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

2019-12-30 09:41谢伦
长江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河套枣树院子

谢伦

小庄子

河套中间凸起一个山丘般的孤岛,大成爷就住在岛上。若站在河套的北岸往岛上看,只能看到一蓬蓬青黄色的细叶竹,和几棵枣树、老榆树的树冠;待下了河套,再上到坡上,他那三间矮趴趴的黑瓦屋才露出半张脸。大成爷和我们一个队。我们把大成爷住的河套叫小庄子,我们村叫大庄子。小庄子原来也有过十几户人家,现在就只落大成爷一家子住在那儿了,可我们还是习惯叫它小庄子。大庄子和小庄子隔着一条宽阔的河套,喊得应。每回队里要开社员大会,都是派人站河套的北岸吼一嗓子:“小庄子的大成爷,队上开会了!”但你要抬脚走过去,就半个时辰还不够走。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怀念起小庄子,常常觉得自己的肉身被撕裂开来,一片一片云一样飘荡到它的上空,迷离、恍惚,有隐隐的痛。滚河水打它的南坡向西流去,北坡是庄稼地,北坡的坡底,也就是称之为河套的沙滩上,遍生一种叫蚂蚁藤的草,而在沙滩的边沿和低凹处则长着些芭茅、芦苇和一人多高的杂树林,有一丛丛的芦苇就延伸到了河水里。沙滩很长、很宽阔,沿着岛围成一个半圆的形状,有好几个打谷场那么大。蚂蚁藤是甜草,也是牛极爱吃的一种草,其藤叶柔软细密,贴地攀爬,在春夏季,随着地势的起伏连绵,地毯似的铺满沙滩。在没有山洪走水的日子里,蚂蚁藤生长异常旺盛,肥沃处一窝一窝黑油油的,拥挤的藤蔓能直立尺把高。我们通常是把牛绳索胡乱地盘在牛角上,把牛赶进滩去,就放心大胆地扒光衣服,跳进滚河里去洗澡。我们打河的上游下水,仰躺着一路顺水漂流,直漂到大成爷的瓜地边,再悄悄爬起来,大成爷正戴着草帽在瓜地的另一头忙着活儿,我们在地这头儿,猪獾子一样溜进去偷瓜吃。

夏日骄阳如火,烤得瓜地热烘烘的。印象中蜻蜓很多,天又高又蓝,白云擦着河岸慢慢移动,牛群在远处的滩地上静静地啃草,时有黑色八哥落在它们的脊背上沉默不语。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小,没经验,摸进瓜地却分不出哪些是生瓜,哪些是熟瓜,还不如猪獾子聪明,猪獾子咬过的瓜都是熟透的瓜,又香又甜。瓜地是五十多亩的一面挂坡地,打河底一条白茬路拐上去,就是大成爷的守瓜棚。守瓜棚是在一间半塌不倒的旧屋墙上用稻草搭成的,这也是曾经的住户,是小庄子的一部分。小庄子还有好几处这样半塌不倒的屋墙,中间都没了屋顶,经年的风吹雨淋,只落一堵堵半截的土墙光秃秃地戳在那儿,像一张张喊鬼叫魂的大嘴巴——住它的人或是亡去,或已远徙,时间并没有多少年,却已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断墙里面堆满了砖头瓦块,爬着虫虫,有带刺的野槐、荆棘及半人高的蒿草密密杂杂。黄昏的时候,总有一些黑衣的鸟在上面悠悠盘旋,然后栖息墙头,像小庄子开放在夜里的黑花朵。

我和村里的舀舀、春生、毛子等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整天野在小庄子周围,在那里放牛割草,或无事游荡,但我们很少会走进去。它是敞开的,没有院墙也没篱笆之类的阻挡,可它越来越像一个神秘之处,并不只是因为那条大黄狗,还有大成奶奶,几年前她成了一个疯子。她整天坐在她家门口的那棵老榆树下,一个笑笑的表情,静悄悄的。我们远远地看她,她也笑笑地看着我们。她笑笑的,笑着,突然就指我们之中的谁说:“我的牛牛儿!”我们吓得飞跑。

牛牛儿是大成奶奶的孙子,几年前他死了,是被毒蛇咬死的。几年前我们都还是小伙伴。那时我四五岁,或者更小吧,在家里没人看护,母亲做活就把我带在她身边。一回跟着母亲到小庄子后坡地里掰棉花,母亲和村里一帮妇女们一边掰棉花,一边扯闲篇,扯着扯着就把我扯忘掉了,我一人待在地头无趣,就把晒得老黄干焦的棉叶揉成渣渣儿,去撒到炸开的白花花的棉花上,把青青的硬棉桃摘下来当皮球扔。没想叫大成奶奶看到了,她拿把镰刀,正在屋后割一把细叶竹。她说哎哟娃儿呐,做坏事哩,这可使不得,队长晓得要扣你妈妈的工分的!随后牵我去她家跟牛牛儿玩儿,又给我了一把炒花生。那时候大成奶奶还没疯。

我不怎么喜欢牛牛儿,他比我长一岁,高我一个头。大成奶奶刚一出门,他就瞪着眼睛问我:“干吗要吃我家的炒花生?”

然后我们就一起去杂树丛里捉“飞油子”(一种非常漂亮的蝉),谁知招惹了一窝野蜂,我被蜇了一只胳膊,而牛牛儿更惨,因为他没穿衣裳(一到热天他就不穿衣裳了),头脸儿和脊背都蜇肿了,肿得红红的、光溜溜的,像个大地瓜。叫我惊奇的是,我哇哇地哭得唏里哗啦,他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气出气出抽噎了两下子就没事了,真是佩服。现在,每逢盛夏,我都会想起牛牛儿,想起那一天,风很大,太阳白晃晃的刺目,皮肤火辣辣疼。

牛牛儿是死在一个下午。听村里人说,牛牛儿死的时候,地里的棉花炸得很白,那会儿大成爷还在瓜地里干着活儿,大成奶奶下河洗衣裳,说,牛牛儿嘛正在场院里骑他的大黄狗呢。可等大成奶奶洗完衣裳回来,狗好好的,牛牛儿已倒在地上浑身乌青不省人事了。那蛇也是蹊跷,咬了牛牛儿并没走远,要等待一个结局似的盘在一堵阴湿的墙角,结果被大成爷轻易找到,是一条很少见的“土布带”(蝮蛇),大成爷就用铁锄砸烂了它的头。

只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给村庄带来多少不安,倒是从村人们茶余饭后的叹息中,我知道了原来牛牛儿也并不是大成爷和大成奶奶的亲孙子,他们守着小庄子却一辈子无生养,牛牛儿是大成爷五十岁那年在路边捡回来的一个患有热病、只剩了半口气的弃儿,大成爷用土方子救活了他,救活了就把他当亲孙子养,取名牛牛儿,是留下的意思。但牛牛儿终究也没留下。不知为什么,记得我当时听到这些话,心里暗暗地颤了一下。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们的身体开始疯长,不断奔跑的脚步,再也不能停下来去关注哪一棵青草的生长了。我原以为,小庄子会一直等在那儿的,和我的岁月、和我所历经的所有事物一道,成为我生命中的某个场景,我随时都可以回过头去,它依旧微笑着在那儿,在那儿等我。但事实远非如此。多年以后,一个偶然机会我回到家乡,当我再次走下河套,上到坡上,面对生长着麦苗和荒草的一个高高的土丘时,要不是地里有太多的残砖碎瓦,要不是碰到和我一样白了头,在地里挖沟的童年伙伴舀舀给我指认,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里就是原来的小庄子。大成爷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大成奶奶什么时候死去的?我都没有一点记忆了。一个村庄的消失,也和曾经生活在村里的人们离去一样,就像一阵风过,吹走了那么多的枯枝和落叶,让我们看见大地的颜色。

大水

小学四年级时,老师讲课文里面的庄子:“秋水至时,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家门前的滚河。我那时还没见过黄河和长江,连现在就在我身边的汉水也没见过,我能想到的,只有滚河。

那时候滚河老好发大水。

连续几天暴雨,从几里甚至十几里之外的山里就会传来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一直传到滚河北岸。我母亲说:“听,像跑马哩,要发大水了。”

我心里便紧张起来。

发大水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跑去河边观景儿,戴斗笠、穿蓑衣,或披块塑料布,有半大的孩子则什么雨具也不戴,光溜溜的赤身在大人们中间转来转去,大呼小叫。这时总会有多事的人到水边插根竹竿做记号,隔一会儿就喊:涨一指了,又涨一指了! 喊得人心惶惶的,又很激动。我曾也想去,母亲不许。说我人儿小得还没一拃高,经不起那阵势。我就只好爬到村口(离河边不远)的一个土台子上。土台子有半亩地那么大,一头牛那么高,我并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反正我一出生它就在那儿,除了村人偶尔上去堆几捆烧柴,偶尔有人上去给先人烧把纸钱,平常都闲着长草。我一身泥水地爬上去,站在它上面,这刚好弥补了我身子的矮小。可我真的没想到,当我睁大眼睛,从还在下着雨的雨林里看过去时,河面上猛地扯了一道闪电,那好像是我第一回看大水,惊得差一点从土台上滚下去。

——我是被吓着了。我看到熟悉的河套找不见了,还有河套里的庄稼、芭茅、芦苇,全都不见了;平常那么高的树,也就只落了几个梢头,小脑袋似的在汹涌的河水里摇摇欲坠。我看到到处都是一片的白茫茫。还有通往河套里的小庄子的道路,也不知淹没到哪儿了。没了路的小庄子成了巴掌大的一个孤岛,或者是一片树叶子吧,我感到它马上就要被大水冲跑了去。曾听我母亲说过:“滚河里发大水,那水都不是从天上往下下的,是龙尾巴打地底下朝上翻搅的。”——的确如此!我看到一个又一个屋大的水花被龙尾巴从河底下搅上来,又翻滚过去,滚河顿时改变了容颜。

门板、箱子、草垛、木料等不断地从上面冲下来,还有猪啊羊啊还有小些的西瓜啊也从上面冲下来。浩荡的浊浪散发出刺鼻的泥腥味。岸边的村人们兴奋地蹦跳着,吼叫着。喝饱了雨水的芝麻地、棉花地,被一双双零乱的脚踩得稀乱。让我最为震惊的是,一些身强力壮水性又好的男将们只穿条裤衩,紧盯着冲下来的浮财沿着河边拼命跑,跑着跑着,就水鬼一样扑进湍急的水流,人一下子就没有了,我赶紧闭上眼睛,以为他们肯定是要淹死了。以至于一回噩梦,竟然梦见全村的人都在往大水里跳,男人女人,争先恐后,乱糟糟的。我终于在土台子上待不住了,也跑到滚河边,可奔腾的河水里却漂满了翻了白肚皮的死青蛙,那么多、那么多死青蛙啊!更要命的是,这些死青蛙都没有眼睛,没有了眼睛的死蛙,一个个四脚朝天,嘴巴却张得比脸盆还大。我骇得大哭,以为那些死蛙会把我吞了去。

时间过好久了,我仍在狐疑,那一天我到底去了河边没有?几时从土台子上走下来的?都没一点儿印象了。恍惚是雨停了,有厚厚的乌云涌动,天很矮的样子,我努力地向天上仰望,一只老鸹(乌鸦)从头顶滑翔而过。这时候,我听到了母亲呼唤我回家的声音。

那次大水足足漲了有四五天吧,记忆中一直涨到了张富贵家的菜园子那儿才算稳住,四五天后,水慢慢消退了。张富贵家的菜园子在滚河沿儿上,离村庄的地基只落半米高。河套里的小庄子也还好好的。后来知道,像这样的大水在滚河每隔几年就发一次,村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大水在滚河并算不上是真正的大水,真正的大水历史上只有两次:一次是1912年,一次是1954年。再往前无从考。这两次的大水都淹没了滚河沿岸无数的人家和牛羊,我想我们村庄那时候也一定作为浮财被冲往下游过,任人打捞过。不过我父母亲都说1912年他们还没见到世面哩,也仅限于言传,不知所以。就1954年那年的大水才是他们亲身经历的——水自夜间发起,村里人都大意了,睡得太沉,死很多人。我们一家是侥幸爬上了场院里的一棵水桶粗的大枣树上,才得以安全。只是房屋倒塌时蛇们排着队也呲呲喇喇地往树上爬,我父亲手折一根枣树枝子,连续扑打了一天一夜,打得他精疲力竭。有个细节是我大姐一直叫唤口渴,她那时和我一样小吧,不懂事,坐在一个树杈儿上不叫唤怕,也不叫唤饿,叫唤口渴。叫烦了我父亲回身像抽蛇一样,也抽了她一枣树枝子。在另一个夏天里,我大姐又说起了那件事,说得神乎其神的。我不信,她就拉我到场院儿里的那棵大枣树下,指着靠南的一个很粗的枝丫子说,喏,我当时就坐那儿!

靠在大枣树上打盹的爷爷

早先时我家大枣树下有只三条腿的凳子,实际上是个老槐树的树蔸子,不知我父亲从哪里弄回来的,可能是因为太重了不好搬动它,日夜儿都放在那儿。村里人这个来坐一下,那个来坐一下,坐得光溜溜的。当然,主要还是我爷爷在坐。天气暖和的时候,或者炎炎的夏日歇凉,他都要从他睡觉的东偏厦里走出来,坐那里打盹。

他的身子靠着大枣树的身子,拐杖横在怀里,面向阳光照耀下的村前的大田。大田里稻禾茁壮。我那时已朦朦胧胧对周围的事情开始感兴趣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站在门口,总能看见白亮亮的风从大田里一浪一浪地刮过来,绕过堰堤,绕过了堰堤上那几棵矮矮的棠梨树,一只闲逛的狗,以及两个草垛,小偷似的摸进村子,然后就摸到我爷爷的身边来了。等摸到我爷爷身边的时候,就变成旋风了,像个头顶朝下的斗笠,绕着我爷爷的身子转圈圈儿、打旋儿。旋起了我爷爷脚下的一些灰尘、树叶、牛粪渣子、干稻草之类,直到旋起了我爷爷宽大的衣襟,又旋过他圆鼓鼓的肚皮、和他胖胖的正在打着瞌睡的脸,这才不紧不慢地穿过村子,向村后面的庄稼地旋转而去。

在村子里,像这样的旋风每天都要刮来好几拨儿,每次都要在我爷爷身边旋上一气,而我爷爷对付它们的办法至多是扭一扭身子,用手把旋风掀翻在他脸上的衣襟扯下来,连眼也不睁一下。他说他在风里活了一辈子了,被旋风旋了一辈子了,没啥了不起的!他继续打盹。大枣树下是我们村唯一的一个风道,也是村里人和牲畜们的走道,所以就常常听到有哪个过路的说我爷爷:“哎哟嘿,看把这老头儿睡的,佛爷样的,旋风来了都不晓得挪一哈儿(下)。”

所以,我就常常听到严三奶奶兴奋地接住别人的话头,说:“旋风算啥子喔,就是天上打雷下雨掉砖头他都不会醒!”严三奶奶是我家邻居,逢人就喜欢说我爷爷的怪话儿,还说哪天他就这样儿睡过去了也说不定。不晓得我爷爷听见没听见。

晚年我爷爷的耳朵不太好使,眼里长满鸡屎(白内障),跟瞎子差不多。村里的一些人事似乎跟他没啥关系。比如午后时常会来一群老人围坐在大枣树下,吸烟,拉家常,说谁家买回了一头小猪仔啦,谁家孩子掉堰里差一点淹死了啦,河套里前天儿又来了一条狼……他就像个外人,或是另一个世界的什么来到人间的卧底,眼和嘴巴始终闭着,坐那儿一动不动的,沉默得就像他屁股底下那截枯死的老树蔸子。我想,他是在回忆往事吗?要不哪儿来那么多的瞌睡呢?话倒是少而精,偶尔醒来,就说,我咋还没死啊?

那时我并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亦无思考能力,以为很好玩儿呢,总找他问:“你啥时候死呀?”他脸色马上暗下来,翻一翻长满鸡屎的白眼说,我等着哩,明儿吧!若第二天我还这样问他,他会变一个说法:“人总是要死的么,催个么事催哟。”又好像是很轻松的样子。说完,就把前襟上的衣扣儿解开(每回都这样),让我给他捉虱子。

我翻开他的衣领,但我往往捉不住虱子,我捉住的往往是蚂蚁——红蚂蚁和黑蚂蚁,偶尔有米粒大的绿色蜘蛛和漂亮的花大姐儿(七星瓢虫);有一次竟然在他肩头上逮住了一只正在蠕动的蜗牛。这些的小虫子,它们平常都是在大枣树上爬上爬下的,现在都跑到我爷爷身上来爬上爬下,它们可能是把我爷爷的身子当成大枣树的身子了,或者羊一样把他的肉身当成一片辽阔的原野了——原野上水草丰茂,时不时啃两口,味道鲜美。因此,在我爷爷的脖子里、脊背上,就留有不少的红红的小疙瘩儿、小斑点儿。可笑的是一些吃饱了、喝足了还舍不得走的小家伙儿,正舒坦地躺在他皱皱的皮褶儿里睡大觉哩,刚巧被我捉住。我爷爷问,捉住了吗?我说捉住了。他问,啥子?我大声说,捉——住——了!他说哦,给我看看。他把手伸过来,就在我要把虫子交到他手上时,虫子又醒了,又一蹦(飞)地跑没见了。

有一阵子我对捉虫子特别入迷,但我突然不想在我爷爷身上捉了,他再喊我,我就躲远远的。我去村前的稻场里捉,去地边草丛里捉,在草根下,石头底下,各种各样的小虫子。有的探头探脑儿,有的慌慌张张,我用一个玻璃瓶装着它们,反而是趁我爷爷打盹的工夫,蹑手蹑脚地往他脖子里放。大人们看着我干坏事,一哄地笑说,小三儿坏啊,打小都坏,看我不告你爹去。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做过不少对不起我爷爷的事,没人的时候我还用细草叶去掏过他的耳朵眼儿,他以为是蚊子哩,闭着眼一巴掌打过去,我藏一边哧哧笑;我还在他上茅厕的必经之路放把小椅子,结果被他的拐杖识破了。我的童年劣迹斑斑。

我爷爷死的那年,我四岁。还记得他死之前左腿(也可能是右腿)靠脚踝处长了一个疮,黑乎乎的肿得快有拳头大,流脓水,疮上的苍蝇特别多,比虫子还多,麻麻点点的,很厌恶人。我父亲找来土医生给他敷草药,洗艾蒿水,不顶用。后又叫我每日拿把蒲扇去驱赶,可是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我不胜其烦,末了也不好好赶了。已是将近六月天气,空气里满是稻禾水草的青汁味道,地上的一切都在泛滥,都充满着生殖的活力与欲望。而我爷爷却脸色灰黄,打盹时跟秋天里一片枯叶还难看。打那儿以后,我再没听到他说“我还没死啊”这句话了,而是一见到我父亲他就问:“我咋还没好呐?”

好像没多久,我爷爷就死了。还真像严三奶奶说的那样,他靠在大枣树上就那么睡过去了。印象里天还是那么热,堰塘边的荆条花、蔷薇花在风中艳丽摇摆,树枝上知了聒噪。晌午饭好了,母亲要我喊爷爷吃晌饭。我就喊:“爷爷,吃晌饭了!”我分明看他的眼皮子睁了一下的,我又喊了一声爷爷吃晌饭,他就死了。我跑过去掰掰他的眼皮,我以为他是睡得太沉了。父亲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起来,平放到一块门板上。邻居舒伯、模范大爹、太金哥都来帮忙。我跟在大人们身后来来去去地走动。——也怪,我竟然一点不怕,我还蹲下来摸了一下他光溜溜的脑壳,松松的皮肤里的手骨,总感觉和他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总感觉他哪天还会坐起来靠到大枣树上,去打盹。

而事实上,后来,我的确多次看到过我爷爷坐大枣树下打盹,看到过那些旋风仍旧在它的身上旋来旋去。开始以为是眼花,直到有一回我和小伙伴儿会议一同都看见了,才相信那不是眼花。记得是正中午,村里人都在睡晌觉,很静,我和会议正窝别在堰塘角角里玩泥巴。突然刮来了一阵风,会议就停下手说:“你爷爷!”我抬头一看,我爷爷真真儿就坐在那儿。会议吓得哭起来。可能是會议的哭声太大了,惊扰了我爷爷,我再看时,他又没在了。我慌慌跑回家说给父母听,母亲望望父亲,父亲又望望母亲,都静静的没说一句话。

老屋院子

开始并没有院子,出堂屋门,下两级石台阶就是场子了。场子很宽敞,靠西边有一棵大枣树,我说过,我爷爷好坐那儿打盹,村人们也都喜欢端着饭碗到大枣树下去吃饭、谈天儿。往南几步是堰塘,落雨的时候只听得雨打满塘的水花响。浣衣的地方先前横过一块青石板,据说是块古碑,上面刻有裸胸袒腹背插两翅的三目怪,也有传说它是雷神的。后来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民间的雷神,乃凶狠恶煞的火爆脾气,村里女子们竟然能优雅地蹲在他身上去浣衣,想想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东面是属二队几户人家的自留园儿,砌半人高的围墙,围墙上爬着一蓬蓬野蔷薇,梨树、桃树、桑树、石榴树,高高低低地站在里面。种很少的菜。挨堰塘边有一片毛竹林,每年春上桃花开,村里接媳妇嫁姑娘的都要来砍几根青竹做帐竿儿,我们那里的风俗是新婚讲究梢头竹叶不削去,花轿摇摇摆摆穿行在平畴远畈的大路上,远远瞧见送嫁小伙儿扛着绿叶翠竿白蚊帐是一喜。有一年竹子突然开出了许多花,老人们说那是竹子在哭泣,不吉利。竹林被伐时我到外面玩耍去了,回来只看到抛散在一园子的乱竹根,一节节白森森的,像白骨。

我家院子是后来垒的。我爷爷死后,我父亲觉得我爷爷住过的那个东偏厦儿里有晦气(实际上是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就给它拆了,说是要垒起一个院子来。左邻右舍的人家都有院子,而我家没有。这样一来,村里的鸡、鸭、猪、羊就误认为我家场子是专门给它们留下的活动场所,吃饱了喝足了,就来这里游荡一番,屙屎屙尿。最可恨的是猪,屙完尿完还要趁湿拱它一拱,拱得这儿一个坑那儿一个坑,没完没了。我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早晚看到满场子里的拉杂龌龊,就眉愁一把。父亲说有个院子就能有个隔挡了,就好了。他用板车从村前大田里取土,准备打板墙,碰巧赶上县社两级派工作组下村里住队。工作组说,土是集体的,没经批准不能随便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过来,我父亲就被“烧”去了10个工分儿。

分儿、分儿,社员的命根儿。好多年后,我还听母亲在为那10个工分儿耿耿于怀。

院子里我母亲种了许多花,指甲花、朝阳花、栀子花,还有种在被父亲拆掉的东偏厦那块地基上的许多花我都不认识,母亲也不想让我认识,说是药,用长长的荆棘围着,每每靠近,她总嚷嚷叫我走远些。院子另一头栽一棵柿子树,柿子树离大枣树有一拃远,小小的一棵,如大枣树的一个小儿孙。那时候我已经会爬树了,我能像野猫那么快爬到高高的枣树上,我看到了我家的院子真大,而房子却是矮趴趴、灰秃秃的,一如霜打过后又干又瘪的老丝瓜,很不好看;檩子也变了形,墙皮一层层剥落,感觉来一场风雨它就会撑不住,就会塌倒。夏日晌午歇晌,父亲扯张草席睡在堂间里,总叫我也躺在他身边。可我老是睡不着,老是隐隐听到墙壁里有咯咯吱、咯咯吱的声音。就推醒父亲说,屋墙是不是要倒呀?他很烦我:“又做梦哩,人是房屋的楦头,有人撑着,它哪能说倒就倒?”说完继续打鼾去。

但是,不久,就在一个下连阴的雨天里,破旧的屋墙没倒,新垒的院墙却倒了。只听得轰的一声闷响,出门来看,西边,挨着大枣树的那段院墙塌去了一个大豁口。我父亲有点气急败坏,他不怪自己没垒结实,倒怪是我嘴巴说的,拎着我耳朵吼:“看看,看看,你个乌鸦嘴!”

我小时候从来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也从来不知道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它们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一种联系?——我要说的是,我记得那段塌倒的院墙,父亲竟然前前后后垒了有四次,垒一次倒一次,垒一次倒一次,奇了怪了,就像是有人故意在推。我父亲从不信有科学在,本来就有点神经兮兮的他,这一家伙搞得更紧张了,有些蒙,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母亲说不垒了吧,怕是得罪了土地,吃不了兜着走。到底还是邻居严三奶奶经验的事情多、见识多,给父亲出主意,要他把那一段基墙向后缩了大二尺,这样一来虽然院子小了不少,院墙也不如原来四四方方的规整好看,但总算是稳住了,再也没有塌倒了。

我傻里傻气地成长着。就像院子里新栽的那棵柿子树,小小的一棵,第一年只发三匹叶子,第二年就向上冲好大一节。大哥一心一意读书。二哥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反倒是生千方想百计地找碴儿揍我。妹妹出生了。弟弟出生了。父亲、母亲忙乱的脚步从院子里闪进闪出……院子里总在不经意地开着些花——月季花、指甲花,栀子花,枣树花,尤其用荆棘围着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花,在夏秋里开得格外鲜艳。那么好看的花,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几乎没来得及去认识它们。我从姨家抱回的一只小白狗,才两个月大就会咬人了,整天像坨棉花团似的滚来滚去,连半刻也不肯安静下来,见个人来就呜呜呜地咬,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把人家逗得发笑;隔邻幺巴子家的那只老黑猫,不在自己家里待着,却偏偏要翻墙越院儿来我们家屋檐下的鸡窝里睡觉,拧着头,抱着尾,肚子一鼓一伏地打呼噜,你简直不知道它如何能睡得下去,弄得我家芦花母鸡下蛋都没地方。每每被我母亲发现,就厉声叫喊我:“三三儿、三三儿,快给我把那老猫子打走去!”最不能忘怀的还是我大姐用指甲花染指甲,舒伯家的大丫头、三丫头也过来我们院子里染指甲。指甲花,色彩鲜红妩媚,姿态优美如凤,所以又叫凤仙花。看我大姐去摘凤仙花,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一辈子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染指甲的时候,是使凤仙花的花瓣儿贴在指甲盖儿上——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折扇一样平平伸展,左看右看,眼光清亮而柔和。她那時候还没害眼病,她的眼光总是清亮而柔和。但只染上一会儿,她又要慌慌地把花瓣儿拿掉,然后洗手,洗了又洗,又生怕被染上似的。远不如舒伯家的大丫头、三丫头,是用湿了明矾水的白布条儿把花瓣儿包裹在指甲上,捂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她们的指甲盖儿就血一样的彤彤红了……

啊啊,许多年过去了。我总是想,时光,浮尘一样的往事,偶尔回头,我也只是记得,曾经有那么一处三番五次莫名其妙倒塌的老屋院子,我在那里长大。如今我父母亲已经去世了,几个亲人包括我大姐二哥也去世了,老屋院子及老屋院子里面的一切,也早已荡然无痕,我再不可能看到他(它)们。但是这么多年我在城市,我消化着的却依旧是那一段梦幻般的童年生活,它如此美丽,就像院子里的花朵、门前的堰塘、飘落的树叶、夜半狗叫、或者呼唤……还有什么能在心底留下些许的印迹呢?

只有风,不曾止息。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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