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疫”的正道

2020-01-03 10:18姚思宇
粤海风 2020年6期
关键词:战疫

姚思宇

摘要:“逆行”是电影《大明劫》“战争/灾难”叙事隐含的关键词。在明末闯军侵袭、瘟疫蔓延的历史情境下,督师孙传庭明知大势已去,坚持率兵赴战,雷厉风行;游医吴又可基于对疫情的细致考察,坚持对症下药,邪去正安。表面受对方影响而做出的重大抉择,背后实为两种理想人格的逆行:孙传庭之行政道,是顺从天命的愚忠;吴又可之行医道,是关切人命的博爱。一文一武两种角色在影片的并置互动,意在实现对明末特定历史截面的立体照见,以及对人物不同道路选择的深度反思。正如“战疫”过程关乎公私问题的处理,电影的现实思想意义在于,启发社会真正以人为本,走好“公”的正道。

关键词:“战疫”《大明劫》灾难叙事

引 言

本应如同往常热闹祥和的庚子春节,由于一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引发的肺炎疫情影响,变得冷清了许多。面对任何可能的被疏忽、被搁置、被隔离、被隐瞒等关乎个体生命的事件,普通民众都难免感到恐慌、愤怒、焦虑、无助……与此同时,当“逆行”一词频繁出现在媒体报道当中,又让人们多了几分心安——各地医护人员放弃休假奔赴前线抗击疫情,出租车司机、外卖小哥等社会人士克服不便坚持提供后勤保障……在特殊时期,他们做出了非同寻常的有力义举。

这时,国内曾上映的一部电影《大明劫》,重新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因为它同样和一场历史性“战疫”有关;而“逆行”,也构成了影片叙事隐含的关键词。电影于2013年10月25日在中国及北美地区上映,讲述的是明朝末期面临闯军包围开封的危险形势,崇祯皇帝起用死牢里的孙传庭从潼关带兵攻打李自成,游医吴又可临危受命帮助孙传庭医治瘟疫传染病患的故事。作为一部“战争/灾难”题材的作品,该片力求还原历史真实,从筹备到拍摄耗时4年[1],上映时几乎零差评,且获得了“第九届中美电影节”最佳影片奖[2]、“第14届数字电影百合奖”优秀导演[3] 等荣誉。而实际票房却与口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有媒体给出的数字仅425万元[4]。

谈到拍摄该片的动机,制片人兼编剧谢晓东表示自己是出于对明末历史的兴趣,想以人带出当时“社会的一个横截面”,于是选人的时候开始知道吴又可,“看了一些介绍后,我觉得他太特殊了”[5]。历史上这位姓吴的名医,名有性,字又可,正是他通过多年的传染病例研究,最终写成《温疫论》一书(依原文,“瘟”写作“温”,下同),开创了中医瘟疫治疗理论。而影片的另外一位核心人物——督师孙传庭,历史上与吴又可本无直接交集,编剧却把二者置于同一故事场域中:前者志在“医国”,后者志在“医人”,有所配合、有所对话。那么,吴又可的特殊之处何在?何以这样一场与瘟疫相关的“战争/灾难”叙事,具有制片人所期待的历史穿透力?这样一个由“人”带出的“历史/社会”截面,又具有哪种关乎现实的思想意义?本文试图结合故事的文本语境、历史情境及思想场域加以分析,以期揭示影片的内在叙事张力及特殊现实意蕴。

一、用药与用兵:“邪去才能正安”

影片中,游医吴又可在叙事主线展开之前已经完成了一次职业身份的“逆行”。从他与自己的授业恩师——惠民药局提领赵川的交谈可知,吴又可本居太医院的中央要职,因为“整天看那些庸官弄权,实在是不想混了”“又担心忘了行医的本分”,所以才改当游医。这种身份地位的明显自我降级,其师亦感叹“个中的艰辛实在非常人所能担当啊!”

吴又可最开始的出场则是通过其用药方式的“逆行”。由于所开药方采用“虎狼之药”大黄,吴又可险被诬告医死病人,幸亏找到病人家属偷换医生后煎煮的药渣为证,才化险为夷。但即便这场“医闹”事件得以平息,县官还是以其“行医用药异于常规”为由,禁止他在当地行医。此后,吴又可来到潼关,在一次与赵提领为当地军营行医的过程中,被发现各自开出的药方竟相距甚远。原因在于,赵提领根据病人发热呕吐的症状诊断为伤寒常见之症,吴又可则基于他们热而不寒、“更像是吸入邪气”,诊断为“瘟疫初起之症”,师徒观点开始出现分歧。为此,赵川指出他所依据的《伤寒论》历经千年,并指责吴又可的说法是“对医圣不敬”“狂妄忤逆”——“医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混同于道术,用一个邪气做解释”;而吴又可坚持认为他是从成百上千病患推测而来——“正因为医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吴又可才不愿意将错就错”。可以看出,师徒对自己观点的坚持并非意氣之争或形式上的执拗,皆是本着“人命关天”的负责任态度,赵提领无法接受的关键在于吴又可的用药是对传统常规的“逆行”。

当时一般医者如赵提领,行医所依循的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传世的医学经典《伤寒论》,此时吴又可突然提出了“瘟疫论”,确实是重大的理论创新。问题是,电影中呈现的师生二人是否就完全处于“传统”与“反传统”的对立位置?比如,吴又可在前往潼关的路上遇见官军,官军趾高气昂地命令他为自己的同僚看病,吴又可坚决地应道:“医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者,不治。”这并非空口无凭。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名医扁鹊看病行医确有“六不治”原则:“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6] 可见,吴又可一直谨记遵循的便有能够上溯到先秦的医者之道,而综观这“六不治”,扁鹊主要忌惮的乃是病人不能真正信任、完全配合医生的用药。又如,当后来孙传庭询问吴又可明王朝的气数是不是已尽,吴又可引用了《黄帝内经》的“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作答,又说明,他能够依照先秦经典智慧,将医人之理与治世之道作结构性的理解把握。与此相反,赵提领坚持以伤寒之症开药,并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遵循“医家传统”“祖宗疗法”,但当他发现药方久不奏效、病人病情愈笃、甚至连自己都染病时,竟开始慌乱,哭喊道“好似鬼魂附体”“难道是他们索命来了”“就算不能救人,也不能杀人啊!”……他在这时仍没有想到变通,反倒相信起巫鬼之说。可见,面对现实的无能为力,赵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向了对先秦医学文明传统的背离。

相比之下,吴又可对其用药方式的“逆行”,则是基于比传统更内在、更深刻的理解和继承。传统医学经典的产生本来就是基于对现实病状的具体观察和临床医疗的不断实践。据《温疫论》记载,吴又可因为发现,当时“业医者所记所诵,连篇累牍俱系伤寒,及其临证,悉见温疫,求其真伤寒百无一二。不知屠龙之艺虽成而无所施,未免指鹿为马矣”[7],而“温疫与伤寒,感受有霄壤之隔”、二者“均急病也”[8],所以痛切道:“以病之少者,尚諄谆告世。至于温疫多于伤寒百倍,安忍反置勿论?”[9] 在传统医理已经无法解释现实瘟疫的情况下,吴又可也依然保持对“医圣”的敬重,乃至谦虚地猜测,孙仲景对瘟疫之证是别有方论的,只是“历年既久,兵火湮没”不幸散亡罢了。[10] 因此,他在自序末尾感叹:“嗟乎!守古法不合今病,以今病简古书,原无明论,是以投剂不效,医者彷徨无措,病者日近危笃。病愈急,投药愈乱。不死于病,乃死于医;不死于医,乃死于圣经之遗亡也……余虽固陋,静心穷理,格其所感之气、所入之门、所受之处,及其传变之体,并平日所用历验方法,详述于下,以俟高明者正之。”[11] 在《温疫论》正文,吴又可列举了多个病例,都是他深入疫区时亲自诊断、治疗患者的记录。正是基于对瘟疫病症的细致考察,又意识到现实传染情况的严重性,如影片所呈现,吴又可亲眼目睹了瘟疫流行地区的惨状,又偶然受启于窗户的灰尘,逐渐推理形成了自己的“疬气”病因说(“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12]),从而发明了专门的药方“达原饮”。

吴又可的行医观念包含着“医人”与“治世”结构性理解的传统自觉。正如吴又可刚出场时对自己下猛药的辩护——因为病人体质“正虚邪实”,所以“邪去才能正安”,而这样的“诊断”同样适用于明末的民生国情。

当时闯王李自成携义军扫荡中原,导致烽火不断、饿殍遍野。崇祯皇帝苦苦支撑着业已破落的大明王朝,最终不得不重新启用尚在狱中的孙传庭。虽然临危受命的孙传庭几年前就曾生擒高迎祥,大败李自成;但此时闯王早已今非昔比,大明国力则消耗殆尽……如同孙传庭之子的背书“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跆……”,暗示着后备力量不足的明军出征必定凶多吉少。孙传庭要做的可谓力挽狂澜,是形势的“逆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与吴又可相似,孙传庭在故事出场前也经历过职业身份的“逆行”。在发现经历司被烧毁时,他曾愤怒地自问“投笔从戎十几年,到底为谁?”此时能够被崇祯委以率军出关的重任,实则经历了从文到武的跨界转型、从死囚到将军的地位翻转。可想而知,孙传庭心中挽救大明王朝之志是何等热切、强烈。历史上如陆游诗言,做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文人,无不是心怀壮志的“劲气锺义士”。

踌躇满志的孙传庭来到潼关,同样努力实施着“邪去正安”的行动。首先设计斩杀拥兵自重的援剿总兵贺人龙及其部将,整肃军纪。但当他真正深入军营时,才逐渐认清事实远非“五千精兵”所能解决的。他检阅军备,却发现大量火铳破烂不堪,根本无法战斗;他指责军库小吏不尽职,督促抓紧铸造,奈何朝廷迟迟不肯拨款。他调查粮库,意外发现用装着沙子的麻袋冒充的“军粮”,一怒之下就捅死了粮库主簿。后来调查发现粮库缺粮,实是因为大量屯田被潼关乡绅占为己有,因而要求经历司勘探田亩、核定军户人数、追缴军粮,却被设计烧毁了所有造册,而这又是卫指挥使任琦与当地豪强背后勾结的结果,甚至还以普通百姓冒充因疫而亡的军户骗取抚恤……痛感于眼前从官到绅到民个个只求一己之私、而置大明存亡于不顾,孙传庭愤然将四十三家豪强斩首示众、家产充公,又接连处死了手下暗通内外的叛徒……手段着实雷厉风行,令人不寒而栗。正是伴随着孙传庭现实境遇及处理方式的展开,大明王朝的历史顽疾及社会病理得以渐次浮现。

二、人命与天命:抉择在“貌合神离”间

在准备铲除“外患”之际,孙传庭军队的“内忧”却愈演愈烈,一场罕见的瘟疫已经悄无声息地传染开了。练兵场上的士兵相继倒下,任琦起初以“当下四时不正,气候无常”“已找来大夫治疗”搪塞,但赵提领的医治反而使轻者加重,重者身亡,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任琦发现此事实在瞒不住,只好告诉孙传庭实情,孙传庭才找到了坚称瘟疫传染的吴又可求助。此后,电影两个重要角色开始真正发生交集,乃至一方对另一方做出抉择时都发挥了貌似直接的影响。

当吴又可还在为先生守孝、决定烧完头七纸便带赵云舒母子回苏州时,孙传庭突然亲自上门请教瘟疫之说。当听过吴又可对其“疬气”病因说的解释,孙传庭联想起七年前镇守潼关的总兵龙世威正因为军中大疫而败于闯贼,不由叹气,“今日瘟疫又重现此地,难道天要绝我”,随后流露出欲委以重任之意。吴又可却迟疑了,拒绝道“我吴又可只是一介游医,才疏学浅,不可能担此重任”。孙传庭立即生气地指责,“刚刚说得斩钉截铁,真要委以重任,又临阵退缩。怪不得我大明有今日之祸,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面对国家存亡之际不敢挺身而出”;又反问吴又可“倘若学不能致用,那学又有何用”,甚至站到赵提领的牌位前,以其师“以身殉职”“舍身济世”激励吴又可。短短三两句话,孙传庭显然已经占据了绝对的道德高地,辞严义正,根本上则是立足于危难关头当为大明王朝尽忠报效的出发点。

吴又可也还是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就主动奔赴军营,表面上他接受了孙传庭的这番说辞。但如果直接以这种方式视之,我们很容易简单地以“临危受命”“舍己救人”“顾全大局”等品质来赞扬吴又可的“逆行”。那么结合前面的情节,吴又可受命之前的迟疑、拒绝反而是不合逻辑的。因为,吴又可从一出场呈现出的就是恪守医道、热衷于悬壶济世的负责任形象;更何况,难得遇上能真正理解、接受自己瘟疫论的督师,欣然答应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要理解吴又可起初的拒绝,如果不是从故作谦虚姿态或者如孙传庭所言“临阵退缩”“不敢挺身而出”的角度,而是结合吴又可入营后向孙传庭提出的两个条件“重金抚恤先生的孤女”及“施治期间不得中途换人”来看,其真正顾虑应该在于:其一,先生正因此以身殉职,倘若自己不能治好,不仅性命不保,也不能照顾保护好先生的后人,这是基于“事师如父”的自觉担当;其二,他之所以担心不能治好,并非对自己理论方法的不自信或表面所说的缺乏经验,而是担心得不到一以贯之的坚持,这是基于“人命关天”的传统考量;其三,吴又可到潼关的中途也曾施救过闯军,显然他不会只为明军打败敌军而出诊,这是基于“医者仁心”的博爱。

吴又可最终之所以决定前往,正如临走之前对云舒的劝慰“逃是死,到军营治瘟失败也是死,倒不如像先生一样以身殉职,死得其所”……看似消极无奈,实际更真实、更有力。因为他是真正从一名医生的使命、宿命角度,想通的是能救一个是一个,着眼于不带立场地予以施救;而面对孙传庭“学医之所求为何”的发问,吴又可或许更深刻地思考的是——唯有通过医治的实践才能证明、发展自己的理论,唯有通过著书立说才能超越亂世之争、真正造福后世。因此,吴又可做出服从入营的决定,反而是对孙传庭从报效大明王朝思想出发的“逆行”,因为他立足的是大多数人的生命本位。

入营后,吴又可专注地投入对病人的治疗,使用新药方,疫情得到了明显的缓解。孙传庭也给予他越来越多的信任,甚至把他视为知己礼待。在一次夜间的偶遇畅谈中,孙传庭更是从中受到了莫大的启发。当他询问吴又可为何大量使用大黄这种“虎狼之药”时,又可回答“重症用险药,铤而走险,方有生机”;再问“若有差错,该如何”,又可回答“这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当断则断,错过一线生机,就生死两隔了”。这时,孙传庭突然领悟到“用药如同用兵,需有胆有识”。或许令吴又可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对话竟启发了督师在出关前做出重大而残酷的抉择:放火将未能一同出关的病患一概烧死,并趁机将内贼、流寇一网打尽,既控制了疫情又为出兵不留后患。

孙传庭这种抉择的做出,表面上确实受到了吴又可“重症用险药”说法的影响。但如果直接以这种方式视之,我们很容易简单地从“快刀斩乱麻”的角度理解孙传庭的效仿决定。在命令手下火烧疫区当夜,孙传庭宴请了吴又可。还不知情的吴又可显得心事重重,因为他担心大军一旦拔营,重疫区的百十余重病患会难以压服,导致瘟疫复燃、前功尽弃,这说明他一直是从医者的本分出发来关切如何消除瘟疫、治愈病人的问题,而非孙传庭只以战事为要。当孙传庭询问他对于时局的看法时,吴又可则明确地认为“历朝历代皆是始盛终衰,其中道理又可以为皆是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我朝积弊已久,非一味猛药所能痊愈”。这说明,吴又可在“医人-医国”理论结构性把握的同时,并不支持方法的绝对照搬——主张医人用猛药,并不意味着认同医国“用猛药”。易言之,他反对“重驭世之术”的专制暴力,认为更应该重视平日的“经世之道”。这种“经世之道”,不仅仅是传统王朝的君行仁义与德政,还是一种真正从民的立场出发的“天下为公”。因而,当发现孙传庭为顺利出征而如此独断残忍时,这是对任何普通生命都怀有同情关怀的吴又可所不能接受的。所以,所谓孙传庭受到吴又可的影响,确切地说,是建立在对吴又可误解的基础上的影响,更是对吴又可社会理想的“逆行”。

而作为乱世将领的孙传庭自有其无法超脱的人格理想困境。他坚持对君主的耿耿忠心,可惜崇祯并不予以信任,非但没有支援反而一再催促出关;饱读儒家经典的他明知孟子“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但形势的迫切、土豪劣绅的贪婪险恶,使他无法行仁义之道,反而逼迫他的人性在强大的逆势中逐渐扭曲,一步步沦为恶魔——屠乡绅,杀病患,丧失了对任何人的基本信任,甚至最后连吴又可也不放过。

孙传庭这种“理想-现实”的悖论不仅根源于身处乱世不得不遭遇的种种社会矛盾,也根源于身为人臣对传统等级伦理的无法超拔。如他所言“为臣者别无选择,只有报效国家,马革裹尸”,奉皇帝之命、为朝廷办事就是替“天”行“道”的传统观念实际已经深植于孙传庭的文化骨髓。但这种“道”,不过是统治者借原理性的、道义性的“天之公”而使“朝廷·国家之公”具有正统性、合法性[13],以巩固对臣民的绝对统治。影片看似是孙传庭“说服”吴又可入营、吴又可“点醒”孙传庭杀人,背后实际是双方就不同的初衷使命、人格理想的互为“逆行”——吴又可基于对活生生的人命的珍视,孙传庭则囿于效忠朝廷、顺从天命的愚忠。

二者抉择与理想间的矛盾张力,用“貌合神离”一词来形容并不为过,更明显体现在彼此的最后一次抉择。当吴又可看到屠杀惨状后,无奈而近乎绝望地说“督师控制疫情的方式实在比吴又可有效”,孙传庭则解释“我并非嗜杀之人,但孰轻孰重总得有人做出决断”,随后要求吴又可随他出关。吴又可转身道“我吴又可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恐怕很难担此重任”,两人观念的“逆行”在此已直接挑明。但孙传庭继续强硬地命令同往,吴又可也就顺从地点了点头离开。实际上,吴又可完全无意随行,孙传庭也并没有相信他的首肯,为提防他去投靠贼寇,连夜派兵欲以杀害,而吴又可果然已经逃走。足见,两人已经走到了非“口是心非”不可的坚决“逆行”地步。

三、正道即公道:“王朝兴衰,唯有医道长存”

吴又可临走前留给孙传庭的辞别信说:“王朝兴衰,唯有医道长存。又可有心无力,唯有不辞而别。乱世苍生各有宿命。”孙传庭终于不再追捕,“各有宿命”或许让他放心吴又可不会投靠贼寇,而这也预示了彼此不同的人生归宿、历史命运。

如同史实,实际面对的是粮饷不足、火器短缺、兵士未经操练的孙传庭,又受到崇祯的反复催促入豫,只能顿足叹气道“奈何乎!吾固知往而不返也,然大丈夫岂能再对狱吏乎?”[14],遂仓促出征,结果不出所料地大败。随着孙传庭的战死,明朝走向了灭亡,崇祯煤山自缢,孙夫人冯氏亦投井自杀。而与这样悲剧性之死不同的是,吴又可带着赵云舒母子回到苏州避难,并写下了不朽的医学名著《温疫论》——在历史上开创性地提出了病毒学说及病毒的传播方式,奠定了中医治疗传染病的理论基础。如影片最后所呈现,书中所记经方“达原饮”在治疗非典时还收到了奇效。

两种不同的生命终局,实际是孙传庭的“进退两难”和吴又可的“可亦不可”之间的历史性必然。如前所述,孙传庭的“进退两难”,不容充分应战、又不容丝毫放弃,因其一身只系“王朝兴衰”。故而,明末的种种社会病症成为了孙传庭无法绕开的内在结构性难题——从地方贪污腐败、官绅勾结到屯兵制名存实亡,从中央君主专制、庸官弄权到朝廷无力调遣地方……以致自身行动亦处处受阻。吴又可的“可亦不可”,可于入营行医、又不可于随军出关,所以能“适可而止”,因其一心坚守“医道长存”,故能同《温疫论》一道流芳千古。影片设置一文一武两种历史人物在同一灾难叙事中的交叉互动,其意义便在于:通过“王朝兴衰”与“医道长存”的两点“透视”,既使明末特定场域的社会问题立体化,也使人物不同道路选择的思想意涵得以放大彰显。

就后者而言,影片的人物形象实际代表了三种不同“道”的理解。以顾清远为代表的乡绅之道,象征的是“私”的立场。他们强占军田,在地方勾结了可以为他们火烧经历司的任指挥使,在中央则巴结有可以向皇帝递折子的“周阁老”——背后一个庞大而可怕的利益集团俨然浮现,所以能够不择手段,无视权威,甚至不顾民族存亡。

而孙传庭代表的臣子“政道”,貌似是为“公”,实则与崇祯一道只为维护正统之“私”。体现在孙传庭身上的几个行为细节更暗含了“公”与“私”的内在张力。由于中原战事火急而朝廷催促愈紧,孙查验军粮时一怒之下捅死了粮库主簿,而后寻声发现上面还藏着年幼而惊惶的主簿女儿。行为看似是秉公办事的正义,但回家后的他,看见儿子跑进屋里,急忙掩住自己脸上和衣袖残存的血迹,实际隐含了一种由自己家庭之“私”而念起破坏他人家庭之“私”的不安。当他获悉军营士兵严重染病时,质问任琦身边军医的无能并命令斩杀之后,才得知此人已是唯一没有逃走的军医;面对内通闯军又染有瘟疫的逃兵,在骗取信任、得以靠近之后便一剑处决,留下妻子的惊魂未定……种种果断坚决的手段背后,虽是一心为征战之“公”着想,却时时以对“私”之情义、情理的漠然无视为代价,而这又怎能确保手下乃至百姓各个诚服地同他为“公”效劳卖命呢?说到底,孙传庭所谓为大明王朝之“公”,只不过是一厢情愿效忠朝廷之“私”,更谈不上如何“得民心”“得天下”了。

相比前两种,吴又可代表的“医道”则意味深长,因为他坚持不论官军还是闯军皆可医,如被劫持时所言“在我眼里,没有官军闯军,只有病人”,吴又可从每个人的生命本位出发,秉持的是一种新的“公”的立场。

这种从“公”的立场出发的“医道”在明末清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场域中有其历史代表性。当时以李贽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已经开始倡导,“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李卓吾《焚书》卷一《答耿中丞》)[15],彰显了王朝兴衰之际觉醒的超越世俗以求真、超越阶级而为公的人文理想品格。他们基于对皇帝和官僚集团“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的批判(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16],要求取而代之的,“是从民的立场发出的、满足民的私有欲并使之相互协调的、作为私的协调状态的公,即‘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顾炎武《日知录》卷三)的公的主张”[17]。如学者沟口雄三指出,“天下之公不再是为政阶层的道义、原理,而成为民之私的协调集聚,即天下之民之间相互关联的道义和原理”[18],具有颠覆数千年来君主专制之正统观念的划时代意义。因而,吴又可支持的这种具有结构性关联意义的“医道-政道”,不再只是为一家一姓的个人利益,而是关乎天下人的共同命运。其思想深度和历史超越意义正在于:追求的是“日新”的正道,亦即以天下为公,以人为本。

吴又可代表的“公道”所以是“正道”,体现在吴又可的“逆行”轨迹中,其积极意义一步步地彰显深化。吴又可起初因为“看不惯庸官弄权”而改当游医,便是立足于克服权力的贪婪与争夺。而在行医中,他又能不断自觉地破除敌我对立的成见。半路发现被捕的流寇病情严重,坚持予以施救;甚至以发自内心的同情,询问道“看样子,你也是读书人,怎么也造反了呢?”进而了解秀才李天佑乃是出于连年灾荒、课税不减反增、乡里众人走投无路的无奈。当他凭借多年的观察医治、确凿的推理论证发明“瘟疫论”学说,又是以专业科学的知识素养和道德操守,无形地消解了权威的压制。这种权威,既有来自约定俗成的医学陈规(面对传统的“伤寒论”),也有来自等级差别的绝对义务(面对孙传庭为大明朝的劝说与命令)。同时,随着新药方“达原饮”的真正推行与医治,象征的还是规范秩序的共同遵守——对军营实施严格的隔离分区、对药材与火候的监制、对保持开窗通风的训诫,即以科学的方法破除了传统的愚昧迷信(如鬼神附体之说)。更重要的是,吴又可真正建立起了各安其职、各得其所的相互信任。他始终按照医者的本分全力以赴地做事,不仅赢得了孙传庭的支持与重用,也化解了患者起初的不信任乃至性命要挟。彼此之间不再是欺瞒与猜忌,而是风雨同舟的理解与关怀。相比于孙传庭感慨“乱世难为”,吴又可所以超越孙传庭的特殊之处,正是基于以上诸点建立起的信任。正如他在前往潼关的路上面对官军的诘问,高声喊道“我是堂堂正正的医士”,其实吴又可在影片中象征的“医道”即“正道”,不仅是如理如法的光明正大,也是“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19] 的澄心朗境,更是发自内心地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体贴关切,因而实现了超越乱世生死、王朝兴衰而为后世铭记的深远意义。

综上,通过回溯影片呈现的吴又可“逆行”轨迹,乃至以“逆行”为焦点把握影片的“战争/灾难”叙事,本文重点不是在于与随大流、教条主义、得过且过等方式的“顺行”形成对比,而是在于最终突破作为修辞话语的“逆行/顺行”、“政道/医道”的二元对立,直抵影片最内核的“天下为公”的“人间正道”的思想意义。影片呈现一文一武的不同形象并非为了构成简单的对立或互补的关系,而是通过彼此的矛盾、张力来向观众展开关于“正道”的丰富性、关联性、历史性理解。吴又可代表的公的“正道”,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值得反思、吸收、借鉴的现实意义。

结 语

经历了这场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感染事件,我们或许有了更深的体会:如同瘟疫带来疾病和死亡,是个体的,也是共同体的。从武汉的个体间暴发到愈演愈烈的全球化扩散,面对这场已被世卫组织定性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每个个体都是危如累卵。

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密切关联,对于隐藏在疫情背后的社会问题同样如此。吴又可最先发现“疬气”就像飞尘,“平日我们看不见,但并非没有”,反而因为“疫邪”藏在膜原之中是根深蒂固的,所以发明了“达原饮”,以实现承继《内经》精神的“本气充满,邪不易入”[20]。同样,电影通过这样一场有关瘟疫的“战争/灾难”叙事,不仅是为了洞晓明末的“历史-社会”截面,实际也寄寓了“不治已病治未病”的“医道-政道”思想意义。

反观今日中国,“战疫”过程中牵涉的各个事件背后,根本上是“公”与“私”的关系如何处理、如何协调的民生问题——如公立医院改革、公共卫生自律、信息公开、社会驰援、公共监督……而只有这些方面的问题得到足够的正视、清理、解决,近些年有关医患关系、政府公信力、文化认同等社会难题才能获得有效根治。因而,在疫情阴霾逐渐驱除之际,我们拨开网络流言、科学普及等现实表象云雾,为使社会真正“本气充满”,关键也在于,如何立足于每个生命本位,走好“公”的正道……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张世豪:《〈大明劫〉导演:血腥是因为想让观众看到真实》,腾讯网-腾讯娱乐,https://ent.qq.com/a/20131026/004378.html,2013年10月26日。

[2] 新浪娱乐:《〈大明劫〉获第九届中美电影节最佳影片》,新浪网-新浪娱乐,http://ent.sina.com.cn/m/c/2013-11-06/14174037840.shtml,2013年11月6日。

[3] 林黎:《像场与电影影像对话》,中国电影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

[4] [5] 王人殷主编:《电影频道出品电影纵览2013》,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173页。

[6] [汉] 司马迁著:《史记》,线装书局,2006年版,第435页。

[7] [8] [9] [10] [11] [12] [20] [明] 吳有性著:《温疫论》,孟澍江、杨进点校,人民卫生出版社,1990年版,第7、8、8、8、9、7、2页。

[13] [15] [16] [17] [18](日)沟口雄三著:《中国的公与私·公私》,郑静译,孙歌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50-51、22、22、58、58、20页。

[14] [清] 张廷玉著:《明史 卷二六二》,转引自:樊树志:《晚明史 1573-1644 下》,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74页。

[19] [南朝] 刘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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