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所制度影响下的村落认同
——以潮州大埕所城为例

2020-01-01 01:28许晓静
客家文博 2019年4期
关键词:庙宇陈氏宗族

许晓静

潮州大埕所城,又名大城守御千户所或大城所,简称所城。明代洪武二十七年(1394),百户顾实于宣化都大埕创筑大埕所城,呈方形,为海防之所。如今大埕所城四面城墙大部分尚存,“三街十四巷”布局完整,成为粤东保存最为良好的古堡式村落之一,2002年被评为广东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中国的乡村社会,存在着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共同体,具体表现为语言、姓氏、家族记忆、信仰崇拜、居住空间等的不同。学界一般侧重于通过村落的宗族结构、信仰仪式等来分析村落认同。林耀华曾对义序这一单姓村的祠堂、庙宇、结社、联甲进行研究,从而解构宗族的组织形式。[1]周大鸣等认为宗族活动是对村落现有秩序的确认,并基于此确立起相互认同机制与排他机制。[2]亦有学者通过变迁中的庙会来讨论村落认同[3],或者通过祭祀圈的调查分析来研究村落共同体[4]。

通过调查发现,潮州大埕所城与潮汕地区普遍的一宗族围居的单姓村情况不同,这是一个受卫所制度影响的沿海多宗族古村,它的村落认同十分复杂,是一种宗族内部成员认同、宗族与宗族之间相互认同的复合模式,并因此衍生出了一系列的风俗习惯。笔者在对大埕所城进行参与式观察、问卷访谈、民族志搜集等调查基础上[5],结合整个潮州市饶平县黄冈河流域村落的普遍认同现象,进行对比分析,来研究大埕所城因卫所和军户制度影响而形成的特殊的村落认同模式。

一、卫所制度和大埕所城的历史变迁

明朝初年,海盗猖獗,明太祖朱元璋为加强沿海控制,承袭前朝军户世袭制度创立了“卫所”制度。“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全称卫指挥使司),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联比成军”[6],区别于一般的千户所,具有总要战略地位的为“守御”千户所,直接由都指挥使司管辖。明朝洪武二十七年(1394),大埕所城因其重要性成为明朝的65个守御千户所之一。

大埕所城位于潮州市饶平县黄冈镇东南方15公里处(属潮州市饶平县所城镇所城村),“潮郡东南皆海也,左控闽漳,右临广惠,壮全潮之形势,为两省之屏藩”[7],大埕所城东临南海,北倚大尖山,西连黄冈古城,是潮州府的前卫,是粤东最东岸的一座古城堡,更是贯通南北和闽粤两省的海防军事和经济贸易咽喉重地。(图1)

卫所内驻扎“军士”, “军士”是一种固定的职业,军士世袭,与其家属另立军籍,是为军户。“卫所军士皆是从异地举家迁来,世世代代为军……军户不由地方管理而且直属朝廷,由五军都督府直属,不得随意脱籍。”[9]这样,卫所制度为朝廷提供了稳定的兵源,以储备兵力,以备调遣。此外,卫所实行军士屯田制度,军户的土地、种子、耕牛等生产资料由国家供给。屯田自养的方式为驻守卫所的军户提供了稳定的粮食来源。

明宣宗以后,卫所制度逐渐走向衰弱。康熙三年三月清政府迁界,令饶平的隆眼城、宣化、信宁三都人民内迁50里,并拆毁大埕所城。[10]后大埕所城又于康熙十三年重建完成。[11]从清中开始,所城海防职能减低,大部分被撤销,而大埕所城则因为屯军粮而一直得以保留。直至今天,大埕所城已经不具备军事卫所功能,成为广东省潮州市饶平县所城镇所城村,它属于村级行政单位,人口约7800人。

二、大埕所城因卫所制度影响所形成的村落认同

(一)宗族与军派

大埕所城(所城村)现共有23个姓氏,即23个宗族,根据人口和宗族影响力,其中8个姓氏为大姓,分别是杨、陈、许、李、郑、刘、林和张。杨、陈两宗族分别接近1500人,其余姓氏人口较少,语言皆为潮汕福佬系方言。

从有记载可寻的宗族源流中,可将大埕所城姓氏分为两大类:

1、明初驻扎军户后裔如刘、陈二姓中的“军派”,郑氏“军派”于大埕所城已几乎无踪迹可寻。

明洪武二十七年,大埕所城筑成,第一批到此居住的是携带家属举家迁来的军户,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姓氏和传统,当地族人修编的地方志《东里大观》中记载了大埕所城2个“军派”的来源。

陈姓 所城陈姓始祖陈中威明朝天顺己卯年(1459)奉旨南下平息倭寇,在大埕所城内筑衙署,后封武略将军。

郑姓 明嘉靖年间随戚继光到饶平沿海平倭寇的“骑马公”(佚其名),是镇守柘林、所城的把总,也在所城定居。[12]

陈氏先祖于天德年间奉旨南下平息海寇,后于大埕所城内十字街中构筑衙署,为大埕所城“军派”陈氏的开基之祖。《军埔陈氏族谱》中亦有关于所城陈氏始祖武略将军的记载:

祖籍南京石狮巷,因从戎建有功德,官列千户隶。1(图2、图3)

调查中,有一居住于所城东南角的陈老伯介绍自己祖籍时提到“我祖上和下塘的陈氏祖上是主仆关系,祖上是跟随军官老爷从南京来到这里的长工,所以也跟着老爷姓了陈。”可知,军派中原本并不全姓陈,亦有类似于陈老伯祖上跟随主人改姓的情况,他们现今都共祀一个祖先。大埕所城现今有两支陈氏,陈氏“军派”被称为“下塘军派”,主要居住于在城东南角,其余从城南村、上东村迁移来的陈氏不属于“军派”。

上述提到的郑氏“军派”现今于大埕所城内人数极少,然宗祠前的两个抱鼓石可和始祖担任大埕所城、柘林把总的身份相对应。

与陈氏相似,大埕所城刘氏也有两个派别,刘氏“军派”被称为“所城西门刘氏”,小部分居住在东北边,大部分在西南边。《刘氏族谱·长美村志》记载:

所城西门刘氏开基始祖福星公乃南京贞伟公之第五代裔孙,于明洪武二十七年带兵驻东里大埕所城(参与建城)及后裔孙定居大城西门内,迄今传下一十九代,历六百余年。2

2、非军户迁移者落籍东里乡其他地方,后迁入大埕所城者,如杨、许、张氏和刘陈郑中的非“军派”等。

上述提到刘陈两姓中除了军派一支,还有非军派的一支,非军派属于第二种类别。《东里大观》中记载了刘氏非军派的来源:

东里刘姓主要聚居所城、长美(塘尾)、柘林。开基祖为古塘公、诒翼公兄弟……宋景炎二年(1277),为避战乱携眷从泉州迁徙由海陆入饶,定居东里。古塘公开基长美、柘林刘姓,诒翼公开基所城刘姓。3

诒翼公即为大埕所城非军派刘氏开基始祖,于元初即定居东里,为当地较早的迁移者。大埕所城杨氏来自大港村,《东里大观》中记载大港村杨氏始祖自“元代入饶落籍”,后代繁衍昌盛后,迁移各地,大埕所城杨氏共有两房,一位大房祖,一位四房祖,现大埕所城杨氏皆认同大港杨氏为同宗。

另有《许氏族谱》中记载,许氏先祖醉翁公之墓上有碑刻“宋醉翁许公墓”、右侧碑文“大明嘉靖三十一年季春之吉十世孙蕴等立”,而醉翁公之墓位于黄冈山上,重修之日,“凡吾始祖裔孙——饶邑黄冈山上、东界所城、东岭……代表前赴祖墓吊祭”。4(图4)可见,大埕所城许氏先祖约为宋末人,落籍黄冈,大埕所城许氏族人为其后裔。

(二)修祠与改姓

像客家的宁化石壁传说与广府人的南雄珠玑巷传说一样,潮汕地区操闽粤语言的福佬系居民大多自言宗族从福建迁来,其目的无非在于给宗族一个合理且正统的来源。在重视文人背景和出身的社会里,一个户籍身份能让宗族地位提升,从而提高自我认同与奠定安身立命的基础。因此,修建祠堂则成为一个宗族不得不操行的大事。大埕所城内23个姓氏宗族只有7个宗族修建了宗祠,其中杨氏有两座,足显其宗族繁盛。而同样人丁昌盛的陈氏一族,在大埕所城内却无宗祠,除了因为20世纪初的“陈杨族斗”事件,陈氏宗祠修建搁置。

在采访中,陈氏长老陈老伯还介绍到:约70年前,陈氏一族已经选好南门附近的一块地要修建宗祠,也将大家的资金筹集起来了。陈氏一族里有位族老(族中有威望地位的人),因为自己生有九子一女,家庭兴旺,规定建造宗祠之后,即使入赘进来或者领养进来陈氏的外人,跟了陈姓也不能进宗祠,此举遭到陈氏人的反对,最后宗祠建造不了了之。直到现在,陈氏宗祠依旧不能在所城建立起来。

由此可见,陈氏虽遭遇各种困难依旧多次想要修建宗祠,可知宗祠于宗族来说是不可取代的存在,它作为一种物质实体,是供奉祭祀祖先的场所,是宗族嫁娶婚丧的举办地,是族人休息活动的聚集地,更是定立族规、团结全族的精神纽带。

上述陈老伯的口述中还提到了“领养”“入赘”两词,大埕所城维持自身地位以及巩固自我认同还有另外一种习俗——改姓。

据调查,大部分的大埕所城人只知自身姓氏,但对祖先的来源却模糊不清。有村干部曾提到“曾经不止23姓氏”“晚年怕无人供养,便改了姓氏”的情况,甚至还有一种“活詹死杨”的说法。他们对“活詹死杨”的解释是,詹姓逐渐衰落消亡,宗族的最后一人担心死后无人料理后事,则归属了杨氏。

改姓情况并不少见,如姚姓于大埕所城只剩最后一人,大部分归属陈杨两大姓氏族。此外,笔者调查期间借住的村民周叔一家的改姓情况更加频繁。周叔祖父原本姓杨,过继给姑姑当儿子后改姓周,姑姑生九子,周叔父亲排行老二,生四子,至周叔为第三代,已有100多人。周叔坦言,再过一两代便无人记得祖先姓杨了。周叔妻子叶婶的曾祖父原本不姓叶而姓林,因与家族闹不和,入赘到叶家当了儿子,改姓叶。祖父壮年去世,祖母再嫁刘氏,生两子,一子姓刘,一子姓叶,而叶婶的父亲则是那小儿子。这些因担心老无所依或者家族矛盾而导致的频繁改姓,致使大埕所城内姓氏繁乱,在追根溯源上更加困难。(图5)

宗族在繁衍过程中有昌盛者,亦有衰败者,人丁稀少的宗族内族人因担忧无法立足、生活困难无所依靠则归属了大宗族,从而导致一些姓氏的消亡,也导致一些姓氏人口的消长。这是一种通过“改姓”来增强自身的地位,变更归属来获得认同和群体归属的行为,这是一种无奈之举,也是为求立足的一种选择,继而形成了大埕所城特殊的群体认同模式。

(三)信仰习俗所形成的分块布局

大埕所城现存有寺庙12座,供奉的神灵不止12位,这是一个多信仰的村落。在大埕所城,每走几步,便会发现有香火的建筑,那就是庙或庵了。庙宇分布在大埕所城的各个角落,而供奉祭祀每位神灵的人群也不一样,因此,居民间有通俗的“七社八庙”的说法。去特定的庙宇祭拜的人,极少会去其他的庙宇祭拜,而他们自己以及其他人会称呼他们为“某某社人”,这个称呼从出生便伴随着他们,直至老去,这是一种归属,是对一类群体的称呼。而在地理位置上,同属一个社的人群会相对集中地聚集而居,并与所信仰的神灵庙宇相近。根据笔者实地调查,确切来说,应该是“九社十庙”。“十庙”是指十二个庙中较大的十个,而元帅庙因影响力不够大,因此不成“社”,与宁福庵“共社”,从而便只有“九社”了。(图6)

这样的结果将大埕所城内整体的居住环境分块,形成了与“九社”相对应的九个板块的布局情形。在居民心中,这样的归属和区别让其在认知自身是“大埕所城人”外,更进一步地细分“某某社人”而获得更强烈的认同,他们会结群地祭祀同一个神灵,会和同一个社的人在端午节“游龙”5, 会相互邀请去家里“吃面”。6……这些活动让他们相互亲近认同,从而体现在居住空间上的分块,而居住空间上的接近也反过来深化了认同,这是一个循环不断加强的过程。因此,可以看出,体现在地理居住环境上的分块,事实上是居民心中的分块,用以达到区分自我与他者,加强群体团结的目的。

庙社群体和宗族群体之间亦有一定的对应关系。例如信奉先农庙的先农社人,大部分为陈姓和杨姓,居住于先农巷一带。信奉光华大帝庙的五通社人大部分居住在西门街两边,城隍庙巷一部分,约160多户,全部姓杨。而城隍庙作为乡里的“地头老爷”,所有东界人都可来上香祭拜,总辐射22个自然村。庙宇比祠堂进一步,祠堂所崇奉的是本族宗祖,而庙宇崇拜的是族外有声望的英雄。同是拜祖,前者为狭义,后者为广义。在崇拜的自然史上说起来,庙宇敬神,乃是祖宗崇拜的伸展。7同宗族的人供奉同一个祠堂的祖先,祭祀同一个庙宇神灵的人却不限于一个宗族,甚至是多个宗族。这些对应关系说明了信仰认同在宗族认同之上,再度升级,使得纽带在血缘关系的基础上,加上了地域的联系,从而巩固了居民心中的认同圈。

三、饶平县黄冈河流域村落案例和数据统计

大埕所城现今作为潮州市饶平县的一个村落,虽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潮汕地区风俗习惯的影响,但是因卫所制度的影响而形成的多种宗族文化聚集的特征,使其成为了与众不同的存在。

2012年12月至2013年6月笔者对潮州市饶平县全境内黄冈河流域20个镇,362个行政村,共735个自然村进行人类学的村落认同调查和数据统计,得到以下结论:

(一)饶平县黄冈河流域单姓村占大部分,在所有调查自然村落中,单姓村占比达到七成以上,然而,存在超过5个姓氏(包括5个)的自然村占比仅半成左右。由于世代聚居,同宗同源,历史源头追溯较为清晰,这与大埕所城宗族来源不清的情况有所区别。普通单姓村落大部分为祖先携带亲属外地迁居此地创乡,人口增长后宗族分支再迁往第二个地方,不断繁衍,因此较容易保留单姓族群聚居的形态。仅有极少数村落为行政规划或者创建仓房、开凿溪河等原因而定居成村。此外,由于世代同宗同族聚居,族群势力单一,因此较少出现一村之内频繁改姓来获得认同的情况。

(二)饶平县黄冈河流域存在两种族群,客家族群分布于上游地区,中下游地区基本为潮汕族群,大埕所城位于下游出海口,同属于潮汕族群。通过统计数据发现,客家族群较少建立自己的祠堂或者庙宇,在所调查的客家村落中,建立祠堂和庙宇的村落比例仅仅不足三成和一成半;而大部分的潮汕族群则通过祠堂来纽带同姓族人,通过庙宇来进行一定地区范围内的认同确认,建立祠堂和庙宇的比例接近七成和九成。由此可见,大埕所城作为潮汕村落,建立祠堂和庙宇的数量较多的情况也就不足为怪了。

(三)庙宇的分布呈现地域上的惯性,在人口较少,族群势力较弱的一般村落比较少;而人口较多,呈现大面积聚居的村级中心或者乡镇中心则会建立祭祀庙宇,作为中心乃至周边村落认同的纽带。然而,大埕所城一个村落里却不止存在一个祭祀纽带,十大庙将全部人分为九社,这十个庙便是十个纽带,既存在维系村里部分居民的小纽带,也存在辐射至整个乡里的大纽带,由此更体现了大埕所城的信仰圈和群体认同的复杂生态。

四、总结

大埕所城于明朝洪武二十七年(1394)建立,成为粤东沿海重要海防卫所,驻防军户携带亲眷世代居住于此。从清中期开始所城海防功能大大降低,转变为屯粮之所,直至今天成为一个潮汕古村落。与众多潮汕村落相似,大埕所城居民也通过建祠来获得血缘认同和通过信仰崇拜来加强地缘认同,从而达到分辨自我和他者的目的。然而,大埕所城受卫所制度的影响,存在自身的特殊性。一是,23个宗族的关系纷繁复杂,从流传的族谱和村民记忆中,可以追溯源流的宗族不足10个,与潮汕单姓村落溯源简单,源流清晰的情况有所区别。其中陈、刘氏于所城内尚有明朝军户后裔,被称为陈氏“下塘军派”“所城西门刘氏”;二是,众多小宗族与大宗族人口繁衍数量和历史地位造成的悬殊,使得“改姓”习俗愈演愈烈,这是一种为求自身立足,获得群体认可的民间传统做法。三是,所城内信仰崇拜比普通潮汕村落更为复杂,不同的信仰将居民分成了“十庙九社”,同一庙社群体成员之间即使属于不同宗族也各自相互认同,并且体现在以庙宇为中心的居住空间的分块上。这些特征组成了大埕所城与众不同的村落认同模式,也使其成为潮汕村落中的一朵奇葩。

注释:

1 陈袛平.军埔陈氏族谱[M].印刷本,1999:4.2013年夏由饶平县所城村陈氏族人提供.

2 刘列直.刘氏族谱·长美村志[M].印刷本,2011:183.由饶平县所城村刘氏族人提供.

3 饶平县东里大观编纂委员会编.东里大观[M].印刷本,2000:404-411.2013年夏由饶平县所城村委会提供.

4 2013年夏由饶平县所城村许氏宗族老人提供,族谱蚁蛀零碎不成册.

5] 大埕所城在端午节有游纸龙的习俗,名为游“旱龙”,每个社的龙会做成不同的颜色以区分.

6 祭祀活动后的一种饮食习俗,表达热情好客与友好.

7 林耀华.义序的宗族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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