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者行动指南

2019-12-27 06:48□楚
文学自由谈 2019年1期
关键词:郁达夫沈从文文学

□楚 些

美国批评家韦勒克有“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提法,讲的是文学批评之道。对于文学写作来说,也有外部因素和内在因素的区分。

内在因素涉及创作过程中的构思、立意、技法运用、情思表达、思想发现等等。文学理论中的创作论部分直接照应的就是文学写作的内在因素,它有诸多恒定不变的内容,也有相通的一面。比较而言,外部因素的应时性特征就比较明显了,拿诗歌史上的盛唐之音来说,绝顶高手间的相互激赏与比拼,就极大地提升了各自的内力。萨特、波伏娃、加缪的各自喷发,他们彼此间的关系无疑成了助推器。上面所举例证,皆为英雄惜英雄式的。实际上,反向的例证数量更多,因为外部因素而脱离大道、拐到小道的事例,不胜枚举。这是由于应时性的因素下埋伏着太多的未知和荆棘,时势、个人、家庭等因素中,只要有一种因素扑面而来不及躲闪,就有可能形成歧路。鲁迅先生曾经在一篇文章里举出庄周和阮籍的例证,来验证歧路对个体所造成的困扰,并道出了“在刺丛里姑且走走”的人生态度,问题是能有几人如他一般,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和反抗绝望的态度。更多的文学作者还是紧随时代列车,或者依附于洪流之中,起起伏伏。问题的关键在于,列车的方向一旦有所偏差,那么被裹挟的大批文学作者,则基本上丧失了浮上水面的希望。北宋初年的西昆体,明初的台阁体,皆湮没了一批才识俱佳的作者。就拿当下而言,风头正劲的“非虚构写作”就一定是正确的么?诗歌中的“口语诗运动”就一定是康庄大道么?答案显而易见:都不一定。恩格斯曾有过这样的判断:“今天被认为是合乎真理的认识,都有它隐蔽着的、以后会 显露出来的错误的方面。”

微信时代开启以来,因“三观”的直接浮上水面而导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这样的事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在此之前,信息的传递是自上而下式的,经验与感知的获取,往往发生在同一层级间。打个比方,上世纪八十年代被称为文学的黄金时代,居于大城市的作家和批评家若不能亲赴基层,仅靠报纸、广播、刊物,就无法勘察其层级之下的文学生态。“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世说新语·伤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信息传播机制的限制,使得人们对当下文学的感知,往往停留在大象的两条巨腿和一面身躯之上,而对于整个大象,则易于成为“想象的他者”。微信作为新媒介的开启,无疑摧毁了自上而下的传播机制,不同身份,不同层级,不同想法,创作水平不等的人们,因缘际会,共处于一个群落之中。这个群落,就是一个当下文学场域的微型模板。

半年前,有个青年小说作者,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她在一个微信群里加了一个刊物的编辑为好友,然后向对方投稿,再然后进入私聊节奏,落脚点最后演变为“撩骚”。她一怒之下删除了对方,并向我吐槽。我安慰之,说,何必为一个陌生人动怒呢?回过头来看这个事情的发生,根源还是媒介新载体的快速和直接:微信有图片,有私人生活信息的表达,而人就是欲望本身,人与人的接触,出于偶合性,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发生。如果这样的事情放在书信投寄的时期,或许会有情愫的发生,但不会有欲望的直接表达。因此,媒介不仅改变了交流机制,也改变了伦理观念的生产机制。从这个意义而言,微信和微信群在当下无疑演化为观察文学生态系统的一个理想窗口。笔者并非微信的资深用户,不过,一旦介入到这个载体之中,作为文学批评工作者,对于文学外部因素的感触,颇为真切。

提到普通文学作者的境遇,突然间想起了沈从文和郁达夫的交往细节。那是1924年的冬天,在北京漂泊了一年的沈从文,在绝望中尝试着给在大学当教授的郁达夫写了一封求助信。收到信件后,郁达夫决定去查验这位处于困境的从边远之地而来的文艺青年。当他走进沈从文那间“窄而霉小斋”的房门时才发现,屋内没有火炉,青年沈从文身穿一件单衣,用棉被裹着身体,坐在凉炕上,正用冻得红肿的手提笔写作。实际上,当时的沈从文饥肠辘辘正饿着肚子呢。郁达夫把自己的羊毛围巾送给了他,并把他拉到馆子里吃饭。回来后,郁达夫写了一封信给沈从文,告诉他,实在没有出路的话,可以去天桥应征当兵;兵当不成的话,就去做贼。事后,郁达夫还把这封信发表在公开媒体上,很显然,他是想通过这个举动向全国痴迷于文学写作的普通作者喊话。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回到历史现场,我们也许能够洞见郁达夫的真诚和谋略,即乱世之际,保全性命生存下去才是第一位的。时移势迁,今天的文学作者基本上脱离了生存和生活下去的忧惧,做一做文学梦,毕竟是件愉悦的事情。既然做了梦,还是应该守护初心的纯正。基于此,有一些看法,愿意与大家交流。

第一个看法,对于普通作者或者刚上路的文学作者而言,不可多种文体并举,欲望膨胀,试图在多个文类之间切换频道。自由切换是天才型作家的权利,盲目攀比必然造成力所不逮、中道而废的结果。应该认真思量,以兴趣为出发点,选择某一个文体,甚至是某个文体的某种路数,身形如弓,集中发力。切口小,走得稳,方有可能从边缘处进入森林。“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普通作者。兴趣多而杂,则易变,变数太多,难以守恒。业精于勤的例证,二十年前有路遥,在当下仍大有人在;荒于嬉的例证,韩寒堪称典范。韩寒年少得名,所拥有的资源和平台远非一般文学作者所能比拟,但他兴趣多变,先是写小说,后是弄博客,现在又开始进军影视,回过头来审视其文学成就,依然在青春文学的范畴,用一地鸡毛来形容并不为过。一个写作年份超过五年的作者,如果继续一手写小说,一手写散文,另外还写诗歌兼及评论,说好听点是多才多艺,说实话就是一猛子扎到邪道里。

第二个看法,扎扎实实做好资料建设。日常功课的内容就是多读些闲书,尤其是非文学类的图书,让知识与趣味一直为自我的好奇心护航。一旦进入写作状态,要严扣文本中信息的准确性,养成边写作边查阅资料的习惯。将一气呵成或者即席而作的桥段当成文坛轶事就行了,不必担心写作过程中的中断状态。就资料建设这个话题,可能会有一些反驳的意见,比如对于诗歌文体而言,这可是典型的“想象力的游戏”,与史料、地方性知识何干?这个认识存在某种误区。地方性知识是文学写作的水源地,而史料则关系到认知的深化。孔门诗学观中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说,如果原诗作者对鸟兽草木不加熟悉,何以提供形肖逼真的鸟兽草木形象?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开拓出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足以说明中古诗歌文本中所隐含的历史信息;因为对“小地方”的钟情,波兰诗人米沃什诗歌中的小城、他的家乡维尔诺因素才非常突出。

第三个看法,需要对文学的基本生态,尤其是涉及自我主创文体的基本生态保持清醒的认知,并熟稔其间的规则。急于获得肯定和尊重的心理可以理解,而观念系统的健康和良性循环不能因之受损。这里面有“野鸡”刊物、“野鸡”奖项、“野鸡”图书的初发诱惑。务必牢记,由物质成本交换而来的结果,只能解决“面子”的问题,对于“里子”则毫无用处。这里面还有各级文学院系统直至鲁院系统培训的感召力和花环色彩,也有作协会员的级别划分等等。这一层诱惑倒不必划清界限。有那么一点愿望,不外乎就是争强好胜抑或积极进取,但在某些时候,它也会呈现慢性中毒的症状。另一方面,不客气地说,很多所谓的大人物,内心清冷,实难接近。写作道路上,是否能够遇见无私热情,有专业精神,不计利害得失提供帮助,富于情怀的作家、批评家,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有则庆幸,无则坦然。还有就是需要对媒介载体有较为充分的认知,空间、博客、论坛、报纸、内刊、杂志的发表与交流,无需多言。在这里,我想重点谈谈微信群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感谢文学类微信群的存在,它让我们对当下文学生态系统的某些方面,有了切肤之感。面对媒介变化留下的伤痕,我曾不无悲伤地感慨,交流的工具越多,人的绝望感也愈加强烈!微信群无疑放大了人们的某种欲望,而这种欲望在媒介的新变过程中往往过了头。不夸张地讲,大量的文学类微信群处处散发着霉变和朽木的气味,何也?作为文学作者的私心以及不加遮掩的自我推介,从不择手段到明目张胆,令人汗颜。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文学类微信群,没有文学,也没有交流,唯有文章链接和相关的刷屏。面对这样的局面,我手上没有解困的招数,只能提供这样的意见:可以退群,也可以留下;若留下,请尽量掩藏自我的私心。

第四个看法,艺无止境,交流很重要。写作虽然是孤独的个体反抗整体的虚无,但并不排斥群体交流的存在。无论你身在何处,皆应拥有一个面对面交流的圈子。有些时候,同道之间,可能会激发作为讯息交流的附属产品,推动着你往前走,或者推动着你去调整写作策略。面对面的实际交流,气息的触摸,这种存在的方式是虚拟空间所永远无法取代的。空间的虚拟程度越高,角色的带入就愈深,而现实交流的存在,守住了五官感觉的直接经验。马克思曾经指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这个圈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若五六人,则可有“咏而归”之叹。

“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这句话转自余华的一篇随笔,是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哥哥说的。我使用它作为注脚,以此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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