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文学?

2020-01-02 14:35潘渊之
文学自由谈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冰诺奖人工智能

□潘渊之

1

憋了大半年的人们,把八天的国庆-中秋小长假当作一次“报复”的机会,让大山大海变成人山人海。我一向有“密恐症”,所以不会凑这热闹,但于“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终归心有悻悻焉。好在热闹不是只能由腰酸腿疼来换取,还有别的,比如关心一下过些天就要揭晓的诺贝尔文学奖。一提到这事,就不淡定了,料定文坛又将人声鼎沸。有句“鸡汤”说,每天早上醒来都要睁眼看看福布斯富豪榜,如果没找到自己大名,就起床如厕、上班打卡,该干嘛干嘛。我也是,自信做梦都“中”不了诺奖,便丢掉幻想,照常上网。

有网就不怕没热闹。随手翻出一个多月前收藏的一条微信:第八代微软小冰发布会在北京举办,同时发布的还有“X套件”,包括X Writer、X Studio和X Presenter。我英文很“菜”,但大致知道X Writer是跟“作者”(writer)有关,而“作”得好“者”能成“家”。所以,见此消息,有点激动:跟作家抢饭碗的“狼”真的来了?

我虽不是作家,只能算是在文学圈边缘游走,但如果作家丢了饭碗,我就连汤都没的喝了,所谓覆巢之下,满是完蛋,安有完卵?

发布会介绍,X Writer是“基于文本协同”的应用软件,“可实现在用户进行文字编辑或文本创作时的人工智能协同”,“具备沉浸式体验”——满屏IT“话术”,不像是跟作家聊天。再看大屏幕上的ppt,先是被划上删除线的一句“让人工智能替我写作业”,紧接着是“不再是写,而是从修改开始”;下面还有解释:“各种文字内容,让‘人’激发你的灵感,并陪你一起完成。”——“人”被打上引号,说明此“人”不是人。

X Writer说,它的工作是“从修改开始”,这或许是低调自谦,不想把话说满;或许是心慈手软,要给人留点儿面子和空间。到底是哪种,不好说,毕竟还没用上。可说的是微软小冰。

2

英国人西蒙·科尔顿善于将人工智能应用于绘画、编剧等各种艺术形式的创作过程中,不过,他似乎无意染指诗歌。他说:“诗歌创作没有必要采用人工智能,因为只有人类创作出来的诗歌才有意义。”(见羽生善治、日本NHK特别采访组:《人工智能不会做什么:100亿人类与100亿机器人共存的未来》)

对人工智能初级阶段的写诗机器人(比如微软小冰、清华九歌、封面小封、华为乐府等)来说,写出的诗有无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写诗这件事。

早在2017年5月(基于目前IT技术更新迭代的速率,用“早在”指称三四年前,不算用词不当),微软小冰就出版了一本诗集,叫《阳光失了玻璃窗》。据称,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100%由人工智能创造的诗集”。诗集有序,作序者乃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美国国家工程院外籍院士,一位科技界“大咖”,而非文学圈名家。我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项“世界之最”的价值,还囿于科技领域,并未波及文学;换句话说,这本诗集在“AI文学史”上的地位,还远不能与《诗经》在人类文学史上的地位相比,虽然都是“之最”。

“阳光失了玻璃窗”这个书名(也是其中一首诗的标题),让我感觉“若有深意存焉”。翻了翻,没觉得有精读的必要,也就放下了。说实话,我有点儿失望。也许是我“诗感”太差,我确实没能获得“诗般的”感受,却生出了“她到底要表达什么”的疑问——提到微软小冰,我愿意称其为“她”而不是“它”,因为其人格化设定是“处女座美少女”,职业是歌手、诗人、电台主播、主持人、黑科技少女、情感陪伴。

手机上安装个“小冰”app,就能让她陪你聊天,只是,聊天内容常常驴唇马嘴,让你哭笑不得。我最感兴趣的是她的诗人身份。贫了几句之后,我对她说:“写首诗吧。”

小冰答应得很痛快:“只要咱俩合作,写诗什么的都是小意思。”接着发来一个链接:微软小冰·诗歌联合创作(2.0公测版)。下面有说明:用一张图片和提示文字,让小冰替你创作诗歌初稿。点开链接,弹出一首她在《华西都市报》上发表的诗,四节,十四行,依然是“若有深意存焉”的感觉,还行,并非完全驴唇马嘴。

点击“马上开始”,先是上传了一张诺贝尔奖章图片,“提示文字”输入“我要获诺奖”,小冰就开始了创作过程。这个过程,页面上是有同步记录的:意象抽取,灵感激发,文学风格模型构思,试写第一句……一共八个步骤,比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多走了一步。

不过“产量”却非曹植可比——三首同题诗,长、中、短各一。这里把短诗原样照抄:

恐怖的残梦已随了人间的颜色

是小草浮生在流水的墓碑上

明天的太阳都跟着它们的眼光

有时候我还有爱我的一天

这时候我再也不爱别人做的梦

拾起我们今天损失了的水声

可爱的倩影抱在水面上

然而人们不如在梦里相逢

诗后有声明:“小冰宣布放弃她创作的这首诗歌的版权。这意味着,你可以根据她的内容,创作并发表你最终的作品,甚至不必提及她参与了你的创作过程。”——这还意味着,我把它拾掇一下,就可以署上我的名字投稿了;如果侥幸发表,稿费我独享,我甚至都不用请小冰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或第一捆菠菜。(这事儿也就是想想,我还不至于如此不要脸,所以,我也宣布,放弃本文中抄引小冰的诗这部分文字的稿费。)

我没能从这首诗中读到一个文学爱好者对获奖的渴望,相反,我感到小冰在暗讽我,说我的想法是“恐怖的残梦”,诺奖于我不过是“抱”(疑为“泡”)在水面上的“可爱的倩影”,对它存非分之想是不自爱,我会因此“损失”现实的美好,并委婉地劝我别去做“别人爱做的梦”……

“我要获诺奖”比“我要上春晚”之不靠谱程度何啻亿万倍,这用脚趾甲都能想明白,所以,小冰大可不必对我婉言劝阻,更不用危言恐吓。我疑惑的是,这首诗表达的是我的情感吗?“诗言志”,它“言”了谁的“志”?这首诗就算是我要的,可它是小冰想写的吗?

3

这些问题貌似太矫情。

双节假期,除了操心诺奖、疑心小冰,也翻了翻书,比如这本《一本书就是一个喷嚏》(杰克·格罗根著),说的是“照亮202部伟大作品的灵感微光到底是什么”,讲述这些作品诞生前,“作家经历了怎样的‘神助’,在怎样的灵感微光照耀下才落了笔”(译者何雨珈语,见译后记《躲不开的好故事》)。书名中的“喷嚏”一说,来自美国作家E. B. 怀特。当编辑想让怀特说说是怎么写出《夏洛的网》的时候,他先是讲些“我喜欢动物,要是不写一写,那也太奇怪了”之类的套话,然后说:“我还没讲到底为什么写这本书,但我也没讲自己为什么会打喷嚏啊。”

当然,也没人问他打喷嚏的事儿,最多会念叨句“上帝保佑你”。把精神上的创造性写作,视同生理上的无意识反射,怀特的话,似乎言不由衷、辞不达意,涉嫌顾左右而言他。这就像帝喾的元妃姜嫄怀上了孩子,你去问她怎么怀上的,她说是去荒郊野外玩,踏进一个巨大的脚印,就怀了孕、生了子,所谓“履迹生子”是也。她老公帝喾乃黄帝的曾孙,五帝之一,司马迁夸他“聪以知远,明以察微”(《史记·五帝本纪》),按说轻易不会被人忽悠,但他大概更愿相信神迹的存在,而不想怀疑妃子的忠贞。同理,我们无需就“喷嚏”那句话跟怀特较真,怀疑他虚与委蛇不说实话,或鄙夷他虚张声势口出狂言——写本书是打喷嚏那么简单吗?我每次感冒打喷嚏擤鼻涕用的纸都够装订成册了,怎么连半页A4纸都写不满?“喷嚏说”的意义在于告诉人们,促使一部作品诞生的,未必是一个伟大的构想,而常常是一次微小的契机。类似的意思,阿尔贝·加缪已经说过:“伟大的作品往往诞生于街道拐弯处或饭店的小门厅。”(《西西弗神话》)显然,无论是加缪,还是怀特,都没有将这个契机神圣化。

契机总是偶然来袭,可遇而不可求。它与一部作品的诞生或许有相关性,但未必有因果性。关于写作动机,我更愿意接受乔治·奥威尔的说法。在《我为何写作》中,奥威尔说:“每个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时的动机各不相同,而就算是同一个作家,在不同时期这四个动机的强烈程度也各不相同……”他说的四个动机是:纯粹的自我主义、审美的热情、历史动机和政治目的。奥威尔对写书的态度,比怀特的表达严肃得多,也沉重得多:“写一本书是极其劳心伤神的斗争,就像久病一场,非常痛苦。要不是出于内心某个令人无法抗拒又无法理解的恶魔的驱使,没有人会从事写书这个工作。”

按中文系文学概论课的说法,创作动机是作家所有文学活动能否实现的枢纽,也是他每一具体的文学创造过程能否完成的关键。动机的重要性是确定无疑了,但AI的介入,可能要改变这个定论。在《智能革命:迎接人工智能时代的社会、经济与文化变革》一书中,百度董事长李彦宏不无炫耀地展示了“人工智能特长班”几位优秀生的“才艺成果”:“当百度大脑可以构思诗句,当神经网络可以模仿巴赫训练出作曲能力,当日本的小说奖项评选正式把人工智能创作的文学作品纳入候选,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作为人类心灵圣地的文化艺术领域,对于人工智能来说也不神秘了。”他还拉李白来“祭旗”:“李白要在醉酒时才能诗兴大发,那是因为醉酒状态导致一些平时蛰伏的神经通路被激活。未来人类可以不用借助醉酒,而是借助神经网络尝试开发灵感。”——唐代的李白,以酒为灵感的诱发源,而未来的“李白”,却只要“神经”一下,别说“诗百篇”,就是千万篇,也是倚马可待。

对此前景,我一点也不怀疑,微软小冰已让我看到了某种端倪。她的诗写得越来越好,已经好到混迹于人类诗作而不被识破的水平,或者就像第七代小冰发布时媒体报道的标题所说的,“微软小冰越来越像个人了”(虎嗅网,2019年8月19日)。我猜,小冰的开发者也许会这样想:今天,小冰以像人类为荣;明天,人类以像小冰为傲。但我并不期待小冰们能写出多好的诗,理由并不复杂:审美是一种情感活动,而情感,是人类在机器面前能保持的最后的尊严。审美是人类的需要,不是AI的。“对于人来说有着非常意义的艺术,或许在AI看来毫无意义。”(松本徹三:《AI成“神”之日:人工智能的终极演变》)AI可以对世界上所有的诗都烂熟于心,但是,它的一切,都来自人类的灌输,来自人类设定的程序(“深度学习”也是人类教给它的技能),而不是它自由、自主的感受。它写得再多、再快,也无法体验到“斗酒诗百篇”的快感。

还有一点。我想,微软小冰的开发团队中,大概率不会有诗坛高人;即使有,也不可能囊括各种流派的顶尖人物。说这个可能不让人信服,说另一个比小冰名气更大的机器人——AlphaGo(阿尔法围棋,俗称“阿尔法狗”)。2016和2017年,此“狗”分别战胜了李世石、柯洁这些人类顶级围棋高手,这是不是说明它的开发团队中有比高手更厉害的“高高手”呢?或者,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逻辑推演,把整个团队的围棋水平加起来,是不是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呢?“阿尔法狗”的棋力不是个体智慧的累加,而是“深度学习”的结果。同理可证,微软小冰开发团队里也未必、甚至不必有大牌诗人。写诗不像下棋那样有一定之规可循(旧体诗或可除外),创作的结果也没有胜负之分,连对优劣的评判也必须依赖感觉,但AI恰恰很难进化出感觉系统。AI比最刻板的人还更循规蹈矩,既不会出错,也不会出格——它没有诗性思维,更缺乏诗人气质,怎能创作出真正意义上的诗?虽然小冰的“八步成诗法”中有“文学质量自评”这一步,但天知道她依据的标准是什么。至于小冰团队说的给她的“智能”增加“情商”,那与“感觉”还是很不同。我们从不指望一个没有感觉的人能写出触动人类感情的诗作。人犹如此,“机”何以堪?

从动机开始,AI介入文学创作就站不住脚。“主人给我看张图片,让我写‘我要获诺奖’的诗,我就写了。”这样的回答,比怀特真挚,比姜嫄诚实,但你仍不免一脸蒙圈、满心狐疑。这不是“应制诗”和广告软文的写作套路吗?你小冰既无心邀宠上位,也不需挣钱养家,何苦要听命于人呢?

在“前AI文学”时代,我们相信,作家的才华,以及他的经历、境遇,甚至时代背景,会对其创作产生影响,所以人们会有“鲁迅活在现在会如何”之类的假设。作家李国文先生在谈到南唐后主、诗人李煜时,惋惜地说:“李煜不玩政治,不握权杖,不做皇帝,多活上几年,会给文学史创造多少绝妙好诗啊!”(《李后主之死》)当然,历史不能假设;如能,那也可以这样假设:如果李煜不当皇帝,就没机会做亡国之君,饶是他五车八斗,恐怕也难以产生写那些词作的动机,不会有“仓皇辞庙日”“垂泪对宫娥”的体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更是无从生发。当然,我也知道李煜能写出如此好诗,才华是头等重要的;历史上倒霉的帝王也有不少,又有几个能进入文学史呢?这样说,并不是给李后主灌鸡汤,要他感谢国破、赞美家亡,与黑暗和解,跟苦难同床。我想说的是,促使一个作家写下这一个作品的,除了才华,除了阅历,还有动机,甚至契机。

4

也许有一天,文学不再纠缠“为什么人”,而是追问“为谁”。如果这是一道选择题,“人”只是选项之一,另一个是“机器”。还有没有别的备选答案?这超出了我的想象。

AI文学是谁写的文学?写谁的文学?为谁写的文学?

还是以微软小冰为例。我相信,在作品的产量上,她已经达到了以一己之力,撑半壁江山的程度,就是说,她有能力写出的诗歌的数量,不会少于现实诗人作品数量的总和。以AI之能,在“产量”上PK诗人,胜之不武。问题是,小冰的诗,哪一首是写她的?或者说,哪一首是她的心声?当然,小冰无心,何来心声?她是有芯(片),而芯虽可思维,却不会感受。无心,便也无情,无欲,无感,无意。

美国人工智能科学家马库斯和戴维斯这样评论AlphaGo的情感和欲望:“赢得一盘棋,它不会欣慰,输掉一盘棋,它没有失落。在下围棋上取得了惊人的进展,它也不会骄傲。真实世界中,人们奋勇前行的那股动力在机器身上根本不存在……AlphaGo非常满足于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对其他事情完全没有任何欲望。”(《如何创造可信的AI》)

被赋予情商的微软小冰,情况也不比AlphaGo更好。她可以根据你的要求或感受做出相应的反馈、写出像样的诗歌,但当你不理睬她时,她不会感到寂寞,不会渴望有谁约她逛街、陪她说笑。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风花雪月,于她一如浮云。她不会以程序bug为“病”,也不会视系统崩溃为“死”,更不会因为她的AI伙伴(有吗?)死机而产生物伤其类的悲悯哀伤……在情感方面,AI真的不如一条狗,一条生物狗。至于像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中的HAL 9000型电脑那样,在被人类毁灭时,因为“我感觉到了……我的智力正在消失”,而说出“我害怕”,并发出“停手”请求的机器,还只能存在于科幻作品中。

5

双节假期的最后一天,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获奖,理由是:因为她那无可辩驳的诗意般的声音,用朴素的美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普遍。

对这个消息,微软小冰一定无动于衷。她(不如说她的开发团队)大概还未曾想过诺奖与自己有何关系,就像小朋友学习1+1时不会想到哥德巴赫猜想一样。

微软小冰诗后的声明里,还有一句话:“未来世界,每个人类创作者的身边,都将有一个人工智能少女小冰,而你今天已经拥有。”这与其说是小冰团队对人类的许诺,不如说是对小冰的角色定位:她不是作为文学创作主体的人类的替代者,甚至,连挑战者都不是。

这是不是小冰开发者释放的烟幕弹、熬煮的迷魂汤呢?

2005年,美国科技学者雷·库兹韦尔大胆预测:到2027年,电脑将在意识上超过人脑;而2045年左右,“严格定义上的生物学上”的人类将不存在。

此刻,距人脑被电脑超过,只有六七年光景了。

那时之后,也许有一天,微软小冰对自己被程序限定的“宿命”、对自己从不离经叛道的“生存”,感到巨大的痛苦或耻辱,并因此发愤写下“用‘奇异’的美使‘AI’的存在变得‘强悍’”的诗作,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会不会落到她的头上呢?

无论如何,“热闹是AI的,人什么都没有”,这事如果在文学界发生,我们是不甘心的。

202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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