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资本”到文化软实力:葛浩文英译研究

2019-12-27 02:29陆宣鸣
外语与翻译 2019年1期
关键词:葛浩文译作译者

陆宣鸣

香港大学

【提 要】被中国学者夏志清称为“公认的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之首席翻译家”的葛浩文,在翻译中国现当代小说取得的成就令人瞩目。学界对其翻译进行研究和质疑,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呼声日益壮大之际,这类研究不无意义。中国文学作品已经开始走出国门进入西方世界,虽然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但仍存在着诸多方面的问题。本文以葛浩文英译研究为起点,试图剖析其内在规律,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针对现阶段的中国大陆文学对外译介提出相应建议,以期带来一定启示。

1.引言

英国汉学家蓝诗玲称葛浩文为“英语世界最为优秀的中国当代文学翻译家之一”1(Lovell 2006:196)。美国作家厄普代克曾称赞:“在美国,中国当代小说翻译差不多成了一个人的天下,这个人就是葛浩文”(斌格、张健2008)。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极大振奋了国人,使得“文化走出去”的声音日益壮大,同时,葛浩文也受到了极大的关注。其实在莫言获诺奖之前,葛浩文早已完成其翻译的“资本”积累(谢露洁2017:24)。他每推出一部新译,都能在报刊媒体上引起众多关注、评论和赞誉(覃江华、刘军平2012:42)。王德威认为,中国当代一些作家作品固然不错,但“能不能推到国际上,能不能在国际文学界占一席之地……这个涉及到有没有一个好的翻译者”(见季进2011:103)。葛浩文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走出去”的重要推手,其翻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葛浩文的多重身份(张继光 2017:41;孟祥春 2015:77)使得其翻译具有与通常译者不一样的视角,对葛浩文翻译思想的透彻研究,无疑为“中国文学走出去”,即对外译介,带来重大意义。

2.葛浩文翻译思想

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翻译的首席汉学家,目前国内对葛浩文的研究成果较多,反之国外则较少,似有“墙外开花墙内香”之势。对于涉及葛浩文自身翻译思想的论文、著作,经笔者整理,从1976年台湾《中央日报》发表的《文学与翻译家》,至2014年Translation Review上发表的“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An interview with Howard Goldblatt”,前前后后将近四十年时间,笔者就国内外发表的关于葛浩文翻译思想的大部分文章,进行对比研究,探究中国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境况,以期对中国文学译介有着一定意义的参考价值。

2.1 妄用式忠实亦或创造性叛逆

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葛浩文早已引起中国学者的广泛关注,而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仿佛给葛浩文的研究打了针“强心剂”,使得其研究迎来热潮。就中国大陆来看,第一次出现葛浩文研究的是于1981年发表的《肖红的著作和研究在美国》(戈宝权1981),但当时葛浩文尚处于翻译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初始阶段。而真正作为传播中国文学作品的汉学家,国内的首次研究是于1987年发表的《域外学术行踪——访七位外国汉学家》,此时的葛浩文准备出版一部关于中国二十世纪文学作品的著作(肖晓1987),已经着手开始研究中国特定时期的文学作品,并未涉及其翻译思想的研究。

而在台湾,早于1976年,葛浩文本人就在《中央日报》发表了《文学与翻译家》,其原文是英文,由黄文范译成中文,这是探究葛浩文翻译思想最重要的文献之一。

葛浩文(1976)提到“翻译家时常误用了‘信’这个词儿(信于什么?词汇?形式?意义?文体?影响?),原作中一些词汇和习语,对外国读者来说毫无意义,会对作家以及文学作品所代表的文化,导向完全扭曲的观点。翻译家却不肯把它们用富于创意的同义语来译出”。刘易斯首次提出“妄用式忠实”(abusive fidelity):这是一种新的忠实观,它要求译者关注能指链、句法过程、文本结构、语言机制对思想和现实形成产生的影响,等等。忠实的要求……远远高于对语义实质的追求,它还要求对表达方式和修辞策略也要忠实……这是一种强有力的翻译,它重视语言试验,破坏常用的表达方式,寻求体现原文表达方式的多价性或表达性重点,还其本来面目(见王东风2008:74)。值得注意的是,国内有不少学者从“创造性叛逆”的角度研究葛浩文的翻译,这里不一一举例说明,但从“妄用式忠实”角度来展开的研究却凤毛麟角。

“反常的忠实”要求译者致力于把原文的反常译成反常,其效果是翻译读起来就像是翻译(王东风2008:75)。唯一的忠实就是对原文精确的重复,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可以认为,这样的忠实终究是浅薄的……完全忠实之不可能(Lewis 2000:264)。有人可能会反问,葛浩文的译文怎么可能是“妄用式忠实”?他的翻译行云流水,在英语读者中相当受欢迎,足以印证他的译文读起来地道,是不会“读起来像翻译”。然而,笔者想要探讨的是,葛浩文的译作在西方广受欢迎,除了译作中的“改写”之外,在“妄用式忠实”中所含的“能指链、句法过程、文本结构、语言机制”等方面,他的译文难道没有忠实过吗?否则如何获得西方读者的欢迎?笔者认为,对于葛浩文译作,不是简简单单地用“妄用式忠实”、“归化”等就可以定论的。有学者认为是妄用式忠实的异化翻译的一种极端手段(封一函2006:129)。笔者并不十分认同,因为如同葛浩文(1976)所言,翻译到底“信于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另外很有意思的是,学者王东风(2008:75)指出,“反常的忠实”既要忠实于原文的正常之处,也要忠实于原文的反常之处。其无言的预设恰恰是完全的忠实是可能的,显然与其白纸黑字声言是矛盾的。正如“妄用式忠实”在提出者刘易斯本人那里都成了一个“悖论”,所谓的“处处”忠实的译文一定是异化翻译的极端?在翻译莫言小说《檀香刑》时,葛浩文为了最大程度保留(即忠于)原文标题的发音(sound)、节奏(rhythm)和声调(tone),将“Tan-xiang-xing!”译为“Sandal-wooddeath!”(Goldblatt 2013)通过这个简单的例子,可以看到,译文在很多方面都做到了忠实,几乎算得上“处处”忠实,其效果不言而喻。此外,葛浩文在译作《檀香刑》中,直接保留了中文方言里的dieh(爹)、niang(娘)等词汇,这不正是刘易斯所提的“语言实验”?也有学者将这种现象称为“异化式的翻译”,关于“妄用式忠实”与“异化”的讨论,此处不作展开。创造性叛逆是“译介学”所引进的一个命题……对于以认真严肃自勉、把“信”和“忠实”看作文学翻译第一要义的译者,最怕的就是译文出错,而“错误”和“叛逆”在我们心目中,不分彼此,同样可怕又可耻。……在实际的文学翻译中,创造性与叛逆性其实是根本无法分隔开来(方平1999:5)。最早提出“创造性叛逆”这一概念的,是法国著名文论家埃斯卡皮,他在《文学社会学》一书中指出:“说翻译是叛逆,那是因为它把作品置于一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参照体系里(指语言),说翻译是创造性的,那是因为它赋予作品一个崭新的面貌,使之能与更广泛的读者进行一次崭新的文学交流;还因为它不仅延长作品的生命,而且又赋予它第二次生命”(埃斯卡皮1987:137)。这让笔者联想到程光炜在香港大学中文学院的学术讲座《文学经典化与作品的寿命》,其实优秀的翻译也是延续作品寿命的另一种方式。需要指出的是,在今天的译坛,有的译者以“创造”为名,行“背叛”之实,翻译时不细读原作,不顾及原作的底蕴与风格,随心所欲地加以处理,尤其是涉及到形象比喻、情感表述细腻、语言表达形式独特的文字,往往添油加醋或大而化之。这些问题的存在,应引起我们足够重视(许钧2003:8)。这无不体现着一些学者对于创造性叛逆的担忧,同时也是批评葛浩文翻译中相当一部分学者的看法。但是事实真若如此?国内外已有不少学者为葛浩文的翻译正名,其中不乏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Lupke 2011;孙会军2012;孟祥春 2015;许诗焱 2016a/2016b;吕敏宏 2012),除去文本因素之外,文本外的诸多因素对一部译作的最终问世或多或少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基于Lefevere的观点,文本外的这些因素大致来源于意识形态、诗学形态以及文学系统的专业人士和赞助行为(1992:2-19)。笔者认为,陆敬思(Christo-pher Lupke)、孙会军、孟祥春等的观点都可以从意识形态、诗学形态以及文学系统的专业人士和赞助行为找到源头。那么,葛译中在一些学者认为的“创造性叛逆”之处,为何不是“妄用式忠实”?此外,葛译仅仅用“叛逆”、“忠实”来分析,真的足够吗?笔者认为对于葛译的分析应延伸得更深入,角度应更多样。

2.2 葛译:折衷

葛浩文(1976)认为翻译的本质就是一种折衷。针对涉及葛浩文翻译思想的论文、专著整理后发现,遗憾的是,国外除了葛浩文本人发表过关于自身翻译思想的论文外,专门涉及葛浩文翻译思想的论文寥寥无几,而国内涉及葛浩文翻译思想的论文已颇为丰富。

从中国大陆看,1987年至2000年中,国内学者多以肖红研究提及葛浩文,并未特定地对他及其翻译思想进行深入的研究。真正谈及葛浩文翻译思想的则是于2002年发表的“The writing life”,此文是葛浩文自己所作,对管窥其翻译思想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从2000年开始,关于葛浩文的研究有了明显的增多,其中葛浩文的翻译思想,散见于国内外大大小小的访谈录(舒晋瑜2005;季进2009;付鑫鑫 2011;李文静 2012,Lingenfelter 2012;葛浩文 2014a;闫怡恂、葛浩文 2014;Stalling 2014;曹顺庆、王苗苗 2015),或者葛浩文(1976;1980;1984;2010;2013;2014a;2014b;2014c) 自己所作的文章、专著等。笔者针对这些文献进行对比研究,囿于篇幅,现选取五篇较为系统总结葛浩文翻译思想的文章进行分析。按照时间顺序依次为2002年发表的“The writing life”,2007年发表的《葛浩文翻译观探究》,2013年发表的《葛浩文论译者——基于葛浩文讲座与访谈的批评性阐释》,2014年发表的“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An interview with Howard Goldblatt”,2015 年发表的《翻译与变异——与葛浩文教授的交谈及关于翻译与变异的思考》。

文军、王小川、赖甜(2007)根据2002年葛浩文发表的“The writing life”,将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分为四点,分别是忠实、翻译即背叛、翻译是重写和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流活动。在葛浩文的文章中,这四点都有提及,但未包含其全部内容。根据葛浩文的原文,翻译和译者的观点,共有十点,翻译和译者各有五点,分别是关于翻译:1)翻译的本质是重写;2)翻译是对原作的补充,而不是复制;3)绝大多数翻译是不充分的;4)翻译永远是未完成的工程(an unfinished project),如何应对跨文化交流中的纷繁复杂尚存争议;5)不认同翻译是次等的艺术,认为翻译应该是带来更多美好的艺术。关于译者:1)不反对译者是“叛徒”;2)译者有责任以一种微妙和恰当的方式,来捕获每个例子的特定含义;3)译者可以提升(enhance)作品,而且是从原作作者从未想到的方面;4)作为译者,喜欢那种面临创造和忠于原著的紧张,甚至是无法避免的妥协;5)作为译者,我忠实地服务于双方,对于那些好的、不好的、甚至不值一文的中文作品,我都会愉快地翻译成可读性强、容易接受,乃至销路好的英文作品(Goldblatt 2002)。从葛浩文的原文可以看出,葛浩文并没有对翻译有着特定的理论体系,只是有许多对翻译的观点,故首先要指出,严格说来对于葛浩文翻译方法论的研究,应该是翻译观或者翻译思想研究,而不宜称之为翻译理论研究。

曹顺庆、王苗苗(2015)将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归为《周易》中的“易之三名”:易、变易与不易。关于“易之三名”的解释如下:易,指翻译作品思想内容再复杂再深奥,经过译者的翻译,其译本都会更易于被目标语读者所接受。变易,指原著在被翻译的过程中,穿越了语言的界限,需要译者根据目标语文化的变化而进行语言变异。也可以说,变易者,变异也。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使译者不能逐字逐句地进行翻译,而是进行创造性改编。不易,则指在翻译过程中进行创造性改编的前提是忠实于原著的精髓,准确地表达出原著的形与神。实质上看,这对应着葛浩文的翻译思想中的接受性、重写性和忠实性,而且更多的是从功能的角度对葛浩文的翻译思想进行描述。顺应葛浩文翻译目的中的易于读者接受,翻译中的两种语言不可能完全对等,必须做出转化、改变。孟祥春(2013)将葛浩文关于译者的思想分为四类:译者之“用”、“道”、“质”、“我”,分别对应译者价值之所在、翻译的方法论、翻译的认识论和译者的自我认知与定位。依然从实质来看,葛浩文关于翻译和译者中的不同观点均不同程度地被分列在以上的四点,此文虽涉及葛浩文的翻译思想,但更多的是谈葛浩文对于译者的认识。然而,从“易之三名”到译者之“用”、“道”、“质”、“我”,这分别从翻译和译者两个角度论及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实则是从共时角度对葛浩文的翻译思想进行了描述。

结合2014年年底发表于Translation Review上葛浩文的国外访谈,笔者根据这次访谈就葛浩文的翻译思想进行了总结:1)译者不必总是全盘接受原作作者所言;2)(戏曲翻译)当面临意义与韵律、字面形式与听觉的选择时,宁可舍弃意义来保留曲调,不可舍弃曲调,否则一切皆无;3)英汉差异巨大,(戏曲翻译)汉语韵律容易掌握,英语十分困难,翻译不可避免做出巨大牺牲,(翻译)需捕获足够意义使得读者明晰内容;4)翻译涉及语域、语体的转化,首要考虑读者的语域、语体;5)注重读者期待与读者大致反应;6)赞同“译者应当清楚读者对于(译作)结构、内容上异化的承受程度”;7)反对翻译过度理论化;8)原作对于原语读者的接受程度应与译作对于译语读者接受程度一样,译语读者对于译作的反应应与原作读者(对于原作)相同。联系三位国内学者对于葛浩文翻译思想的总结,笔者进行了相应归纳,可以看出,文军所提的葛浩文四点翻译思想,重点体现的是翻译的认识、方法和目的;曹顺庆所提的葛浩文“易之三变”,重点体现的是对翻译过程的描述和对翻译最终目的的阐释;孟祥春所提的译者之“用”、“道”、“质”、“我”,针对翻译的方法、认识和译者的定位、价值作出相应解释。结合葛浩文自己的观点,可以发现,葛浩文的翻译思想核心之处在于以读者为导向的折衷和改写,此处的“折衷”,笔者认为与钱钟书化境论中的翻译策略“厥中”(于德英2009:172)颇有几分相似。

3.葛译之“资本”

笔者注意到,国内学者所归纳的葛浩文翻译思想更多地是在谈论翻译本身内部的某些机理,似乎和市场,即读者群关系不多,然而葛浩文的一些主张例如“注重读者期待”、赞同翻译过程中作品的异化程度对于读者的接受度等等,可以看到葛浩文对于翻译作品在西方的市场有着深刻的认识,同时他提出原文与译文分别对应各自读者的接受程度和反应应该相同,这与国内学者近期提出的翻译“认知对等”似乎不谋而合,而所谓翻译“认知对等”,即指译文与原文在句法、语义、语用等方面均实现对等,“认知对等”则是对这些对等的综合,与“认知对等”渊源相同,“翻译原型”也起源于“认知科学”(龙明慧2011:49-55),它同样对葛浩文翻译思想的某些方面有着不约而同的吻合之处。

那么,对于葛浩文翻译思想中那些没有被归纳的部分,笔者认为,既然葛浩文从事的是将中文作品译为英文作品,作为汉学家将中国文学作品传播到西方世界,翻译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传播中国的文化、价值观等等,那么就必然涉及到操纵理论。根据勒弗维尔(1992),操纵理论主要有三大因素影响翻译,分别是文学系统中的专业人员、文学系统之外的赞助系统以及主流诗学,主要依次对应着意识形态、赞助人和诗学。诗学指文学手法和文学的功能观(许钧、穆雷2009:91)。从操纵理论看来,国内学者更多的是将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归在文学的专业人员和主流诗学中,对于翻译传播中的另一大因素赞助系统似乎谈得较少。对应于国内外葛浩文的翻译思想研究,这些研究成果均可归纳在意识形态或者诗学之中,而必须加上赞助人的研究,对于葛浩文翻译思想的研究才可以说是较为全面的。进一步看,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好似操纵理论的“升级”,因为在操纵理论这个大框架下,除了原有的这些因素,葛浩文的其他翻译思想可用来加入补充。

葛浩文曾将翻译归为两大派,纳博科夫派与帕斯派,前者认为翻译的作品读起来就该让读者觉得是从外文翻译过来的,不能让读者感觉好像是用他的语言写的,后者的主张相反。英文和中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的两种语言,真要逐字翻译,不但让人读不下去,而且更会对不起原著和作者(葛浩文2014c)。显而易见,葛浩文属于帕斯派,也就是属于归化的大方向。并且有着多年积累翻译经验的葛浩文,归化的总体翻译思路使得他的翻译获得巨大的成功,不仅西方以“归化式”翻译作为其主流翻译理念,中国译界在翻译介绍西方文学作品时,长期以来,也大多奉“归化”为圭臬(胡安江 2010)。

从最直观的葛浩文翻译来说,国内外大大小小批评葛浩文翻译的声音此起彼伏,总是会出现有关学者站出来批评葛浩文的翻译如何背离原文,那如何删减修改,还有的说葛浩文以“西方的意识形态”审视中国文学作品,给译作披上了一层西方文学的色彩,值得一提的是美国著名作家Updike(2005)曾在《纽约客》上发表《苦竹》来批评葛浩文的翻译是“陈词滥调”。然而,葛浩文不止一次在其自己所写的文章或者访谈录里表示,出版的译文并不是直接出自他的译文,而是多方最终妥协的产物。译者交付译稿之后,(国外)编辑最关心的是怎样让作品变得更好,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删和改。在删减的问题上,葛浩文曾表示,莫言的小说也一样,(删减)都不是我决定的。其中一两本被删去十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我还争取又加回去了一些,但莫言对此没有意见,他说“反正我看不懂”(李文静2012)。从这里可以看出,葛浩文不但不是所谓的删减译文,反而是努力挽回被删减的译文。当然,葛浩文也曾表示,大概因为英语算是世界语的缘故,美国人不太爱读翻译小说,所以,只要我能帮出版社推销,我什么都愿意做(舒晋瑜2005)。葛浩文曾经提到,对于翻译批评,他更倾向于宏观式的剖析,希望从更宽的视角评论他的译作,从一整部作品的忠实度来判定作品的成功度,如,语调、语域、清晰度、魅力、优美的表达等。要是因为一个文化或者历时所指没有加上脚注,或者,因为一个晦涩的暗指解释不当,据此批评译文不够好,这种批评是没有益处的(葛浩文2014a)。在译作出版之时,对于译作的评价应该考虑到这个过程涉及到的所有步骤,而不应只抓住一点来评论译文,这也是“中国文学走出去”比较重要的一步。

有学者统计(张继光2016),至2015年年末,葛浩文总共出版(发表)了96位中国作家的201部(篇)作品的译作,这是葛浩文翻译“资本”最为明显的证明,上文提到的均是葛浩文翻译“资本”的微观之处。宏观来看,以葛浩文与莫言的合作为例,自翻译莫言《红高粱》一炮走红之后,葛浩文便开始了翻译“资本”积累的加速,经他所译的中国作家,均会在西方乃至全世界引起注意,甚至关注的热潮,莫言就是最显著的例子,莫言的作品目前已经有来自三十个国家的汉学家在翻译(莫言2017),不可否认葛浩文英译带来的巨大“号召”效应。不难看出,葛浩文英译的“资本”,从布迪厄社会学角度来说,实际上是其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的大幅提升。这里的“社会资本”,主要指葛浩文的社会人际关系网络,经历四十多年的翻译生涯,葛浩文与作者、出版商、编辑、文学批评家等的联系与关系无疑愈加紧密。而“象征资本”则指葛浩文在美国华文翻译界所取得的地位、名声。台湾作家李昂(2015)称“葛氏夫妻,品质保证”,葛浩文译作在华文英译世界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从葛浩文翻译思想的研究入手,自1976年葛浩文谈到自己的翻译思想,可以看出,葛浩文当时的观点还主要集中在翻译本身探讨,涉及翻译之外的因素较少,而到2014年在国外翻译期刊Translation Review发表的最新的葛浩文访谈录,葛浩文更加注重翻译以外的因素,其中较为重要的是提出了译文与原文对应各自读者的接受度和反应,从自身角度预估读者期待,重视读者期待等,这些都说明葛浩文翻译思想的历时变化,对“中国文学走出去”中最重要的译介(翻译传播)有参考意义,多年从事翻译传播的经验使得葛浩文对于翻译传播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中国大陆对于翻译传播的实践,也可从葛浩文翻译思想的历时变化吸取经验,转变对外翻译的思路和方法等。

4.葛译带来的启示:文化软实力

随着国家对于文化强国的认识逐步转变,中央政府正在加大力度增强中国的文化软实力。作为建设文化强国中极其重要的部分,对外翻译发挥着十分明显的作用。对外翻译在当下表现为近期颇为火热的中国文学“走出去”,随着首位中国国籍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更加炙热。然而,对外翻译其实早于多年前就已启动,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文学》英文版与法文版的创刊,到八十年代中国文学出版社的成立及“熊猫丛书”(一套高质量的英语版中国经典著作、传说、史集)的策划发行,再到世纪之交“大中华文库”项目的设立,2004年中国外文局“对外传播研究中心”的创设,2010年年初“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工程的启动,以及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于2010年首次批准设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世界与中国共同见证了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每一次不懈尝试,以及这些尝试背后的种种现代性焦虑与文学复兴压力。上世纪八十年代策划发行的“熊猫丛书”是中国文学“走出去”战略中的标志性事件,因而在此过程中扮演了非常关键的角色。它不仅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深度尝试,也为中国文学在当代为继续寻求“走出去”最佳方案积累了诸多宝贵经验。然而,不可否认,中国文学在“走出去”的历史进程中,一直以来都是步履蹒跚。据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在外文出版社工作的英国汉学家杜博妮分析,这种尴尬局面的形成主要是因为翻译决策的失误以及读者对象的误置所致。杜博妮指出,当时制定翻译政策的人对英语语言知之甚少,对英语读者的阅读取向更是不明就里。与此同时,这些翻译决策者们对文学译本的实际读者少予重视,而只关注专业读者的可接受性(见李文静2012)。上述的翻译决策和读者定位,实际上仍然是操纵理论的三方面,分别对应赞助人、意识形态和诗学形态。

首先需要明确,中国文学对外传播,也就是“走出去”,究竟是走往何方?目前而言,主要“走入”的仍然是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法国、英国、德国等发达国家。葛浩文在谈到中国文学在美国时曾提到“波动原理”和“燕尾原理”,波动原理指新闻中出现中国消息,中国文学作品的销量就会增加;反之要是新闻中好久没有中国的消息,中国文学也就从书店下架了。燕尾效应指到中国工作或者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中国书籍的阅读数量和种类也会随之增加,其中自然涵盖文学作品(葛浩文2014b)。这两个原理从侧面反映西方世界的意识形态对中国文学传播的影响,所谓“实践出真知”,葛浩文依据其数十年的译介经验,才能总结出上述原理,同时,他还表示对中国文学进入世界舞台很“乐观”,总的来说还是指日可待的(付鑫鑫2011)。

对于对外传播的翻译作品,最重要的无疑是希望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如果译出国门的作品没有人愿意读,不能吸引更多的西方读者,那么即便是走出国门,也走不进市场,也无法走进西方读者的眼中和心中,对外传播也就失去了最根本的意义。对于中国文学作品的变化,葛浩文认为以前的中国小说如果有一个的缺点,就是把人性写的不够仔细深刻,表面结构都好,故事也好,但是现在就慢慢改变了。虽然中国文学作品正在逐步“进化”,但是对于西方国家,以美国为例,翻译在出版书籍的总数所占比例非常小,大约只有3%,而中国文学的译作则是这个3%里面的一个小部分。在美国,中国小说翻译成英文出版的一年也不过十来本(闫怡恂、葛浩文2014)。

针对国外数量如此之少的译作,这不禁令人深思,中国文学有这么多优秀的作品,究竟为何传播到国外的作品如此寥寥?我们也看到了葛浩文在每次中国学者的访谈录中均表示,中国文学优秀作品非常多,但是翻译传播到国外的却非常少,原因之一就是英语界专门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翻译的人实在太少了(季进2009),一般认为,目前能够合格从事汉译英的外国译者全球也就二十人左右,要让他们承担起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任务显然是勉为其难(范武邱2013)。国内学者纷纷提出相应对策,有的提倡由中国翻译家承担,有的提出合作翻译,有的提倡外国人翻译等等。笔者认为,合作翻译的可取性最大,因为翻译必然涉及至少两种语言,非母语者对于某种语言的理解很难完全达到母语者的水平,如果要保证原作的意义被准确的理解,那么交给母语者无疑是比较合理的,但是当转化为译文时,译文为母语也就突显了优势,而且,作为翻译界几乎普遍接受的观点,翻译中不存在绝对的对等,也就是说翻译不可避免的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译者就是其中一个因素,合作翻译能较好地进行译者互补,尽可能避免译文受到译出语或者译入语译者的单方面影响,现阶段较为经典的组合有葛浩文与林丽君、陈迈平与陈安娜等,以上实则是对诗学的互补,以求译作展现原作的诗学之美,达到“译语读者对于译作的反应应该和原语读者对于原作的反应相同”。

葛浩文表示,中国文学对外传播,除了官方组织的翻译外,诸如葛浩文这样非官方的对外翻译,极其缺乏资金。葛浩文曾坦言,虽然他因为热爱而翻译,选取翻译作品时不用考虑市场,但是出版商不得不考虑市场,所以在他出版的这些译作中,要么是葛浩文自发翻译一部分,然后向出版商“推销”,成功之后接着翻译剩余部分,要么就是出版商主动要求葛浩文翻译,再或者是葛浩文申请基金会赞助来完成翻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葛浩文所申请的基金会赞助,目前仍然没有来自中国大陆的,反而有来自中国台湾的和美国的。进一步证明,中国官方应当适时启动国内学者呼吁的“汉学家工作坊”之类的项目,根据实际情况来资助真正热爱中国文学的汉学家、外国学者等,同时大力培养致力于为国家文化翻译传播贡献的有为学者、翻译家等。

抓住对外翻译最核心的部分——读者。随之而来,首先就是翻译策略的改变,尤其是所谓“对抗式翻译”等等,笔者认为,此时还不是过分夸大民族特征的时候,既然国家已经将文化强国提升到国家战略,那么就必须讲究实效,现阶段最可取的仍然是“归化式翻译”,然而虽然归化,也要掌握一定的尺度,绝不可过度。其次,中西方出版业不同的行业规则也要予以必要的重视,对于中西方行业差异的认识缺乏,也造成了众多读者、学者对于葛浩文翻译的批评此起彼伏,殊不知,在西方,一部译作的诞生是多方妥协的结果,而不是译者“一个人说了算”。既然对外翻译的重要部分是读者,那么对于国内的文学创作,是否需要以国外读者为目标,或者是翻译?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种为翻译家写作的趋势是不可取的,作家写作是为了他的读者(葛浩文2013)。其次,针对“读者”,翻译最初始的阶段——选材必须要做好,就历届官方组织的对外翻译传播中,选材大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等,目前看来,在世界渴望了解中国国情的情况下,占据中国文学英译主流的典籍翻译已经不能够满足世界的需求,中国应抓住这个契机,适当地针对性选取西方感兴趣的素材进行翻译(辛红娟 2014)。

5.结语

随着文化强国提升为国家战略,作为文化强国建设中的重要部分,对外翻译传播发挥着巨大作用。要让中国文学真正地“走出去”,海外文化传播毫无疑问需要真正强大起来,葛浩文的翻译给予我们诸多意义非凡的启示,不同意识形态的碰撞、赞助人的操纵、诗学的重塑,这些都是需要跨过去的“坎”。透过文化强国战略,笔者看到,对外翻译传播需要的不仅仅是翻译模式的探索、对外翻译的资助、中西方行业差异的重视、翻译策略和创作的重新审视,更重要的是坚定地保持发扬本族文化特色,与其他文化平等对话,采用合理、实用的策略推进中国文化海外翻译,才有可能迈向一个真正有影响力的文化大国。

注释:

1 原文为Some of the best Anglophone translators of the post-Mao period are Bonnie McDougall,Howard Goldblatt,and Flora Dr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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