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主义艺术溯源及精神内涵

盛百卉

（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2249）

继浪漫主义之后，现代主义从文学的象征主义和绘画的后印象主义开始，实现了更加彻底的内转向，在整个艺术领域掀起了对传统艺术观念和方法的颠覆性变革运动。变革的方向和宗旨，要使艺术从内容到形式走上非理性的纯主观道路。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流派当属表现主义艺术。

1 从“表现主义者”到“青骑士”

学界公认，表现主义一词最初被用于界定一种绘画流派。一种观点认为，表现主义作为一种艺术创作倾向可以追溯到19 世纪中期的欧洲绘画界。英国报纸“泰特的爱丁堡杂志”的一篇文章中第一次提及“现代绘画的表现主义流派”（1850年）。另一种观点认为，这一术语来源于批评家路易·沃塞勒，他把亨利·马蒂斯的绘画形容为“表现派”。这一阶段，欧洲艺术界对于何谓“表现主义”还没有形成明确看法，表现主义绘画也没有产生较大影响。但从它使用的语境中已经可以看出，表现主义艺术具有反抗传统的先天基因。

1905年是表现主义成为国际性艺术浪潮的开端。有两个标志性事件：第一，法国马蒂斯、杜飞、德兰和路易在秋季沙龙展览里展示了一系列前卫作品，这些作品有别于西方传统绘画，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和情感震撼，因此被命名为“野兽派”。第二，德国德累斯顿理工学院建筑系的青年学生：基希纳、布莱尔、黑克尔、施密特-罗特卢夫倡导成立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革命组织——“桥社”。桥社的纲领强调“自由”。这些充满热情的艺术家开展了十分活跃的艺术活动，使德国表现主义运动显示出较大的声势和影响。

桥社迁到柏林后（1911年），柏林成为新的艺术中心。同年，另一十分重要的表现主义团体“青骑士”也在慕尼黑成立。“青骑士”前身是“慕尼黑新艺术家联盟”（1909）。虽然联盟的目标同桥社一样激进，但由于成员之间艺术追求的巨大差异，联盟于该年冬大决裂。核心人物康定斯基、 明特尔和马尔克退出联盟随即成立了更具深远意义的表现主义团体——“青骑士”。一般认为，用“青骑士”命名的原因有二：第一，康定斯基创作过一幅同名油画（1903年）；第二，康定斯基与马尔克在慕尼黑举办的首次画展（1911年12 月至次年1 月）曾选取青骑士作为标记，其后出版的年鉴（1912年）也以此为名。“青骑士”团体松散，艺术风格、原则各不相同。但从整体看，他们比桥社成员更加迷恋抽象艺术，认为绘画要表现的是自然给我们造成的主观印象而不是再现自然的外表形态本身。康定斯基在《论艺术中的精神》（1912年）中强调，艺术必须关心精神而不是物质方面的问题，艺术家应不参照任何可见的自然的东西，而是通过线条和色彩、空间和运动来表明一种精神上的反应或决断。

2 从“表现主义绘画”到“表现主义文学”

随着桥社和青骑士的相继成立，一大批具有表现主义风格的新生代艺术家彼此支持，以叛逆者的姿态对现存社会进行严厉批判并对传统艺术进行坚决革命，从而使德国表现主义掀起了一个国际性的艺术浪潮。著名的德国艺术史家、美术批评家威廉·沃林格尔在表现主义刊物《狂飙》杂志上发表文章（1911年），把塞尚、凡·高和马蒂斯的作品称作“表现主义”绘画。自此“表现主义”这一术语被广泛运用并接受，用来概括当时在欧洲流行的各种反叛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传统的新的艺术倾向，并被激进的先锋艺术家们认同为新思潮的命名。表现主义在绘画领域的发展深刻影响到德国文学的变革，德国本土表现主义文学蓬勃兴起，与绘画相互呼应，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

表现主义文学的发展与艺术家对文艺本质问题的理解密切相关。文艺的本质问题从古至今一直备受理论界关注，呈现出“表现论”与“再现论”两大传统。早在古希腊时期，赫拉克利特就提出“艺术模仿自然”，其后的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无不在“再现论”的道路上积极探索。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他在《诗学》中提出“文艺是人的行动的模仿”“诗比历史更有哲学意味”“文艺求其形似而又比原物更美”等著名观点，从而使“再现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进而雄霸西方两千多年。亚里士多德也因此成为西方现实主义文艺理论的奠基者。西方“表现论”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他是“灵感说”的集大成者。在《伊安篇》中，柏拉图把艺术看作灵感的表现，认为“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作诗或代神说话。诗人们对于他们所写的那些题材，说出那样多的优美词句……并非凭技艺的规矩，而是依诗神的驱遣。” 古罗马时期的朗吉纳斯继承柏拉图的观点，提出崇高是“伟大的心灵的回声”，它来源于强烈而激动的情感。此后，关于艺术本质是表现的提法虽然在18 世纪前没有形成规模，但却一直被论及。“表现”作为艺术家理解世界的方式一直或显或隐地存在着。埃德施密特在《论文学创作中的表现主义》 中提出：“任何时代都有表现主义，没有没有表现主义的区域，没有不是火热的感情地带。没有哪一个部落不是以表现主义来赞颂和塑造那些麻木不仁的神祇的。（表现主义）整体的风格完成于感情的强烈的伟大时代，它从和谐向上的生活的深层提取食物，从一种广泛蒸蒸日上、在和谐中形成的传统中吸收养料：亚述人、波斯人、哥特艺术、埃及人、原始人，德国古代的画家都有过这样的风格……对于那些心灵极其丰富的大师们来说，表现主义则以最自然地流露附着于他们的作品之中。它存在于格律恩瓦尔德的极富戏剧性的亢奋之中，它抒情般地飘荡于修女的耶稣颂歌中，它活跃于莎士比亚的作品里，它顽强地挣扎在中国童话的柔情中，包含于斯特林堡的倔强之中。”

18 世纪下半叶，随着欧洲浪漫主义文艺运动的广泛开展，浪漫派艺术家在创作实践中所奉行的主观性原则逐渐引起了理论界的注意，加之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情感自然表现的科学研究也取得了一定成就，因此，传统的再现论受到动摇。艺术的性质被界定为通过具有表现力的线条、色彩、节拍、姿势、声音或语言来表现人类的情感。其后，真正把艺术表现说提升到哲学美学理论高度，建构起表现论美学体系的，是以康德为奠基者的德国古典美学。德国古典美学的整体实质正是要用审美来解决自然与理性、物质与精神、情感与道德的矛盾，以建立实现人的精神自由、道德自立和人格完善的一般法则。因此，德国古典美学家十分强调艺术与理念、 艺术与精神之间的关系，着重探讨了艺术中天才、想象、情感、崇高等问题，突出了审美表现的主观性因素。

3 表现主义艺术的精神内涵

表现主义艺术不仅产生了一大批艺术家和不朽的作品，而且还提出了一些新的艺术思想理论。

第一，表现主义艺术突破了印象主义和自然主义逼真摹写的藩篱，强调艺术是艺术家主观精神世界的表现。在摒弃了再现论后，表现主义者利用幻象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图像。这个世界尽管怪诞、疯狂却也展现出艺术家们的强烈激情。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表现主义艺术对于“精神”的执着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人类内在主观世界的反思，展现了人类精神创造力的提升。然而，人类精神包括审美意识的发展，却不能完全脱离理性认识。片面追求精神的超越，不仅会损害艺术的审美价值和社会效果，而且还会危及人类自身的身心健全。第二，表现主义艺术革新创作手法，极大地丰富了现代艺术的表现力。主要有变形、抽象化和寓言化。

“变形”在拉丁文中有“歪曲”的意思，它是指改变对象的形式，使对象脱出自然形成的或通常的标准，是艺术家把现实理想化的手段。如果以人对客观对象感知的恒常经验为参照系来衡量艺术的变形程度和方式，可以把变形分为两种：一种是以自然原型为根据进行的强化变形； 另一种是摆脱自然样态而创造一种新的形态的幻化变形。前者在东方各国的艺术中表现得最为普遍；后者在西方表现主义艺术中最先得到体现。无论是绘画还是文学创作，西方艺术家们在变形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他们寻求的不再是自然原型的变更，而是创造一种表现主观精神的新的形态。表现主义文学也体现出“变形”的特点，采用异于常规的形象、语言、情节、舞台设计和表演手段强化非现实的幻想，因此往往带有梦幻和怪异的性质。在《一出梦的戏剧》中，斯特林堡就试图采用做梦者的视角来观察外部世界，打破了传统戏剧对时间、空间和逻辑顺序的模仿，大胆地对线性时间和空间秩序进行艺术变形。

同时，表现主义文学也流露出一种普遍的“抽象化”倾向。作家们常着眼于表现事物普遍品质而忽视个别特征，所以创作出来的不是“典型”而是“类型”。在表现主义戏剧中，人物常常没有名字，他们是男人、女人、父亲、儿子或医生、职员、乞丐，甚至是X、K、Z 这样的抽象符号，这些抽象的角色就代表了芸芸众生。因为在表现主义者看来，人类所面临的处境以及面对这种处境的心境具有共通性。

“寓言化” 也是表现主义艺术家钟爱的表达方式，透过那错乱的时空意识、蒙太奇的结构、怪诞、梦幻、悖论等，他们试图传递出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工具理性崇拜、科学技术滥用等问题的严肃批判，呼吁建立一个更和谐、更美好的社会。

4 结语

表现主义艺术以美术为前导、发轫于戏剧，席卷了几乎所有的文化艺术领域，形成了一股强大的世界性思潮。虽然表现主义艺术在纳粹执政时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但它以变幻的形式传达抽象的人类精神，充分显示出现代主义的基本特性。这种致力于表现自我主观感受，追求个人价值和精神自由的总体特性是过去艺术所未企及的，因此也抓住了整整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