跟计生办的人玩躲猫猫。老婆怀胎七月时,刚好快过年了,计生办的工作人员突然半夜来袭,要搞年终战绩。王光汉慌里慌张地带老婆和女儿上山躲藏。夜黑风冷,山上石头落了霜,滑溜溜的,王光汉老婆挺着个大肚子,一脚踩空,从山道上滚了下去,下身大量流血,发生了一尸两命的案子。

老婆过世后,王光汉的家庭陷入困顿,刘铁男带着儿子刘正强去帮他赶过夏忙,扯过秋收,像亲兄弟一样。刘正强比王光汉的女儿王丽丽大两岁,读书时若是有人欺负王丽丽,刘正强必然会出头,像哥哥一样保护她。只是刘正强这混小子不争气,初中毕业后就跑出去打混,成了社会小青年;王丽丽却争气得很,高中畢业后考上了京城一所名牌大学,轰动了县城。在刘铁男的心中,王丽丽如同干女儿,他心里也高兴哩,把家里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借给了王光汉,给王丽丽交学费,感动得王光汉杀了只老母鸡下酒,一口一个大哥的,都要下跪磕头了。喝得半醉时,刘铁男扯住王光汉说,要不两家做亲家算了。王光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就这么个独生女,若是嫁给村里人,又是邻居,以后自己老了也有所依靠。但是王丽丽去了京城读书,如同中了状元,哪里还看得上刘正强。那时刘正强正在市里的工地干苦力,一个泥水工人,和王丽丽的距离拉得有半个中国远,用望远镜也对不上眼。不过刘铁男并不见怪,毕竟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地里的公鸡,公鸡就算爬到凤凰头上,也对不上屁股眼啊!

王丽丽大学毕业后,待在京城工作,很快就嫁了出去,并通过和丈夫的努力,在京城买车买房,把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接过去养老。王光汉上京投奔女儿时,心里也明白,天南地北的,估计以后很少回乡了。于是准备了一大桌菜,请刘铁男一家喝酒。那晚两人都喝多了,王光汉搂着刘铁男的肩膀大哭,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刘铁男帮他渡过难关的,这样的恩情实在是难以报答,可惜上天不给缘分,丽丽没有嫁给正强,否则真是既还了恩情,又不用老来离乡,那才叫圆满。丽丽怎么就瞎了心眼,不听老爹的话!——当初,听说女儿在北京谈恋爱,王光汉大发雷霆,用断绝关系来威胁女儿。但是王丽丽却说老爹思想封建,都什么年代了,婚姻还要听从父母之命,那不是让时代文明倒退嘛!末了,她还呛了一句,我都跟男的睡在一起了,你看着办吧!王光汉气得跳起脚来大骂,你以后怎么有脸回来面对刘伯伯一家!人家对你这么好,把你当成女儿看,你就这样对人家?要不是刘伯伯家帮衬,哪有你今天!王丽丽赌气地说,那我就永远不回来呗!欠他家的钱,我不是转账给你了吗?不要拿人情道德绑架我,我有自己的人生自由。

因为这件事情,王光汉郁郁寡欢了许久,尤其是即将离乡上京那几天,脸上别说喜悦的神情,就连笑容也没有,挂满了忧伤与沉默,仿佛不是上京享福,而是去逃难一样。两家没有成为亲家,虽然是可惜,但刘铁男并没有见怪王光汉,反倒安慰着说,老天爷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呢!你安心去北京养老吧,你的老宅子我会帮你看着的,嫂子的坟,我每年清明也会去烧纸,不用你挂心。

王光汉去了京城后,刚开始那两年,还经常打电话给刘铁男。后来刘铁男的儿子刘正强也有了出息,在工地干活摸出门道,当了工头,又攀上一个老板的女儿,进入房地产,转了大运,鲤鱼跃龙门,短短几年就成了市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刘铁男和老婆去了市里养老,从此与王光汉再无联系。

两年前,刘铁男的老婆过世,他将老婆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就不想再回城了。老婆過世后,他愈发地感到孤独,觉得还是待在农村舒服,与一帮乡亲们打混,乡音与童年记忆交集,格外亲切。在市里待久了,虽说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啥都方便,却是个无聊透顶的地方。一个乡下老头能在城市搞什么花样?说着夹生的普通话,想找人聊天都找不到。想跑去外面玩吧,又怕迷路,只能在小区里转悠罢了。儿子住的小区是高档别墅区,大款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一个乡下老头在小区里瞎逛,那些富人太太牵出来的狗都要朝他多吠几声,人和狗的目光都带着可疑神色,真是能把人闷出病来。

刘正强也知道父亲在城里住不惯,为了让父亲有个好的养老环境,也趁乡村土地改革新方案还没有实施,他回老家花钱买地,建了一栋豪华的别墅,别墅的后院带了假山水池,还有草地,可以打高尔夫,简直像一座度假山庄。

别墅建好之后,刘正强出钱将村里的机耕路铺上了一层一尺厚的水泥,还给村里盖了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设有小朋友的滑滑梯和大人健身用的单杠、脚蹬等用品。村里人都称赞刘正强不忘本,是个有情义的人,因此对刘铁男格外照顾。当然,光靠村里人看照,刘正强也不放心,他特意找了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保姆,伺候父亲的衣食起居,也从村里请来两位闲人,每天到别墅区剪枝修草种花,打扫房子,就像以前的地主家养了仆人与长工一样。市里与乡下相隔也就两百多公里,来去方便。刘正强没事就带一帮生意上的朋友下乡到别墅里度假,也常带老婆孩子回乡游玩,日子过得称心可意。

可是没想到王光汉回来了,把这一切都打乱了。

谁也不曾想过,王光汉还会回到村子。村里人都以为,王光汉随女儿进京养老,会在京城生老病死,与村里再无一点瓜葛。就在大家要把他遗忘的时候,他突然杀回来了。刘铁男很高兴,拉着王光汉到他的别墅里喝酒叙旧,重温多年的时光。后来,王光汉买来水泥砖头和钢材铁皮,在刘铁男的别墅边上建房。刘铁男的别墅边上有五分地是王光汉的,当初刘铁男建别墅,想着把这块地一起买了,但是多年没联系,他和王光汉已经失联,只好作罢。现在王光汉回来了,在地里建房子,刘铁男万分高兴,看来他打算也要在村里长久安居,和自己一起养老。多了一个老哥们,如同老来得伴,日子可就多出一份悠闲来呢!

可谁也没想到,王光汉竟然建了一个猪圈,养了八头黑猪。他不给猪喂饲料,买来米糠苞谷粉,加上自己割的草,每天熬潲水给猪吃。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田间地头都荒得不成样子,随处都能割到草,还真是适合养猪。

对于王光汉的养猪行为,村里人纷纷猜测与议论不休。刚开始,人们下结论,王光汉的女儿在京城肯定是遇到了经济危机,说不定欠下巨额债务,他迫不得已回家养猪赚钱还债。但是有人推翻了这个结论,要真是这样,王光汉在京城随便找份工作,当清洁工或去酒店洗碗,也比回家养猪强。而且王光汉养猪不喂饲料,至少要半年才能出栏,能赚啥钱?

人们好奇地围着猪圈,七嘴八舌地询问。但是王光汉什么也没说。自从老婆遇难,王光汉就变成了一个人沉默寡言的人,要是没人跟他搭话,他可以一天不吭气。后来女儿叛逆,他像有苦难言,愈发地沉默,有时别人问他话,他自顾着发呆。然而,从京城回来之后,他简直就哑了一样,要不是刘铁男作证,人们还真以为他变成了哑巴。有人说,莫不是他在京城呼吸太多脏空气,嗓子坏掉,不愿意说话了?人们在电视新闻上经常看到,京城有时两米内都看不清人,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王光汉肯定受了不少苦。

刚开始,刘铁男对王光汉的养猪行为也感到好奇,帮他煮过潲水,也帮他割过猪草。刘铁男也问过王光汉,为什么要养猪。可王光汉也没有告诉他原因,只是沉默地抽着烟,嘴巴虽然一张一合,吐出来的全是烟雾,没有一句话。又仿佛,他要说的话全都藏在烟气里了。刘铁男发现王光汉竟然抽起了他们年轻时抽的生烟,用厚烟纸卷,又粗又短,夹在手上像一条死去的小鱼仔。刘铁男心里生出一股怜悯,从口袋里掏出两包中华,塞给了王光汉。但是王光汉拒绝了,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喇叭烟发呆。当刘铁男再次问王光汉为什么要养猪时,他仍是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咬住那条小鱼的尾巴,狠狠地吸了一口,吸得嘴巴都陷下去了。

后来,刘正强带着几个朋友回乡,到别墅后院打高尔夫。刘正强一回来,脸色就变了,他问父亲,是谁建的养猪场。父亲正想高兴地和儿子讲,王光汉回来了,晚上叫过来一起喝酒。但看到儿子脸上抹了一层阴云,他刚浮起的笑容就像霜打一样,又敛了回来。刘铁男说,是你王叔建的养猪场。刘正强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王叔回来了,和丽丽一起回来的?刘铁男说,不是,就他一人回来。刘正强哼了一声,我就说呢,丽丽怎么有脸回来见我们。刘铁男知道儿子心里有伤疤,当年儿子在工地上当泥水工,辛辛苦苦地挣钱给王丽丽读大学,对她用情至深,可没想到最后却被王丽丽一脚给踹开了。这么多年来,王丽丽一直没回过老家,大约也是心怀内疚,无脸面对刘家。不过,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刘铁男早就看开,并没有像儿子那样耿耿于怀。他说,你要不要去见见王叔,好多年不见了。

刘正强抽了根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要跟王叔讲我回来了,我暂时不想见他。刘铁男愣住了,不知道儿子玩什么把戏。刘正强说,你找时间让王叔把猪圈拆了,我们赔钱给他,顺便把他的地也收了吧,以后种些树林净化空气。只要他肯卖,多少钱都无所谓,就当是再一次扶持他们家,让他家永远记得我们的恩情。刘铁男更是有些不知所措。刘正强突然有些烦躁地说,你没闻到吗,一股猪屎臭味,满天都是,我以后怎么带朋友来度假?

刘铁男这才明白过来。猪场建好,养猪的臭味从淡到浓,他早已习惯了这股气息,倒不觉得有什么,何况他是农民出身的,当年也养猪呢。现在听儿子这么一说,他用力一闻,空气中果然有一股浓浓的猪粪臭味,儿子和那帮城里的朋友未必闻得习惯。

迫于儿子的压力,刘铁男勉为其难地去找王光汉,希望王光汉能关闭猪场,到时给他多赔点钱。刘铁男以为看在多年的情义面上,王光汉会同意的。但没想到王光汉却毅然摇头,沉默地拒绝了他。刘铁男心里虽然有气,但仍是用友好的语气商量。商量没有结果,最后变成了谈判。不管刘铁男晓之以理也好,动之以情也罢,王光汉就是不愿意关闭猪场,更不愿意卖掉自己的地。不管刘铁男出多少钱,他都无动于衷。刘铁男甚至愿意在别的地方给他建一个更好的养猪场,帮他请养猪的工人,但也没有打动王光汉的心。王光汉像一块石头,油盐不进。谈判没有结果,时间拖久了,也就拖出问题来了。一对年轻时的好兄弟,经过多次沉默的对抗,很快就撕破了脸面。

猪越养越大,粪便越来越多,加上进入夏天之后,天气闷热,散发出来的臭气更加浓烈,蚊子苍蝇乱飞,一座豪华别墅,变成了一个臭不可近的地方。气味越浓,刘铁男和王光汉的关系也就搞得越臭。刘正强中途回来过两次,闻到那股味道,如何受得了。他花了上千万建的别墅,阁楼气派,庭院深深,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想到别墅里面休闲度假,但没想到却成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他怎么向这些朋友交代?刘正强于是亲自去拜访王光汉,希望瞧在他曾经照顾王丽丽的分上,能收住养猪场。但是王光汉没有理会他,只是沉默地抽着他的喇叭筒,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刘正强气得恨不得派挖掘机过来强拆了,他搞房地产的,这事儿又不是没有弄过。但想着王光汉的女儿在京城,不知道有没有来头,若是对他动粗,惹出麻烦可不好。何况,两家怎么说也是有渊源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撕破最后一层皮。

刘正强把压力给到父亲,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务必拿下这个碉堡。刘铁男于是打人情牌,发动村里所有的人,轮流给王光汉做思想工作,但是不管谁来,王光汉都用沉默回绝了。后来,他买了一条大狼狗,拴在了养猪场的大门,唬得人们不敢靠近。

刘正强给村里做了实事,村里人都承刘家的情,因此大家都一起疏远王光汉,只要他出现,人人都当着他的面戳戳指指。但王光汉像个木头人,毫不在意,把那些投向他的不友好目光,都视若空气。有好事者给刘铁男出主意,拿鞭炮半夜轰炸,吓得他的猪每天都睡不好,给他下马威;又有人说不用搞下马威,就直接下毒弄死这些猪,看他还敢犟;还有人说想办法找到他女儿的电话,通过他女儿来处理这件事情。

与王光汉反目之后,刘铁男心中的怨气和空气中漂浮的臭气一样浓,不管是何时何地,那气味总是在身边萦绕,挥之不去,令他懊丧。他于是不再顾及当年的情义,开始耍起了手段。鞭炮他试过了,刚开始那几天确实吓得王光汉的几头猪嗷嗷大叫,后来却没有什么用了;而毒死王光汉的猪,刘铁男却不敢下手,做得太绝了也不好,他担心王光汉把毒死的猪放在门口腐烂,到时更是臭不可闻;至于找王光汉女儿出面,却也找不到联系方式。

只能这样耗着了,耗得刘铁男痛风病一天比一天严重,都快下不了床了。

时光沉浮,转眼几个月过去,迎来了中秋节。

刘正强计划中秋节那天,在老家别墅举办一个烧烤晚会,叫上朋友们一起吃月饼赏月。乡下的空气好,月亮圆,小孩说不定还能捉到萤火虫,那才叫悠哉过节。但是想到别墅被一股臭气包围着,空气污染比城市还严重,烧烤出来的菜肴只怕也带着一股猪臭味,谁能吃得下去?这样一想,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于是闷头闷脑地开车,将父亲接到城里,在酒店里吃团圆饭。

饭后,刘正强给父亲下了最后的通牒,让父亲必须把养猪场拿下,否则他就派人来强拆了。刘铁男听了儿子强硬的话,脑袋像被马蜂叮了一口,一阵巨痛。不仅头痛,全身都痛。尤其是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沉甸甸的,仿佛要把筋脉给扯断了。

刘铁男去了城里的医院做检查,借着治痛风的机会,暂时逃避一下现实的困扰,舒缓一口气。那股猪粪臭味让他心胸郁结,即使到了城里,他仍觉得空气不清净,就连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他闻起来也和猪粪味差不多。医生见刘铁男脸色不好,让他放松一些。醫生说,个人情绪不好,体内的新陈代谢发生紊乱,也会加深痛风的发作。

在城里休养了半个月,刘铁男精神好了些,又回乡下去了。儿子派司机送父亲回去,上车时还特意交代,要父亲给王光汉下最后的通牒,不要留一点情面。刘家已经仁至义尽了,既然王光汉不讲情理,休怪他们不够义气。刘铁男也知道事情是要解决了,再拖下去,只怕又要拖到过年了,他还想着今年在老家过年,全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挂灯笼放烟花,那才叫团团圆圆过大年。如果猪场不除掉,儿子肯定不愿意回来的。于是,他一路上都在想法子,怎么攻破王光汉的沉默,拔掉他的猪场。但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好办法,反而搅得心烦意乱,一路晕乎乎的,像晕车一样。

回到村里,人们都纷纷向刘铁男报喜,说王光汉把猪圈的猪卖掉了,然后收拾了行李,不知去向。刘铁男一时愣住,几乎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大的转机。他跑去养猪场看,果然,里面的猪已经不见了踪影,猪圈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石灰和木炭,把那股臭气给稍微掩盖了。

事情太不可思议了,刘铁男想不通,只好问村里人,王光汉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村里人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事情就像一个谜语,无人能猜透。人们说,中秋节过后,镇上的杀猪佬关大头开着拖拉机,把八头肥嘟嘟的黑猪拉走了,寨里人还在议论着王光汉这些土猪能卖多少钱,他还会不会继续养猪。过了几天,王光汉就背了行李,一大早出门,没有留下一句话,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刘铁男打电话把事情告诉了儿子。刘正强很高兴,说趁王光汉不在,派挖掘机把那地方铲平了,以免王光汉突然又杀回来养猪。但是刘铁男没让儿子这么干,他说事情有些怪异,先看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清早,天刚放亮,镇上的杀猪佬关大头开摩托车上门来了,停在别墅大门口,按着喇叭。刘铁男跑出来,问有何事。关大头拎着两斤猪肉递给了他。刘铁男很奇怪,说他没有预订猪肉啊!关大头说,这猪肉是送给你吃的。刘铁男愣住了,冷笑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是不是想找我儿子办事?

刘正强在市里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了,村里人或镇上的人到市里办事,找不到路子,就想从刘铁男身上入手,送点礼品套点近乎。关大头给他送猪肉,想来也是这个路数吧。没想到关大头哈哈一笑,说我一个杀猪佬又不进城卖肉,能找你儿子办什么事,这猪肉是王光汉让我送给你吃的。听到王光汉,刘铁男眼前立即浮出他沉默地抽着喇叭筒的样子,他满脸愁闷的表情,像刀子一样刻在刘铁男的脑中。刘铁男忙问,王光汉在哪里?关大头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随后,他说出了事情的原委。王光汉把他养的那八头土猪送给了关大头,没要一分钱,但是他有一个要求,每天送两斤猪腿肉给刘铁男吃,送一整年。关大头算了一笔账,八头猪加起来有一千六百多斤,每天送两斤给刘铁男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不过是七百多斤,自己还有九百多斤赚,这可是个好买卖。

刘铁男听完原委,心中尚未解开的谜语,又加深了阴影,使得事情更加扑朔迷离,教人摸不到头绪。也许,只有找到王光汉,才能弄清楚他做此事的动机与目的。于是,刘铁男向关大头打听王光汉的消息,但关大头说他和王光汉签了合同之后,把猪拉走,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影。

接下来的日子,关大头果然每天风雨无阻地送两斤猪肉上门来。这猪肉让刘铁男吃得心神不宁,于是打电话给儿子说了这事。儿子也觉得事情蹊跷,他说,莫不是王叔为了报当年我们家的关照之情,特意养猪送肉表达心意?若真是这样,当初他为何不明说,或者直接拿钱给关大头买肉安排就行了,何必折腾大半年,伤了两家的和气,搞得像仇人一样。再说了,他家欠我们这么多,也不是几头猪就能还清的。刘铁男听儿子这么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把电话挂断了。

尽管空气中的猪粪臭味渐渐消失,但是覆盖在人们心中的谜团却一天比一天重,王光汉留下来的疑点就像一道历史谜题,尽管人们纷纷猜测,但因为王光汉的身影消失,谁也无法得出一个有力的结论能让刘铁男心安理得。刘铁男是这个谜语的重要线索之一,但他自己也置身于迷茫之中,找不到頭绪。接下来的日子,刘铁男每天都去养猪场打转,仿佛那个令人费神的谜底,就藏在猪场的角落里面。看着空荡荡的养猪场,他心里也空荡荡的,没有着落。他想,王光汉到底去哪里了?走的时候怎么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想,要是中秋他不到城里过节,不待在城里治痛风病,王光汉走的时候,他肯定会看到的,他一定会去问王光汉要去哪里去,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再怎么仇恨,也还是有情义在的。说不定,王光汉走的时候,是有打算来找他告别的,可惜当时他去城里了,错失了机缘。刘铁男又想,王光汉一定是回京城投靠他的女儿了,正如儿子刘正强说的,他这次回来是还人情的。还完之后,也许他再也不回来了。但是,这个还法也太古怪了吧。

刘铁男在养猪场无所事事地打转,有一天,他发现了一组手机号码,是用石头刻在墙上的。这个发现让刘铁男惊喜万分,仿佛终于看到了谜底一样。直觉告诉他,这组号码是王光汉故意留下来的。刘铁男当即掏出手机,拨打了这组号码。手机显示,号码归属地是京城的。

电话接通了,不是王光汉的声音。刘铁男听出来,是王丽丽的声音。刘铁男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就问王丽丽,你爸是否回到京城了?王丽丽说,还没有回来。末了,王丽丽突然反问,我爸不是在乡下养老吗?

刘铁男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出来。王丽丽听完后,先挂了电话,拨打父亲的手机,却发现父亲的手机是关机的。王丽丽打通刘铁男的电话,突然哭了起来,让刘铁男帮忙去派出所报案,说她马上从京城赶回来。

王丽丽回来的那天,下起了秋雨。老天爷阴沉沉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绵绵不休的细雨让这个清静的乡村,多出了一股萧条与凄迷的气息。

这是王丽丽到京城读书之后,第一次回老家。当初为了节省车费,放寒暑假,她都不舍得回老家,就在京城当家教,勤工俭学。后来毕业找工作,又谈恋爱结婚,心中愧对刘家,不好意思再回来。时间越久,越让她望乡心怯,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失踪,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踏上老家的路。一路上,她甚至心存疑惑,是不是父亲故意这样做,逼她回一趟老家的?

刘铁男看到王丽丽时,一下子怔住了,时间瞬间倒流一样,他仿佛看到的不是王丽丽,而是王丽丽的母亲。王丽丽和母亲长得很像,她挺着个大肚子,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刘铁男感觉就像当年她母亲挺着个大肚子牵着她一样。

自从国家开放二胎,王丽丽第一时间响应政策,希望能生个儿子出来。仿佛多年前,母亲生儿子的愿望遗传到她身上了。怀二胎之后,王丽丽经常梦到母亲。有一次,她梦见母亲挺着大肚子站在她的床前,一言不发。突然一阵风吹来,母亲挺着大肚子滚下山道,鲜血淋淋,吓得她半夜惊醒。她觉得这是一个不祥之梦,就和父亲说起来。父亲说母亲想她了,他要回去给母亲扫墓,安抚亡灵。父亲回了老家之后,奇怪得很,王丽丽再也没有梦到过母亲了。父亲打电话过来,说他要在老家待一段时间,等她生了二胎,他再返回京城。

王丽丽的丈夫长得又胖又矮,还是个秃顶,不怎么爱说话,时不时咕嘟一句,不知道他说什么。刘正强也回来了,终于见到了曾经的青梅竹马,曾经深爱过的初恋邻家妹妹。时间太深远了,深得让人失去了感慨的欲望,只留下了现实中见面的尴尬与不安。他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然而,当刘正强看到王丽丽丈夫的模样时,不由得暗笑,还产生了龌龊的想法,有些幸灾乐祸。当初他听说王丽丽在京城结婚了,以为找了个有模有样的男人,让他万念俱灰。没想到却是个矮冬瓜,可惜了王丽丽一副俊俏的相貌,配给了这样一个人,真是好白菜被猪拱了。刘正强心想,要是当初她跟了他,却又不知道好多少倍!

越是这样想,刘正强心里就越百般不是滋味,冷眼看着眼前熟悉的陌生人。王丽丽大约感受到刘正强的那种质问的眼神了。她突然哭哭啼啼起来,说父亲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尽管吃得好穿得好,却一直不习惯京城的生活。因为空气不好,老是咳嗽犯病,去年还去做了一次手术,把扁桃体切除了,从此就很少说话,像个哑巴一样。后来,父亲想回老家休养一段时间,顺便给母亲扫墓。王丽丽本想送他回来,但是父亲说不用,说她怀了身孕,不宜长途奔波。王丽丽又像诉苦一样,说自己在京城压力大,供房养车,丈夫是独生子,父母也来京城养老了,房子小,住得紧巴巴的,小孩也小,又怀了二胎,三个老人要养,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加上工作忙,所以一直抽不出时间回老家。又说,当初自己辜负了刘家的恩情,也没有脸回来,所以索性躲在京城,希望刘伯伯和强哥原谅她。

说完最后那句话,王丽丽把头低下去,没有勇气看刘铁男父子,任凭眼泪落在隆起的肚子上。看得出来,她心里确实藏着很深的内疚。刘铁男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过去了,你还放在心上干吗!再说了,你和正强的事情,是我和你爸喝酒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

刘正强看着王丽丽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一口藏在心中多年的怨气,终于得到了平息。他想说一句,当初你要是嫁给我,也不至于这样。但是看到矮冬瓜耷拉着脸皮,一副不想听人叙旧的样子,他咽了咽口水,硬是把话留在了心里。当年,刘正强听说王光汉把女儿许配给她,欣喜得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他原本是在市里打混的,后来改邪归正,跑到工地当苦工赚钱,供她读大学。然而没想到终究是一场空,给他留下了一段痛苦的回忆。此刻,他心里仍为当年失去的纯真爱情感到惋惜,于是掏出一根烟来,想缓一下情绪。矮冬瓜却拦住他,说孕妇不能抽二手烟。刘正强撇了撇嘴,就把烟挂在耳朵上。

刘铁男问王丽丽肚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王丽丽说是男孩,不久前去香港旅游,偷偷做了B超查看。刘铁男说了一句恭喜,心里却想,你有时间去香港旅游,却不回来看看你爹,这像什么话!

刘正强动用了关系,派出所那边早就立案,并在报纸和电台等媒体上登出重金寻人的启事。刘正强也安排广告公司,在大街小巷张贴寻人广告。但是王光汉如石沉大海,一点音讯都没有。

王丽丽在老家只待了一周,就赶回京城上班了。她从京城大老远赶回来,仿佛只是为了诉苦与道歉,哭哭啼啼一番,并没有带来一丝有用的信息。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养猪,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突然玩消失,她甚至觉得父亲养猪是在损坏她的名声,令她难堪。王丽丽说,虽然京城生活压力大,但家里的钱还是够用的,不至于到养猪的份上。

临走前,王丽丽带丈夫和女儿到母亲的坟前祭拜。母亲的坟墓被整理过,杂草清除掉,又加厚了泥土,把坟头堆得高高的,上面还插着一串纸。坟前有香烛钱纸留下的烟灰与香梗,那一团烟灰被秋雨化成了泥土,渗透在墓碑前,像一张沉默的脸。看得出来,父亲临走时,来祭拜过母亲。王丽丽想起小时候经历的那个黑夜,北风呼呼地吹着,父亲带着一家人去山上躲计划生育,母亲挺着大肚子突然从山道上滚下来的情景,成为她一生的噩梦。想到那一幕,她不由得两眼发黑,感到眩晕。矮冬瓜扶着妻子,看到她脸色苍白,说她撞了邪气,怕肚子里的孩子受影响,要早点离开这个事非之地。

刘正强开车,将王丽丽一家三口送到车站。刘铁男也跟着去送行,算是尽故人之情。下车的时候,王丽丽再三交代,若是有她父亲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告诉她。刘正强嗯嗯地答应着,语气却是不近情理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冷笑。

看着王丽丽一家三口消失在车站的人潮中,刘正强对父亲说,看到没有,这就是生女儿的下场,再怎么亲,嫁了人也由不得她了,说不定她把自己的親爹当成包袱呢。要是她对王叔好,王叔有依有靠,怎么舍得玩消失呢?

刘铁男横了儿子一眼,虎着脸说,莫瞎说,人家是有苦衷呢!又说,人活世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别以为你就没有苦衷了。刘正强嘻嘻一笑,我哪有苦衷,我们日子好过着呢!刘铁男说,莫要当冷眼人,丽丽好歹是你的干妹妹,你要体谅她。刘正强哼了一声,我当她是妹妹,她可从来没有当我是哥哥,你发现没有,她看我的眼神还是像当年一样,冷冷的,没有一点情义。王叔离家出走,肯定与她有关……

没有了猪场的污染,别墅的空气又好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刘正强却不再带朋友和老婆孩子回来了。刘铁男有保姆照顾,一日三餐不用管,没事就去村里串门聊天,生活过得悠哉游哉的,但是身边没有亲人往来,别墅空荡荡的,存不住感情,即使每天都能把时间打发掉,但同时打发掉的还有生活的温度,当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时,就会感到一股深深的孤单。所谓亲人,毕竟是亲近了才是自己的人,离远了,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了。经历了王光汉的事情,刘铁男愈发感觉到年老的苍凉与无奈,对自己儿子和孙子就加倍地挂念起来。

刘铁男三番几次打电话给儿子,让他带老婆孩子和客人常来玩,每个月来那么一两次,也能缓一缓他的心情。刘正强嗯嗯了几次,却不见人影,后来才道出实情,说市郊区新开发了一个生态园,有温泉有高尔夫,还有游乐园和农庄,大人小孩都喜欢去那里度假,比乡下好玩多了。大家都嫌乡下太远了,开车要两三个小时,所以就不来玩了。

听到实情,刘铁男不由得愣住了,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沉默地挂断了电话。他叹了一口闷气,心想,两三个小时的距离很远吗?以前没有车子,从村里走路去县城都要半天,并不曾觉得县城有多远呢!在刘铁男的意识中,真正的远方是京城。当年,王光汉上京投奔女儿,刘铁男送他到车站,望着王光汉坐的那趟班车消失在孤独的远方,他第一次感觉到世界原来是那么大的。

过了不久,刘铁男让儿子把保姆辞掉了。有一次,他无意中偷听到保姆跟人打电话,说很快就把老头搞定了,到时事情就有着落了。他听出了阴谋的味道,心想儿子毕竟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肯定有些心怀不轨的人来打他的主意。他又想,幸好王光汉回来开了个养猪场,折腾了他,让他痛风发作,没有心思和保姆搞在一起,假如没有王光汉这桩事情,保姆和他待久了,免不了有瓜田李下的嫌疑,说不定会被人利用。想到这里,背后吓出一身冷汗,还真得要感谢王光汉。

把保姆辞掉之后,刘正强要给父亲重新再找一个可靠的保姆,但刘铁男没有同意,说自己现在才六十出头,身体还好,不到让人照顾的时候。何况儿子已经雇了村里两个闲人每天来别墅修花剪草,若是自己身体有什么不适,那两人也会帮忙照顾的。

日子回归了平静,刘铁男每天在村里打转,和村里人吹牛聊天,打发漫长的时间。他有时也会说说自己的苦恼,说现在虽然不愁吃穿了,但没有以前好,几个月都见不到儿孙一面。村里人就笑他,说你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儿子在市区里有头有脸的,想见一面也容易,不像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天南地北地打工,有时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刘铁男想想也是,只得苦着脸说,世道变了,这些人要闹哪样呢!

刘铁男每天都会去养猪场打圈,就像和尚每天要去殿堂里打坐一样,养成了习惯。养猪场空荡荡的,残留着淡淡的粪臭味,尽管王光汉不知去向,但他的身影因为这个养猪场的气息而存在,让刘铁男觉得这股淡淡的猪粪味格外亲切。养猪场建得粗糙简陋,就水泥砖加铁皮顶,墙体和屋檐缝隙大,深秋的凉风吹过来,带着枯草落叶的气息穿过缝隙,发出嘘嘘的声音,像一群猪打鼾入睡。可是,猪圈里空空的,早已没有猪的影子了,一层石灰和木炭覆盖了它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刘铁男想起曾经半夜放鞭炮吓黑猪的事情,不禁觉得好笑,却又浮起了内疚,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此刻,就连翻脸的事情也成了怀念的驱动力,仿佛王光汉千里迢迢跑回来,就是要盖一座猪场让刘铁男怀念。两人曾经相处的时光,让刘铁男沉浸在那些欢快与忧虑的琐碎记忆中,一时无法自拔。有了感情的衬托,生命才会有温度,在弥漫着猪粪气息的猪场里,刘铁男终于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可惜不知道王光汉现在怎么样了,若不是因为养猪翻了脸,说不定王光汉临走时,会跟他说一番掏心的话,不可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刘铁男很后悔,心想自己与王光汉这么多年的感情,就算王光汉在他的别墅边上养猪,也犯不着翻脸成仇。肯定是他伤了他的心,是他逼他离开的。

这天早上,关大头仍像往常一样,一大早给刘铁男送来猪肉。

劉铁男问关大头,哪有猪崽卖,他想买几只回来。关大头好奇地问,怎么,你嫌好日子过腻了,要养猪?刘铁男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养猪场,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养猪场空在那里,怪可惜的。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莫华杰,现居东莞,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山花》《花城》《天涯》《芙蓉》《作家》等文学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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